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聲

    第二天,我依舊到我服役的那私立中學裡,埋著頭工作,什麼「通告」哩,表格哩,寫得我手疼,同事們都認識我了,尤其是教務主任,他喜歡我的小楷寫得工整,但又對我這病弱的身體表示著可憐,叫我把那不是十分急需的文件,可以「慢慢的」再往蠟版上去謄。學校裡的男女生一共有兩千多人,個個都是十分的健康,活潑,快樂,下學時的腳踏車就有無數輛,校裡還分別著設有「男生宿舍」及「女生宿舍」,裡邊的設備,縱使不是十分「豪華」,可也完備整齊,我真羨慕他們。

    但是我更關心我的朋友:劉寶成還在衙門押著了嗎?他既是「情有可原」,自然不能判什麼重罪;雙刀太歲經過了這一次一次的興奮,他那老病的身驅,還能夠爬得起來嗎?胡麗仙現在還整天哭嗎?連那「崔太太」雖不是我的朋友,我都更關心。

    這天回去,見楊桂玲跟胡麗仙都在院裡等著我,胡麗仙滿面是淚,見了我,就要給我叩頭,被我攔住了,我已惻然的感覺到了她們必有加深的不幸,此時胡麗仙哭得已經說不出一句話來,楊桂玲替她說了,就是:「我乾爹昨天回去,病就更重了,半夜裡兩點多鐘,就斷了氣,沒有錢,今天我才賣了兩件行頭,給我幹爹買了一口棺材,可是還得用點錢……」

    我擺手,歎息著說:「不必說了!……」我進屋去拿出來我僅有的十幾塊錢,送給她們,我並勸胡麗仙不要再悲哀,那天晚上在崔家的事,更不要往心裡放,那只是一次經驗,人生處處要受經驗,以後才能步入坦途。

    我又問:「劉寶成現在怎麼樣?」

    楊桂玲說:「大概不要緊吧!崔大爺雖然咬定是他給扔下樓去的,可是他的太太偏說不是,井把他的劣跡給抖露出來很多,這麼一來。劉寶成大概就沒有什麼罪啦。只是我這個乾妹妹……真的,您說麗仙她以後可怎麼辦呀?可是我乾爹活著也是一個廢物,這年頭那還有鏢局子?死了倒是享福啦,可是留下了這麼大的一個姑娘,她要跟我去唱戲,你想:唱戲的環境有多麼複雜,我能夠眼看叫她挨餓,可也不能叫她跟我去唱戲呀!——可是,以後怎麼辦!」

    我也皺眉。

    胡麗仙早先那麼一個「能說會道」的大姑娘,現在彷彿話都不會說了,只會哭。

    結果我是說:「只好慢慢地再說吧!」

    她們走了。

    胡麗仙的美麗的姿容,使我並不是毫不羨愛,但,我是不能與她講愛情的;我尤其不能娶她的,更以,如今我是一個施惠者,所以連應當去致祭致祭那位長眠的雙刀太歲,我都沒有去,我避免乘人之危,圖人之女,那種嫌疑,——我就是這麼一個「老腦筋」。

    從此我仍在學校裡勤懇的工作,我有一件心事,就是想要設法為胡麗仙謀一個職業,至今,我要相信「有志者,事竟成」那句話了,我聽我們的事務主任跟教務主任閒談,說是女生宿舍裡需要一個「女雜役」,我第一次向我們的主任,貿然的開了口,我說:「我能夠給介紹一個。」事務主任說:「明天就叫她來,看看吧。」原來要找這種職業還不太難,出乎我的意料之外。當日,我下了班,就直接到「金魚池」去找胡麗仙,——這是我第二次來到這破板的小門窄院裡,我見景況依然,只是牆根生了些亂草,那隻狗,也沒再遇著。我一問:「有人沒有?」胡麗仙當時就從那低暗的小屋裡走出來,她一笑說:「喲!您來啦!」我見她穿著半新的藍布小褂青褲子倒還整齊,大辮子上繫著白頭繩,兩隻鞋上蒙著白布,可是兩手都沽著黃色的「雜合面」,原來她正在做飯呢。她的母親也沒在家,她請我去進屋,我卻搖頭,我說:「我現在來只是因為給你找了一個事,不知道你願意不願意去作?」我就把我們學校裡的情形,及那「女生宿舍」裡的大概——我可沒進去著過,我只看過那座樓的外觀,聽人說過裡邊的大概。——我並把「女雜役」這名稱改為「女工友」,我說:「掙的錢不多,可是也不會太錯,這是為公共服務的一個事情,絕不是去當使女,老媽子。你要願意,明天就可以到我們學校去找我,可是大概還得先試一試工,也許還有個成不成。」她聽了我的話,喜歡得笑著說:「我這還能不願意嗎?掙幾塊錢不是把生活都解決了嗎?明兒一清早我就准去。」我告訴她:我們那學校的詳細地址。我並說:「你可還得等著你母親回來,跟她商量商量,連楊桂玲那裡,最好也先去說一說。」她當時面現感激之色,眼圈彷彿還有一些發紅,說:「您太客氣啦!這您不是幫我們的忙嗎?跟她們一說,她們不定得多麼喜歡啦,還用得著商量嗎?」我點頭說:「好好好!」我又打聽:「寶成的官司怎麼樣了?」她說:「不要緊,您放心,他只再在看守所裡做一個月的苦工就可以放出來沒事了,他不要緊,他那麼強壯,押些日子,幹些日子的苦力,在他算得了什麼呢?」我說:「我走了!」她跟著送我到門外,還說:「謝謝您!」

    次日上午我在學校等著她,她打扮得很乾淨的就去了,事務主任領著她去見女生宿舍的「舍監」——是一位胖老太太,——舍監一看了她,就滿意,就留下了。我替她打聽了打聽,在「女生宿舍」裡只管擦桌子,擦玻璃,抹地板,這種工作還不只是她一個人,一個月是十塊錢,管飯,管住,再說像她這樣年輕的人,在這些女生裡也難得找出她這麼一個溫和而漂亮的,她要是也換上月白小褂青裙子,再騎一輛女自行車,我們那些位男生,真許舉她為「校花」,女生自然對她也是歡迎的,日子長了,她還可以跟女生們學些書,字,間接的得到些學識。

    我在這學校作了兩個多月的事,同事們都相處得很好,但是我的病總未痊癒,家裡又寫信叫我,所以,還沒有等到放暑假,我就回往我的故鄉去了。

    在故鄉養病半年,又到別處一個大城市裡作了幾個月的小職員,接近的是一些闊人,看見的是他們那些少爺小姐過的那些奢侈生活;「裙帶風」表現出來的那些醜惡,使我憎恨;使我思念起古城風塵中的俠客,義士,卑賤而有真感情的女性們。

    這年的秋天,我得到了一個機會,重往北京,到那學校裡,我特別看了一看胡麗仙,她穿著樸素整齊而又新的衣裳,她讓我到「接待室」,跟我細細地談,她說她家庭的景況現在很好,只是劉寶成還在天橋做買賣,楊桂玲也還在唱戲,但都還可以維持生活;她又臉紅一紅說:「我訂了婚,您不知道嗎?」我說:「真的嗎?這我應當給你賀喜!」她就由身邊一個小日記本裡取出一張半身的青年男子的像片,說:「就是他,我們舍監張太太給介紹的,在鐵路上作事,收入不大多,可是人——還好!」我也連連說:「好,好,好,這太好了!」我翻過像片來看那背面,見有字是用鋼筆寫著:「麗仙愛妹惠存……」她害羞的把相片要回去了。

    我別了胡麗仙,就往天橋,找著劉寶成的場子,見他光著那寬肩厚背,健強的雙臂,又在那裡用掌擊碎石塊,並舞動那百十斤重的「青龍偃月刀」,練完了,托著銅盤賣藥:「大力丸!大力丸!專治五癆七傷……反正您買藥就是看我的玩藝,幫我個忙,吃不壞您就完了!兄弟劉寶成,乃是已故老鏢頭雙刀太歲的門徒,從師學習來的武藝,在此賣藥為生……」我就笑著說:「給我來兩包吧!」他一看見了,真是又驚又喜,說:「啊!少見您呀!」我說:「你先賣藥吧!待一會,我還在咱們去年在一塊兒吃過飯的那小館去等你,咱們再聚會聚會。」他向我謙恭而誠懇地連聲答應著。

    我在天橋這雜亂但是有趣的地方又轉了半天,假賈波林原來也是「舊業未改」還在那裡擂洋鼓,吹洋號,表演「魔術」,我可沒有去看。我就找著了去年跟劉寶成一同吃過飯的那家小館,進去一看,劉寶成已經先來了,他說:「自從去年那回事,我就沒再見著您,我後來官司完了,知道我師父死了是您幫助發葬的,麗仙在學堂裡的那個事是您給找的……」我說:「那些事還用屢次提嗎?不要再說了,我是應當作的;只是,這天橋,還有崔大爺的勢力嗎?他還常欺負人嗎?」劉寶成搖頭說:「他不成啦!他那次雖沒摔死,可是完啦,天橋這地方雖說講究胳臂粗,可是凡指著在這裡吃飯的人也全有點義氣,他從那一回就栽啦,一年多沒在天橋這地方看見他啦!」我又問:「他的那個太太呢?」劉寶成肅然起敬地說:「那可真是一位好人,我的那場官司,要不虧她,現在怕也出不了監獄。只是,找不著她啦,她自然是跟姓崔的拆了,可不知搬到那兒去啦,找著她,我非得謝謝她不可!」

    當日我們在一起很高興的吃的飯,喝的酒,吃完了是由劉寶成付的錢,因為他說他現在不必養活師父跟師娘師妹了,所以他每天所掙的錢還夠吃夠花。

    我們分別之後,我又遊逛了一次天橋,我為這裡的一些在風塵中賣藝謀生的人表示同情,欽佩,我還知道他們——其實不僅是他們,就連像崔太太那樣的女人,她也是一個「人」,是有熱情,有靈魂的。

    風高天冷,古城中一片深秋景色,我忽憶起去年春季的榆葉梅,想起了胡麗仙,明春她就要結婚了,我祝她永遠象榆葉梅那樣盛開著,美麗而芳潔。

    (全書完)

《風塵四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