第十七回 嬌嬈女盔瀕死懺情 永久仇家臨危援手

    外面雨聲夾著雷聲,室內十分昏暗,紅蠍子低微呻吟也被掩蓋住了。這嬌燒的女盜魁,面容蒼白,瘦了許多,眼晴也像睜不大;但她的髮髻還叫人梳得很整齊,炕前還放著梳頭匣。她見了張雲傑,只微微地一笑,全無惡意,低微著說了幾句話。

    翠環蹲在炕邊用耳去聽,半天才把話聽完。站起來忿忿地轉告了張雲傑,說:「我們九奶奶跟你說,那天她自北京走後,走不遠就遇見了袁一帆的手下人帶著很多的官兵,把她們圍住。她因為傷了心,所以無力氣再與人爭鬥。身上就受了四處重傷,逃到這裡,怕也不能好了。她後悔當初失身嫁了於九,以至為盜,後來想要洗手也不能了。她有個孩子今年已五歲了,在南陽府韓秀才家裡寄養。她早先救過韓秀才的性命,她知道韓秀才不能把她的孩子錯待;可是聽說那秀才的婆子人很惡毒,她不放心。她叫你將來把那孩子抱了去,叫你那殺了你爸爸的婆子去撫養。九奶奶吩咐了你們,就看你們的良心啦!」

    張雲傑聽了,不禁低頭落淚,說:「我一定盡心盡力,陳家的秀俠,已與我情盡義絕。她的叔父殘忍凶暴,殺死了我的父親,我誓必報仇!」紅蠍子卻微笑著,說:「你來……」

    張雲傑把耳貼在她的枕邊,就聽紅蠍子的聲極低微,伴著呻吟說道:「自從作強盜以來,殺死過不知有多少人。早先我並不覺得懺悔,因為我不知道被殺的人是多麼痛苦。現在……我知道了!……假若我還能活,我一定要出家修行!我勸人無論是誰,千萬不可殺人,不可結仇。你們跟陳家已經抵過來了,已經一報還一報,夠了!何必再往下結仇?你要是不肯忘掉了父仇,那翠環也就應當立時把你殺死。你想一想,你對翠環的手段比陳仲炎對你家的手段辣不辣?」

    紅蠍子說的這話,翠環也聽得清清楚楚,她不禁又流淚又頓腳。張雲傑卻羞慚、悲痛、感激,真覺得無地自容。紅蠍子似乎是「人之將死,其言也善。」訓誡完了張雲傑之後,她閉目靜靜地躺著,呼吸都不沉重,只是有時因傷疼微微地使她蹙眉。窗外的雷雨聲還很大,彷彿天地都震怒了。張雲傑直起腰來,拉了翠環一把。翠環趕緊奪手走開,含著淚指指門簾,說:「外屋有人!」

    張雲傑低著頭垂著淚說:「我實在對不起你們,我想不到你們都是這樣的好!」翠環冷笑說:「你知道我們好了,可是晚啦!我已經嫁了他……」指指門簾外,張雲傑說:「他是作什麼的?」

    翠環說:「他也是我們一塊兒的。那天我跟你走了,他覺得可疑,他就在後面暗中跟著咱們。你把我推落在河中,你跑了,他就趕過來救我。他雖也是個盜賊,而且武藝不高,人也粗魯,年紀又比我大得多,但因為他救了我的命,我只好嫁他。可是我覺得他比你還好!」

    張雲傑暗歎了一聲。翠環就說:「你就在這屋裡吧!等著九奶奶或死或好,才許你走。可是你放心,我們決不能傷你!」說畢,冷冷地掀簾出屋去了。這裡張雲傑就坐在炕邊,撫摸著紅蠍子的手,他心中極為悲痛。想起紅蠍子與翠環都是極為可冷的女人,而秀俠此時又不知飄零於何地?自己涉世未久,便遇了這許多來了的情劫、難消的仇恨,也實在是不幸已極。他此時身上的衣服盡濕,雨水也浸進他左臂未癒的傷處,十分疼痛。窗外的雷雨又咆哮著,攪得他頭昏,他也就一歪身躺在炕上。

    紅蠍子卻微微地睜眼,握著他的手,說;「你不要難過,也不要害怕。翠環雖然恨你,可是我勸得她已不至於殺你,等雨住了你就可以走。陳秀俠是很好的孩子,她是我第一個徒弟,至今我仍喜歡她,她也不會忘我。你還是趕緊找她,去與她結為夫婦,只盼你們將來不要忘記了我。」

    張雲傑卻一聲冷笑說:「那件事還提什麼?當初我賺你們綠林中人,不肯娶你們,可是我又怎能娶個仇家的女子,我張雲傑以後要作堂堂正正的人,不再迷於兒女柔情,也不再作那卑鄙狠毒欺人自欺的事。」張雲傑就在這裡住下。到次日雨才停止,紅蠍子催他走,但他卻不願走開。

    這裡沒有多少人,只是翠環夫婦,他們每天要到田地間去操作,所以這裡紅蠍子的湯藥全賴張雲傑服侍。張雲傑在這雖住了幾天,他見翠環和她那丈夫全都跟安善的農民一般,並沒有什麼匪人與他們來往,村中的住戶也全都勤儉沒有什麼壞人。而紅蠍子在此養傷更是極為嚴密安穩,張雲傑的臂傷也漸癒,同時與紅蠍子彼此真情相見,越發難以割捨。

    張雲傑很想在這裡隱居,與紅蠍子結成夫妻;將來再把母親請來,把紅蠍子那兒子也找著。紅蠍子也未嘗不如此想著,可惜她的傷勢一天比一天重,在一天的黃昏時她呻吟了一陣,流了些眼淚,竟然氣絕。這橫行一時的女盜魁落得這樣的結果,雖然不足惜,可是張雲傑與翠環及翠環的丈夫全都嚎陶大哭。本村又沒有棺材匠,只好由翠環的丈夫帶著幾個村人,到離此很遠的鎮上去買了棺材。

    這裡只剩下翠環和張雲傑,翠環就拭著淚說:「她已死了,把她埋葬之後你就走吧!在南陽的她那孩子你若能管就管,不管,將來我們自會把他接來。」張雲傑長歎無語。正在這時,忽聽一陣馬蹄雜沓之聲闖進村裡來了,翠環和張雲傑齊都大驚,一齊由壁間抽刀取劍。這時就聽得外面急急的敲打柴扉門,翠環向張雲傑擺手,說:「你不要動!我出去看看!」說著她背了手兒,拿著刀走出屋門。

    張雲傑眼前就是僵臥著的、顏色如生的紅蠍子的屍身;他心戰手搖,側耳聽見外面的柴扉開了,就聽翠環和另一個女子說話說;「你來了正好,九奶奶死了!」隨著就聽見一片哭啕聲,不像是一個人發出的。外面的馬嘶,這裡的腳步聲音,進來了幾個人,一齊哭著:「九奶奶……」為首的是個短衣女子,正是金娥。她本來滿面是淚,但忽然一看見張雲傑也在此處,她就怒目圓睜,「沙」的一聲從腰間抽出了鋼刀,向張雲傑就砍。

    翠環從身後托住了金娥的腕子,說:「師姊別傷他,九奶奶沒斷氣的時候已經饒了他啦!」

    金娥忿忿地說:「九奶奶是好心人,饒了他,我不能饒!」翠環說:「你想殺死他也無用,現在他也明白一些了,知道了到底是誰對不起誰。他本來不姓黃,他是寶刀張三的兒子張雲傑。」

    金娥聽了這話,不由哼哼一聲冷笑,說:「原來你就是張雲傑,你爸爸被陳仲炎和袁一帆殺死在路途,你卻跑到我們這裡來藏躲?」

    張雲傑昂然說:「我不是來此藏躲,我原是要往襄陽找我的師父,好助我報仇。走在此地遇見你師妹,我為向她謝罪才到這裡。又因九奶奶在此養傷,我幫助服侍,才住到今日。現在九奶奶已經死了,我也就要走了,過去的事我全都後悔,但都已無法挽回,九奶奶和翠環她們都已寬恕了我,你若仍不肯饒,就請你揮刀。我張雲傑若躲一躲,或是擋一擋,就不是丈夫!」

    金娥冷笑道:「你是誰的丈夫?」翠環問說:「今天你們為什麼來到這兒?」金娥說:「我們才從大名府來,現在袁一帆和他的師弟萬兆山、陳仲炎、楊大壯、陳正仁等人,都已到大名府。……」張雲傑聽到這裡,不禁吃了一驚。金娥又說:「他們的人雖不多,可是我們已探出他們有兩口削鋼剁鐵的寶劍,我才來。現在九奶奶既然死了,只有師妹你去幫一幫我吧,咱們倆好為九奶奶報仇!」

    翠環聽了這話,卻一點也鼓不起她的勇氣,並且很猶豫的。張雲傑就說:「我同你們去!袁一帆、陳仲炎是你們的仇人,更是我的仇人,我同你們去報仇!」金娥點頭說:「好!咱們即刻就走!」又向翠環說:「你在這裡!棺材來了將九奶奶盛殮起先別埋,等我去把通得我們東走西竄,五零四散的仇人袁一帆捉住;再把害死於九爺的陳仲炎殺死,然後我們祭完了九奶奶,再掩埋!」

    當下這金峨掄著刀指揮著張雲傑一同出去。天色雖然黑了,可是還有朦朧的月色,那顏色十分愁慘。這村前卻馬蹄雜沓,人影幢幢,原來紅蠍子手下的強盜現時還有三十多名,都歸金娥統轄了。金娥騎著大馬,一手搖鞭,一手掄刀,高聲說:「走……」於是許多匹馬都隨她走去。張雲傑也騎馬攜劍,緊緊隨她去走。金娥卻還嫌他的馬慢,回過鞭子來抽他。

    張雲傑的臉上被抽了兩鞭子,一流汗就浸得很疼;他本來很生氣,但現在四邊全是金娥的手下人,而且前嫌並未全消。倘若把這女盜惹惱,自己立時就要被他們置於死地。他忍住氣,夾在馬群裡隨金娥緊走。金娥用黑話指揮著眾盜鞭子「吧吧」地響,鋼刀時時舉起,在月下閃著光芒。她的頭髮已不是兩個抓髻了,而是隨便挽的,亂蓬蓬,簡直像個女鬼。

    馬群順著曲折的路徑去走。走了許多時,金娥帶領他們就上了一座高山。山路極陡,崎嶇難行,樹木又多,但是轉過了一個山盤,就看見了一個平谷。金娥那尖厲的嗓音高喊了一聲,眾盜就齊都收住馬。金娥用黑話指揮著,眾盜就一齊下馬,有幾個就走下山探聽去了。其餘的人有的尋找草坡去餵馬;有的坐在山石上歇息、談話,並拿出他們馬上帶著的東西大吃大喝。

    金娥卻仍在馬上,叫張雲傑近前,把她抱下馬去。張雲傑無法,只得聽她的吩咐去辦。金娥卻百般玩弄張雲傑,並說:「九奶奶跟我翠環師妹全都要嫁你,你全都不要,現在看你怎能逃出我的手心。我可同不得她們那樣貞節。現在人都歸我管了,我隨便叫他們伺候我,可是他們都不配作我的漢子,你還不錯。以後我吩咐你怎樣你便怎樣,不許違背,否則我可刀下無情,我不能像她們那樣好心腸!」

    張雲傑微笑著,說:「什麼話?我只怕你不從我,當初我獨自去找你們,就為的是想娶你或翠環,可是不想被你們九奶奶把我拉住了,所以我才設法脫身。現在她們已一死一嫁,我只好叫你作我的夫人了!」張雲傑於是臥在地下,身旁就是金娥。金娥由懷裡掏出魚肉,又命人拿酒來,她大口的吃著喝著。張雲傑心說:這才是真正的強盜!

    金娥把酒往張雲傑的嘴裡灌,把肉往張雲傑的臉上扔,大聲說笑。說她殺完了袁一帆就要率眾回凹子峪,從此她就是大王了。她要招幾千人,她要收多少男女徒弟,她要使手下人都有馬,都會使袖箭。她並說要造起一面大旗,繡上「替天行道」四字。她要舉大事,封軍師,任宰相。但她說了一陣就醉倒了,睡熟了,四旁的賊眾也都發出了鼾聲,只有幾個人提刀往來著巡邏。

    天空的月色已由雲中掙出來,十分清朗,樹根草底都有蟲聲唧唧,伴著那潮水似的眾盜鼾聲。張雲傑坐起身來,仰觀著明月,看看眼前,想想過去,再想想以後,他的心中忽然又變了主意,由那主意他又細細的計劃。不覺就到了天明,眾盜也齊都爬了起來。金峨也醒了,她一面挽著頭髮,一面又派了兩個人下山去踩探。

    張雲傑卻自告奮勇說:「我來是為報仇,你也得讓我辦點兒事呀?」金娥說:「好!你也出去幫他們踩探踩探。陳仲炎、袁一帆他們昨天宿在大名府南關,今天他們要起身,一定從山下經過,看見了他們不要動手,報告我來,咱們再一齊下山去截殺他們。」又說:「你若騎馬帶刀就很容易被他們看出來。他們若看出咱們在此等著了,他們就許撥馬回去找官人,那可就壞了。今天就是誰的人多誰得勝!我給你兩隻鏢,你會使嗎?」

    接著金娥由旁邊的盜賊手中要過來兩隻鋼鏢,張雲傑就下山而去。

    他到了山口,卻止住了腳步,向外一看,原來眼前就是黃河。濁水滾滾,上面飄浮著一兩隻小船,兩岸全是黃沙,連樹木草根都很少,別說村落。這裡的山就像一隻猛獸似的蹲踞在這裡,一望,就可以看見周圍二三十里之內有無人蹤。張雲傑並不往山下面走,他反倒攀樹登石,往山上去,找了個僻靜的地方將身隱住。

    張雲傑所藏身的這處所是在一個懸崖上,說是懸崖,其實距平地不過三丈多高,下面正是大道。大道上有被馬踢車軋得很深的印,雖然前幾日下了一場大雨,可是早就又被太陽給曬乾了。鬆鬆地像是個大香爐,被風一刮,就瀰漫起萬丈的黃塵,能使人的眼睛都睜不開。張雲傑在上邊卻有兩旁的叢樹遮著,連沙子都觸不到他的臉上,真是個好處所。

    他坐一會兒、站一會兒的向下去望。就見黃河越來越黃,兩岸的沙子越來越亮。因為太陽漸漸升高了,天很亮,簡直看不見下面有個人往來。張雲傑都等得心焦了,才見遠遠跑來兩個黑點,越來越近;及至來到了北岸,才看出原是五匹馬,是兩匹黑的三匹白的,馬上的人彷彿都戴著大草帽。這時山腳下已有兩個光著脊樑的賊人,跑上去報告金娥去了。張雲傑在這兒看得很清楚,只見那五匹馬涉水過河往這邊走來,少時就都登上了北岸。兩馬在前,三馬在後,馬蹄揚著沙塵走得很快,馬上的人衣帽看得很清楚。漸漸地離著山不遠,連模樣都可以看出來了。其中一個穿著白褂黑褲子,騎黑馬,頭戴大草帽,頰下有黑鬍子的人正是陳仲炎。在他旁邊騎著白馬,綢袍子飄飄的人正是袁一帆。

    張雲傑看見了這兩個人,不禁胸中燃燒起了怒恨。但又想:現在報仇是很容易,量小手辣的陳仲炎本來該殺:但是以後又將如何,我就永遠與他家結仇,拋了秀俠永不相見,而甘作那金娥女強盜的壓寨丈夫嗎?……不容他想,這時金娥已率領三十多名強盜衝下山去。金娥下身穿著紅褲子,上身只穿著個背心,頭髮在後挽成個亂團,真如同一個女妖。掄動著一對雙劍,帶領眾盜,如同一窩蜂似的,就把那邊的五匹馬圍上了。

    似乎他們彼此並未怎樣說話,都抽刀動劍拚鬥起未。殺得真兇,只見白光閃眼,人馬翻騰,揚起來數十丈高的塵土。有的人也中了傷紛紛落馬,馬匹就踏著人竄逃。

    張雲傑站在懸崖上瞪著大眼,精神緊張到極點,忽見那邊越殺越緊,落馬的人越多,爭戰的人越少,只見陳仲炎雙手擎著雙龍劍破出了重圍而逃。

    金娥也舞劍來追,陳仲炎將走過張雲傑的眼底。

    金娥就從後面發了幾袖箭,陳仲炎就中了箭向馬下一撲,那匹黑馬把他拋下就跑了,他的雙龍劍也撤了手,才要爬起來,不料金娥又是一箭,他又趴下了,同時金娥已催馬來到,陳仲炎的命在頃刻之間,忽然金娥「哎喲」了一聲,也翻身落馬,她的頭頂中了一鏢,立時死去。

    張雲傑如飛鷹似的,從崖上跳了下來,先過去將金娥那匹馬揪住,又把陳仲炎抱起放在馬,急急的說:「快走吧!」

    後面有個強盜騎馬趕來,張雲傑又一鏢,將那強盜也打落下馬。

    此時陳仲炎渾身是土,身中數箭,趴在馬上說:「啊呀!你為什麼來救我?」

    張雲傑揮手說:「快逃!快逃!」

    他匆忙由地下揀起兩口寶劍,交給陳仲炎一口,他就舞著一口奔過去與群賊交戰,想再救陳正仁等人,可是此時陳正仁、楊大壯、袁一帆,都已負傷落馬而死,只有那姓萬的是早就涉水逃走了,賊人也死傷了二十多,只剩下九個,張雲傑又斬斷了他們幾件兵器,就高喊叫說;「紅蠍子跟金娥都已死了!你們還不散伙?」

    這餘下的賊人裡就有那個何石頭,他止住了他的夥伴,又彼此打了幾句黑話,就一同騎著馬向東去了。

    張雲傑也趕緊抓了匹馬往南跑去,這裡黃沙上拋下些斷刀折劍,死的人臥在血泊中,傷的人在沙裡呻吟著亂滾,天上的鷹鷂旋飛,如收兵後的戰場一般,河中飄著的漁船也早就都遠避了。

    張雲傑催馬緊走,走了三十多里並沒看見陳仲炎是逃往那裡去了,他就進了偏道,這裡兩旁都種的是高粱,四顧無人,張雲傑就下了馬,喘吁吁的坐在地下,心裡很氣惱,彷彿把事作錯了似的,又把手中得來的這口寶劍一看,倒霉!原來還是那口蒼龍。

    張雲傑在這裡休息了半天,漸漸有了精神,也高興起來,就說:「好!好!現在兩家冤仇還不算解開嗎?只有陳仲炎負疚於我,我卻對他們沒有什麼虧心了,好!我去找找秀俠,把這些事告訴她!」

    於是張雲傑就起來,抖了抖身上的土,就上馬走出了田地,尋著大道,一直往南,同時兩眼向東西去望,走了不遠,便找著了翠環住的那個村子,便撥馬順著小徑向那綠森森的小村中走去。

    少時進了村,卻見村中有幾個人都怒目狂喝,說:「小子!你還敢回來?」張雲傑一看,原來正是剛才河邊逃走的那幾個賊人,一其中就有這何石頭,張雲傑卻收住馬連連擺手,說:

    「諸位不要急躁,陳仲炎是我的仇人,你們全是我的好友,但剛才我放走了仇人,可把你們全攔住,這並不是我的主意,是九奶奶臨死之前她囑咐我的,不信你們可以去問翠環。她臨死時囑咐我,第一叫我去照顧她寄養在別家的孩子,第二叫我把你們打發走,因為她早就不願再幹這強盜的營生,也不忍叫你們將來都被官捕去正法。」

    旁邊還有人向張雲傑怒罵,握著拳,彷彿要過來打他似的,何石頭卻把那幾個都攔住,他就向張雲傑說:「張大爺,你說的話對!我們也早就想洗手,跟著九奶奶時還有點高興、痛快,這些日跟著金娥,他娘的,不如跟個母狗,我們也覺得干綠林的太丟人了,可是,不幹這個幹什麼去呀?腰裡分文無有,到處有人捉拿!」張雲傑說:「這個好辦!九奶奶她早替你們想好了法子了,來……」

    這時那翠環已出了柴扉,她向張雲傑擺手說:「有什麼話不會進來說嗎!在外邊吵嚷,是怕別人不知道嗎?」

    張雲傑就下了馬,一手提著蒼龍騰雨劍,一手點著說:「來!來!咱們進門去談!」

    當時何石頭先進,幾個人就隨著張雲傑進了柴扉,此時紅蠍子的棺材正停在院中的地上,前邊還供著兩盤炒菜,有一堆紙灰,張雲傑見了,心中不由又有些悲痛。張雲傑先到了屋內,將自己帶來的包裹打開,這裡邊就有他父親寶刀張三遺下的一半財產,並有在太行山時紅蠍子給他的那緞子小包,裡面珠翠纍纍,儘是紅蠍子多年所劫的貴重之物,張雲傑把這緞包就拿出來,向眾人說;「這是九奶奶若干年來的積蓄,她臨死時囑咐我分配給你們,東西雖然細微,可是你們的人數不多,每人至少也可以分上幾百兩銀子的東西,拿了去秘密變賣,往遠處去隱名改姓,從今都洗手作個良善的人。庶不愧九奶奶對你們這番好心!」

    說著,他按照人數把珠寶平分了幾份,都放在地下,又說:「諸位隨便去拿吧。拿了趕緊走,在這裡時間若長了,也給翠環招事,諸位若嫌不夠,我還有點銀錢,也可以借給眾位,咱們交個朋友,將來後會有期。」

    眾人卻齊都搖頭,沒有一個人來彎腰拿,都說:「九奶奶還有後人,這些東西還是給她的後人留著吧,我們走就是啦,用不著要這些勞什子!」

    張雲傑卻說:「這是九奶奶的東西也是諸位多年替她掙了來的,她那兒子還小,而且有我去照管,這些東西若給了他不但無用,還許由此惹禍,諸位全是好漢,此後都要改邪歸正,沒點謀生的本錢也不行,還是請拿去吧!」

    何石頭和翠環全都在旁勸說,這些良心發現的強盜才各自把珠寶收了,並不爭競多少,此時張雲傑含著悲痛在紅蠍子的靈樞之前焚化了一些燒紙,然後這些人就幫助,把靈樞埋在村後的山坡下。

    翠環與何石頭等人齊都放聲大哭。張雲傑也落了些眼淚。

    諸事已畢,何石頭等人齊都向張雲傑拱了拱手就走了,張雲傑仍然回到翠環家中,他也動手收束自己的行李,便取出些金銀珠玉,約值一千兩銀子的東西,請翠環到屋中,就把這些東西給她,不料翠環卻用手一推,瞪起眼睛來說:「你給我這些值錢的東西,是為償補我被你推落水去的那條命嗎?快收回去!快走!」

    張雲傑感歎著說:「到此時你還忘不了過去的事!這些東西我並不是送給了你,是彌補了我早先的過錯。我是也願你們拿它置上田產,從今就在這裡享福!」翠環說:「享福也用不著享你的福,我們會在此安分居住,吃喝也用不著你的!」

    張雲傑長歎息,說:「那麼把這些東西暫時存放在你們這裡,將來我把九奶奶那兒子接來,也許送到你們這裡來,那時就可以拿這些錢養活他,咳!你不知道,將來我仍是孤身一人,攜帶那孩子也不便!」

    翠環問說:「你不是要娶親去嗎?娶那會使寶劍的陳家女兒,聽說那女的長得比我們九奶奶還美,她又會迷你!」

    張雲傑搖頭說:「我們二人雖沒有什麼怨恨,但我的父親殺死了她的父親;她的叔父又把我的父親殺死,要想成親,就得先算清這筆帳,但是那能一時就算清呢?」

    此時窗外翠環那丈夫粗暴的喊著說:「快打水來!在屋裡唧咕什麼?姓張的你快走!別招老子翻臉!」

    翠環突然流下淚來,低聲說;「東西我收下了,你快些走吧!」

    她隨把張雲傑給她的東西都收在箱子裡,趕緊出屋幫助她丈夫去打水,張雲傑抑抑的提著包裹及蒼龍劍出屋,在院中備馬,就見翠環搖著轆轆打水,她那粗暴的丈夫提著大水桶去澆菜,全都不理他。

    張雲傑就牽馬出了柴扉,抑鬱的往村外去走。此時天色已過午,十分炎熱,張雲傑一上馬走去,當日行了四十多里路,便找了個鎮子投店歇宿。

    晚間,屋中悶熱,蚊子成群,許多旅客全都在院中乘涼,張雲傑就聽他們說:「今天早晨舊黃河的東邊出了一件事,死了七八個人,受傷的有十幾個,看那樣子是盜賊打劫客人,可是官方把受傷的人帶到衙門,又問不出來口供,不過聽說死的人裡有幫助官人打敗紅蠍子的那袁一帆,還有兩人,聽說是陳仲炎的兒子跟徒弟。」

    張雲傑聽店裡的人這樣談說著,他自己一聲也沒敢言語,心中只是調悵。

    次日離店策馬南去,直奔許州,但一到了許州他卻又勒馬徬徨,不知往那裡去才好。

    因為雖聽陳秀俠說過,她學藝的地點是在許州附近的一座山裡,山裡的尼姑廟名叫「海潮庵」,可是山的名稱、方向,自己卻沒有詳細打聽。

    於是張雲傑就進城先拜訪了兩家鏢行,詢問俠客法老尼所主持的海潮庵是何處,可是沒有人說得出來,他又問幾家店房,和一處尼姑廟去打聽,結果是全都沒有人知道。

    張雲傑心中十分悶悶,出了城,望著山他就走,見著人他就打聽,走出了很遠,居然有一個趕著大車的莊稼人告訴他了,這人指著西邊遠遠的一座青山,說:「看見了沒有?那山後有個李家村,住著位李員外,這員外前些日可把山裡的一座尼姑廟重修了,那尼廟很小,是叫海潮庵不叫,我可也不知道。」

    張雲傑道了謝,於是催馬向山走去,走了半天,方才來到山的近前.他尋著了山口進去,但見遍地是綠草蒼松,野花茂盛,尋找了多時,卻沒看見一處人家,更沒看見什麼紅牆寺宇,繞了多半天,連方向都走迷了,才尋了山路出去,就望見了一個很大的村落,有人在田里工作。張雲傑下了馬,向人一打聽,才知道這裡就是李家村,前些日有一位騎著馬的姑娘前來,見了這裡的李員外,後來那位姑娘就進山當尼姑去了,出家的地方是山中的海潮庵,李員外並且將那座廟重修了一下,現在已然修完了。張雲傑吃了一驚,並且心中十分難過,就趕緊求個人帶他去見李員外。

    原來這個李員外。就是海潮庵的尼姑智圓的情人,秀俠曾於半月前來此,將智圓托交的那一封金耳墜交給了李員外,李員外思念舊情,才修了山中的那座廟。

    當下李員外見了張雲傑,明白了他的來意,就說:「陳姑娘現在山中廟內居住,潛心修行,可是她尚未落發!」

《風雨雙龍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