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揭穿陰謀殲頑敵

    事情的真偽終於證實了。

    華大化、石默然,以及華山派的優曇大師此刻都成了木頭人,但見他們各執銅牌,目中暴射懾人的稜芒緊緊盯著面前的子弟,人人牙關磋切,軀體顫抖,憤怒激動之狀,已至無以復加之境,但卻無人講得出一句話來。

    他們能講什麼呢?面前之人不是自己情逾手足的同門,便是一手教養成人的徒弟,想不到他們早已背叛師門,投效了「銅牌」之主。

    如今「銅牌」在握責問己屬多餘,除了氣惱與羞憤,確實也沒有什麼好講的了。

    梅若望畢竟是草莽英豪,涵養差些,當知道梅子豪背叛了他,他便恨不得將梅子豪一掌斃。

    但梅子豪終究是他的獨子,所謂虎毒不食兒,要下手卻又狠不起心來。因此他只有左右開弓,問一句便是一個耳括,打得梅子豪口噴鮮血,臉上紫痕纍纍,他兀自不肯歇手。

    梅子豪穴道被制,手腳都不能動,他的父親的耳括打到臉上,他只是左右幌動,嘴裡發出悶哼,卻不回答。

    這時三更早盡,深山荒野的氣氛本就陰森淒迷,令人心顫,此刻梅子豪的悶嗍,聲傳四野,有若鬼哭狼嚎,一聲聲撞擊著眾人心弦,更令人渾身發抖,從心底泛起陣陣寒意,大有不忍卒聞之狀。

    少林無妄大師心地慈善,喧了一聲佛號道:「梅施主請歇手,老衲有話講。」

    梅若望氣憤當頭,那肯歇手,吼道:「有話回頭講,老夫要問出個道理來。」

    「拍」的又是一個耳括擊去,厲聲喝道:「畜生,你啞啦?你老子頂天立地,白道之士也不敢小覷於我,你為何出賣父親?甘願投靠韃子?講啊!」

    無妄大師走了過去合十道:「阿彌陀佛,施主請歇怒,目下不是責問令郎之時,如今真像已明,怨仇可釋,然而強敵環伺,遲恐有變,該當先與白大俠共議對敵之策才是。」

    梅若望想也不想,道:「韃子們居心巨測,既然連這畜生都被收買了去,可知老夫屬下的奸細不止犬子一人。這些奸細不能查出,還談什麼對敵之策?老和尚不用多管,老夫定要從這畜生口裡問出究竟來。」

    梅若望不愧是綠林霸主,便在如此激怒之下,心思仍有這般精密,眾人聽了,不覺對他增進了一份敬意。

    無妄大師微微一怔,道:「山主之言固然極是,但卻不需顧慮,那位女施主既是宮彤屬下,相信她定有所知。」

    花如玉接口叫道:「大師別問我,我僅知道宮彤屬下分別配有金牌、銀牌和銅牌,金牌必定是總管身份才有,銀牌是獨當一面的首領,銅牌則是各門各派中臥底之人,剛才我看白大俠已經被宮彤收買了,至於我知道梅子豪身上有銀牌,那是因為……」

    她話尚未講完,梅子豪忽然開口了。

    他目光又嫉又恨,咬牙切齒的言道:「好賤婢!有朝一日你與姓白的小子落在少爺手裡,少爺一定將你們碎屍萬段。」

    花如玉嫵媚的瞟了俊卿一眼,然後笑道:「這怪我嗎?是你自己心術不正,想在我身上佔便宜,才被我發現你腰際有塊青龍銀牌。我真想不通,以你堂堂少山主的身份,為何要投靠宮彤,甘願作清廷的爪牙。」

    梅子豪若非穴道被制,真恨不得將花如玉撕碎擊爛,但此刻手腳都不能動,只有口齒發狠,嘶聲罵道:「狗賤婢,但願你的狗命多活幾天……」

    花如玉一絲也不相讓,搶著笑道:「怎麼樣?你認為姑娘怕你嗎?」

    她「吃吃」笑出聲來,接著又道:「你是個繡花枕頭,身子都掏空了,就算姑娘怕你,白大俠可不怕你,有白大俠負責姑娘的安全,不要說你,便是宮彤又如何?告訴你,白大俠的功力我見過,單打獨鬥,宮彤絕不是白大俠的敵手。」

    當日俊卿被宮彤所制,那是宮彤暗施「九子母烈焰神雷」燒著俊卿的衣裳,俊卿撲地翻滾之際心無二用,乃被宮彤俟機得手,若憑真才實學,宮彤確非俊卿之敵。

    梅子豪正想還嘴,忽聽個陰冷嚴肅的聲音道:「如玉,白大俠真能保護你嗎?」

    這聲音花如玉耳熟能詳,正是清廷懾政王多爾袞的手下金牌總管宮彤所發,她聽了不覺嬌軀一顫駭然叫道:「你……你……」

    俊卿也知道宮彤到了,但他鎮靜如常,安慰道:「姑娘別怕,一切有我……」

    他轉臉面向宮彤抱拳一拱道:「總管大人,我們久違了。」

    宮彤站在一座小丘上,他身邊佇立麗水、妙月二尼,但俊卿目光瞥掃,已見四下俱被蒙面人團團圍住,可知自己一行前來太行山之事已經外洩,宮彤是有備而來,接下去將是一場無可避免的浴血死戰。

    宮彤本人仍是一付儼然陰冷的模樣,他嘴角噙著冷笑,不可一世的道:「白大俠真是天殺星的好徒弟?他許下的諾言竟由你來毀了。」

    俊卿雖然暗中心驚,外表卻仍氣定神閒,笑道:「我不忍武林中人自相殘殺,拆穿你派伏各門各派臥底之人的身份而已,何嘗毀了家師對你的承諾……」

    他講到這裡,忽聽身側「撲通,撲通」有人倒下去,他吃驚的回眸一瞥,此來余道南等身份已洩之人俱各嘴唇發紫,身體抽搐的死了。

    安潔是醫道能手,見狀駭然尖叫道:「毒!毒!他們服毒了。」

    俊卿也知道他們乃是服毒自裁,但見他身形急閃,縱到梅子豪身邊,將梅子豪兩頰一夾,梅子豪的下巴便脫臼了。

    他這才轉過身來,怒容滿臉的喝道:「宮彤,你的手段太惡毒!他們總算是你的屬下,你為何要叫他們預含毒藥,逼他們非自裁不可?」

    宮彤陰陰一笑道:「白大俠機敏過人,一眼便和他們預含毒藥,老夫欽佩得很。但白大俠也該知道,這些人無一不是貪圖重利,罔顧志節的人,老夫若不預作安排,他們受不住刑求逼供茫,洩露了機密而那些為老夫作事的人,性命還有保障嗎?」

    華山優曇大師臉色鐵青走了出來,肅容合十道:「阿彌陀佛,敝派許氏兄弟失節喪志,死不足惜,但他們總是華山弟子,老衲眼見他們兄弟為人利用而死,嗔念難平,恭向白大俠請命,老衲願與宮施主一戰。」

    他是有道高僧,心中縱悲憤不已,仍能自恃身份,不失禮儀,放聲猶為平和,不帶一絲火氣。

    形意門的掌門人華大化便不同了,他無疑是個急燥之人,只見他目光帶煞,步履凝重的緩緩走出,直向宮彤面前逼去,喝道:「宮彤,閣下誘人子弟背叛師門,令他們羞憤自殺,惡行令人髮指,華某萬萬容你不得,你進招吧!」

    宮彤暢聲大笑,然後不屑地道:「人都死啦!何須再為他們遮羞?令徒明明是畏罪,另外便是怕你們嚴刑逼供,受不了煎煞,若說他們知道羞憤,那便不會為利所誘了。」

    俊卿知道危機四伏,在沒有摸清對方底細以前,他不願輕啟戰端,於是他閃身撲出,擋在華大化面前拱手道:「華掌門人暫請息怒,且容晚生問他幾句……」

    梅若望隨後撲到,怒氣如虹的截口吼道:「沒有什麼好問的,他便是元兇正主,兩道邇來的仇殺都是他從中挑撥而起,所有的血債老夫要他償還。」

    俊卿急道:「梅山主明白便好,目下我們已陷包圍之中,輕啟戰端對我們不利。」

    先前雙方之人竟被連串意外的變化弄得緊張過甚,誰也沒有留神四周的狀況,此刻聽俊卿這樣一講,當即不約而同的向四周望去。

    但見蒙面人各執一柄精鋼長劍,為數不下三百之多,一個個目射精芒,佔著有利的地位,虎視眈眈的監視著全場,只要宮彤一聲令下,便是一場分進合擊的猛烈攻擊,那形勢端的令人觸目驚心。

    宮彤得意地笑道:「哈哈!白大俠不愧文武全才,知道兵法之利弊。

    國朝這座『八旗陣法』燮理陰陽,窮通三才、五行之妙,施展起來,大小由心,戰無不勝,攻無不克。目下是三百二十名武林一流高手佔了三才、五行之位,本總管處身之地為全陣樞紐,只要本總管一聲令下,三百二十柄長劍倏變千萬,各位要想脫身,那便萬難……」

    梅若望愈聽火氣愈大,沉聲喝斷道:「你為什麼不下令?」

    宮彤陰陰笑道:「本總管體念上蒼好生之德……」

    梅若望左手一場後顆黑點直向宮彤射去,緊接著身形修撲,「烏芒驚神棒」急掄而出,喝道:「你也配講『好生之德』看招!」

    「招」字聲落,黑點已近宮彤面門,「烏芒驚神棒」帶起一股剛猛絕倫的勁氣,也已點到宮彤的前胸。

    宮彤的武功自有驚人之外,但見他右手一場,左袖一拂,身形滴滴溜溜轉了一圈,非但人在原外似未動彈,那黑點也已被他抓到手中,而左袖拂出的柔勁,早將梅若望剛猛的招式化解於無形。

    他揚一場院手中的黑點,原來是一顆珍珠大小的黑色藥丸,那藥丸是梅若望從他兒子口中取出的,如今原「壁」歸趙,他頗有自得之色,逸然笑道:「梅山主,令郎未曾嚼破藥丸白裁,可知他仍未死心,你難道不想知道令郎為何背叛你麼?」

    梅若望一招無功,正擬挺身再上,聞言不覺微微一怔,忖道:「是啊!豪兒平日自許甚高,為何甘原投效於他?」

    他心中疑念甫起,宮彤已經接道:「令郎對醫仙的高足神往已久,可惜你這做父親的一無所知,竟讓慈愛心仙子下嫁白大俠,令郎傷心之餘,便想利用我的力量斗一斗白大俠,故此,令郎投效於我,可說是互相幫忙。這與一般人不同,我們的條件是相對的,你應該為令郎感到驕傲,為何還與白大俠一路和我作對呢?」

    宮彤這話頗令俊卿暗暗吃一驚,但總算明白梅子豪何以對他仇視極深,暗中向他下毒的緣故了。

    安潔忽然紅著臉孔叫道:「荒唐!你講這話是什麼意思?梅少山主縱然對我有眷戀之意,大可直言稟告梅山主,以父子之親他都不說,卻告訴你一個豪無淵源的人?我看你又在運用離間之計,叫梅山主上你的當吧?」

    俊卿恍然大悟,擊掌叫道:「對!安姊說得對,他又在運用離間之計……」

    俊卿口中激贊,心裡的念頭運轉如飛,忖道:他明明佔了優勢,為何還要運用離間之計?難道那三百多人並不可恃?

    他心中轉念,目光向四周蒙面人望去,這次他留了神,蒙面人的眼光可被看出蹊蹺來了。

    原來那些人縱然目光如炬,個個精芒電射但那如炬的目光卻是呆愣的,呆愣中且有駭人之色,這可見那人已經被人暗中做了手腳,人人的穴道都被制住了。

    這一發現令他膽氣饒張,高聲笑道:「總管大人,我看你不必枉費唇舌了,干跪下令發燮理陰陽的『八旗大陣』吧!」

    俊卿一面說著,一面直向宮彤面前逼去,群豪見了頓時呼聲雷動,心頭的郁氣化成煙雲,個個躍躍欲試。

    宮彤沉不住氣了,驀地厲叫喊道:「那一位高人與宮某為難?再不現身,莫怪宮某損及閣下的祖先!」

    運處一個粗獷豪邁的聲音哈哈笑道:「宮娃兒,憑你這句話就該挑斷腳筋。若不是天縱賢侄不讓我老人家出面,你現在苦頭已經吃足了。」

    另一個蒼勁的聲音接道:「哈叔!你這話不對,小侄的意思,是讓俊兒磨練磨練,可不敢攔著不讓你出面,你這話應該收回來。」

    粗獷豪邁的聲音道:「好!我便收回。」

    「回」字聲落,空中已經降落一條黑影,緊接著另外一條黑影躡蹤而至。大笑道:「哈哈!這叫收回?這叫毀諾了。」

    先到那人道:「事情由你處理,我不過問便了,這也叫毀諾?」

    後到那人連忙作揖,笑道:「如此便是哈叔成全,小侄這廂有禮。」

    群豪直到這時方始看清兩人的容貌衣著。

    但見後到那人身著葛袍,頷下三綹青須,年紀將近六十,臉貌清,精神奕奕,正是俊卿的師父天殺星秦天縱,先到那人年紀更大,頂門已禿,四周白髮亂垂,看去總在八十開外,他穿一襲土布短褐,一條灰布扎腿褲,白眉覆目,方臉無須,加上骨骼頎大,身體健強,全身充滿豪放不羈的氣味,倒有不怒而威的儀態氣派,認得他的人卻是不多。

    俊卿見到師父蒞臨,頓時欣喜欲狂,跑過去拜伏在地,大聲叫道:「師父安好,你老人家既然來了,為什麼不出來?」

    秦天縱在他頭上一拍,道:「豈有此理,你這麼大了,還要師父餵你吃奶不成?來叫你媳婦過來。」

    安潔縱然有見過天殺星,聽卻不知聽俊卿講過多少次,她遠遠見到秦天縱,便知這位清老人是俊卿的師父,所以早就過來了,此刻紅著臉孔,深深拜下去道:「潔兒在此,潔兒拜請師父萬安。」

    秦天縱任由安潔拜伏在地,仔細端詳了一會,方道:「嗯!你很好,溫柔似水,穩重如山,難怪俊兒天天講得我耳根發熱。起來吧!我們見過溫哈叔祖。」

    「哈叔祖」便是指那白髮禿頂老人,這老人將俊卿夫婦看了個飽,此刻撫著禿頂呵呵笑道:「見便見了,不要下跪,我老人家最怕磕頭蟲……」

    他忽然「呀」的一聲怪叫,跳不開去道:「天縱,你這徒弟練成陰陽真氣啦?」

    原來這老人素性不羈,最怕見人下跪作揖,但俊卿既知他是「叔祖」身份,又是第一次見面,參拜之禮自不可廢,老人講到「不要下跪」時,全身已經蓄滿無形柔勁,想要阻止俊卿夫婦跪拜,豈知俊卿好勝性強,拜了一半,突遇阻力,以為老人故意考驗他的修為,於是便陡運「玄氣罷氣」,帶著安潔,硬生生突破老人的柔勁,一絲不苟的拜了下去,叩了三個響頭,這便難怪老人大驚小怪了。

    天殺星手撚鬚髯,微微笑道:「不瞞哈叔,小侄無意中得到天心雙飛環,俊兒乃是籍雙環之助,練成了『玄門罡氣』,哈叔若是不嫌俊兒刁鑽頑皮,還得請哈格外成全才是。」

    禿頂老人呵呵笑道:「你對我也有正經的時候,哈哈!可見這孩子的是可造之材。可惜他小小年紀,已經得天獨厚,養成了『玄門罡氣』,我老人家心餘力拙,已是教無可教了。」

    他仰天又是一陣大笑,笑聲一落,轉臉喝道:「起來,你還跪著幹麼?你是故意惹我老人家生氣?」

    眾人循著他的目光望去,原來不知何時,太行山的梅山主梅若望已拜伏在側,頭也不敢稍抬,這時聽了老人喝問,方始恭聲應道:「徒兒私自離山,罪孽深重……」

    老人大聲叫道:「好哇!罪孽深重,那你何不自絕?哼!我沒有責怪於你,你倒自行責怪起來,真是我老人家的好徒弟。」

    原來這老人正是哈元修,當年號稱「孽天一怪」。聽他這種責罰街道徒弟的口吻,便連無妄大師也覺忍俊不禁,但他成名極早,為人縱稱正派,脾氣可是人人不敢領教的,因此誰也不敢笑出聲來,生怕一時不察,犯了他的某種忌諱,那就吃不完兜著走了。

    只有天殺星似與他淵源極深,接口說道:「梅若望身為綠林霸主,這些年倒也幹得有聲有色,未曾弱了哈叔的名頭,哈叔對他背師離山之事既然不加罪責,那就叫他起來吧!」

    哈元修眼睛一瞪道:「誰不叫他起來啦?反正他羽毛已豐,明知我老人家最怕見人下跪,他卻偏要跪著惹我生氣,我有什麼辦法?」

    別聽他講得聲色俱厲,其實師徒之情昭然若揭,梅若望自然聽得出來,於是他心頭竊喜,又叩了一個響頭,起立道:「徒兒謹謝師父宏恩。」

    哈元修「哼」了一聲,忽然道:「你這綠林霸主想不想再幹下去?」

    梅若望躬身道:「徒兒但憑師父吩咐。」

    哈元修舉手朝梅子豪一指,道:「你若想再幹下去,先將你那無用的兒子宰了。」

    這話出口,大眾都愣然不知所措,接著又道:「我那兒子為了女色,不取正當途徑,竟然背叛父親,與清廷的走狗狼狽為奸,這種兒子要他何用?常言道:『己不正何以正人?』不然,你這綠林霸主就不要干。」

    這話也對,綠林霸主統率千萬亡命之徒,霸主若是不正,怎能令那些亡命之徒懾服?天下豈不大亂了?

    俊卿忽然道:「師叔祖,人說父慈子孝,你老人則教梅山主殺兒子,俊兒可是第一次聽到。」

    哈元修白眉一皺,道:「怎麼?我老家人錯啦?」

    俊卿道:「當然錯了。梅公子縱有萬錯,我們可以責之以情又導之以理,人非草木,當有是非之辨,一殺了之,豈非規避為父祖的責任?你老人家只是未往深處著想而已,俊兒不信你老人家連這點淺近的道理都不懂。」

    安潔著急道:「俊弟,你對師叔祖怎可這樣講話?」

    她是怕俊卿激怒老人,不覺脫口對俊卿加以薄責,詎料哈元修聽了,忽然哈哈大笑起來,道:「錯了!錯了!我老人家當真錯了!望兒,你那兒子不殺也罷,往後可要好好管教了。」

    這老人的是確豪放可人,錯了便是錯了,一絲也不顧顏面身份。

    說完這話,他又回過頭來,望著安潔笑連連道:「你叫安潔吧?嗯!你對俊兒很愛護,也很知禮,但我老人家恐怕俊兒你教得又迂又腐,失去本來,那便大煞風景了。」

    安潔嬌羞的垂下頭去,恭聲道:「師叔祖教訓得極是,潔兒往後當加注意。」

    這時各派掌門俱已懷繞四周,俊卿乘機一一替師父引見。

    崑崙水先生道:「老朽久仰秦大俠的志行為人,衷心甚為欽慕,今日一見,足慰生平。此間事有秦大俠出面主持,老朽盼能全始全終,一勞永逸,那便是天下武林之福了。」

    不料秦天縱卻道:「這裡的事我不管,我徒兒既然被你們推為盟主,自有他負責處理,我到太行山來,乃是為了個人的私仇。」

    他轉臉又向俊卿道:「俊兒,當年刺殺恩公的兇手主腦,為師都查清了。」

    俊卿的父母當年無意中救他一命,他便一直當作再造這恩,也將俊卿父母遭人殺害的事,當作了自己切身大仇,不但人前人後,口稱「恩公」,就這十餘年來,每年也得抽出一段時間搜索首腦元兇,當真是無日或懈。

    他這種勿忘勿懈的精神,俊卿是看在眼裡,感在心中,此刻聞此言,頓覺熱血沸騰,激動不已地道:「這……這……是真的嗎?」

    秦天縱道:「當然是真的,為師怎麼騙你,他便是……」

    他正要說出兇手的姓名,忽聽哈元修綻聲喝道:「慢著,你怎麼如此而已沉不住氣?心事一者專,二則分。既要俊兒處理面前的事,為何又告訴他父母大仇,那心情還能平穩嗎?你真是愈長愈糊塗了。」

    他講話不留情面,俊卿怕他師父下不了台,連忙強奈心神,身秦天縱道:「師父,你老人家先別告訴徒兒。徒兒年輕氣盛,血氣未定,聽了徒亂心意,或將因私而誤公,那就墜了你老人家的聲望了。」

    秦天縱被哈元修喝阻,本在發愣,此刻聽了徒弟的話,不覺捻髯莞爾,失聲笑道:「好!好!師父糊塗了。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十幾年也過去了,何爭一時片刻,處理當前的,師父拭目以待。」

    俊卿這才轉向,氣度雍容的朝宮彤拱一拱手,道:「總管大人,白俊卿一介寒士,承蒙武林各派掌門難為共盟之主,主理兩道紛爭之事。紛爭之起因,看似起於長白山發現的萬年參王,實際卻是貴上興風作浪,蓄意替兩道製造的仇恨。論因果,你是罪魁禍首,但你食人之祿,自當忠人之事,縱有不是之處,那也怪你不得。

    白俊卿為體大心,自始至終抱定以和為貴的心意,不願多造殺孽,差幸真像已明,貴上的陰謀毒計再也難逞伎倆,如今是戰是和?就聽一言而決了。」

    他侃侃道來,不徐不疾,條理簡明,情義兼顧,無論遠因、近果,對方的罪愆,自己的心跡,以及當前的情勢,都講得清清楚楚,然後叫宮彤自擇「和」「戰」,實有儒將准情度勢的風範,群豪聽了,不覺大為心折,深深欽佩不已。

    但宮彤現奸詐成性,他對哈元修無疑是熟悉的。自從哈元修現身迄今,他站在原處動也不敢動彈,那便是害怕哈元修出手阻礙攔緣故,不然手下人早已被制,憑自己便連俊卿也敵不過,借給他膽量他也不敢再待一下。

    他之所以不走,原是靜以觀變,如何想個辦法扣住哈元修與秦天縱,叫他們無法出手,自己才能從容退走。

    此刻他顯然尚未得計,但俊卿言相想詢,總算提示他一線生機,只見他眉頭一揚,故作鎮靜的陰陰笑道:「你講話能算數嗎?」

    俊卿笑道:「白道盟主講過便算,你多問了。」

    宮彤冷哼道:「閣下的盟主是個傀儡,我怕你作不了主。」

    他原是無話找話,蓄意在製造機會,所盡量刺激俊卿,措詞絲毫不加考慮。

    豈知他口齒縱然損極,俊卿卻並不發怒,倒是哈元修熟知他的性格,聽得極感不耐,雙目一瞪,喝道:「宮娃兒,你從小擅用心機,現在只落個奴才身份,難道仍然不知警惕悔悟?俊兒問你是戰是和,你便該爽直回答,為何轉彎抹角用言語損人?惱得我老人家性起,先打斷你的狗腿,叫你和戰兩難,那時你就後悔了。」

    宮彤與他的目光一接,不覺機伶伶打了個冷顫,但他仍然壯著膽氣,道:「哈老這樣講,我宮彤有何話說。事實上白大俠上有師尊,旁有愛妻,他縱然作得了主,最少也得微求天殺星與慈心仙子同意,我的顧慮何嘗有錯?」

    天殺星惱道:「豈有此理!我已聲明在先,此間事我不聞不問,全憑我徒弟處理,你以言詞傷人,嘮嘮叨叨沒完沒結,可是有意激我秦天縱出手,與你見個高下不成?」

    宮彤作用不屑,道:「你秦縱出手,我宮彤不見得怕你。我記得你在望月峰上曾經這樣說過:『我殺的人沒有一個不該死的,講過的話也沒有不算數的。』叫我一定要信。我信已信了,你徒弟仍舊洩了我的底細,這該作何解釋?」

    天殺星跳起來,道:「你信口雌黃,簡直混蛋!我徒弟自始至終,絕口未曾提過你主子多爾袞逃到關外,準備借兵打回來的事……」

    他話未講完,宮彤已經接口哼道:「你現在不是親口說啦!這算言而有信嗎?」

    天殺星聞言一愣,想想豈不真是自己親口說啦?

    他是天性戇直的人,心中明知上了他的圈套,急惱之餘,越發無言以對,半響才聽他憋氣道:「說便說了,你待如何?」

    宮彤暗自竊喜,表面故作大方,道:「我也不敢對你如何,如今我已受制,既然和戰由我抉擇,我便要求任我離去,三日之內,不得追查我的行蹤,更不能暗中設伏,派人阻擊。」

    天殺星又是一愣,道:「這事我不能作主。」

    宮彤道:「我知道理該白大俠作主,但你是他的師父,我要你作此保證。這是對你是否守信的一次考驗,你敢保證嗎?」

    他講得若有其事,好像有人已經應允他離去似的,可知他內心實在自己耽心的安全,故如用言語扣拿秦天縱,只要秦天縱點了頭,或是作了承諾,他便算有了保障,便不怕有人阻攔他了。

    他這種鬼計如何瞞得過哈元修,只聽哈元修厲聲喝道:「賊骨頭,你當真不可救藥。你要走便走,絕對無人阻攔你,卻偏偏愛動心機,要人上當,我老人家一忍再忍,已經到了極限,再要嚕嗦,你就不要走了。」

    崆峒癲頭陀忽然叫道:「不行,不能讓他走。我頭陀踏平了三座綠林山寨,一把無情火不知傷了多少生命,這都是中了他的離間計,頭陀造孽,最多打入了鼻地獄,不得超生,百餘條生命的血債他必須償還。」

    太行山主梅若望也道:「師父,這姓宮的不能讓他走。徒兒屬下與白道豪俠結仇的因果不說,他數典忘祖,投向清廷,殘殺自己同胞,這種令人指發的行為絕不可恕……」

    俊卿接口道:「梅山主,仇恨罪行是一回事,為人的胸襟應該寬大又是一回事。總管大人落在下風,可說全是哈叔祖與我師父的力量,我們因人成事搏殺一個處於下風的人勝之不武,也替武林留下一段以眾欺寡的笑柄,晚生認為應該讓他平安離去,另找公平搏鬥的機會,使他死而無怨。」

    梅若望道:「白大俠的意思老朽懂得,但此人奸詐成性,這一走海闊天空,我們再到那裡去打他?死難同道的血仇也就永無清雪之日了。」

    俊卿道:「梅山主儘管放心,晚生敢說不久便能見面。」

    梅若望不解的道:「白大俠胸有成竹嗎?」

    俊卿微笑道:「山主對那參王蛟丹的事,準備歇手放棄了嗎?」

    梅若望道:「天材地寶,千戰難逢,取回來濟世活人是好的,老朽自然不會放棄,白大俠為何忽然問起這件事?」

    俊卿道:「這便是了,殺蛟取丹,千里掘參,自然不是三兩個人辦得到的。我師父剛才講過:多爾袞逃到關外,準備借兵打回來。我們大舉出關掘參取丹,難免引起清廷注意,這便阻礙多爾袞的大事,所以他才設法挑撥兩道自相殘殺,結仇血拚,籍去心腹之患,並收漁人這利。我相信多爾袞在那長白山中,定有安排,宮彤既是多爾袞手下總管,他想不去怕也不行。」

    俊卿說出這番話,眾人方始澈底瞭解宮彤替兩道尋仇結怨的真正原因,一時俱各怒形於色,議論之聲雀吵而起。

    哈元修大聲叫道:「好小子,這殺侄爬灰的殺胚心機也太毒了,我老人家倒要去見識見識。天縱,我們走!」

    這老人也是爆火性子,說走便走,話聲未落,人已沖天而起,像蒼鷹一般升空疾掠,眨眼剩下一點灰影。

    秦天縱隨後掠去,道:「俊兒好自為之,我們長白山見……」

    兩位老人一走,宮彤方始心頭一寬,喝道:「白俊卿,你盡洩老夫的機密,又說出今後的動向,那是你自尋死路,怪不得老夫心狠手辣,往後有你瞧的。」

    俊卿夷然道:「你走吧!我若怕你,大可悄悄地告訴梅山主,用不著大聲大氣的說出來。來日鹿死誰手,尚在未定之天…」

    宮彤接口道:「好!就這麼說,一路上你要小心。」

    他身形一轉,領著麗水、妙月二尼便向坡下走去。

    花如玉見到兩位姐姐仍隨彤宮彤走,不覺嘶聲喊道:「姐姐!姐姐!你們還跟他走嗎?」

    二尼歎口氣道:「姐姐殘花敗柳,身心俱污,這一生已經毀定了,你好好跟隨白大俠吧!花氏門中,日後只有希望你了。」

    花如玉從小由兩位姐姐撫養長大,她兩位姐姐縱然放浪形骸,姐妹的感情卻是一樣深厚,她聽到這種似自殘歎息,內心宛如刀割,兩眼的淚水像串珠落下,但卻不知如何才能留住兩位姐姐,當真是心亂如麻,欲語無詞,安潔連忙輕輕的一再安慰她,方始止住哭泣。

    宮彤的身法奇快,他在四周轉了一圈,一一拍開三百多名劍手的穴道,然後便像家之犬,領著他們急急離去。

    眼看是一陣腥風血雨,想不到竟能兵不血刃的如此收場。眾人瞪眼瞧著罪魁禍首安然而去,心中不無悵惆餘恨,但俊卿既然作了決定,大家也不便再說什麼,只有將一腔怒火寄待來日以求發洩。

    俊卿瞥了地下幾具屍體一眼,抱拳朝梅若望一拱,道:「梅山主,請你派幾個人將這幾具屍體掩埋一下,我們長白山回來,再請各位掌門擇土遷葬。」

    梅若望連聲應道:「該當,該當,白大俠現在就要走嗎?」

    俊卿含笑道:「急不如快,宮彤鍛羽而去,路上不知還要弄些什麼花樣,晚上想與各派掌門分道而行,先去泰山知會醫仙狄老師一聲,然後便逕赴長白,這樣化整為零,可以避免無謂的糾纏,山主若無其他事故,也請從速啟程為上。」

    梅若望道:「白大俠見解極是,老朽略作安排,明日便就動身。」

    俊卿道:「我們約定冬至前十天,先在鴨綠江畔的帽兒山聚齊,然後再定入山掘參,共禦敵強之策,山主為如何?」

    梅若望道:「好,白大俠說了便成,冬到前十日帽兒山見而。」

    俊卿的目光掃過各派掌門,又道:「還是那句老話,這次長白之行,仍以減少傷亡為是,功力不足的便不要去,免得對敵之際,還得分出人手照顧他們的安全。各位掌門人可有什麼意見?」

    這本是原來的議定,此刻不過意外的,加了梅若望的力量而已,各派掌門自然不會再有意見。

    於是俊卿走過去拍開梅子豪的穴道,懇懇切切的道:「少山主,你對我的怨恨實在毫無來由,因我而背叛令尊更是錯誤。我覺得我們大可做個朋友,我沒有兄弟姐妹,安姊也是一脈單傳,我們都歡迎你到江南去玩。我們走了以後,請你將內奸稟知令尊,令尊前往長白取參便放心了。」

    梅子豪神情木訥,不言不動。

    梅若望氣惱道:「白大俠不必管他,這畜生死罪可免,活罪難饒,老朽定要好好收拾他。」

    俊卿轉身拱一拱手,笑道:「山主的家務事,晚生本來不敢置啄,但令郎之錯因我而起,故祈山主格外海涵,再見,再見,各位再見。」

    最後那句「各位再見」,他是對梅子豪的屬下說的,他作了一個羅圈揖,轉身便向山下行去,對梅若望是否看他「金面」饒了梅子豪,似乎也不放在心上。

    他這一走,各派掌門也向梅若望一一告辭,梅若望也不留客,便自談笑宴宴,一路將他們送下山來。

    他們果然分道而行,一十三派分成三道兩起,功力差的都被遺回山去,各派掌門僅帶著一二位長老同行。

    俊卿夫婦與峨眉一派自然跟隨終南白石道長轉回泰安,因為終南乃是傾派而出,野叟與醫仙以及其餘同門都留守在泰安集賢山莊,白石道長必須回去遺返不必要的人手。

    他們一行曉行夜宿,倒也未為遇到意外,但白石道長自覺受辱過甚,縱然想通了不宜自裁,心裡乃是快快不樂,默默寡合。

    這日傍晚,他們在碭山投宿,安潔悄悄向她夫婿道:「俊弟,明日就到泰安了,掌門人如此慼然於懷,師父見了一定要問,我看得設法剷除他心中都結才是。」

    俊卿訝然道:「他心中有什麼鬱結?」

    安潔黛眉一蹙,道:「你也真是粗心大意,這都看不出來嗎?」

    俊卿撒賴道:「安姊不要皺眉嘛!你叫我贏這一場便贏了,雖然靠著哈叔祖與師父從中幫忙,沒有發生什麼大量流血事件總是我的功勞。我粗心大意你便提醒我,何須安姊皺眉不高興,你一皺眉我心裡就打結,那多不舒服。」

    安潔拿他沒有辦法,輕輕歎口氣,道:「人家心裡正在發急,你還要玩皮撒賴。」

    「我不撒賴,安姊說,掌門人心裡有什麼鬱結?」

    安潔道:「還不是太行,令他難堪自裁的事。」

    俊卿「哦」了一聲道:「原來還是那件事,我以為早成過去了呢!」

    安潔輕歎道:「誰有你那麼豁達,天大的事過去也就過去了。掌門人的胸襟本來就窄,太行山你又確實過份了一點,一路上他始終沉默寡言,慼然不樂,準是因為那件事耿耿於懷。」

    俊卿急道:「這可怎麼辦?安姊知道,我不是故意的。」

    安潔道:「我知道有什麼用,你總得想個法子。」

    俊卿攏眉道:「那有什麼法子,除非當面和他講清楚。」

    安法連聲道:「不行,那樣愈講愈糟。」

    俊卿忽然「行,一定行。不過……安姊可要依我。」

    「依你什麼?」

    俊卿笑道:「歌功頌德,請一桌酒席。」

    安潔忍不住笑道:「你又頑皮了。」

    俊卿一本正經道:「酒席不是請我的,是要安姊把他們都請來,席間你再對我大事歌頌一番,我自有法子叫掌門人眉開眼笑。」

    安潔頗為耽心的道:「你不是存了嬉謔之心,找個人戲弄一番吧?」

    俊卿笑道:「安姊認為我永遠長不大嗎?須知我已是武林十二大派共推的白道盟主,再也不像從前一樣膚淺了。」

    安潔道:「你若自知穩重,請一桌酒席不算什麼,但你確有把握使掌門人敞開胸懷嗎?」

    俊卿道:「旁人的事我不在乎,若讓安姊受秋老師責罰不是,小弟便是睡熟了也要心痛,你說我全跟自己過不去嗎?」

    俊卿的性格安潔知道,他若是故作神秘,那是怎樣也不肯說明的。

    好在俊卿愛她勝於愛己,她對俊卿的話倒是相信得過,於是便道:「好吧!你吩咐店家備酒,我這就去請他們。」

    華燈初上,後院精舍的敞廳裡果然備了兩桌上等酒席,白石道長與峨嵋掌門並坐首位,花如玉與終南其餘三位仙子兩側相陪,俊卿夫婦坐於主位,峨嵋七女則是另坐一席。

    安潔雖然不知俊卿如何令掌門師兄敝開胸懷,捐棄舊隙,但卻果如所言,舉杯在手,先向白石道長道:「師兄,小妹妹敬我一杯,干。」

    她舉杯一欽而盡,白石道長也只得一飲而盡,道:「四妹,你今天為何備下酒席,總不會是為我吧?」

    安潔微笑道:「便為師兄也未嘗不可,但小妹不敢穩瞞,事實上乃是專為外子,師兄與各位姐姐不過是陪客而已。」

    廣寒仙子柳若馨對安潔的情誼最深,也深知她是安份守已的內向人,聽了這話便知其中有緣故,乃道:「怎麼?這酒席敢是俊弟討來吃的?」

    她一猜便已八九不離十。

    安潔臉上不覺微微一紅道:「那倒不全是,主要離泰安近了,此後有他叔祖與師父在一起,要想開懷暢欽也不能夠,俊弟又一直誇耀他的功勞,說是已經為我贏了這一場,磨著向我討酒喝,我想想這次能夠兵不血刃,他的功勞倒也不可磨滅,便藉此請大家聚一聚同方面垛他的饞嘴,另外也表示我對各位長途跋涉的道勞致敬之意。」

    柳若馨「噗哧」失笑,道:「俊弟也真會磨人,這點功勞算得了什麼,竟然厚著臉皮討酒喝。」

    俊卿忽然板起臉孔高叫道:「柳姐姐,你不公平,這般天大的功勞還不算什麼,一場血戰不但化為祥和,並且還將梅若望拉了過來,又不曾替家師背了信諾,如今宮彤的陰謀折穿了,此後只要同仇敵愾對付多爾袞,取得參王蛟丹以後,武林便可從此太平,換成你是白道盟主,我不信你能比我做得更好。」

    他故意大呼大叫,好像受盡了委曲,席間諸女,均不覺掩口葫蘆,吃吃笑出聲來。

    這是玩童爭強好勝的神態,諸女都比他大,自然難免失笑,但花如玉和他年齡相若,一顆芳心又深深繫在他的身上,便覺替他深感不平,於是十分認真的道:「各位姐姐,小妹倒覺得白大俠之言有理,最低限度,他能是宮彤在那股紊亂而又一無線索可循的狀況下,辨別出誰是宮彤收買的奸細,這便不是常人能夠做到的,各位姐姐認為對嗎?」

    安潔聽了這話,忽然心靈一動接口笑道:「你是僅知其一,不知其二。那是我們事先商量好的,到時候一旦發生拚殺,便從雙方對敵之人當中去尋真正的敵人。當時眼見和談有望,余道南等人去偏偏自作主張,故作義憤填膺,唯恐天下不亂的一味拚鬥不休,於是他便想到他們可能是奸細,其實他也沒有一點把握。」

    姑射仙子陳秀月駭然接口道:「怎麼?原來當時你對掌門師兄也有疑心?」

    她講這話,眼睛是瞪著俊卿說的,俊卿連忙道:「不敢欺騙陳姐姐,當時我是想加以觀察,看看真人是否戰而不力?因為我假設既是奸細,必定不肯當真拚命的,後來見到癩頭陀他們憤而出戰,一交手便傷人,我的假設才完全推翻,進而覺得應如龍、余道南他們可疑……」

    縹渺仙子張初美黛眉含顰,道:「俊弟,無論怎麼說,我對掌門師兄的態度總是過分了,你幾乎逼得掌門師兄羞憤自絕呢!」

    俊卿坦然道:「是!小弟錯了,小弟願意受罪。」

    柳若馨畢竟愛護他,搶著笑道:「好!罰你喝三杯,三大杯呀!」

    俊卿當即起立斟酒,斟了滿滿三大懷,連仰脖了,將三懷酒喝了下去,然後又斟了一杯,端著杯子向白石真人道:「真人海涵,小弟迫於形勢,當時的措施容或欠當,現在謹以水酒一杯,聊表負荊之意,真人如有不忿,便再罰我三杯。」

    他仗著自己年紀小,又是客卿之位,涎著臉孔作出一付小孩子乞饒的模樣,又將第四杯酒一飲而盡。

    女人愛笑,在座女人都被他引笑了,白石真人卻仍冷冷的寒著臉,但總算不失風範,端起酒懷虛應道:「負荊之意不敢當,那是我心胸狹窄,自討沒趣,白大俠不必放在心上。」

    俊卿成竹在胸,只怕他不開口,他既開了口,虛應也好,認真也罷,俊卿是一概不管,只見他嘻嘻一笑,道:「到底是一派掌門,氣度畢竟與人不同,還說自己心胸狹窄哩,我看你的度量最大。」

    他不等旁人接話,逕自續道:「真人,我離開太行山臨走之時,又梅子豪說了幾句話,又為他向他父親求恕,你說我作得對不對?」

    他完全作出一付稚氣未去,慮心求教的模樣,白石真人雖未作答,臉上繃得緊緊的肌肉卻已逐漸放鬆了。

    花如玉對梅子豪印象極劣,反而小嘴一蹶,道:「哼!還謝哩?你就是那件事作得不對。梅子豪最不是東西,對女人總是一付色迷迷的怪樣,他居然敢對安潔姐姐存有非份之想,我都替安潔姐姐抱屈,虧你還有這份氣量為他求饒。」

    俊卿揚眉張目,不服地道:「我有我的想法啊!物必自腐,而後蟲生,人必自侮,然後人侮之。這是古有明訓的。他對安姐姐存有愛慕之心,而且癡心妄想與我作對,這證明安姐姐確有令人愛慕之處,對安姐有什麼損傷呢?安姐嫁給我,我便與有榮焉,便該自慰自足,因安姐而感到驕傲。梅子豪嫉妒我那是能怪其然的,我若因此恨他,那便比他還不如了。」

    他講完又問白石道長,道:「真人,我的想法對不對?」

    白石真人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峨嵋掌門時鑒珊接口道:「高論,高論,我還道俊弟僅對女人好,原來你對男人也曲予寬容的。」

    廣寒仙子柳若馨笑道:「俊弟現在是白道盟主,自當將仁恕之道披及眾生。」

    她倆的語氣含有譏諷之意,但俊卿故作不懂道:「不,我不是這個意思,我認為人貴自足,自足方能靜靜的思考。

    每椿事情發生都有因果。那結果也許使探討,惑於眼前的是非,其錯誤也許就是自己。這個無分男女,也不是將仁恕之道披及眾生,而是自得其樂。」

    縹渺仙子皺著眉頭道:「你在講什麼?我聽不懂。」

    俊卿一本正經的望著白石道人道:「真人一定懂……」

    安潔早已明白俊卿的用意,乃道:「俊弟,三師姐是在問你,你講話半而不接,怎麼去問掌門師兄?你那句『自得其樂』連我也不懂,快講吧!」

    俊卿回眸道:「我不信安姐不懂,這便是自反啊!自反的結果其錯在人,我原諒他,其錯在我,那便勿憚改過。這樣心胸自然舒暢,還有什麼過不去的?一個人心無芥蒂,蕩蕩坦坦,真所謂質諸天日而無愧,其樂何如,不言可知。安姐若再不信,你可以問真人,真人習道,一定講得比我透澈。」

    俊卿講到這裡,白石道人忽然哈哈大笑起來。

    他這笑聲來得忽然,大家都向他望去,俊卿惶然道:「怎麼?我講得不對嗎?」

    白石道人連連頷首道:「對!對!對極了!不過,我請白大俠不要再演戲了,白石慚愧!直到現在,我才明白這席酒果真是為我而設。」

    此話一出,眾女相顧愕然,俊卿則與安潔交換了一個會心微笑。

    只見白石道人神色一黯,繼續說道:「太行山之事,我心中的芥蒂確實未除,又因我有過自絕之念,近日時時想到先師當年被逼自裁的景況,心中煩悶,難以自遣,所以就形於色。四師妹也許見我落落寡合,才備下這桌酒席,俟機開導於我,是這樣麼?」

    安潔赧顏道:「事情縱然是這樣,小妹也不敢說開導師兄。」

    白石道人苦苦一笑,道:「開導不開導那也一樣,總之我現在想通了。賢夫婦的這份心意,愚兄總是感激的。白大俠提醒我『其錯在人』。我原諒他,其錯在我,那便勿憚改過,先師之死,我該想到那是師祖的遺訓,誰也不能違背,太行之辱,便該想到盟主的口諭,便是命令,我不遵守,事先便已辱及盟主的身份,盟主縱然故意給我難堪,那也是『人必自侮,然後人侮之』。我又怎能自怨自艾,責怪他人?現在好了,一切都成過去,我們喝酒。」

    他說完端起酒杯,綻開笑容,跟大家頷首致意,領先乾了杯。

    於是陰霾倏收,笑聲澌頻傳,融融樂樂的一直喝到梆響三更,方始盡興而散,名自就寢。

    第二日,他們到了泰安,白石道人便將終南門下悉數遺返西安,只請野叟醫仙二人同赴長白。

    安潔不願與俊卿分離,但因懷孕已久,肚子漸漸大了,白石道人便以掌門人身份,勒令安潔在集賢山莊相候,於是柳若馨、陳秀月、張初美、花如玉,以及峨嵋七女便在泰安陪著安潔。

    他們在泰安也只呆了一天,第二日但束裝就道,一直向關外進發,此行便只有野叟、醫仙、白石、俊卿以及峨嵋派掌門人時鑒珊,共計五人。

    一路有話則長,無話則短,這日過了義州,他們便乘排溯鴨綠江而上。

    那是為了避免宮彤派人攔襲,再者便是沿途整備採參必須之物。

    醫仙狄夢放博覽群籍,深知藥性,那年頭人是合藥聖品,故此醫仙雖居江南,對那採參的知識卻比關外當地人還要豐富。諸如美酒、凍肉、果品、刀叉,鐵鍬,以及套參用的「快道繩」,莫不在路上盡量購齊。

    俊卿完全是門外漢,他看見好奇,便問道:「狄老師,我知道刀叉、鐵鍬是掘參用的,酒肉果品是祭神用的,這紅絨線叫什麼『快道繩』那是幹什麼用的?」

    醫仙笑了一笑,道:「掘參有許多相沿下來的規矩。臂如祭神是祈求人眾平安,滿載而歸,露宿脫去鞋靴,是叫『豺狼狗』前來衛護,墊托山參要用『青菜』包紮山參要用『菠蘿』這紅絨紅叫『快道繩』便是發現山參時要盡快上前,輕輕用這道絨紅將它纏住,不然安它便逃得無影無蹤了。」

    醫仙微微笑道:「我也不清楚,相傳人參是通靈的,譬如墊參用的『青菜』乃是一種長在老樹上下的綠苔,包參用的『菠蘿』也是一種海綿一樣柔軟的樹皮。如果不用這種綠苔、權樹皮扎人參,人參也會自行遁走。採參的人代代相專,都是這樣做的,誰願意甘犯忌諱,將幸幸苦苦掘到的人參,去試驗它是否真的會遁走。」

    俊卿解嘲似的笑了笑道:「相傳下來的習慣風俗規矩,我想一定有它的道理,當不致於全是迷信『豺狼狗』又是什麼神祇?它真能衛護脫去鞋靴的人嗎?」

    醫仙聽他將「豺狼狗」當作神抵,不覺失笑道:「你以為『豺狼狗』也是採參人妥擬的神名麼?那你便錯了,它是一種似猿似狗的野獸,秋冬以後經常出沒在關外山區,入夜才出來覓食。但也確有它怪異之處,那便是見到脫鞋而臥的人,它便繞人撤尿一圈而去,說也奇怪,只要它撤尿之處,便會狼虎遠避,蟲豸不侵。據典籍記載,這些都是事實。」

    一旁的時鑒珊愈聽興趣愈濃,接口笑道:「狄老,這倒像是神話,你能不能將採參的一切都講一遍,也讓我們長點見識。」

    狄夢放點頭笑道:「當然可以,時掌門人要聽,我這就講,不過我知道的也不多。」

    於是醫仙不厭其煩的便從「人參」一開始講起,他說:「人參是一種五加科的野生草本植物,莖直葉長,秋季開花,深秋結果,花小而淡白,果赤如扇球,根部便是人參,普通長不盈尺,作紡錘形,年代愈久,愈似嬰兒,故叫人參。

    人參又叫山參或野參,要在人跡罕至的深山僻嶺之處才有。關外人每當秋季收成以後,以迄大雪封山以前如此,十年以上的人參已不多見,像太行山主梅若望發現的萬年參王,那是千百年也難得一罕世珍品。

    人參年代的區別看枝丫,通常有兩夾子,登檯子,四撇葉五撇葉等等之分,枝丫愈多,年代愈久。傳說人參生長之地飄忽不定,極難尋覓,故此掘參之人趁開花結果之時入山。那時天尚未雪,叢翠之中如果以現赤紅顆粒,好便就是人參。採參人抓住此一特點,每有斬獲。」

    醫仙講到這裡,時鑒珊猛然尖叫道:「啊呀!如今深秋已過,轉眼便是冬至,長白山萬里覆雪,一片銀白,人參的果實蓋在積雪之下,我們如何發現呢?」

    醫仙望著她笑一笑道:「人參有一特性,那便是年代愈久,開花結果的時間愈遲。梅若望發現的既稱萬年參王,結果當在冬至左右。

    不過,像這種通靈的稀世之寶,那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我們此行,也不過碰碰機緣而已。」

    時鑒珊雖然不是貪得之人,但既醫仙說得這般困難也不覺興趣索然,大大的提不起神來。

    醫仙見了,忙又續道:「時掌門人不必喪氣,人參出現之地,必有奇花異卉隨之而勝,那奇醜淫穢的惡蚊尚且能知盤踞不去,人為萬物之靈,焉有尋它不著之理?況且梅若望不久也要趕來,多爾袞也是有企圖,他們必知大概地段,我們獲寶之地本就不重,何不敞開胸懷,聽其自然?還是聽我說那人山掘參的種種事故吧!」

    時鑒珊聽了這話,深感自己失態,她正揚起精神再聽下去,忽見野叟眉頭輕揚,沉聲說道:「且慢,附近有兵刃拳掌之聲。」

    舟中四人,以俊卿的「玄門罡氣」修為最難也最高,野叟這樣說,俊卿稍一凝神,果聞岸上十丈之內有人廝殺,並且聽出其中一個竟中安潔的族叔太湖水寨的總舵主吳一飛。

    吳一飛居然在關外出現,而且與人廝殺不休,俊卿下意識覺得吳一飛必是追尋自己而來。他不知安潔出了事,抑是吳一飛的太湖水寨有了變故?當下說了一句「我去看看」,人便出搶著循聲一縱而逝。

    半盞熱茶光景,俊卿已經領著吳一飛再次出現在艙內,這時吳一飛渾身浴血,氣息猶未能定。

    醫仙便問道:「一飛兄怎的趕來關外,又與什麼人發生衝突?你不是決心不願介入蛟丹參王之爭了嗎?」

    吳一飛找了一張椅子坐下,喘息著道:「我哪裡是為蛟丹參王,我是為我侄女婿送劍訣來,不意在岸邊碰上幾個鷹爪,一言不合便大打出手。」

    時鑒珊聽了「鷹爪」二字,心裡一驚,接問道:「什麼鷹爪,可是多爾袞的手下?」

    吳一飛道:「我不知道是誰的手下,但知他們穿著當朝官員的制服,他們見我急急趕路,便來盤問,我趁機說了俊兒的衣形著象,問他們可知你們去向,不料為首之人竟然喝令我拿下,我一怒傷了他們兩個人,廝殺便因此而起,想不到他們都是武林中人,身手都十分了得,若不是俊兒及時趕到,我恐怕還要吃虧。」

    白石道人眉頭一皺,接口道:「這樣說來,宮彤已在各處派了阻擋攔襲之人,說不定我們的行藏已經洩露,為了避免無謂的廝殺,我看不如就此棄舟,從陸路趕帽兒山。」

    野叟想了一下,道:「我看不必,吳舵主既然兼程送來什麼劍決,那定是不傳之秘,舟行較閒,俊兒恰好趁機演練,此行也許可以派上用場。再說,便是有人前來尋事,我們以逸待勞,也較有利。應我們幾人在此,縱有千軍萬馬也不足懼。」

    吳一飛這人粗獷好鬥,便有天大的事也不怕,野叟這樣說,他首表贊同,乃道:「田老之意極是,憑我們幾人怕過誰來?」

    他說著從懷裡取出一束黃絹,交給俊卿,又道:「這是『抱殘守缺』劍訣,你嬸娘不知從何處找了出來,巴巴的一定叫我送來給你,我到泰安見到安潔侄女,才知你們已經兼程北上。

    你趁舟行閒著將它練熟,宮彤那廝譎詐多智。據梅山主散發的手諭說,採參取丹之行不知尚有多少危難,練熟了便少一份危險,也不辜負你嬸娘一片心意。」

    俊卿在幾人之中輩份最低,他接過這劍決也不置詞,只有道了謝,問了「嬸娘」安好,又問了安潔的近況,便帶吳一飛沐浴更衣去了。

    舟行本來較緩,俊卿又要練劍,他們走走停停,一直挨到約定之日方在臨江登陸,直奔帽兒山。

    帽兒山其形似帽,位於臨江城郊,山不高也不大,風景卻甚宜人,登山可覽江城景,以及鴨綠江頭的點點舟帆。

    在帽兒山莊有座香火鼎盛的「三源寺」,主持明覺僧出身五台,年已古稀,也是武林中人,早年曾於野叟有數面之緣,故此「三源寺」便成了他們心目中臨時歇足之處。

    不料一行六人甫抵寺門迎面便見到扮成香客的太行山主梅若望父子,於是彼此相邀晉見了明覺大師。

    明覺大師雖是武林中人,「三源寺」卻與武林無緣,差幸大師心存漢室,熱心公益,聽了野叟述明來意,立即派出三位弟子分別佇候各派之人到來,並且撥出一座靜院,作為他們歇足議事之用。

    第二日,各派之人在明覺大師在弟子導行之下,先後都到了「三源寺」,當夜飯後,他們膽在靜院大廳集議進山採參以及共禦強敵之事。

    這次與會之人,除了野叟一行及梅氏父子以外,太行山另有兩位寨主隨行,一位是「塞外駝龍」寧振風,一位是「鐵臂飛猿」陸瑞庭,另外便是各派掌門人,以及少林派的的臨院無明,武當派的掌院無意,華山派的袁藥,青城山的金鞭崔首老,五台派的瘦頭陀崑崙派的祁昴武,崆峒派的頭陀,其餘陰陽山、點蒼、形意三派則僅掌門人參加,算來不足三十人,但論實力,可說全是當代精英,天下的一等高手都到齊了。

    他們所謂集議,其實不過詢問梅若望發現萬年參王的地點,以及如何分組進山,如何互相接應而已,最費事的,倒是多爾袞調的狀況一無所知,此去不知將要遭何種阻擊,如果多爾袞調用清兵,沿途設伏,能否獲取蛟丹參王尚在其次,他們都是俠義之土,想想可能發生的傷亡人物,內心也覺惻然不安,因此直到三更,會議仍舊不能結束。

    豈知便在他們委決不下際,白鬚飄飄的明覺大師忽然進入靜院大廳,道:「各位尚未達成協議嗎?多爾袞的手帖來了。」

    野叟惶然起立道:「怎麼?多爾袞的手嗎?他怎知道我們你這裡?」

    明覺大師微微一笑道:「田兄不必為老衲耽心,老衲雖然遁跡空門,膚色與血液總是道地的漢人,多爾袞與老衲過不去,老衲何妨率領門下,重返師門。前明之仇,本就不分僧俗,田兄還是先看手帖吧!」

    他講這話雖然心平氣和,詞意的慷慨激昂,卻不輸於擊築而歌,與會之人聽了,都不覺熱血沸騰,再見那手帖竟是白色的,白色的手帖,何異象微死亡,眾人未看內容,內心的怒火已經火冒三丈,敵愾越發堅強。

    手帖的內容倒也簡明,第一,他原與群豪共有蛟丹與參王,彼此以朋友相處。所謂「朋友之義」,也就是「福禍同當,忠難相扶持」。這一點群豪當然不會答應。第二,他願以武林朋友解決蛟參的辦法,在白頭山萬象谷內與群豪爭一日之長短,以決蛟丹與參王誰屬。那時無論發生任何事情,也於今後無關。群豪應允了,集議便也至此結束。

    次日,他們再次分批而進。

    由於萬象谷正是梅若望年前發現萬年參王之處,所以第一批由終南、峨嵋、少林、武當、崑崙,加上俊卿等六派之人結成的行列,便由梅若望當先領路。

    第二批則由野叟率領。遲延半日而行,以便一旦遭遇變故,彼此能以接應求援。

    誰知路上竟未遇變故,這倒又出了群豪意料之外。

    到了萬象谷口,遠遠便見到皚皚白雪的山腰上,早已結下了一二十處帳幕,那帳幕自然是多爾袞設下的。每個帳幕長寬六丈,中可容納二十餘人,由此可知多爾袞的屬下竟不下三四百人之多。

    群豪進了萬象谷,早有守望之人人帳稟報,群豪以為出來的必是多爾袞,豈知登山坡,出面之人竟是宮彤,不過宮彤身側,另一個體形高大,長像猛鷙的白髮老者,看去與宮彤的身份不相上下,另外有三個紅衣喇嘛,七八個年歲不等的勁裝疾服之人環立他們身後,看去都是武林健者。

    俊卿見到這等陣仗,便知多爾袞本人將不會出面了,於是他從容不迫的走向前去,朝宮彤抱拳為禮,道:「總管大人,咱們久違了。」

    宮彤冷冷的道:「白大俠不用虛套,你們只來了這幾個人麼?」

    俊卿含笑道:「第二批傍晚可到,總共是二十七人。」

    宮彤「嗯」了一聲,道:「王爺的手諭你們可見到了?是戰是和,白大俠答我一句。」

    俊卿哈哈一笑,道:「當日我問總管大人是戰是和,今天總管大人問我是戰是和,這是以牙還牙,報復得好快。」

    宮彤臉色一沉,道:「我不與你磨牙,願聞是戰是和?」

    俊卿笑容不減,但卻直截了當,道:「戰!」

    長像猛鷙的老人驀然暢笑,道:「好!夠豪氣,那便請對面帳幕暫歇,咱們來日一戰。」

    兩軍對壘,本以逸勞為勝負之機,這老人不但不佔便宜,且為俊卿等備下帳幕,俊卿是個潔白無疵的人,當下便對這老人生了一絲感。

    但他也是個江湖習氣不深的,他連老人的姓名也不請教,便自拱手道謝辭去,隨著老人指定引路之人到了另一面帳幕之中歇下。

    那邊帳幕內被褥及飲食之器一應俱全。

    群豪早已謀取議定,此行俱聽俊卿之命行事,以免意見分岐之時有了齟齬,授人以隙,因此俊卿之決定,群豪便無異議,到了帳幕,除了飲食之事,俊卿便命群豪便各自調息,靜待後繼之人來到。

    入夜以後,第二批野叟等人到來,俊卿派了守望,將其餘之人請入自己的帳幕,商討來日對敵之策。

    不料群豪剛剛就座,幕後人影一閃,天殺星已經捷如狸貓一般竄了進來。

    俊兒到師父,欣喜欲狂的叫道:「師父,你來啦,哈叔祖呢?」

    天殺星以指就唇,作了個輕聲的手勢,然後悄聲道:「俊兒,我告訴你,宮彤與左華,便是你殺父的仇人。」

    俊卿大驚起立,急聲道:「左華?左華是誰?」

    天殺星道:「便是白晝與你的對話老人,他目前是多爾袞的內府總管,地位尚在宮彤之上,他本是為師的同門師兄,後來因犯淫戒被你師祖逐出門牆,為師在甘涼道上被人暗襲幾乎喪命,便是他下的毒手,後來為師被你父所救,他又殺了你殺母洩恨,左賊的功力尚在為師之上,明日對敵,你要倍加小心,千萬不可衝動誤事,記下了嗎?」

    天殺星對俊卿講話,從來沒有這樣迫切嚴肅過,俊卿乍聞父仇,內心之激動無以復加,但被殺星嚴肅的語氣一逼,他反而不言不動,愣然怔住。

    天殺星又道:「記住,明日之戰,他們另有後援,你哈叔祖正在阻殺他們的後援,為師的也必須趕去助哈叔祖。萬年參王便在此谷之後,左賊未曾撲殺以前,千萬別去惹惡蛟,以免首尾不能兼顧。我走了,好自為之。」

    話聲甫落,但見帳幕微動,天殺星已經不知去向了。

    天殺星走了半響,俊卿仍是不言不動,醫仙走過去在他「靈台穴」

    上拍了一掌,輕聲叱道:「俊兒節哀,如今的強敵是你的父仇,你怎可以如此悲慟,還不坐下調息?」

    俊卿被他催動血脈,靈智稍復,淚水也因之一沿腮而下,惶然應道:「是,俊兒知錯,明日之戰,請各位務必成全,我要親手搏殺左華宮彤,以慰先父母在天之靈。」

    醫仙又叱道:「胡說,你不聽你師父講嗎?左賊的宮力尚在你師父之上,你一人如何是左、宮二賊之敵,宮彤交給我,明日之戰,你專心一志對付左華。」

    他從來也是和顏悅色的,如今情勢所逼,不得不忍心叱斥俊卿,這是因俊卿情緒激盪,神智已近迷惘的緣故。

    俊卿在醫仙逼迫下席地調息,時鑒珊留在俊卿身邊為他護法,眾人又擬定了明日對敵的人手,方始加強戒備,分別就寢。

    次日的陰霾欲雪,群豪的戰志卻分外的激昴。

    時當辰初,雙方已在一方十畝大小的雪地上對了陣,梅若望不待俊卿出面,便自徑向左華索戰。他的心意至為顯明,那便是讓俊卿摸摸左華的武功路子,以便俊卿出戰之際,能以一舉而殲敵。

    那左華的功力確似深不可測,梅若望乃是哈元修的及門弟子,手中的兵器又是哈元修當年使用的「烏芒驚神棒」,可是接戰之際,左華腳下始終未曾移動分毫,任由梅若望攻勢再厲,勁力再猛,他仍然若無其事的見招拆招,見式化式,而他使用的兵器,不過是一柄輕巧的白玉洞簫。

    他倆接戰不久,這邊的癩頭陀、瘦頭陀,青城金鞭崔首老,點蒼彈指金丸樊少少,太行「鐵臂飛猿」陸瑞庭,以及終南掌門白石道長,少林監院無明大師立既連袂而出,對敵之人便是三個紅衣刺嘛及四名勁裝疾服老人。

    紅衣剌嘛雖然來自西藏,他們各使方便鏟及大手印掌法,接戰的癩頭陀、瘦頭陀,與少林監院無明大師不久便各中一掌,如非無妄大師、優曇大師與鐵指禪師適時撲出,將他們替下,第一陣將有人喪命。

    那四名勁裝疾服老人武功極其高強,其中金鞭崔首老最先抵擋不住,左臂中了一劍,劍創深達半寸,一條左臂幾乎齊肩而斷,其餘白石道長與彈指金丸也只能與人戰成平手,倒是陸瑞庭銳猛難擋,攻勢有增無己,不上二十招,便將一名勁裝疾服老人擊斃掌下。

    戰事進展極速,雙方互有傷亡,但是敵方的人手多過五倍有餘,局勢雖然與俊卿等不利,此刻除了俊卿、醫仙,時鑒珊與野叟未曾參戰以外,便連梅子豪也已挺身而出,與他父親聯手戰左華了。

    此刻與宮彤廝殺之人是崑崙水先生。水先生內功深厚,「九現雲龍」身法威震天下,但宮彤守勢嚴密,水先生一時之間,對他也可奈何。

    局面勢漸趨危急,對方人紛紛出戰,除了宮彤、左華、紅衣服喇嘛之外,無處不是以寡敵眾之勢,便連裹傷再戰之人也不例外。

    俊卿沉不住氣,他向醫仙忿然道:「狄老師,俊兒想出手了。」

    醫仙領頷首問道:「你對左華的武功路子摸清楚了?」

    俊卿道:「左賊深藏不露,俊兒如不親手對敵,極難摸清他武功路子,好在藝出同門,俊兒對家師的武功耳熟能詳,我有自信擊斃此賊。」

    醫仙眼見局勢不利,想想再不出手也不是良策,乃道:「好吧!我先動手,這樣對左賊的心理多少可以牽制一點。」

    他回頭又野叟、時鑒珊道:「請師叔監視馳援之敵,局勢不容我等再存仁心。我出手便請時掌門人施展『滅絕神音』助戰,以便速戰速謀決。」

    他說完立時撤出長劍,便向宮彤身邊不逼去,道:「宮彤,狄夢放領教你的絕學。」

    醫仙練成兩儀真氣,武功在同行之中首屈一指,他這一加入戰鬥形勢頓時大變,任令宮彤的守勢如何嚴密那也是破綻百出,危險四伏,頃刻之間,便已欲攻無力,欲罷不能。

    這時,時鑒珊早已懷抱琵琶,「叮叮噹噹」彈出一片殺伐之聲。這殺伐之聲宛如冰窟之中蜂湧而出的寒風,聽在耳內,好像敲在心上,功力較差之人,頓時便覺心神震盪,血氣亂行,而那冰冷的寒氣,則又從全身十萬八千毛孔中直往骨內鑽逼不一刻,已有一大半人功力漸失,不能與戰了。

    這些人自然以左華、宮彤為多,但凡事利必有弊,左華見到手下之人逐漸癱瘓,心頭一急,也就展開了攻擊,梅若望父子便自抵擋不住。

    俊卿對殺父主凶,如非顧全大局,他早已出手,此刻一見,再不怠慢,當下一聲厲嘯,飛撲而出,喝道:「左賊償命來!」

    左華耳聞嘯聲,心頭一震,忙不及一招逼梅氏父子,自己又退出三步,駭然喝道:「你是何人?」

    俊卿飛身撲出,人已升在空中,他真氣內力綿綿不絕,「六龍御天」身法得自天心雙飛環,可以在空中轉折自如,他早將「抱殘守缺」

    雙劍執在右手,正擬一劍下劈,殺了左華替父母報仇,聽到左華出聲喝問,他一想應該讓左華死得明白,於是真氣一斂,翻身落在左華面前,冷聲道:「你可記得十五年前濟南姓白的知府嗎?」

    左華又是一震,雙目凝注道:「你是姓白的什麼人?」

    俊卿氣極冷笑道:「少爺便是白知府的公子,你殺了本公子的父母,難道忘了不成?」

    左華神色大變,繼而獰笑道:「原來你便是那狗官的孽子?不錯,那狗官是本總管殺的,你待如何?」

    他是色厲內茬,此刻早已蓄滿功力,靜以待變。

    俊卿牙根一咬,恨聲道:「殺你無訛了,你拿命來!」

    話落劍動,一劍逆刺而出,左華眼看那一劍平淡無奇,不覺一聲冷哼,豈知哼聲方起,劍鋒已論及「華蓋」。急切間也顧不得羞恥,連忙倒身一滾,滾出三丈遠近,方始挺腰起立。詎料俊卿心懷血仇,又存了速戰速決之心,一劍落空,人已躡蹤而至,左華尚未站穩,劍氣又臨頂門,於是他舉簫一格,只聽「嚓」的一聲輕音,一柄潔白純玉的上好洞簫,便已短了半截。

    左華一驚非同小可,但也不過一驚而已,緊接著劍光打閃,劍未及體,左華的六陽魁首,便自不翼而飛了。

    這戰局結強束得太快,快得人不敢想像,俊卿三不管,撿起地上人頭繫在腰際接著騰空一轉,又向宮彤那邊飛去。

    宮彤此刻早處下風,也是他命裡該絕,這時他恰好閃避醫仙一劍,頂門成空,俊卿趁此空隙一聲叱喝,一劍抖劈,他聞耳聲昴首,冰冷的劍鋒恰恰齊頭而過,他也緊隨同道好友命赴黃泉去了。

    俊卿畢竟是心地仁慈之人,父母之仇已雪,採參阻力已除,他不忍多造殺孽。於是他停立當地,綻聲大喝道:「住手!統統住手!」

    他這喝聲勢若雷鳴,廝殺便應聲而止,於是他揚起宮彤、左華的首級,又道:「罪魁已除,願降者隨我後山採取丹……」

    他說到這裡,忽見二條人影由後山奔來,歡聲道:「俊兒且慢,蛟丹與參王俱得,後山不必去了。」

    話聲落地,但見天殺星與哈元修全身浴血,手裡握著兩包樹皮扎之物,已自笑嘻嘻的落在眼前。

    俊卿見狀,不覺歡呼道:「師父,哈叔祖,俊兒的血仇償雪了。」

    哈元修歡愉的道:「那便好,禍患已除,珍寶已得,功德圓滿了。

    天縱,你將蛟丹參王交給狄夢放,叫他拿去配藥濟世,這一回,我們可以真正歸隱了,走吧!」

    秦天縱如言將兩包樹皮交給醫仙,口中應道:「走,俊兒也走,你本非開武林中人,此間事不用你管。你媳婦快生育了,帶她回『泌園』去吧!」

    說完話,他便緊隨元修身後離去。

    俊卿見了,也向眾人一一告辭,由醫仙、吳一飛等人陪同離開了萬象谷,轉回泰安,接走安潔,歡天喜地的回到「沁園」,此後再也不理武林中事,安安穩穩,享受他那少年得子的歡樂年華。

《冰劍寒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