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神宮

    任九重登上城頭,並不細望神京,下城直奔正北而來。不一刻,已到皇城附近。他伏身潛跡,少時入了皇城。不過半炷香光景,已見紫禁城廣宇接天,就在眼前。

    他悄行至護城河畔,眼見一棵老樹枝須四漫,已伸向河中,遂躍上樹來,攀爬至頂。及見距河對岸足有數丈,猛借一枝蕩送之力,向對面飄去。待落下身來,疾縱至一處僻靜的宮牆外,復登躍而上,轉瞬已到牆頭。

    四下看時,全然不見燈火,百殿千宮如夜獸潛伏,大露猙獰。他穿房過脊,尋覓了片刻,心中焦躁起來:如此九重深宮,卻到何處尋之?正這時,忽見北面燈似游龍,蜿蜒而來。

    正驚異間,又一條燈火游龍出現,飛快趕上前面一條,兩下相距丈餘遠,中間似一條道路,如迎大賓,直通向深宮之內。任九重登時領悟:原來他知我要來,派人接引了!遂不藏形,縱身躍下一座高殿,直向前走來。

    片時近了,只見數百名閹人,都提著一色的宮燈,照得身上鬼態妖形。一中年閹豎顯是為頭的,眼見任九重健步而來,忙迎上前道:足下可是任先生?聲如雌類,令人肌膚起栗。

    任九重微微點頭。那閹豎道:請隨我來吧。說著向北面走去。任九重跟在其後,兩旁燈光耀目,香風習習,只覺大是惱人,忽越過那閹豎,獨自向前走去。

    不覺過了數重宮門,兩側燈火未絕,猶向內延伸。

    任九重因近處太過明亮,反看不清週遭景象。又行了一會,只覺似來到一個極大的院落中。忽然間身後燈火悉已遠去,前面只剩下四名小閹,引著他向一座大殿走來。及至殿外,幾名小閹盡如木偶般轉身,彷彿沒他這個人似的,都提燈去了。

    任九重也不理會,凝神看了看,便即大步入殿。只見殿內甚是寬敞,卻只燃了兩支長燭,顯得有些昏暗。最裡面一張大床上,一人閉目仰臥,面孔模糊。

    任九重細看此人,年紀已在六旬開外,面部頗為豐滿,只是鬚髮萎亂,一副沉痾難去的病態,分明是要下世的光景了!

    他一路難壓悲憤,這時猝見此人,倒呆住了,半晌方道:陛下這是怎麼了?那人聞得其聲,突然睜開眼來,一瞬間病態全消,竟大露雄毅之風,實令人望而生畏。二人四目凝視,都彷彿認不得對方了,神情瞬息變幻,直非筆墨可描。

    過了一會兒,那人軟下身軀,又現出病容道:此次掃北無功,偏又在榆木川墜了馬。若非玄一等伴駕在營,吊住了一口氣,朕只怕是見不到你了。

    任九重回過心神,目射寒光道:陛下為何負約?

    那人凝望著他,忽歎了口氣道:適才朕差點認不出你了!你這些年還好麼?

    任九重目光愈冷,又道:陛下為何負約?

    那人笑了笑,手指龍榻旁一張木椅道:你坐吧。

    任九重道:國家自有法度。

    那人一聽,又歎了口氣,目視殿頂道:朕一生只敬畏太祖爺,其他能讓朕佩服的,不過二三人罷了。你總要算其中一個了!朕賜你坐。

    任九重道:我只想請陛下回答,為何失信負約?

    那人並無窘態,忽露傷感道:朕只想歲月真是可怕呀,它竟把你變成如此模樣!還記得朕當年做燕王時,你常到朕府裡來。那時翩翩美少年,是何等的丰姿秀異,難怪女人們都要對你一往情深了!原來此人正是靖難得國,初稱太宗,嘉靖間復謚為成祖的朱棣。

    任九重聽他語無邊際,微露慍色道:我只求陛下明示,何故負約?當年陛下親口答應:我若乞食為丐,決不害我親朋。今夜伯生慘死牢獄,不知陛下做何感想?

    朱棣微微擺手道:不說那些事了。這些年來,朕中宵難寐,常常想起你來。你在外衣食無著,也必時時恨朕吧?

    任九重面沉似水。

    朱棣沉想了一會,說道:朕倒想聽聽:在你眼中,朕是何如主?

    任九重不加思索道:雄主。

    朱棣微露訝意道:何以見得呢?

    任九重鄭聲道:陛下雄韜偉略,直追太祖。當年洪武爺雖以布衣之身,提三尺劍創下基業,然一心剪滅勳臣,無力北顧,以致蒙人又復坐大。後建文帝登基,偏安江南,辱及骨肉,更無發皇氣象。陛下遷都北來,六征蒙古,頗有漢唐天朝之風。僅此一件,已足彪炳後世,不遜歷代雄主。

    朱棣聞言,臉上忽露光彩,竟坐起身道:朕雖不敢自比聖帝明王,又豈是平庸之主?實則太祖之大明,早亡於允炆之手!朕雖非首創,然此萬里江山,哪一寸不是朕親手打下?如允炆庸懦之性,大明數十年必亡!朕六掃北番,五次親征,猶不能挫其元氣,雖死遺恨了!說罷連聲歎息,又倒在床上。

    過了許久,朱棣心緒方平,轉而又煩惱道:朕一生只有兩大隱憂:一者蒙寇未滅,將來必害朕子孫;二者所謂江湖之上,多凶邪之徒,都存了亂典逞志的賊心。朕死後太子懦弱,久則必生不善。你為何不體諒朕心,幫朕去此毒瘤?

    任九重正色道:江湖上亦有真俠真義,陛下豈可一概而論?

    朱棣冷笑道:什麼江湖?不過二三跳梁,偽俠義之名,行險造禍罷了。你還不醒悟,後果不堪設想了!

    任九重濃眉一軒,忽又笑道:陛下真是一點沒變,還是當年逼我就範時的腔調。我也回復陛下:任九重心如太岳,仍是不能轉移。

    朱棣聞言大怒,想了一想,卻終未發作。

    二人互不相望,直過了一盞茶的光景,才聽朱棣道:當年朕囚了你父母妻兒,卻沒有薄待他們。令尊令堂故去時,也都厚葬盡儀,可惜你無法盡孝了。朕如今還是不明白:當初朕方一得國,即邀你趕去應天,原只盼你在眾多江湖人物面前,向朕屈膝獻刀,藉以壓服諸多草莽的邪志,也就罷了。誰想你竟說出那番話來,令朕當眾出醜。朕一氣之下,才以你家人為質,令你到京畿一帶乞食。如今二十多年過去了,朕實在有些累了,想來你也累了吧?朕還是想問問:你是因朕得國不正,才不肯屈膝獻刀麼?任九重微微搖頭。

    朱棣道:那是因朕滅了方孝孺的十族,連學生、朋友也不放過,你便視朕為暴君了?

    任九重聽了這話,不禁失笑道:我早認陛下為雄主,那些事也不算什麼。可惜陛下二十餘年想著任某,卻還是不懂我究竟為了什麼,我說出來就更沒趣了。我也有句話要問陛下:為何老抓住江湖不放?難道江湖中人,真能動搖陛下的江山麼?

    朱棣聞言,也笑了起來,說道:這就是小兒之見了!草莽之士既無恆產,哪有恆心?稍有風吹草動,即敢鋌而走險。朕本側妃所生,朕母寒門之婦,素為太祖所輕。朕四歲時,即在太祖營中與諸軍士玩耍,可說最識彼等之肺腑。此輩勇毅果敢者,多為江湖任俠捨命之徒。太祖用之,竟能將元人逐出華夏,登基稱帝;若有人擅於蠱惑,焉知不能攪亂國朝?朕聞蓮教及拜火教諸逆,已暗中廣聚勢力,只待朕死,便要興風作浪。難道你一點都不知麼?

    任九重道:陛下所慮雖有道理,但我心中的江湖,絕非作亂的淵藪。那裡面有真俠真義,至性至情,更有大癡大真。陛下高高在上,只是看不到罷了。

    朱棣冷下臉道:你一味與朕說俠,難道俠就不是朕的赤子?不是朕的臣民?王土之上,難道不依大明的法度,卻要照著你們的規矩,自成一系麼?

    任九重道:俠的規矩,只是血性天良。陛下果為堯舜之君,四海再無孤寒,也無不平,俠光自然泯滅。可惜千百年來,百姓皆啼饑號寒,而君門萬里,何能仰述?我只恨俠光微弱,不能救萬民於水火。

    朱棣聽了,勃然變色道:你這是大言欺君了!照你說來,區區江湖俠義,竟可與朕分庭抗禮了!

    任九重色不稍改,說道:我還是當年那句話:朝廷就是朝廷,江湖就是江湖。陛下以法,我等以心,同為匡世濟民,何以非鬧到水火不容呢?

    朱棣大怒道:你可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朕只要一句話,即可滅你江湖!

    任九重傲笑道:這話陛下當年也說過。任某要了這些年飯,仍覺王土之上,遍佈俠光。

    朱棣怒極,忽沖殿外叫道:你們都滾進來!

    聲音傳出,十幾人魚貫而入。當先一人白鬚白眉,竟是少林方丈智賢,後面跟著武當玄一以及十幾派的掌門,個個面色發白,顯已聽到二人談話,進來後皆伏拜在地。

    朱棣眼望眾人,怒氣衝天道:你們說給朕聽!普天之下,可以有人借俠義的名號,便無視朕躬麼?可以有人借江湖的殘旗,便與朝廷對峙麼?你們快說!眾人聞言,直如萬均壓頂,都以頭碰地道:陛下息怒。俠光再熾,也不及陛下的天威;江湖再大,也存於王土之內。陛下乃域中四大之一,塵寰萬類,皆受陛下的恩澤。

    朱棣猶未止怒,說道:此人與朕相持二十多年,只為給江湖守著體面。你等在朕面前,有什麼體面可言?朕叫你們去死,你們誰敢偷生?朕叫江湖絕滅,你們誰敢稱俠?朕夢中囈語,也是聖音,你們敢不聽麼!說話間面泛潮紅,忽覺頭暈目眩,一頭栽在枕上。眾人見他如此盛怒,話也不敢說了,只是叩頭如搗蒜。

    忽聽任九重歎道:陛下這番話,真令我悵然若失。任某再說一遍:我絕非為江湖守什麼體面。尤其見了今日這等場面,更令我不屑為之了。陛下信也好,不信也罷,我再不自辯了。

    朱棣又添新火,強撐起身道:你不為此事,莫非故意犯上邀譽?你手上有刀,儘管做來!朕聽說這口刀大有名頭,人都叫它傲君刀。君父也是可以傲的麼?你索性換個招牌,叫它弒君刀好了!眾人聽了這話,無不大抖起來,驟感自家命懸一線,今夜已是死期!

    只聽朱棣又道:你與朕打擂二十年,卻不說到底為了什麼。朕問問旁人,看他們是否懂你的貞心烈志。智賢,你說他究竟為了什麼!智賢低宣佛號,合掌道:我佛家只講三步功夫:一曰看破,二曰放下,三曰自在。陛下所問,恕老衲愚鈍不知。

    朱棣冷笑道:世人耗費錢財,只為爾等身居廣廈,龜縮避世麼?朕一定要你說!

    智賢佛號又起,神情肅穆道:陛下一定要老衲講,老衲又怎敢不說?其實陛下也知道原因的,何必非讓老衲說出來?

    朱棣見他竟敢出言頂撞,拍榻道:你快說!朕急欲知之!

    智賢忽露莊嚴之情,說道:所謂俠者,以鋤強扶弱為己任,以熱血悲心為胸懷。其人可向世間一切弱小低頭,獨不能向任何強權、強力屈膝。如反其道而行之,則萬古俠光盡滅,江湖永世黑暗,無復光明。老衲雖然迂拙,青燈古佛之下,也漸漸明白何為真正的俠義精神。果真俠真義者,不啻世間行動之佛,我釋家子弟,也遠不及他的。此一番話說出,眾人無不動容,眼眶盡都潮濕。

    朱棣似乎愣住了,半晌睛眸不轉,既而雙眉漸聚,森聲道:照你說來,朕為四海共主,強中領袖,俠者必欲除朕了?任九重,朕將死之軀,送給你博此虛名如何?

    智賢歎道:陛下英明,當知任施主絕無此心。所謂一燈可照萬古黑。任施主這些年來,不過存此真俠真義在心,為江湖守一盞明燈罷了。話未說完,眾皆大悲,殿內一片嗚咽。

    正這時,忽聽朱棣冷笑道:朕倒要看此真俠真義,究竟能有多真?玄一,你不是說他入殿之後,即刻便要毒發麼?朕可等著他獻上那把傲君刀呢!玄一聞言戰慄,膝行而出,顫聲道:陛下恕罪。任先生內功高深,實超乎想像。其實已已該發作了。眾人聽此對話,皆目瞪口呆。

    此時任九重已覺體內不祥,卻望向玄一道:道長果有手段!我想知道你怎樣下的毒。天底下的毒物,沒幾樣能害得了任某。我知道決不是那罈酒。玄一羞愧無地,只衝他磕頭不止,卻不敢道出真相。

    朱棣笑道:你告訴他就是了。玄一頭也抬不起來,吞吞吐吐道:半月前陛下墜了馬,抬回帳中時,便下了道旨意:叫貧道無論如何,也要逼任先生入宮獻刀,且要各派人物都在場。貧道率弟子從蒙邊趕回來,先哄任先生喝了那罈酒,因知任何毒物你都能察覺,所以那酒只是個毒引子。後來抓了令師弟,任先生入獄剛說至此,任九重忽道:不用再說,我知道了!一剎那,心中懊悔不已:原來他們斬斷伯生手足,只為激我神狂意亂!怪不得我觸摸伯生身體時,初覺有一絲涼意入掌,那必是另一種毒引子了?兩者均無毒,只一相遇,便成奇毒之物!難怪那夥人在牢外糾纏不休,原來是怕我察覺中毒,不肯趕來此殿!

    突聽眾人齊聲駭叫,旋見任九重七竅之中,各有血線躥出。這毒端地霸道無比,發作得越緩,蓄勢也就越強!眾人見那血線竟噴出一丈開外,都驚得魂飛魄散。玄一大哭上前,抱住任九重道:任先生莫怕,這裡有解藥的!你快向陛下跪一跪,把刀獻上,這時還來得及!

    眾人都知凶險萬分,皆跪地大哭道:魁首!你便獻上此刀,大夥一樣敬你愛你!千萬別耽擱啊!說話間,只見他七竅已非血線躥出,竟如噴泉一般,殿內一片血霧!

    眾人見他滿臉都是血,卻無屈膝之意,都撲到龍榻之前,哭喊道:陛下,求您先讓魁首服了解藥吧!我等必勸他伏首獻刀,決不敢違陛下之意!

    朱棣大露得色道:朕待此刻已二十餘載,決不許有人打折扣。你們都去勸他吧!玄一嚇得神魂失據,撲於榻前道:陛下,貧道冒死懇求:能否不讓任先生下跪,只將刀交與陛下如何?

    朱棣見任九重仍不來跪,大怒道:朕不見他泥首呈刀,死不瞑目!誰敢再勸,即刻賜死!說時鬚髮飛張,狀極可怖。

    他晚年本有狂疾,十數年間,已杖斃宮女閹人數千。這一怒大有雷霆之威,宮殿震顫。眾人不敢開口,都死命叩頭,放聲大哭。玄一更是前額盡爛,鼻中都流出血來。

    忽聽任九重歎息道:我守了這麼多年,就為了看你們這個樣子麼!言罷兩手攥刀,忽拼盡所餘之力,竟將那刀連著刀鞘,猛地折為兩段!

    突然間,大殿內哭聲皆止,出奇地安靜,眾人呼息都彷彿停止了。

    卻見朱棣呆了眼神,似乎全然無法相信,隨之一聲大叫,猛噴出數口黑血來,身子一歪,險些栽下龍榻。

    眾人驚呆,仿如木雕泥塑,一動不動。

    也不知過了多久,朱棣血復歸經,又急喘了幾口,忽仰天歎道:俠之大真大癡,朕總算是知道了!一語說罷,目中全是灰燼,半點光亮也無。及見任九重囟門都被那毒頂開來,又復長歎道:朕非庸主,只怕死後也要遭些罵名;卿本英豪,可惜亦不能再返江湖。我二人同日辭世,真可謂素契緣深了!朕還是有些不甘,想與你再賭一局:你若未死之前,能離開朕的皇宮,走到承天門外,朕必以國士之禮葬你,並告子孫萬世,決不再管江湖之事。若你走不出去,江湖還要向朝廷伏首,斷不許自逞俠名,亂朕國典。你看這樣如何?

    任九重不答,擦去眼前的污血,默默向外走去。眾人悲不自勝,皆灑淚呼喚。

    朱棣雖僅剩下一口氣,仍死死盯住他不放,直至他走出殿去。

    任九重出了大殿,驀覺一股極重的殺氣逼來,身子一晃,險些又跌回殿內。他頭上血湧不斷,什麼都看不真切,只覺迎面立了數十人,無不殺氣騰騰,每挪一步,都極感艱難。

    原來朱棣將亡,隨征諸將俱在殿外守護。眾人皆百戰之身,既知皇上與此人賭誓,恨不能將之剁碎,以悅聖心。

    任九重心神恍惚,遍體無力,也不知過了多久,才走出了大院。感覺四外全無光亮,遂用手摀住囟門,跌跌撞撞地向前走來。

    此時神宮寂寂,半個人影也不見,天上更如潑墨一般,黑慘得嚇人。不覺耳鼻中血都不流了,全身麻木起來,想是熱血將盡,感覺出奇地冷。

    又不知過了多久,手足漸漸僵硬,自己也知道走不動了,唯心間一個念頭驅使著,仍向前挪蹭。還好道路寬敞,未走入迷宮般的小徑,腦海中模模糊糊,只是想:那承天門是紫禁城的正門,該是在南面吧?我只挑大道走,可南面又在哪兒呢?一路如此想著,又走了百尺之遙,忽覺腳下軟綿綿的,跟著腦袋裡呼隆隆打轉,迷迷糊糊地昏了過去。

    也不知是天公垂憐,還是冷風太勁,竟又將他弄醒,只覺眼中已能辨些物影了,奈何卻再難起身。放眼望去,才發覺獨在群宇之中,四面茫無路徑,儘是高殿廣廈。一瞬間,忽覺這黑沉沉的紫禁城,竟彷彿一張無形的天網,將自家罩得動也難動,不由絕望欲泣,又欲縱聲狂笑。

    便在這時,忽聽得身後極遠處,幾聲喪鐘響起,跟著死一樣沉寂的四周,也發出鬱悶的悲音。隨聞神宮之內,每一處都有喪鐘響起,交響合鳴,越聽越覺得滑稽。

    他長長地吐了口氣,也不知哪兒來的力氣,竟又站了起來,只覺身子清爽了許多,眼內猙獰的樓殿也忽然變小了,內心湧動一份喜悅,只認準一個方向,搖晃著向那裡走去。

    尚未行遠,忽覺烏黑的天空,好像露出一抹青色,隱約有微星閃動。不知不覺中,漸感天色發灰,轉而又變成慘白。驀地裡幾道青亮亮的東西射下來,晃得他眼花繚亂。一忽兒間,更有奇光自雲端飛下,彷彿已射入其軀,頓覺週身爽泰,快活得恍若登仙。看四周時,哪還有什麼宮殿?盡變得矮矮平平,且如冰消雪化,漸趨於無。

    看那前面,原來水草豐美,歌聲縹緲,正是自家久愛的江湖!狂喜之際,復見俠者縱馬而來,都繞著他歡呼大笑。一時猛志激盪,身子居然飄了起來,千山飛度,萬里雲回,好不暢心快意。正歡喜間,但聽不遠處有人呼喚。移目看去,只見父母妻兒走來,卻又停下腳步,望其微笑。恰這時,忽見那廟中的女子裊裊婷婷地掠過,前胸卻都是血跡,一閃便不見了。正自放心不下,猝見一片奇花叢中,那小女孩手拿糖果,嬉笑著跑近,口中喊些什麼,卻聽不到了。驀然間一生精華,在腦海中一閃而過,隨之中心如醉,陶然欲睡

    承天門外守門的軍士,眼見一人搖晃而出,旋即仰面摔倒,忙都圍上前來。及見這人渾身是血,面目難辨,均想:這畜生是誰?怎死的這般難看!二人拖手拽足,將他棄於角落。

    不一刻,忽有幾隻小鳥飛來。一隻許是累了,竟落在任九重臉上。另幾隻也要落下,先一隻卻猛地飛起,好像感覺到了什麼,引那幾隻飛在半空,嘰嘰喳喳直叫,旋即都向高天飛去

    至次日,一代雄主終不負約,以國士之禮葬九重,並釋其妻孥。是夜臨終之際,已命錦衣衛逮玄一以下十七人,均賜死。後此事由某宮人傳出,海內為之嘩然。後人感九重之烈志,曾作詩悼之曰:

    自古奇兒幾人同?王土難絕烈俠蹤。

    高天不遂成祖願,一羽凌霄自有情。

《傲君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