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護花之夜

    連晚飯我也沒有吃好,我後悔認識了這麼一個胡麗仙,她令我看見了社會的一片暗影,這將使心靈脆弱的我,永對人世抱悲觀,我也不能再接近或愛任何的女人了,我得趕緊搬到我那學校去,整天給人家寫蠟版,消磨這一生,這是說那個學校永遠不裁我的話,——或是回到故鄉那小縣城去過活,因為我實在怕了這罪惡重重的繁榮都市。

    我正在想,忽聽院子裡有人叫我,——聽得出來這是劉寶成的語聲。

    劉寶成大概是隔著玻璃看見我在屋裡,他就走進來了,他那雄壯的身體,拖著一種抑鬱無聊的精神,拉了一天的車,他當然已經疲倦了,現在是又來到我這兒找他的師妹。

    他問我說:「怎麼樣?您到公園裡沒看見她嗎?——我可聽人告訴了我,瞧見她在上午十來點的時候就進公園裡去了。」

    我不能夠當時就向他答話,因為倘若我把在公園裡所見的麗仙跟那崔大爺的情景跟他一說,他必定要「暴跳如雷」,我得先考慮考慮,然而我這個人是最不喜歡說假話的,尤其我不能騙他,所以我先遲疑了一下,然後才平淡地告訴他:「我在公園裡倒是見著她了,我也叫她趕快回去……」

    劉寶成卻不等我說完,當時就又納悶又著急地說:「那麼?她怎麼直到現在還沒回去呢?她爸爸都要氣死啦,她媽也快急瘋啦!」

    劉寶成當時又問我:「她在那兒啦?難道她這時候還一個人在公園裡了嗎?」

    我說:「她這時候大概不是一個人。」說出了這話,我未嘗不覺著有點魯莽,然而我認為事到如今,不實說也是不行了,我們得趕快去對胡麗仙設法挽救。

    劉寶成當時發了怔了,又問:「是真的?」

    我說:「你先坐下!沉住點氣,現在還有時間給她想法子,她是一個姑娘,又正年輕,寶成兄!咱們都是在外面混過的了,我們都知道,這年頭不好,壞人多,金錢就能使人墮落,虛榮能夠令多麼意志堅強的姑娘也感到不滿足,我們先得原諒她,不要過份的責備她,逼她,可是我們也不能不管她,我們總要想一個平和的方法,還是勸她回家去。」

    劉寶成歎了口氣,說:「你不說,我也不能說,因為她給她爸爸丟臉,就是給我丟臉!」

    我又勸他,我說:「今天在公園裡,我跟麗仙也談了些話,她倒是全都明白,我敢斷定,她直到現在,還沒有墮落,不過要是今天一晚再不回去,那可就難說啦!頂好,你把楊桂玲也找來,咱們大家在一塊商量商量,她現在所去的地方,我還能夠猜出一點來,不過我不主張你去,因為你的脾氣不好,所以還是叫楊桂玲去找她,比較著好一點,你還得原諒我,她現在所去的地方,暫時我不能告訴你,因為我怕你去惹事!」

    不想劉寶成聽了我的話,他當時就「通」地跺起腳來,那臉色氣漲的跟紫茄子似的,握著好大的拳頭,說:「他*的!真是這麼回事,我還想麗仙不是那樣的人,姓崔的也還沒那麼大的膽子……」

    我趕緊勸他說:「你先不要著急……」

    劉寶成說:「我不怕他!我在天橋混了好幾年,我就沒叫過他一聲崔大爺,他逼的我在天橋不能混啦,我就去拉車,好雞不跟鵪鶉鬥,我原是得忍就忍,有別人說他勾著麗仙一塊逛過公園,我還不信,他*的現在一定是真的,這可不能再說什麼啦,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有我劉寶成給他抵命……」

    我趕緊慌忙地去攔他,我說:「你用不著這樣的生氣,我們只叫楊桂玲去把麗仙找回來就得啦!」

    劉寶成說:「楊桂玲,也不定他*的跟姓崔的有什麼事啦。她還許跟姓崔的有一腿呢,聽說她跟姓崔的那個外家都說通啦,走得很近忽,麗仙的事.還許就是她給拉的牽呢,娘們家有了小便宜,就多半什麼也不管啦,你還別以為楊桂玲就是一個好東西,你要是有錢,她能找你來,其實我也管不著姓楊的事,我就是得找回來我的師妹妹,你不用告訴我她現在那兒,我也能猜出來,姓崔的也沒有那麼大的手面能拉著麗仙到飯店去開房間,他一定把她騙到他外家那兒去啦,媽的,我找她去!」說著,他轉身忿忿地就走,我雖然想要再攔,但是,他這樣一個耍大刀賣大力丸的大漢,我如何能攔得住他啊!就這樣,我眼看著他走了,他像一隻猛禽,去撲那香巢,他如一位俠士,去懲那淫徒,然而我料定他只要是闖出禍來就一定不小,結果他得去坐牢,他,崔某人,連胡麗仙的名字都得登報,那崔大爺雖然是壞人,但現在不是「抱打不平,拔刀相助」,像雙刀太歲年青的時候那個年頭,其實,由著劉寶成去鬧,把姓崔的打死,與我有什麼關係呢?但我總覺心裡不安,我不願見劉寶成因毆人而觸犯法律,我更不願意鬧起來,於胡麗仙的名譽有損,女人就是,現在平和的把她救出來,她還容易改過,若是把她弄得聲名狼藉,她以後就許更自甘墮落了。所以,我將去勸他們,至少我得去作一個魯仲連.務必要把麗仙勸回家,而還希望別鬧事,於是,我就趕緊去追劉寶成去。

    我急匆匆地出了店門,想要趕上劉寶成,可是他已經走得很遠了,我追他不上。

    我覺得我還必須去給他們排解,不要叫他們鬧出事情來,所以我就急忙雇了一輛洋車,向拉洋車的說:「勞你駕,快點!拉我到香廠。」

    我坐著洋車走在大街上,天色已經黑了,街上十分的熱鬧繁華,燈,一隻一隻都像是誘惑人欺騙人的壞人的眼睛,人擁擠著,車紛紜的,好像都在打架,商店裡開著的留聲機,唱著靡靡之歌,賣笑女人新妝,才在街頭燈邊現露。

    我一切都不作預先的打算,只想看到時盡力給他們排解就是了,我寧願弄得舌敝唇焦,只盼胡麗仙別因此墮落,而劉寶成也別真打傷了崔大爺,大事化小,小事化無,那時也就沒有我的事啦,明天我好安心到學校去上班。

    又到了那多半是洋式樓房的香廠地區,這個地方,也有飯莊,裡面明燭輝煌的正在有人豁拳,門前還有汽車,但我想胡麗仙跟那崔大爺是不會在這裡聚會的;我又看見有一家門首,站著五六個妖艷的女人,有些個男人往那門裡走去,好像是妓院,那我想麗仙也不致於一下就墮落在這裡。不一會兒,我又望見我曾來過的那崔大爺住的那洋樓,我就叫拉洋車的停住,我下來,給過了車錢,又望了望那個「洋樓」的門兒,我開始有些膽怯了!

    我來到這兒是找誰?這是那「崔大爺之家」,胡麗仙是確在這兒了嗎?假若沒有,那我是來到這兒拜訪崔大爺呢?還是為看他的那個會罵這個蛋,那個蛋的「太太」?其實,他們若是已經忘了我,算我找錯了門;他們若是還認識我,可對我沒好感呢?——當然是不會有什麼好感的,那我至多也不過抹一鼻子灰罷了。真怕的還是胡麗仙正在這兒,而他們又半認識不認識的對我,崔大爺再把我當作了情敵,那才糟!所以我覺得我不可以太莽撞,看此時裡邊這麼清靜,大概劉寶成還沒有來,那麼,我就在這兒先等等他,等著他來,先攔住他,同時跟他商量好了是怎樣去辦?總之,如果麗仙在這兒,就好好的勸她回家去,就得啦,她也許能夠聽她師哥的話,商(害)怕她的師哥,我是對於她,是沒有任何干涉的權利的,同時我也對那崔大爺不會有什麼辦法,所以還是得等著劉寶成來,他的剛,我的柔,我們二人剛柔相濟,或者可以把今天事件是順利解決,既挽弱女於既危,又對惡棍不觸犯,——我就打好了的是這麼一個主意。

    我站在這樓下等了一會兒,劉寶成可還沒有來,卻有一個賣餛飩的擔子走來了,跟著擔子還有一個小孩,一路上敲打著「梆梆梆」的小竹板,而這時,那樓上的窗戶開了,有女人的聲兒叫著:「賣餛飩的!賣餛飩的!站住!站住!」隨著,一個還沒有熄滅的香煙屁股,從樓上扔到外邊,幸虧我沒有仰臉,不然就許燒了我的眉毛,我到此時才斷定,胡麗仙一定是已經來了,正在樓上,不然為何崔大爺要叫餛飩請客?我揣想著此時樓上的一種的情景,使我又不禁——也許是妒嫉吧?但的確忍不住義憤填胸.我要高聲向樓窗裡叫著:「胡麗仙!你下來吧!別為吃碗餛飩你就墮落終身!」我可是這樣的叫不出來,同時,樓上卻又飄出來女人的歌聲,還有胡琴陪奏著,唱的是:「未曾開言淚滿腮,尊一聲老丈細聽開懷……」我又有點納悶,而這時候,裡面的樓梯咚咚地響,跑出來了一個十三四歲的小丫頭,我認的正是崔大爺僱用的那個會炸雞蛋荷包的使女,她這時可沒有工夫來用眼看我,只向那餛飩擔子說:「喂!你倒擱下呀?鍋開了沒有?快下!先下三碗,一碗裡要打一個雞蛋,少調醋,多調點醬油!」樓上卻還正在唱:「……奉母命京城做買賣,販賣綢緞倒也生財,前三年也曾把貨賣,收清賬目轉回家來……」我可就忍不住走上前向這小丫頭了,我說:「現在都是誰在這兒啦?你們大爺在家了嗎?」小丫頭扭頭看了看我,她似乎不認識我啦,也不向我回答,只催著那賣餛飩的說:「快下!快煮!」

    我就在這時候,往門裡走去,我已經拚出去了,假定見了胡麗仙,無論當著多少人,我要立刻叫她回家,我並且要警告那一些人:「你們可要小心著劉寶成!」

    我扶著那又狹又陡的樓梯,我的腿有點發抖,我的心可既緊張,同時有一種火焰似的東西又在滾湧,耳邊還聽著樓上飄散來的刺耳的胡琴和那唱聲:「趙大夫妻將我謀害,他把我屍骨何曾葬埋,燒成烏盆窯中賣,幸遇老丈討債來……」我已經上了樓走到過道,向著「崔大爺」住的那門敲了敲,這個門本來沒有閉嚴,隔著門縫,我就看見屋裡那麼亮的燈,我並且看見在燈下倒背手正在唱戲的是一個穿著大褂的,梳著大辮子的,說她是男人其實她可是女人,就是楊桂玲,我才知道劉寶成說的對:「麗仙的事還許就是她給拉的牽呢」,我將去責備責備她,於是我就拿手用力的敲門,她唱完了:「可憐我冤仇有三載有三載,老丈呀……」這才停住了唱,胡琴聲也戛然而止,楊桂玲轉身向外問說:「是誰叫門啦?」

    我得鎮定一點,我平和地說:「是我呀」。我不能通報姓名,但我得先說明了來意,我就問說:「麗仙在這兒了嗎?」

    門這時才開,楊桂玲看見我,似乎不認識了,看了半天,才想出來,笑一笑說:「啊呀!……少見您哪!您來是找麗仙嗎?可是麗仙還沒回來呀!」這「還沒回來」四個字叫我的心裡發冷,難道,這就成了麗仙的家了?麗仙是早就在這兒住了!我又看見屋裡那拉胡琴的男子,我雖忘了他的面目輪廓,可是還記得他的這身連行頭帶便服的一套裝束,他就是那個假的「賈波林」。

    假賈波林!楊桂玲的表兄,放下了胡琴站起身了說:「您請進來吧!」一等我進來,他就好像要跟我握手,我卻趕緊把手縮了回去,我也不知我應當再說什麼話才好,賈波林倒是向我帶笑問:「您這些日子沒上天橋兒去玩玩嗎?」

    我搖搖頭說:「這些日子我沒有功夫去,現在我是為看看麗仙在這兒沒有?」

    楊佳玲說:「我們也正在這兒等著她啦,她現在大富飯店跟著人吃飯啦,剛打回來的電話,說是一會兒就回來,您請坐!等著她吧!」賈波林又問我說:「您吃飯啦嗎?」沒容我點頭或是搖頭,他就向楊桂玲說:「再多要一碗餛飩。」於是楊桂玲就跑到了裡屋,隔著窗戶向外面喊著:「賣餛飩的!再多下一碗,一共是四碗!」

    我趕緊擺手說:「我不吃!我不吃!我已經吃過了!」

    賈波林笑著說:「這算什麼呀?您來了既然趕上了,我們就得請客,也不過是請您點心點心,又不是像胡大姑娘,人家現在在飯店裡吃上大菜啦!」他直笑,還遞給我煙卷,我卻一點也不能笑,我覺得他們這些人全都是壞人,——自然也許是由於他們的生活困難所以才壞的,但最不可原諒的是他們不該幫助那個崔大爺引誘一個純潔的少女,並且胡麗仙一向將楊桂玲視如胞姊——她們是乾姊妹——然而乾姊妹跟乾姊妹的表兄怎可以為了巴結一個土霸崔大爺.而使乾妹妹墮落?我胸頭的怒焰又在騰起來,我就沒好氣的說:「我是來告訴你們,馬上劉寶成可就要找來啦!」

    賈波林一聽,那發直的兩隻眼就一呆,削瘦的臉兒一白,他可真顯出有點害怕,但是楊桂玲在裡屋聽見了,她趕緊又走出來,發急地說:「您既提到劉寶成,我可該說了:他在人家胡家鬧的簡直不像樣子,把麗仙罵的一個錢也不值,調唆我的乾爹又要找他年輕時候保鏢用的那對雙刀,今兒一清早就把麗仙逼出家去啦,我們為什麼到這兒來,也是為等著她回來,勸她,好給他們說和事。」又說:「劉寶成要是來了倒好,連您,您也是我們幾個人的好朋友,咱們大家在一塊兒索性談談,我還得請您給評一評理,劉寶成說他的師妹妹全都是我給勾引壞了的,待會兒我非得見著麗仙,當著劉寶成,問問,問問麗仙她自己,叫她說:我教壞了她什麼?」

    我趕緊說:「其實麗仙的事也跟我毫不相干,她跟你們比跟我近的多,我不過是因為劉寶成,才認識的她,我又有病,最近才謀到了一個職業,明天就得去上班,對這個閒事我根本沒有精神管,也沒有權利來管!」

    楊桂玲說:「您太客氣啦,連我乾爹——麗仙她爸爸,那麼一個又乾又撅又不講理的老頭子,他全都佩服您,因為我們都是一群粗人,湊在一塊兒也沒有一個認得半個字的,我們都不過是江湖混飯,向來沒有一個人瞧得起我們,您是一位讀書人,作事的人,可是拿我們當人看……」她說到這裡,不獨露出來感激,還顯出有點悲哀,她又說:「麗仙見我一回,就跟我提說您一次,我也老想去看望您,可您知道我是天天窮忙,再說我們要是常到您店裡去,叫人看著未免不大好,譬如您要在辦公室裡,我這樣兒的人若是去了,於您的事由兒都許有妨。可是我們沒有忘您,現在我的冤枉,只有您替我還許在劉寶成的跟前說的清,麗仙也許您勸勸她,她才能改脾氣,我乾爹也許是您去了一勸,他才不再逼女兒……」

    我皺著眉問說:「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呢?」

    楊桂玲問我:「您既是還不知道是什麼事,那麼你今兒為什麼要來?」

    我說:「我來就是因為劉寶成剛才去找了我,他那暴躁的脾氣,我怕他來這裡鬧事!」

    楊桂玲說:「叫他來鬧吧!他要是上次不鬧。不在天橋兒得罪了崔大爺,我們也犯不上常到這兒來給崔大爺磕頭請安,我們維持的就是他,連麗仙應酬崔大爺,其實也是為他,我們要是不這麼辦?崔大爺要不是看在我們的面上,憑他?憑他一個劉寶成?十個也早就完啦!」

    我打了個寒噤.我覺得那崔大爺太可怕了!這時候,忽然從裡屋「登登登」!拖著鞋,很快的走出來那蓬頭散髮,臉上還有剩脂殘粉,但是睡態惺忪,穿著大肥腿的白綢褲,紅的,頂短的小襖,這女人正是那個「崔太太」,她急急忙忙擺著手說:「得啦!你們別再吵我啦!別再煩我啦!楊老闆你還唱你的烏盆計吧!賈波林你這小忘八蛋還拉你那胡琴吧!這位先生(指著我)您是愛消遣,就請坐,待會兒我們這兒什麼玩藝兒都有,你就等著參觀吧!千萬可別這麼囉哩呀嗦說什麼崔大爺有勢力,不好惹,那可真叫我聽了頭痛!」

    這個女人。今天的態度是與那天完完全全的不同,她變了像,那天她是妒嫉,撒潑,說閒話,今天她是畏懼,似一種乞憐,她說:「你們當是我願意霸佔這屋子嗎?那就錯啦!這屋子誰願意來,誰就來,我從十六歲,那時我是一個黃花女兒,真比學校裡的女學生還規矩得多,就叫崔大爺——那時候他那個「爺」是才加上去,有人還只叫他崔大,他仗著點錢,點勢力,就把我糟踐啦!既不明媒正娶我,又不是接到他家去當二房吧,三房吧,給他作妾。弄了這個小房子就叫我在這兒住著,他高了興時來,不高了興時請他他也不來,有時弄些狐朋狗友,有時還弄些壞女人,來到我的眼前氣我,到現在我二十七啦,在這兒混了十一年啦,真還不如我早先就下窯子去混事呢,那我到了現在還許倒有幾個錢啦,我在這兒給他一個人兒嫖,還得受氣挨打,把我弄得什麼罵人的話,全會說了,臉我也不拿它當臉啦,所以,要是有人來佔我這屋子,以前我還有點氣,現在我一細想,我應當十分歡迎,胡麗仙來頂我的缺,或是楊桂玲來這兒住著,我都是拱手就讓,你們來,我好走!」楊桂玲臉都紅了,說:「崔太太你可別這麼說話!你弄清楚著一點,我們來是給他們說和事來啦,不是來佔你的屋子,我可是一個窮女戲子,但是我要嫁,還嫁不到他姓崔的這裡啦!」賈波林急擺著兩隻手說:「別起誤會!我們來的時候就先說明白了,因為崔大爺現在要跟胡麗仙講戀愛,她的家裡又反對,劉寶成還不要緊,我們也知道崔大爺沒把他放在眼裡,崔大爺使出人來——不叫他在天橋賣大力丸,他當時就拉了洋車啦,我跟桂玲都是一樣,都是仗著崔大爺幫忙維持才吃的飯……」旁邊的楊桂玲這時忽然生起氣來,——她一生了氣,更像是個男的了——她忿忿地說:「什麼叫求他崔大爺幫忙維持,那不過是恭維他的話,其實我們唱戲,吃飯,全是憑自己的能耐,天橋又不是他的,他真要逼得人太急了的時候,那可沒有話說!」賈波林說:「你就別說啦」又悄聲的說:「最怕的是胡麗仙的爸爸,你別看那老頭子,整天不下炕,連拉屎都在炕上,可是,那是當年的一位鏢頭,闖過江湖,殺過響馬,綽號人稱雙刀太歲,現在雙刀還在他家的桌子底下放著啦,他要是親自一出馬,抖起來當年的威風,來到這兒,找他的女兒來,那可就,真許手起刀落,崔大爺的性命馬上就不保險!」

    崔太太拍著手說:「好!好!叫他快來吧!我願意看,我頂願意看武軸子啦,以前我是願意我們這個家,家庭和睦,因為我雖然是他的小老婆,外老婆,可是也願意他好.現在我知道我給他燒香念佛,求神佛保佑著他好,也是沒有用,他再好,也是人家的,他越發財,他弄的女人越多,就對我更冷淡,我幹嗎給別的野女人護著這個漢子呀?這漢子也不是我一個人的,別人來打他個頭破血出,砍下他的腦袋來,那時誰愛哭誰哭他,我反正不流眼淚,因為,我要再流眼淚我就是傻子啦,我叫他害得夠啦!我都變成個這麼連我自己都不愛搭理,都覺著一個錢也不值的破爛女人啦,我還能愛他?」

    楊桂玲說:「別的都不要緊,現在就是別出事情,好好歹歹把麗仙勸回去就得啦,千萬別等著劉寶成來,也別叫麗仙的爸爸來!」

    我就說了:「劉寶成是一定來的,可不知道他現在上那兒去啦?頂好……我這就下樓去等著他吧?他只要來了,我就把他截住,勸住,反正不叫他上樓,以免叫他跟這兒的人起衝突。」

    我原是藉詞要走的意思,因為我知道這座小樓,這間屋,雖然主角還沒有來,可是戲已經在預備著啦,並且我相信是很熱鬧,但,我是一個病人,今天才找到職業的人,我加入他們這齣戲裡幹嗎?再說我是一個知識分子,我有我的身份,他們這些不過是:戲子,拉車的,墮落女人,過去的鏢頭,「賈波林」,還有一個土霸和個沒受過教育的小家碧玉,萬一,不用說真動雙刀,就是打一場架,報上也得發上新聞,那麼倘若我也因為附帶的關係,成為一個「新聞人物」,我學校那個寫蠟版的事情,可就要吹了,那我豈不又要遭受失業之苦,而潦倒於店中,他們和她們,誰又能夠幫助我呢?——所以,我現在這麼一想,把我剛才的那一股勇氣,可就打了折扣,所以,我倒並不是真要「三十六著」,實行那「走」的一著,不過我可得離開這個場合,下樓去,總就好辦了。

    不料崔太太說:「喂!這位先生,你也別走啊!要唱武戲也得有配角。」

    我卻心說:你們的配角已經夠了,何必要拉上我呢?但我不能顯出我太畏縮,或是太不熱心,我只得慷慨的說:「好!我不走!我是想下樓去看看。」

    崔太太卻說:「待會兒還吃餛飩呢?」向著我瞟了一眼,我說:「我不餓,餛飩我吃不下去!」楊桂玲倒是來給我解圍,她向他們說:「人家是作事的人,人家又有病,咱們搗麻煩.把人家先生拉上幹嗎?」崔太太卻說:「那他幹嗎要來呀?假若不是胡麗仙,是我……」拍打著她自己的臉說:「是我這長像兒?我看也沒有這麼多的人願意費嘴,願意費腿?」我聽了,我真不由的有些惱怒了,我就大聲地說:「我今天來,是為劉寶成,因他是我的朋友,我不願見他為一時的氣忿,毆傷了人,撞出禍來,我是希望你們把事情和解,我要下樓去,還是為等著他,好勸他。」崔太太說:「可是他這時,就連那老頭子也拿著雙刀來了,可又跟誰幹呢?崔大爺跟胡麗仙還不一定回來不回來啦,人家還許就一塊兒住了飯店啦!」說著,向我哼著氣,又撇著嘴,把我弄的木在這兒了,我更擔心胡麗仙真跟那崔大爺去住飯店,我為那一個女子很發愁,就像我看見天要下大雨了,颳大風了,我發愁那花兒容易碎落似的。

《風塵四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