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人世艱辛淚辭楊小虎 風沙遼遠魂斷玉嬌龍

    本書寫至此處,須將玉嬌龍過去的事情敘說一番。玉嬌龍隨父來京,不過才四五個月,以前她的生活完全是在新疆度過的。她有一身武藝,勇武之處能敵神制鬼,輕巧之處可換月摘星,直至如今,她的父母還不知道,並且她的師父在起先也是不知道的。她的師父名叫高朗秋,別號雲雁,說到這個人,卻又與本書前傳《鶴驚崑崙》中的啞俠,及《劍氣珠光》中的楊豹、楊麗英、楊麗芳兄妹,全都有關。

    著者為使頭緒清楚起見,不得不將筆折回,要從三十多年以前說起。在那時候,江湖間奇人輩出,紀廣傑、李鳳傑、靜玄禪師等人分據在大江南北、黃河兩岸。可是那時的頭一位奇俠江南鶴,卻隱居於皖南九華山上,以種茶為生,不問江湖之事。江南鶴有一師兄是個啞巴,口不能言。耳不能聽,從無人曉得他的名姓,人只稱呼他為啞俠,因為據江南鶴對人說,他師兄的武藝比他還要高強幾倍。平日啞俠伴同師弟種茶習武.但有一日他忽然失蹤,他究竟往哪裡去了,是生是死,連江南鶴也不曉得。這啞俠三十多年前的失蹤,便間接著與今日之玉嬌龍有莫大的關係。

    這件事是起於雲南靠近金沙江的綏江縣。綏江縣外有一個小村,約有二十多戶人家。這地方滿生著梧桐和槐柳,時當初夏,綠陰滿村。一日黃昏之時,落著細雨,村寨山川都隱沒在濃霧裡。天將要黑了,道上已沒有行人,但遠遠地忽傳來一陣馬蹄濺水之聲,原來是來了一匹黑馬。馬上的人穿著黑衣,赤足綁著草鞋,頭上戴著一頂大草帽,順著帽簷直往下流水。這人身軀不高也不矮,衣著不窮可也不闊,但年歲已有五十上下了,鬍子雖然刮了,但又生出來很長,有不少都已蒼白了。馬後有個不大的包裹,因為覆以油布,所以還沒有濕透,但他的衣褲已盡濕,貼在身上。這人鞍旁尚有一口寶劍,順著劍鞘也往下滴著雨水。

    他一直走到了村內,就轉頭向兩旁觀望,這時村中的人家多半已用畢晚餐睡了,只有一家的柴扉裡,還有微明的燈光穿過紊亂的雨絲透出。這人下了馬,一手牽著馬,一手就去推門,門一推就開了,他便毫不客氣地拉著馬往門裡走去。

    這院落不大,只有兩間草房。這人牽馬進來。屋中卻沒有人聽見聲音走出來,這人就將馬撒了手,拉門進了屋。這屋中除了有些鍋碗雜具之外,只有幾架書,一個書生正在燈下讀書。此時書生已然看見了這位不速之客,他便驀然站起身來,問說:

    「你是哪裡來的人?為什麼不叫門,就闖進我的屋裡?」這位來客卻直眉瞪眼,指指他自己的嘴.又擺了擺手,表明他不會說話。

    這書生十分驚異,心說:怎麼在這黃昏時候,外面又下著雨,竟來了一個啞巴呢?他便拿起筆來,準備寫字給他看,問問他的來意。這啞巴卻從身邊掏出來一個小布包,布包也已濕了,他將布包放在桌上打開,就見裡邊有幾錠黃金,還有一張字紙。啞巴就指著那張字紙叫書生看,就見上面寫著「綏江縣桐花村耿六娘」。

    書生看了不禁驚異,定睛去打量這啞巴,啞巴又用手勢表示著意思,詢問那耿六娘住在哪裡。書生就寫了幾行字,問啞巴是從哪裡來.找耿六娘有什麼事?可是啞巴連一個字也不認識。這書生就只好冒著雨帶他出了門,並把耿六娘的家指給他看,原來往西隔著兩個門便是他所要找的人家,於是啞巴笑著拱手,表示道謝,就牽著馬走了。

    這書生十分驚詫,回到屋中,書卻再也讀不下去了。是夜雨落得更大,他悄悄地走到那耿六娘的家門前,隔籬去偷聽。只聽見籬內馬嘶,並有啞巴的「呵呵」聲及女人嘻嘻的笑聲,卻不明白是怎麼回事,他便既懷疑又氣憤。

    原來這書生名叫高朗秋,別號雲雁,是個秀才,可是屢試不第.現已二十六七了,還是個「生員」。他的父母俱亡,因為他總中不了舉,就把自幼定下的婚事退了。他還有個胞兄名茂春,在河南省做個小小的知縣。他只是孤身一人居此,只有兩間草房,沒有半畝田地,也用不著他務農,他只是天天在屋中寫字、作畫、撫琴、讀書。他所讀的書最是複雜,不僅是古文經史,上至天文地理,下至醫卜星相,他無不研習.並且還通兵書、精劍法。他是村中最有名的人,誰都知道這個文武全才的高秀才,他雖年紀不大,可是村中有了什麼事都要來請教他,他是村中的「聖人」。

    本村中還有個為人所不齒、可是又人人皆瞑怕的女人,那就是耿六娘,外號叫碧眼狐狸。碧眼狐狸的爸爸就是個大盜,已於三年前被官人捉獲正法了,現在家裡只剩下了她一人,她就走南闖北,時常數月不歸。她是個閨女,這時還不過二十四五,還沒有嫁人,可是有個縣裡的文案先生與她相識,時常在她的家裡住,二人如同夫妻一般。那文案先生名叫費伯紳,年約三十歲,是高朗秋的同窗好友,而且是詩酒之交。當下高朗秋見自己的朋友這些日沒有來,那婦人又勾引來一個啞巴l司她在一起居住,所以他就生氣極了。

    到了次日,雨仍未止,費伯紳仍然沒從城內來,高朗秋也不便去找他.更無權去替朋友找碧眼狐狸質問。不想過了二日,天晴了,那啞巴公然在碧眼狐狸的家中居住了。碧眼狐狸也挽上了頭,改了婦人的裝束,並向村裡的人說:

    「我的當家的來啦!他雖然是個啞巴,可是他很有錢。我們兩人是去年在外邊相識的,有朋友給做的媒。他家裡有許多茶樹,他都變賣了,來到這兒跟我過日子。我們現在至少也有幾千兩銀子.我們要買地、蓋莊子,還要抱個孩子呢!」

    村子裡的人都在暗中笑她、罵她,可是那啞巴卻很好,天天穿著很整齊的衣服,如同一個紳士。他雖不會說話,可是見了村中的老翁老婆,他就帶笑拱手;見了小孩他就很喜歡地摸摸小孩的腦袋;見了窮人.他就掏出大把的錢來施捨。並且他時常進城,從城裡買回些藥品、絨線、布匹、點心,挨著門送禮,別人若不收他就作揖,因此村裡沒有一個人說他不好的,都叫他「好啞人」。連帶著碧眼狐狸耿六娘也很安分,並且名聲也漸漸恢復了。

    十天之後.忽然費伯紳來到高朗秋家裡,他問明了詳情,就忿忿地說:

    「那狐狸娘兒們真沒有良心!不是我在衙門維護著她,她還能在這兒住?她有幾件大案都拿在我的手裡,我要把它抖出來,她就得捉到衙門裡判死罪!如今她從哪兒招來個野啞巴,竟公然與她做夫妻?啞巴還有那麼多錢?多半也是個強盜!朗秋兄,你自管上手打人,打傷打死了都有我!」高朗秋也自矜劍法高超,就提劍隨同前往。

    到那裡一打門,門還沒有開,他們就隔著短籬,看見啞巴正在教碧眼狐狸練武。那啞巴身如捷猿飛鶴,拳似閃電流星,高朗秋一看,就嚇得趕緊把寶劍藏在一塊石頭後面,不敢隨費伯紳走進去了。

    少時柴扉開了,費伯紳氣忿忿地走了進去。高朗秋隔著短籬向裡觀看,就見婦人倒還似未忘舊情,向費伯紳說:

    「你別吃醋!我跟了他.是因為他有錢,也是為跟他學武藝。早先咱倆怎麼好,現在還是怎麼好,只要別叫他知道就是啦!」啞巴在旁邊發怔,也不知他媳婦跟人在說什麼。

    費伯紳就瞪著眼睛,問說:

    「這啞巴是個幹什麼的?叫什麼名字?是你願意嫁他,還是他憑仗著會些武藝,就強佔了你?」

    碧眼狐狸的高身材搖搖擺擺的,長臉上帶著微笑,她用手摸著頭上插的野花,說:

    「都不是!啞巴姓什麼叫什麼,連我也不曉得,不過他卻名頭極大,江湖上無人不知,跟你說你也不能明白。你就放心吧!我跟他本沒有什麼交情,是去年我往江南去看我的師哥,在路上遇到他的。我早就知道他是江湖上有名的人,我就跟他套近乎,不想他就看上了我,問我在哪兒住,我就托店家寫了一個住處給他。我本想這麼遠的路,他絕不能來的,可是沒想到他真來啦!」

    費伯紳氣得頓腳說:

    「他真來,你就真嫁他?」

    碧眼狐狸也把臉一繃,說:

    「你可別跟我耍脾氣!我又不是你娶的、你買的,別說我嫁啞巴,就是我嫁瞎子你也管不著!」

    一

    費伯紳氣得渾身亂抖,說:

    「好!好!這是你說的話,我記住了.以後你可別後悔!」

    兩人這樣一吵,啞巴看不過,瞪著眼過去就是一腳,將費伯紳踹得躺在了地下。費伯紳往起來掙扎,並罵著說:

    「啞賊!你敢打我?我是衙裡的先生!」啞巴並不知他嘴裡說的是什麼,提起他的一條腿往外就扔,費伯紳的身子就從短籬上飄了出去,只聽咕咚一聲,他的胯骨就摔壞了,再也爬不起來了。啞巴從裡面把柴扉關上,高朗秋便將他的朋友攙扶回家。

    費伯紳痛得齜牙咧嘴,不住大罵,立時就要回衙門去叫官人來。把啞巴和他的情婦全都捉了去。高朗秋卻擺手說:

    「不可!你沒聽那婦人剛才說的話嗎?啞巴確實不是個等閒的人物!你不懂,可是他那身武藝我看得出來。你若叫官人來,不但徒勞往返,並且倘若叫啞巴恨上了你,他隨時可以將你殺害!」費伯紳聽到這裡,便打了個冷戰,於是只好忍氣吞聲,自己回城裡去養傷。

    但是,到底他是個衙門裡的文案先生,他的權勢是可畏的,所以到了第二日,碧眼狐狸耿六娘就又假作進城去買東西,背著啞巴前去看他。由此二人秘密地重敘舊好,可是費伯紳再也不敢到桐花村來了。

    桐花村中的啞巴高高興興地享受著他半生所沒有享受過的家室幸福,沒事之時,就傳授給他的情婦幾手武藝,或是和同村人打手勢談談天,他早忘了那在九華山上的師弟江南鶴。可是,每逢他教給耿六娘武藝之時,總見有一個人隔著短扉向裡偷看,那就是本村的那個秀才。他也不大介意此事。因為他教給耿六娘的這點兒武藝,不過是他全身武藝中的百分之一,就是全叫別人學了去,與他相較起來,還是如井蛙望天.蜉蝣撼樹,差得遠呢!

    耿六娘見高朗秋時常注意他們練武,心裡就很不高興,可是也不便阻攔他。因為他是本村的「聖人」,又是費伯紳的好友,而且知道他是個書獃子,雖然他會練劍,但若想偷學這高深的武藝,可是不容易。

    如此不覺過了一年多,啞巴漸漸地窮了,碧眼狐狸待他也漸漸不好了。又因啞巴本是個練功夫的人,禁不住五十多歲又娶了個老婆,所以也身體日衰,漸漸地就得了病。費伯紳又時往村中,與耿六娘秘密相見,秘密計議。

    一日,是初春三月,又是一個細雨的黃昏,忽然從啞巴家裡傳出了哀聲。高朗秋在屋中正獨自研習偷學來的武藝,忽然聽見了這種怪異的聲音,他就止住了手腳,走到院中。他站在雨下側耳靜聽,只聽見了兩三聲哭號,是碧眼狐狸耿六娘發出的,但旋即又停止了。高朗秋趕緊走出門去,幾步就到了耿六娘的門前,推了一下門,見推不動,他就使出了這些日偷學來的武藝,一聳身過了短籬,硬撞進屋去。卻見啞巴已經死在床上.屍身用棉被蓋著,從那淒慘的面目上看去,可知啞巴之死,雖然因病,也另外還有原因。高朗秋心裡明白,是碧眼狐狸自覺武藝學得可以了,啞巴身邊的積蓄又已蕩盡,留之徒然是個眼中釘,所以……

    碧眼狐狸假哭了兩聲,是想叫鄰人知道啞巴已死,她卻正在檢查啞巴向來絕不許別人觸動的那包裹。打開一看,卻使她非常失望,原來那包裹中全無金銀,只是兩本破書!碧眼狐狸又不認識字,她正在生氣,忽然見高朗秋闖進來了,倒把她嚇了一跳。

    高朗秋的眼睛卻盯在那書皮上,立時如見了奇珍異寶。他心中驚喜,表面上卻不露出來,只是冷笑著說:

    「不要怕!我早就想到伯紳跟你要做出這一件事,但你們原不必這樣做,他會自己死的。放心!我不會給你們聲張,可是這兩本破書我要借去看看!」

    碧眼狐狸連書皮也沒有翻開,她只說:

    「你拿去吧!現在我倒很後悔。」

    高朗秋冷笑道:

    「你後悔已經晚了,以後就提防這死人的朋友來找你報仇吧!」說畢,拿著書走去。

    次日,碧眼狐狸就辦理了啞巴的喪事,那費伯紳也來幫忙,高朗秋卻從此就足不出戶。過了月餘,村內無事發生,高朗秋卻把他的房屋和藏書全部變賣,他離了綏江縣一去無蹤。

    原來啞巴留下的那兩本書,每本都有四五百頁,書皮上寫的是《九華拳劍全書》,江南鶴繪製。書裡邊是圖多字少,雖然圖都畫得很粗糙.字也寫得不太好,然而九華山老人所傳的拳、劍、點穴,及種種神出鬼沒的武藝盡在其中。而且因繪者江南鶴精通一切,心思又細,當初繪製這書時又是專為給啞巴看的,所以是無一處不詳。內外兩功,應有盡有。得到此書,若肯下功夫去學習,不愁不能練出一副好身手來。

    高朗秋為人本極聰明,又因本來就會些劍法,所以他得了此書就直奔河南。此時他的胞兄高茂春已升任汝南府的通判,與知府賀頌頗為相得,便薦了高朗秋在衙中做個書辦。而高朗秋其實是藉此隱身,並為躲避那碧眼狐狸找他索書。從此他是時時揣摸著那兩本書中的精髓,每晚並趁著別人睡熟之時,實地去練習。他白天除了辦理衙中的文書以外。便是吟詩飲酒,別人只道他是個書癡,卻不知他暗中正在研習飛俠的本領。

    這時汝南城內有一名士,名叫楊笑齋,家道殷實,為人風流倜儻,玩世不恭,已經將有四十歲了,還是常在花街柳巷行走。他與本城的府台賀大人是莫逆之交,與高茂春又是換帖,因此他與高朗秋也就相識了。兩人詩酒往還,很是相投,可是高朗秋在背地裡研習武藝之事,他也是完全不知道。

    這天是五月端午,衙門裡停辦公事,高朗秋隨他哥哥到內宅給府台大人與府台夫人拜過了節,他就走出衙來。這時天已不早,炎日當空,他邊走邊打著哈欠。因為他昨晚簡直沒有睡覺,啞巴書上那段「勾魂奪魄劍」,叫他太費事了,學到如今還覺著沒有十分悟解出來。他一路走,一路想,撞著人他都不知道。

    正在走著,忽聽有人叫道:

    「朗秋兄!」高朗秋止住步往四下一看.並沒有什麼熟人,這時頭上又有人說:

    「請上樓來吧!」高朗秋一抬頭.原來旁邊就是一家很小的酒樓,楊笑齋俯著欄杆,正在樓上叫他。高朗秋趕緊拱手說:

    「哦,我正要給你去拜節!」遂就進了酒鋪。

    原來這酒樓的樓下是個走道,通著後院,後院裡像是有許多人家住著。他扶著狹窄的樓梯上了樓,看見這裡才是酒鋪,只有三四個座位,除了楊笑齋再沒有一個酒客。高朗秋就拱手上前,並笑著問說:

    「笑齋兄,今天是端午佳節,你老兄不在家中飲酒,怎麼到這裡一人枯坐呢?」

    楊笑齋好像有些不好意思,只說:

    「請坐請坐,你在此也是一個天涯孤客,遇到佳節,必多感慨,來,你我且互盡一杯吧!」高朗秋曉得楊笑齋的太太是很嫉妒的,夫妻都年近四旬多了,沒個兒女,太太還不准他納妾。今天一定是又打了架,所以他才一個人來此飲酒遣愁。

    當下楊笑齋又向櫃上說:

    「再熱一壺酒來!」掌櫃的答應了一聲,回首向櫃裡的一個門簾後說了一句話。待了一會兒,就見由門簾裡伸出來一隻纖細的玉手,把一個錫酒壺交給了掌櫃的。那手上染著紅指甲,戴著黃戒指,還露出半截水綠的袖頭。掌櫃的是一個短身材五十來歲的人.他就把酒壺送到這桌上來。

    等到掌櫃的轉身走去,高朗秋就悄聲問說:

    「這酒館帶著家眷嗎?」

    楊笑齋說:「只是夫婦二人帶著個女兒。」正自說著,忽見由樓梯上來了一個粗笨姑娘,穿著節下的新衣裳,急匆匆進到櫃裡門簾之內。不一會兒她就從裡面領出了一位比她高一點兒的姑娘。這姑娘長得可是很美,秀髮明眸,年紀不過十五六,穿的正是水綠色的衣裳,發上還插著一枝黃絨做成的老虎,這是端午節時常有的點綴。這姑娘一出來,把眼珠向楊笑齋轉了轉,欲笑沒笑,就隨著那個女伴跑下樓去了。高朗秋笑著說:

    「怪不得你老兄今天還到這裡來,原來這裡不但有酒,且有美人!」

    楊笑齋就說:

    「你看見姑娘頭上那枝絨虎沒有?以此為題,我們每人要作一首詩,否則罰酒!」於是從懷中掏出永遠隨身帶著的墨盒、紙筆。他喝了一口酒,立時就成詩一首,拿給高朗秋去看,卻是:

    端節家家插蒲艾,我從鬢底見雄姿,松風山月失吟嘯,要伴嬋

    娟做虎癡。

    高朗秋連連點頭,說:「作得好!」遂也和了一首。二人盡興暢飲,談今論古。

    從此傍午時,高朗秋就與楊笑齋時常在這酒樓見面。他就漸漸地知道了,這酒樓的姑娘名叫倩姑,尚在待字之年,可是因為家道貧寒,所以她才幫助她的爸爸羅老實做這買賣。高朗秋、楊笑齋天天來此,當然漸漸地都與羅家父女相熟了,只是高朗秋卻對姑娘無意,一來他看出楊笑齋是早已為情顛倒,自己不過是陪客;二來他把心思專用在那兩卷啞俠的遺書之上,美色在眼中已如浮雲一般,不能留下什麼深刻的印象。

    這天高朗秋應楊笑齋之約,散了衙到酒樓來了,才到樓下。便聽見樓上一片人聲爭吵。他趕緊跑上樓去,只見兩個大漢揪住羅老實正在怒打,羅婆婆在櫃上急得直哭,擺著手求著說:

    「別打!別打!二位爺……」倩姑卻投在楊笑齋的懷裡,嚇得如同小蝴蝶遇著了風雨一般.嬌淚飄零。楊笑齋一面護住他的愛人,一面跺腳說:

    「沒王法了!」

    看見高朗秋一上樓,楊笑齋就說:

    「朗秋兄!快到府衙叫人來.把這兩個人帶走!」高朗秋卻擺手說:

    「不必!不必!」他過去拉那兩個人,兩人卻都反手要打他,高朗秋就施展起從書上學來的點穴法,只兩下,便用手指把那兩個牛一般的大漢全都戳倒在樓板上了。

    這時街上已有許多人聽見了吵鬧之聲,跑到樓上來看,一看見這兩個人躺在樓板上,如同死了一般,就都嚇得又往下跑。掌櫃的羅老實已然頭破血出,坐在牆根爬不起來了,他就嚷著說:

    「哎喲!待會兒他們鏢店的人就得來給他們出氣,我這酒鋪一定要被他們拆了!」

    楊笑齋擺手說:

    「不要緊!你別怕,官私兩面都有我。」又向高朗秋說:

    「朗秋兄在這裡保護住他夫婦,我把姑娘送到下面鄰居家中暫避一避,以免將她驚嚇著!」高朗秋點頭說:

    「好!叫姑娘下樓避避也好。」

    當下高朗秋在這裡迎著樓梯昂然站立,楊笑齋庇護著倩姑往樓下走。才下了幾級樓梯,就見由外面闖進來幾條大漢。為首一人年有四十來歲,身材雖不甚高,可是生得極為凶悍,他滿臉怒氣,敞著胸脯,手執鋼刀一口,率領著幾個人,似是要上樓來為他們那兩個朋友出氣。他沒瞧清楊笑齋,可是楊笑齋已認出他來,就站住身叫道:

    「楊老師!怎麼多日未見?」

    這個姓楊的人一抬頭,立時變得和氣起來,說:

    「哦,笑齋大爺你在這裡。我聽說有我兩個朋友在樓上受了欺負?」

    楊笑齋擺手說:

    「老師別急,都不是外人!剛才我也不知道那二位原是老師的朋友,我在這裡飲酒,他們也來此飲酒。因為掌櫃的羅老實跟我相好,所以招待我很是周到,把兩人冷淡了一些,他們就發了脾氣,把羅老實給打了。這時恰巧有我個約好的朋友來到,那位是府衙裡的一位先生,姓高,他看著兩人打一個,他就不平,所以……」回頭一看,高朗秋正立在樓梯的上口,他趕緊就給引見,說:

    「這就是高先生。這位是我的老友,也是我的老師,河南省有名的鏢頭,汝州俠楊公.久。」當時高朗秋便向下一拱手。

    楊公久也向上一拱手,他就回身把手中的鋼刀交給了他身後跟來的人,並囑咐他們不要上樓,他就說:

    「既然都是一家人,那麼,話就好說!」說著,他就咚咚地走上樓去。

    楊笑齋這時也完全放心了,就向倩姑說:

    「不要怕了!這位鏢頭與我是二十多年的好朋友。」於是,他又帶著倩姑上了樓。

    楊公久先看了看掌櫃羅老實被打的那樣子,又低頭去看在樓板上橫躺豎臥著的那兩個鏢頭。這二人雖都身子不能轉動,如同得了半身不遂似的,可是還不住潑口大罵,並向楊公久說:「掌櫃的,你得替我們報仇,把那穿長袍的打死!」

    楊公久卻怒斥道:

    「我替你們報什麼仇?你們背著我來這裡滋事,欺負人家做生意的人,也應當叫你們遇見這位老師傅,替我來管教管教你們!」遂轉身又向高朗秋抱拳,說:

    「失敬!失敬!想不到兄弟今天在此又遇到一位武當派的老行家。先生跟笑齋大爺是好友,我跟笑齋不但是本家,且是二十多年的交情。既是一家人,就請對我這兩個夥計抬抬手,把他們的穴道弄開了,我好叫他們給你賠罪!」

    高朗秋聽了這話,他倒為了難,因為剛才是一時氣憤,他就按照書上的辦法去點二人,不料真給點倒了,可是要叫他把二人救過來,他可得先回去查書才行。他手中有書的話卻又不能對人去說,就只好板著臉,拱拱手說:

    「不要緊,我這也不過是跟他們兩人開個玩笑,可是他們兩人把羅老實也打得太重了!兄弟既然打這不平,就得叫他們先躺一會兒,我出去繞個彎兒,少時再來解開他們。」說著,高朗秋就轉身下樓去了。

    他急忙忙地回到家中,到自己住的屋中,由床底下搬出他的一隻木匣,開了鎖,抽出那兩卷啞俠的遺書來。翻閱了半天,才把解救點穴法的著數查出,於是他口裡背誦著,手中比著姿勢,多時才將這段背熟。然後他將書照舊鎖好,才急忙跑回羅家酒樓,只見那兩個鏢頭還在樓板上躺臥著,楊公久卻坐在楊笑齋的對面正在飲酒。

    高朗秋從容不迫地施展剛背熟的那手段,將兩個人解救好了,他又一個一個地扶起,笑著說:

    「多有得罪!」此時楊公久面上現出怒色,向這兩人一擺手,這兩人又羞又氣,就下樓去了。楊笑齋就拉高朗秋也人了座,並敬了一杯酒,笑著說:

    「朗秋兄,你真是交友不誠,你瞞了我多日!直到今天,我才曉得你不但是一位名士,而且是一位俠客!」

    高朗秋微笑著,楊公久卻緊繃著一張紫紅的臉,說:

    「兄弟的鏢店是在信陽,不過由此經過。因為沒人引見,也不知老兄是位武當派的老行家,所以欠拜訪。今天,我手下的人在此打人,經你兄管束,我也沒話說。可是剛才我已向你兄懇求了,笑齋大爺又說出我是他的老朋友.無論如何,也應該講些面子,可是你兄竟不顧交情,成心叫他們在此躺了半天。我想這一定是因為兄弟失禮,才為你兄所怪!」

    高朗秋也臉紅了,連忙擺手說:

    「沒有的話!」楊笑齋也擺著雙手說:

    「算了!算了!飲酒吧!」楊公久卻搖頭說:

    「既不是怪兄弟失禮,那一定是覺著我名頭不高,武藝太弱?好啦,我倒要領教領教,明天清早在南門外,我要請武當派的老行家指教指教我,再會!」說畢,拱手站起。楊笑齋趕緊追上去拉他,說:

    「楊老師,你何必?」楊公久卻抖手走去,邁著沉重的腳步下樓去了。

    這裡高朗秋的臉色蒼白,呆呆地不說一句話,楊笑齋就擺手說:

    「不要緊,他約你明天清晨去比武,你到時不要去,我找他去,給你們說合說合就完了。十年之前他窮困潦倒,多虧我救濟他。我請他到我家裡護院,他在我家裡病了一年多,也是我派人服侍,延醫診治,才把他救了。後來他臨走時,我還送了他三十兩銀子。有這些交情,我想他不會不給我留面子!」

    高朗秋冷笑道:

    「我怕他做甚?明天爭較起來,還不知鹿死誰手!」楊笑齋擺著雙手說:

    「不必,不必,咱們全是斯文,不可跟他們那些江湖人鬥氣。再說這楊公久武藝確實不弱,現在有名的俠客江南鶴、紀廣傑,也都與他相識。」高朗秋聽了這話,心中越發畏懼。此時那羅老實又叫他的女兒倩姑來給二位老爺侍酒,倩姑又換了一身花衣裳。楊笑齋杯斟美酒,面對佳人,又不禁大發詩興,拈鬚低吟。但高朗秋卻心中亂得很,他就先走了。

    回到衙門,他在自己的屋中悶坐,心中非常地後悔。覺著今天不該輕露武藝,而且自己根本還沒將那兩卷書看完,明天如何敢去與一個江湖有名的鏢頭比武呢?即或明天有楊笑齋從中解勸,可以解約,但自己的點穴法是從此出名了,以後說不定江南鶴、紀廣傑都要找我來較量,那可怎麼好?

    憂慮了半夜,他便決定離開此地。於是深夜作書兩封,一封信是給楊公久,約他五年之後再為較量;一封是給楊笑齋,卻是幾句辭別的詩。除了將自己比作遊俠,並說自己將往魯東漫遊,另外兩首卻是勸楊笑齋及早納寵,並說:願彼妹鬢邊絨虎,早降兄家,以為宜男之兆也。

    次日天色才明,他就將兩封信交給衙中伕役,命送到楊老爺家裡,他就束裝走去。高朗秋一直到了金陵城中,下了寓所,便化名為「雲雁山人」,從此以鬻書賣畫餬口,暗中研究那兩卷奇書。

    不覺過了五載,高朗秋自信已將兩卷書中的武藝全都學會了,他便重往汝南府。他先到府衙中去看望胞兄,原來這時的府台還是賀頌,他胞兄高茂春已升任同知。府衙中又新來了一位文案先生.不是外人。正是高朗秋在家鄉時的好友費伯紳。

    原來碧眼狐狸因跟啞俠學會了幾手武藝,就在金沙江一帶橫行,成了女盜。她因與費伯紳相識,便時叫費伯紳去找她。費伯紳怕惹下大禍,這才來投高茂春,做了府中的文案。他為人慣會鑽營,所以來到這裡不到二年,便成了賀知府的心腹人了。如今他一見高朗秋來到,便把高朗秋拉到一個僻靜之處,悄悄地說:

    「你可要小心!碧眼狐狸現正找你。聽她說,早先你由她的手中騙去了兩卷書,是那啞巴留下的,近來她才知道,那兩卷書很是值錢,她正要找你追索呢!」高朗秋聽了,不由嘿嘿冷笑。

    高朗秋又去訪問楊笑齋,原來楊笑齋早已納了那酒家女倩姑為妾,並且倩姑已生了一子一女,兒子已經三歲,會走了,名叫楊豹;女兒才一歲,叫做麗英。楊笑齋一見了久別的知交來到,便極為歡喜,呼愛妾與子女出來相見。高朗秋見倩姑風致猶昔,並且因為穿的衣裳很華麗,彷彿比當年之時,更為美麗了。他見楊豹長得虎頭虎腦的,忽然又想起了五年前的一段舊事。屈指算算,再有一月零三天,便又是五月端午了,趁著倩姑轉身之際,高朗秋就悄聲向楊笑齋笑著說:

    「這令郎天資甚好,將來絕不像你這樣文弱。可是,為什麼叫他為『豹』.怎麼不以『虎』為名呢?

    『虎』字不是更有來歷嗎?老兄可記得五年前端午節,倩嫂夫人鬢邊的絨虎及兄弟臨走之時的留筆?」

    楊笑齋笑道:

    「『虎』字早已用過了。」遂也悄聲地與高朗秋談了一番話。

    原來在高朗秋走的那一年,楊笑齋已然將倩姑做了他的外室,但因大婦嫉妒,未敢將倩姑接到家中。後來倩姑生了一個男孩,楊笑齋就以

    「虎」命名,叫他作楊小虎。羅老實雖是個賣酒的人家,但也在汝南城中住了多年,親友很多,閨女尚未出閣就生了個男孩子,他的臉面也太難看,而且楊笑齋也不敢承認這個私生子,便把小虎寄養在倩姑的一個族嫂之處,楊笑齋在暗中幫助她撫養的費用。今年那孩子已然五歲了,但是他叫羅小虎,卻不叫楊小虎。那年過年時,楊笑齋就把倩姑接到了家中。是年又生一子,其實已是第二個男孩子了,按照虎字往下排行命名,所以才叫做楊豹。

    楊笑齋把這件秘密事告訴了高朗秋,並說:

    「將來我若死了,求兄叫他們兄弟相認,他們實在是親生的。」

    高朗秋點頭,並為楊笑齋賀喜,又說:

    「我這次來,不為別的,就是為見見令當家楊公久鏢頭,以踐五年前之約!」

    楊笑齋卻擺手說:

    「楊公久已不能再跟你比武了!三年前他在江湖上與人爭鬥,負了重傷,一條左腿竟成了殘廢。去年他又在本地毆傷人,押在衙中,虧我托了賀府台,才把他釋放出獄。」說著,便命僕役擺酒,依然命他的愛妾倩姑侍酒。

    正在飲酒暢談之間,忽然又來了個不速之客,原來正是費伯紳。因為費伯紳也是能詩善飲,一年多來他早與楊笑齋成了莫逆之交,穿房入室,妻妾不避。當下楊笑齋見他來到,就說:

    「好極了!伯紳來得正好,你與朗秋又是故人。」

    費伯紳卻張著嘴笑著,先向倩姑說:

    「今兒早晨我叫人送來的點心,您嘗過了嗎?那可不是外頭買的,是賀府台大人親手做的!」楊笑齋笑道:

    「府台大人公餘還會做點心,可謂風流太守矣!而且是別具風流,曠古絕今,哈哈哈!」高朗秋看了費伯紳一眼,他也淡笑了笑,沒說什麼。

    歡宴已畢,高朗秋與楊笑齋同回府衙,宿在一處。一夜之內,二人閒談,高朗秋就曉得了現在的賀知府與楊笑齋交情日深,楊笑齋時常攜帶愛妾進府衙來,內眷過往也頗勤。又知楊家的大婦嫉妒,倩姑與兒女時受虐待,楊笑齋也無法護庇。高朗秋便悄悄囑咐說:

    「楊兄!你我肝膽相照,我希望你採納我幾句話,第一,不可常與府衙來往;第二,不可叫倩嫂見人;第三,千萬不可與費伯紳接近!」

    楊笑齋點頭說:

    「好!好!我跟他們也不過隨便應酬,你倩嫂已有了幾個孩子,誰還能想佔奪她嗎?」高朗秋擺手說:

    「不然!人心難測!」楊笑齋點頭說:

    「好,好!我聽你的,我一定聽你的話!」

    不久,高朗秋便離去。他輾轉江湖,遊遍南北,到處以「雲雁山人」之名作書繪畫,換錢生活,有時也找座古廟為僧人抄經,寄食些日,暇時便研究那兩卷書中的奧秘。他也曾稍試身手,制服了江湖一些豪強,扶助了許多孤弱,可是真正有名的奇俠,如江南鶴、紀廣傑、李鳳傑,及武當山上的眾道士,就是與他走到了對面,他還是不敢公然去與人家較量。

    因為他閒時想起好友楊笑齋來,便十分地不放心,所以三年之後.他又回到了汝南府。來到此地一看,便覺得人事皆非。府衙中的人事雖無大變動,可是楊笑齋的大門已然冷落不堪,門上還存著雨淋日曬、已經焦黃了的喪紙。高朗秋大驚,就去向他的胞兄詢問,他的胞兄就秘密地對他說:

    「你不知道,這幾年來人事大變,楊笑齋和他的愛妾倩姑全都死了,一子二女也都失蹤,沒有了下落!」

    高朗秋更是大驚,又聽他胞兄說:

    「人心可怕!美色招災!七年之前,楊笑齋戀上了酒家羅姓之女倩姑。那時本府知府大人賀頌,也早就在轎子裡見過那倩姑,驚為絕色,早就想圖謀到手。可是因為他是一位知府,不能公然納民女為妾,又因沒有得力的心腹人給他辦事,所以那倩姑就為楊笑齋所得了。但賀知府仍未忘情,害了許多日的相思病。後來費伯紳來了,他就買做心腹,叫費伯紳替他將那倩姑圖謀到手。

    「那倩姑雖在楊家生了三個孩子,但丰韻依然,雖是小家女子出身。可是眭頗剛烈,費伯紳用盡了千方百計,先是利誘,後是威嚇,終不成功。後來楊笑齋也察覺出來了,他就與賀頌、費伯紳二人絕交了。二人銜恨在心,便於去年藉著一件侵佔地畝的事情,將楊笑齋下獄。到底因楊笑齋是一位名士,在省裡撫台大人之處且有朋友,所以只押了一個多月,便釋放了。楊笑齋回到家裡,便氣憤成病,費伯紳還厚著臉皮前去探慰,他這一去不要緊,楊笑齋不知怎麼就錯服了藥,一病不起!」

    高朗秋聽到這裡,就把腳狠狠地一頓。他胞兄又說:

    「楊笑齋死的那夜,他的愛妾倩姑也仰藥而死,據說是殉夫,拋下一子名叫楊豹.二女一名麗英、一名麗芳,麗芳生下才不過八個月,這幾個孩子備受楊笑齋原配夫人的虐待。但在去年冬令,楊家忽然發生了盜案,跳牆進去了五六名強盜,搶去了金銀不說,最奇怪的就是把三個孩子全搶走了。緊跟著,府衙中也連夜鬧賊,幸虧防守得嚴緊,才沒出什麼大事情。」

    高朗秋明白這一定是那汝南俠楊公久所為,心中不勝欽佩,又聽他胞兄說:

    「可是從此賊人也沒再來,那三個孩子至今也沒有下落了!」

    他胞兄說完,就囑咐高朗秋不要向外人去說,並說:

    「你最好還是快點兒離開此地,因為費伯紳現在衙中獨當大權,他雖不過是個文案先生,但他比我這府丞的權勢還大!」

    高朗秋卻微笑說:

    「不要緊,我們二人是同窗好友,他雖知我與楊笑齋生前交情深厚,但他絕不能將我怎樣吧!」遂就又說:

    「我出去訪一兩個熟人,明天我就走了!」

    他走出府衙,卻不由得落淚。找到那羅家酒鋪,一看,羅老實和他的婆子還在這裡賣酒,高朗秋便悄聲問到楊笑齋夫婦慘死之事。這羅老實夫婦只是流淚,相信他女婿死因不明,他女兒大概也是被人逼死的。問到那三個孩子的下落,他們夫婦只知是被強盜搶走了,卻不知強盜的姓名和孩子們的下落。又說:

    「在我們倩姑沒嫁楊老爺的時候,府台確實派人來說過好幾次,要買我們倩姑到府台宅裡去做丫鬟,並說將來能做姨太太。倩姑自己不願意,我們也想,嫁楊老爺比賣給府台好得多,這才……」說話時,這老夫婦已泣不成聲。

    高朗秋又問:

    「那個小虎呢?」

    羅老實說:

    「小虎在街上槓房門前玩耍呢!」

    高朗秋趕緊下樓,順大街往南走了幾步,就見有一家槓房,門前有一群孩子在玩。這鋪子代售棺材,遇見人家出了喪事,槓房裡有了買賣時,這群孩子就去打儀仗,沒事之時也聚集在這裡,除了賭錢,就是打架,個個渾身泥污,衣裳破爛,如同一群小餓鬼一般。高朗秋就站在那裡叫道:

    「哪個是羅家的小虎?」

    有個正在開寶的七八歲的小孩子抬起頭來,說:

    「是我!你找我有什麼事?」高朗秋一看這孩子長得很像楊笑齋,和他那胞弟楊豹也很像,就說:「你來!我跟你說幾句話!」羅小虎卻搖頭說:「不去!我還開寶哩!」高朗秋就從身邊摸出一塊銀子,說:

    「你要來,我就把這銀子給你!」那羅小虎看見銀子,立時把寶盒交給別人,他就跑了過來。旁邊的孩子也都過來,把高朗秋圍住,高朗秋卻說:

    「你們都躲開,我只找的是他!」

    當下他帶著羅小虎回到酒樓上,他就問說:

    「你認得楊笑齋楊大爺嗎?」

    小虎說:

    「我認得!楊大爺跟他媳婦死的時候,是兩口棺材一塊兒抬出來的,我們是親戚,他媳婦是我姑姑。」高朗秋心中十分難受,旁邊羅老實夫婦也都掩面哭泣,可是看他們那樣子似乎現在還不肯承認羅小虎是他們女兒和楊笑齋的私生子。高朗秋感慨了一陣,便要了紙筆,立時作了一首詩,是:

    天地冥冥降閔凶,我家兄妹太飄零,

    父遭不測母仰藥,扶孤仗義賴同宗。

    我家家世出四知,惟我兄妹不相知,

    我名曰虎弟日豹,尚有英芳是女兒。

    一家零散何由識,惟有長歌抒憤悲,

    廿年之後若相見,切報恩仇莫再遲。

    寫完了,他另用一張紙包好粘好,就交給了羅老實,又向小虎說:

    「這信中藏著一首詩,十年之後,你拆開再看,那時你就明白了!你可以到處去唱.必可以見到你的兄弟和妹妹!」

    小虎說:

    「我哪有什麼兄弟妹妹?我就是獨一個,我爸爸是個槓夫。」

    高朗秋也不跟他細說。他又取出三十多兩銀子來,交給羅老實,囑咐應當送小虎人塾,不可再叫他在街頭同那一群野孩子廝混。羅老實擦淚點頭,把銀子和那粘好了的紙包全都收下。

    小虎卻搖頭說:

    「我不上學!我要走南闖北,我要當老道。當了老道到處化緣.在山裡住,愛上哪兒去就上哪兒去。我要當綠林英雄,綠林英雄沒人敢惹,有酒有媳婦,整箱的銀子押寶!」

    高朗秋說:

    「將來你要想遊歷江湖,那也很容易。十年後,你長成了,可以到一個地方去找我。」小虎問說:

    「什麼地方?遠不遠?近地方我可不去!」高朗秋說:

    「遠得很,那是最遠的地方,叫做新疆。」小虎就笑了。高朗秋給了他一塊銀子,又叮囑那羅老實夫婦半天,他便下樓走去。小虎早就拿著銀子又跑到那槓房的門首賭去了。

    高朗秋望著孩子的背影,不禁悲憤得落淚。他本想去找費伯紳,將他置於死地,以為亡友報仇,為本地除害,但又想無論費伯紳如何的不好,總是自己的同窗,而且他也不過是為虎作倀,真的惡人還是那知府賀頌。自己雖有一身武藝,又能將一位府台大人奈何?他便忍下了氣憤,回到衙中,連費伯紳也沒去見,取了行李,當日就去了。

    從此,高朗秋又輾轉江湖,到處尋訪那汝州俠楊公久,及楊豹、楊麗英、楊麗芳兄妹的下落,他想告訴他們,他們還有一個異姓同胞的哥哥,並想將那首詩也告訴他們,好叫他們兄妹將來能由此相識。可是怎奈他走遍了南北,訪遍了江湖,也無從得知那楊公久及楊豹兄妹三人的下落。

    不覺又過了十年光陰,此時正值邊疆多事,許多的人才都乘時而起,莫不舒展才氣,樹立奇功。可是高朗秋依然飄泊潦倒,他到處投書寫薦,終無人用他,後來他就到了久思一遊的新疆,他以高雲雁之名,投入了領隊大臣玉大人的幕中。

    新疆本是中國最大的一省,這個地方比直、魯、豫、晉、陝、江蘇等幾個省合起來的面積還要大,域內民族有漢、滿、回、蒙古、索倫、哈薩克、突厥等等,可是一切行政權都歸大清朝廷統轄,設有將軍及巡撫,並有各營的領隊大臣分駐在各地。領隊大臣的職位就與總鎮相差不多,可是由於欽命所差,所以尊貴無比。

    玉大人駐紮之地名叫且末縣,是在新疆的腹地。這裡北依塔里木河、孔雀海;南邊是一片數百里的大草原,那是蒙古、哈薩克等民族的遊牧之地;東邊有驛道,可以直達陽關,而入甘肅省;西邊就是大戈壁。戈壁即是沙漠,那是萬里黑沙,連一根草也看不見的荒涼地帶,可是,且末縣的附近風景卻極優美,即使那以山優水秀著名的江南也不能與之相比。這裡有汪洋的碧水,蒼翠的高山,有數百頃鋪滿大地的葡萄,有漫山遍野隨人摘取的桃杏樹,還有哈薩克人的數不盡的馬群,站在山上向下一望,那馬群簡直如同蟻群似的。即使是最窮的人家也有不少馬,那就是他們的產業,馬肉是他們的食糧,馬乳是他們的飲料,馬革可以做種種器具。

    高朗秋一來到這裡,就想要在此久居。玉大人對他也頗為賞識,先是叫他在營中司書,後來就延人內宅教書。他所教的就是小姐嬌龍,彼時嬌龍年才七八歲,還是個天真活潑秀麗的小姑娘。高朗秋因做了西席先生,就越發與玉大人接近,玉大人的軍務也常請他磋商,他就大展其才,幫助玉大人建立了許多奇功,可是他的武藝還沒有機會顯露。

    這時他就注意上他的女弟子玉嬌龍了,因為玉嬌龍是天足,而且腰細,身輕,手腳敏捷。玉嬌龍七八歲之時就愛馬。只要她的父母一時看不到,她就跑出宅去,見了衙門的馬,她也不管是誰的,解下來。她一躥就能騎上去,到城外跑半天,非得累得一頭汗她才回來。起先她也由馬上摔下來過,可是到後來她的騎術也精了,最出名最劣性的伊犁馬她都敢騎,而且馳騁如飛,控馭自如,衙中和營裡的人沒有不欽佩的。因此,高朗秋忽然產生了一種奇想。

    這天,他在授書之暇,就悄悄對玉嬌龍說:

    「你很聰明,而且還活潑好武,雖是個女子,可是將來倘能經史皆通,書畫盡擅,再精通兵法和拳劍武藝,也可以光耀門庭,為人間留一奇跡。古來才女稱班昭,女將則稱秦良玉,女俠卻還沒有。其實紅線、聶隱娘雖是小說中的荒唐人物。但若認真地說,一個女子若能受良師的教導,肯刻苦學習劍法及拳術,也未必不能成為一位女俠。我現在是想費上十年的功夫,教授你的文章、兵法和劍術,想要把班昭、秦良玉、紅線三個人的本領集於你一身,叫你做個古來所無、今世少有,將來難得再見的奇女子,不知你願意不願意?」

    他又說:

    「文章兵法我都可以面教,只是劍術你卻只能偷學,不能使你的父母曉得。倘若事露,我可就不能在這裡居留了!」

    玉嬌龍是個小孩子,聽了老師的這話,她自然是十分欣喜。於是,她仍舊每天隨從老師讀書習字,但是只要一有暇時,高朗秋就把伺候小姐的丫鬟支出去,在書房中教女徒弟彎身、擰腿、踢腳、打拳。晚間高朗秋還與嬌龍秘密約好,趁著她乳娘熟睡之時,就叫她悄悄地去到西花廳,師徒二人就用一根竹竿當作寶劍,習學劍法。過了不到二年,玉嬌龍就連上房全學會了。

    到了第三年,高朗秋要出外去,臨行時,他把一隻木匣藏在榻下才走。他那木匣鎖得很是嚴實,其中就有啞俠所留的那兩卷書。

    高朗秋此次往河南去,是想把羅小虎帶到新疆來,因為屈指算來,羅小虎現在已有二十多歲了,想他已然成人了。高朗秋一到汝南府,先見了胞兄高茂春,又去看那羅老實夫婦。不想羅老實夫婦俱已亡故,並且.他向羅家的族人一詢問,敢則羅小虎也早已失蹤,十年之前就被一個要飯的化子給拐走了,那孩子現在也不知流落於何地。高朗秋不由得深深地後悔,覺得自己十年多未來此地,實在是對老友的遺孤太缺少照應了。

    此時他的胞兄年事已高,還做著府丞,在這裡有子有孫,已然落了戶。知府賀頌早已調往它處,費伯紳也隨著做官去了。高朗秋於是又往各處尋找羅小虎及楊豹兄妹,不想仍是渺渺毫無下落。

    高朗秋費時半載,才回到新疆。回來查看,木匣絲毫未動,開了鎖,見兩卷書仍安然地放在裡邊。女弟子的書法和秘密學習的拳劍,也都進步了。於是高朗秋又把女學生的功課重新規定,每天白日習學經、史、詩詞、兵書、繪畫、書文,夜晚三更至四更在西花廳習武,做得是十分嚴密。

    前幾年玉嬌龍是瞞著她那專愛睡覺,一睡就難以喚醒的胖子乳娘,後來她就對她母親說:

    「我最怕聽人打呼的聲音,有人在我的旁邊,我絕睡不著覺。您叫奶娘快搬開吧!給我一問屋子,叫我一個人睡吧!」

    玉太太也是常見女兒白天淨打哈欠,彷彿是睡眠不足似的,遂就允了女兒所請,叫乳娘搬了出去,並另派了個大丫鬟名叫浣春的伴同女兒居住。

    她們住的是內宅的兩問廂房,分內外間,小姐的床在裡間,丫鬟是每晚臨時支鋪,可是玉嬌龍總叫丫鬟把鋪支到外屋,堵著門去睡。一到晚上九點以後,她就不許丫鬟再進這屋,並說:「不准你同太太去說!」

    丫鬟當然不敢不聽話。可是有時她也偷聽裡間的動靜,但是也沒發現有什麼事,不過常有磨墨聲、展紙聲,和往來走步之聲,她想一定是小姐要在深夜讀書習字,所以才怕人攪。不過有時裡屋都沒有燈光了.可是竟有窗子的微微響聲,這卻很是奇怪,但丫鬟也不想起來去查看查看。

    又過了三年,高朗秋又將出遊,此時玉嬌龍已然十四芳齡。一夜,在西花廳教畢了一套新奇的劍法之後,高朗秋就把玉嬌龍叫到了書房。他坐在椅子上,用書卷把燈光掩住,讓玉嬌龍站在面前,他就說:

    「由你九歲之時,我開始教你的武藝,今已五年多。你的武藝可以說是全學成了,再將我今天教授你的那套劍法練熟,你就可以做一個女俠了。剛才我教你的那套劍法名叫『割雲碎月斷崑崙』,武當劍法至此已到盡處.今世除了我之外,恐怕只有江南鶴一人會運用這套劍法。不過你學會了,切不可驕傲,會武藝不過是為防身,非為與人爭較,何況江湖上不少奸徒,或有超人的膂力,或有令人難防的暗器。你一個宦門小姐.年歲又太小,既未經過大敵,又不通達世故,千萬不可自以為高,便去胡作非為,否則如有錯失,我也不能救你。明天我就要走了,我這裡有一隻木匣,其中所藏是我的家譜,我的家世不願人知,所以你也不可以偷看,你只替我好生保存就是了。」說畢,他便寫了幾個封條,蓋上自己的圖記,便將匣子的每一個縫兒全都封嚴。

    他偷眼看著女弟子,只見嬌龍只是點頭答應,並不細問匣子裡的東西,臉上連驚異的樣子也沒有。高朗秋就心中暗想:到底她還是年幼,這匣中的奇書,我大概只學會了六七,教授她的不過四五,且留下幾手吧!萬一她將來做出什麼天所難容、法所難治之事,我好制她。

    當下玉嬌龍把匣子拿走,高朗秋還不放心,暗暗尾隨,見女弟子回到臥室裡,他還隔著窗偷看。就見室中燈光隱隱,玉嬌龍將立櫃開開.把木匣放在裡面,然後鎖上了櫃門,她就熄燈去睡了。彷彿那匣中的東西,她根本就沒有注意,只是她替師父保管著就是了。

    高朗秋次日就離了且末縣,越白龍堆沙漠,進陽關,到了甘肅省。他此次的目的並非是到河南去看他的胞兄,及尋訪楊家兄妹之下落,而是因為聞得京城來人談說,京城之中最近出了一位少年俠士。此人名叫李慕白.乃是江南鶴的盟侄,紀廣傑的徒弟,李鳳傑之子,他在京城打遍了四方豪俊,沒遇見一個對手,聲名浩大,無人不欽。高朗秋聞之技癢,他想:自己空得了兩卷奇書,白下了十年功夫,至今未嘗一試,難道將來就帶著兩卷書和一身武藝去就木嗎?我也應當找個大地方顯顯身手,折服個已經出了名的好漢,好一舉成名,叫天下人皆曉得我高朗秋高雲雁!所以他這次出遊,就是想要直往京師去會李慕白,以便一較雄雌。

    走到甘肅涼州府時,天已黃昏,他牽馬來到了西關,正要找店投宿,忽聽有人叫道:

    「高朗秋!」同時他的後襟就被人扭住了。他吃了一驚。回頭去看,原來是個五十歲上下的丐婦。這丐婦說:

    「你還認識我嗎?」說的是金沙江邊的土音。丐婦又說:

    「二十年前啞巴死後,你由我家中拿去的那兩本書,如今該還給我了!」高朗秋連忙說:

    「別聲張,我們到別處去談話!」於是高朗秋上馬又出了關廂,丐婦隨著他,走到郊外,二人才駐住足。

    原來這丐婦即是碧眼狐狸耿六娘。當年她為學武藝,才嫁了啞俠,後來她自覺得武藝已經學成,又嫌啞巴妨礙著她,便與費伯紳同謀將啞巴害死。可是她並沒有嫁費伯紳,卻離了雲南,跑到長江一帶。她本想任意橫行,壓倒大江一帶的豪俊,可是不料一連碰了幾個釘子,因為此時李鳳傑尚未歸隱,江南鶴更是時出時沒。不容有會武藝的人在江湖為非作歹。於是她就又走到河北,可是河北的俠客紀廣傑也不是個好惹的,她也不能立足。她只好到了陝甘之間,在一座擁有二百多嘍的大盜的山上,做了十幾年的押寨夫人。後來盜窟被剿了,她的男人就戮,她就獨身往各處橫行,為劫貨圖財,為給她的男人報仇,殺死了許多人命,作了許多大案。此時會寧縣、長武縣、鳳翔縣、泰州,各地的官差捕役,都急如星火,密如蛛網一般地在捉拿她。碧眼狐狸四處逃竄,奔波數載,才來到這涼州,化身為丐婦,打算暫避緝捕,不料就遇見了高朗秋。

    碧眼狐狸扭住了高朗秋就不再放手.說:

    「好個高秀才!當年你拿去了我兩本書,那時我還不知道那書有什麼用。後來我才聽到江湖上傳說,江南鶴走遍各省,不但是為找他師兄的下落,也是為追回來那兩本書。那兩本書是他們的寶貝,無論什麼人得了那書,就能學成跟江南鶴一樣的武藝。沒想到我叫你給騙走了,找也找不著你,這二十年,我要有那兩本書多好,我也不至於受這麼多人的欺負!」

    高朗秋卻笑著說:

    「幸虧當初那兩卷書被我取去,否則不知你還要做出多少惡事!」

    碧眼狐狸說:

    「我知道,這二十多年你一定學了一些,可是你又不走江湖,要那也沒用。你趕快拿出來還給我便罷,不然我可就要去找江南鶴,我去告訴他,當年啞巴是被你給害死的,書在你的手中。」

    高朗秋微微冷笑,說:

    「江南鶴真要是來找我,我就怕他嗎?」說著,高朗秋突下毒手,想要將碧眼狐狸制死。他心想:這既是為江湖除害,且不必還她的書了,也不至於妨礙自己走路。

    不料碧眼狐狸立刻反手相敵。碧眼狐狸的拳技雖沒有什麼驚人的招數,可是她身手矯捷,氣力渾厚,高朗秋所會的招數雖多,可是他手腳遲緩,力氣也不濟。二人在這廣漠的郊原上,昏黑的暮色裡,交手十餘合。高朗秋便說:

    「別打了!別打了!我把書還你就是了。」又自歎道:

    「可惜那書我遲得了十年。武藝須由幼時打下根底,我中年時才開始研習,終如讀書一般,不能實用。北京我也不去了,你同我回新疆取書去吧!」

    於是,高朗秋就跟碧眼狐狸回到了新疆,詭稱為夫婦。玉大人和玉太太一見高老師把師娘接來了,當然很是優待。碧眼狐狸也慣會化身,來到衙門裡她居然很是規矩,跟高朗秋說話溫和,舉動親近,兩人真像久別多年的一對老夫妻似的。玉大人分出西花廳西邊的一所小跨院,請他們在那裡居住,裡面有幾間房子,房後有兩株樹,很為幽靜。

    當日玉嬌龍自然也拜見了師父和師娘,碧眼狐狸就對玉嬌龍很是注意,她悄聲對高朗秋說:

    「你這個徒弟真漂亮!我把她帶走吧?」高朗秋卻暗中用手打了碧眼狐狸一下,遂就叫玉嬌龍把他的那只木匣還給他。他看了看,所有的封條全沒有動,心中就很歡喜,覺得這年紀輕輕的女弟子真是忠誠可靠。

    當日晚間,高朗秋與碧眼狐狸同住在一間屋內。時已深夜.又當冬令,外面的風吹得甚緊。屋中燃著一支不大明亮的燭光.二人對面坐著,高朗秋就拆開匣子的封條,把書拿出來給碧眼狐狸去看。這書上面雖然儘是畫的圖式,文字極少,可是碧眼狐狸仍然是看不明白。高朗秋就為她講解,然後,他又把木匣緊緊鎖上,就帶著碧眼狐狸出了屋。

    一出這小院就是西花廳。此時已過了三更,天色昏黑,星斗稀疏,院中一個人也沒有,也頗為寬敞,高朗秋就悄聲跟碧眼狐狸說著話,並告訴她第一招數是如何,第二招數是怎樣,同時他心中卻尋思著:若把自己從書中所習得的武藝盡皆告訴了她.將來這賊婆就越發難制了!碧眼狐狸學得也很認真,她假想著對方就是敵人,揣摩著應以怎樣的手段取勝。

    二人正在這裡研習,忽然吹來一股濃煙,高朗秋不禁咳嗽了一聲,他趕緊攔住碧眼狐狸,悄聲說:

    「停住!看看是哪裡來的煙?」

    這煙越來越濃,只見一團團的火焰從他們住的那小院中冒出。高朗秋大驚,趕緊跑回小院裡,屋中已然火光熊熊。他冒著濃煙衝進了屋內,拿臉盆中的水便去撲火,但水太少,火太猛,這一撲,火反倒高了。

    此時碧眼狐狸已在外面驚叫:

    「著了火啦!」打更的人發覺了濃煙,也亂敲起梆鑼。立時衙中的人齊都驚起,營卒也趕來了,大家一齊提著水桶來救火。半時火倒是熄滅了,可是濃煙還滾滾地直往外衝。高朗秋因為在屋中為煙所迷,若不是被人拉出,他早已葬身在火裡。

    亂了一陣,天就亮了。查點損失.屋子倒沒有燒倒,可是門窗全已燒焦,變成了木炭,屋中的器具、被褥等一切物品,全已化為灰燼。高朗秋的一隻手也被燒壞了,可是他搶出一個木片來,這木片上還有蓋著圖章的半截封條。高朗秋望著這堆灰燼,不住頓腳歎息,幾乎要哭出來。旁邊的人倒都笑著勸說:

    「所幸沒燒傷了人,還算有神佛保佑。這一定是因為高師娘來啦,老兩口子太高興了,才沒有留神,大概是燈倒了引著了被褥,才燒起來的。」高朗秋卻心裡有苦說不出來。

    玉大人倒沒有介意這事,並想著高朗秋的數年積蓄,這一下全都燒完了,倒很可憐他,所以暫時騰出別的屋子來,叫他們夫婦居住。並把這失火的屋子又飭人修理查看,為他們重置了器具,然後仍然請他們在這裡住。高朗秋就終日歎息,碧眼狐狸卻說:

    「書已燃燒成灰了。你歎息會子就有用了嗎?二十年來,那兩本書你還沒背熟嗎?好啦,你就拿嘴拿手來教我吧!」

    高朗秋卻歎息著說:

    「那麼厚,那麼深奧,而且又是本淨是圖沒什麼文字的書,我哪能全都背記得清楚?只好就我所能記住的告訴你吧!」又說:

    「這也好!那書所載儘是拳家精密的手段.倘若被個心地不良的人得了去學會,將來不知為世問添多少罪惡,燒燬了倒也乾淨。只是我收過徒弟,我還沒把書中的精奧全教給她!」

    碧眼狐狸就問:

    「你那徒弟是在什麼地方?」

    高朗秋就秘密地告訴了她,說:

    「你千萬不要去告訴別人.這裡的小姐玉嬌龍就是我的徒弟,我不但傳授她書史,還暗中傳授她武藝。她已從我學了五年,但我不願再往下深教她了。」

    碧眼狐狸問說:

    「你為什麼又不願深教她了?」

    高朗秋說:

    「起先我想叫她成為一個俠女,但後來我見她富貴之氣太重。我又想,將來她年歲長大,一定是要嫁官宦之家。倘若她有了一身奇技,再做個貪官惡紳的夫人,使真正的行俠仗義之士盡不能施展手段,那人間不平之事可就更多了!」

    碧眼狐狸因他這話,便又想到將來把這裡的小姐攏在自己的手裡.攜她離開此地去行走江湖,讓她做自己的一個臂膀,並向那些逼得自己逃竄無路的對頭去復仇。碧眼狐狸在這裡裝作規規矩矩.與夫人小姐都處得很好,可是她暗中卻時時逼著高朗秋,叫他講訴武藝的招數,她尤其需要學那些毒辣的招數。

    高朗秋被她所制,感到無法應付,只好就編造出許多話來騙她,說她在外面所犯的那些案件,現在十分嚴緊.衙中已接到了許多府縣的公文,並且多名名捕已來到了新疆。碧眼狐狸聽了這話,才有所畏懼。高朗秋又時時勸她,應當改悔前非,做個安分的人。她也覺得這樣住著比在江湖上奔走舒服得多,所以也就安心些了。她天天做針黹、洗衣裳,頗為勤儉,有時她也隨著玉太太和小姐到廟裡去燒香拜佛,居然許多人都說這位高師娘很好,是一位很賢慧的婦人。

    一瞬又是二年,在這二年之內,小姐玉嬌龍已然不學武藝了,而且書史繪畫她也能夠自己研習,不再用老師教了。高朗秋在這裡只是每天陪著玉大人擺一盤圍棋,如同是個清客一般。高師娘卻變成了半個僕婦,小姐的針線活計都由她做。她雖不敢跟小姐露出她的本相,可是有時也試問小姐,說:

    「你的武藝學得怎麼樣了?」

    小姐卻回答說:

    「全都忘了!本來我就不怎麼願意學,早先是老師叫我學,後來我不喜歡學了,他也不高興教了。」

    這年玉嬌龍已然十六歲,出落得雍容美麗,真如天仙一般。春間她父親人京召見,恰巧她的母舅瑞將軍放了哈薩克營的領隊大臣。到了伊犁,便派人來接她母女到伊犁見面,於是訂期啟程。碧眼狐狸高師娘也要隨著到伊犁去走走,高朗秋不放心,也準備隨行。到了動身的那一天,一共是十六輛車,五十匹馬,八位差官,四十名營兵。馬上車上不僅帶著行李,還帶著乾糧和許多大酒簍,酒簍裡都是清水,因為由此往西須走二百多里地的沙漠,兩三日能見不著一滴水,若不事先預備,人馬就全都要渴死。這次往伊犁的,除了玉太太、玉嬌龍小姐,和帶著的僕婦丫鬟們,及高朗秋、碧眼狐狸之外,尚有衙中兩個小官員的眷屬,他們先隨同到伊犁,然後轉道往隴西歸寧的。

    大隊的車馬離了且末城,就直往西去,這時是三月下旬的天氣,吹著溫暖的風,天空碧藍,飄著一朵一朵的白雲。在且末城的附近,還有許多索倫營的旗人,耕種著廣袤無邊的田地。田間主要種的是麥子,並種著大片的葡萄,這裡的葡萄不用搭架,就由著它在地下蔓生,掌狀的綠葉爬了遍山遍野。

    車馬行了一日,就找了個類似市鎮的地方住下。次日,領路的兩個營兵仰面看了半天,就搖頭說:

    「天氣可不大好!走在戈壁要是起了風,那可就壞了!」於是有差官前去稟報玉太太。

    此時玉太太已經上了車,她倒是拿不定准主意,就說:

    「你們看看要能走就走,不能走,就不要走了!」

    這時旁邊的小姐卻派僕婦發下話來,說:

    「小姐說了,這麼好的天氣,天上連塊雲彩都沒有,為什麼不往下走呢?在這裡停住了,算是怎麼回事兒?」

    於是差人趕緊傳令說:

    「動身!走,明天晚上一定要趕到克裡雅城。」

    當下諭令一發,車聲轔轔,馬蹄「辟聽導」,塵土蕩起,車馬如一字長蛇,順著大道西進。營兵裡卻有人歎著氣說:

    「走進戈壁遇見風還不要緊,要遇見半天雲,那才叫糟呢!」當下趕車的和騎馬的,就全都談起了半天雲,都有點兒談虎色變的樣子。

    高朗秋也在車中向碧眼狐狸悄悄地說:

    「半天雲是近來新疆出現的巨盜,手下有三百多名嘍噦,都是馬上健兒,時常在沙漠中出現,我們可要仔細些!」碧眼狐狸說:

    「我沒帶著兵器,可怎麼好?」高朗秋說:

    「帶著兵器也是無用,他們三百多人若是一齊來,咱們縱有江南鶴那樣的武藝,也是無用!」碧眼狐狸便狠狠擰著高朗秋的腿,說:

    「我們以後不許再提江南鶴!」高朗秋曉得碧眼狐狸最怕江南鶴,因為江南鶴的師兄曾死在她的手中。而高朗秋由此卻聯想到了那兩卷被火所焚的奇書,他又不禁歎息。

    這時玉嬌龍小姐的車上只有一個僕婦,她前面的車上是坐著三個丫鬟,那跨車轅的丫鬟叫繡香,她扭轉頭來,大聲兒說:

    「小姐您快看!那是蒙古包!」只見一片碧綠的原野上,散落著大群的牛羊,並有幾個圓形的房屋。僕婦史媽便拉著她身後的小姐,說:

    「小姐,您快扒著車窗兒看看吧!真有意思,跟畫的一樣!」玉嬌龍卻搖頭說:

    「那有什麼意思!」她挪挪身子,用一塊白羅巾擦擦辮發上的塵土,並將一樣東西放在腳下。這是她父親的一口寶劍,名叫「斷月」,雖然不能斬金斷玉,可也比一般的刀劍鋒利得多,如今她是背著她的母親拿上車來的。

    車馬緊緊地向前行走,地上的草漸漸稀少了,四周的青綠色也漸漸消逝,土地越來越黑,車馬的響聲也越來越大,原來已走入了沙漠地帶。越走地越荒僻,地下的沙礫也越黑越粗。起先還能遇見幾隊騎著駱駝的蒙古人,漸漸地就什麼也遇不見了,廣漠千里之內,簡直連一根草也沒有了。到了此處,真是令人膽寒,令人灰心絕望,連馬也彷彿懶得走,差官、營兵、車伕們沒有一個人再敢高聲談說,只是嚴肅地走著。

    高朗秋探頭向車外看了看,只覺太陽焦黃,天色發昏,他就搖了搖頭,說:

    「怕是要起風!本來領路的人一定知道氣象,這麼許多人走路,怎可以聽小姐一人的話呢!」正在自言自語地,就見車已轉了方向,似乎是往北去了。由那兩個領路的營兵騎馬在前,後面的車馬緊緊跟隨,輪盤緊響,馬蹄急驟,如暴雨忽至,如長河下流,氣氛嚴肅而恐怖。

    大約又走了十多里路,車馬便來到了一片低地之內,這裡四面都有沙土崗子,較為避風,於是十六輛車都圈圍起來,如同一座小城堡。差官、營兵和車伕全說:

    「不能再往下走了,眼看暴風就起來啦!」

    此時玉嬌龍小姐也由車中出來,她看了看天氣,見天色就跟地是一個顏色,她又從懷中取出那只帶打時刻的金錶看了看,見才指到十一點二十分,還沒到正午。可是這些人都絕不往下走了,車伕卸車,營兵餵馬,燒水的、吃乾糧的,有的就躺在沙子上預備要在此過夜了。繡香從那輛車上送過來一小蓋碗紅茶,一盤雞蛋糕,玉嬌龍就坐在車上吃了一點兒。這時忽然風起了,車伕趕緊請小姐進車裡去坐,他把簾扣好,就鑽到車底下躲藏去了。

    這時風漸漸吹起,呼呼呼越吹越猛,車棚上就像下雨似地刷刷亂響,這風捲起來無數的沙石,振起來雄威,如同天崩地裂,如同海倒山移,四下黑沉沉,比深夜還黑。這時所有的人都蜷伏著,連動也不敢動,在狂暴的風沙中還能隱隱地聽到馬的嘶叫聲。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風力漸漸地弱了,人們這才慢慢地轉轉身,天地也像略略地睜開了眼睛。可是忽然又聽有許多人在驚叫:

    「強盜來了!半天雲!」當時一陣馬蹄之聲由遠而近,像是狂風二次又起。

    高朗秋趕緊隨手抽劍,跳下車去,只覺風沙還迷眼,他便回頭囑咐碧眼狐狸說:

    「你且不要下車!」

    此時一片馬群隨著風滾來,只聽殺聲陣陣,雜以慘呼。高朗秋掄劍要去殺賊.可是他的兩隻眼睛已被沙子迷住了,睜不開,前胸又被馬蹄重重地踢了一下,他就翻身倒在地下,這時一匹馬又從他的身上跳了過去.他就趕緊鑽到了車下。

    殺聲和慘叫之聲震耳欲聾,風沙吹來,已把他的兩條腿都埋住了,他心裡還明白,暗道:真是老了!兩卷奇書白落在了我的手內,我也枉下了二十多年的功夫!蹄聲漸逝,殺聲漸停,可是風卻仍然未止,並傳來陣陣悲慘的呻吟之聲。高朗秋被沙子壓著,他也起不來。

    又過了許多時,風才完全停止,就有人把高朗秋救了起來。高朗秋藍色的夾袍上,蒼白的鬍鬚上,全都沾滿了沙土,他氣喘吁吁地被攙扶到車上,只見碧眼狐狸臥在車中,也跟死去過一回一樣。這時,忽又聽差官、營兵都驚呼:「小姐失蹤了!被強盜搶去了!」

    高朗秋很是驚訝,他趕緊強打著精神又鑽出車來,往外去看。只見眾人正從沙土裡刨人,刨出來許多具缺胳膊缺腿的屍身,並有受傷的馬和呻吟垂死的人。可是由差官一點人數,原來營兵只死了兩人,傷了四個,強盜可倒死了十三人,傷了八九個。高朗秋不由越發驚訝,這時又聽小姐車上的老媽子哭著說:

    「我也不知道小姐是怎麼丟的!小姐還有一口寶劍在車上呢,也沒有了!剛才,我也嚇昏過去了,也沒覺出是什麼強盜把小姐搶走的!」玉太太和丫鬟們也都在車上痛哭,幾個差人便急忙率領營兵騎上馬分頭去找小姐的蹤影。

    高朗秋呆呆地發怔,前後一想,他心中就完全明白了,由前次房中失火焚書.直到如今玉嬌龍的失蹤……他先是得意地一笑,但轉又長歎了口氣,頹然倒在車上,他就向碧眼狐狸悄聲說:

    「不要等到伊犁,你就快走吧,否則你必有殺身之禍!因為我當初做錯了事,我為人間養了一條毒龍!」

《臥虎藏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