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看前面兩艘賊船遙遙在望。

    天剛黑章安下令停航,他和劉策作了一度商量,趁夜裡兩位老人移居快艇,叫五郎、玲姑、龍珠住小舟。

    第三天賊人不走,章安也就不叫開航,快艇和小舟分開停泊,保持個相當距離,遠遠地監視著賊人。

    當天下午賊人還沒有動靜,玲姑覺得很奇怪,眼看龍珠喝醉了靠艙門上打瞌睡,她便溜到船尾來找五郎,五郎恰在舵邊面對賊船發怔。

    玲姑掩到他背後悄聲兒問:「看出什麼不對情形麼?」

    五郎回頭對玲姐姐笑,笑著說:「我們追漏了,人家兩條船上至多不過留二十個人,而且全是不相干的……」

    玲姑道:「我也有點可疑,他們大伙是另換了船還是起旱走了呢?」

    五郎道:「這很難講,說起旱一路上到處都可以起旱,可是不好走,我認為他們不會那麼傻,帶著俘虜跑路多累贅!」

    玲姑道:「奇怪,爺爺劉爺爺都不做聲,難道他們不曉得?」

    五郎道:「沒有的事,他們發覺在先,否則不會搬到那邊船上住,為的是看管紀俠,防他看出蹊蹺,輕舉妄動。

    他肩上創傷至少還須十天才能平復,爺爺一心想在水路上出奇制勝擒賊救人,偏讓兩口子一場傷攪得全盤皆輸,這你能說不是氣數?現在只好希望登陸有辦法。據我看陸上人家爪牙多!地理熟,憑我們四五個人力量恐怕很難成功。」

    玲姑急忙說:「別講喪氣話,你忘記了龍叔綽號小孟起,馬上一支槍萬夫莫敵,再說紀俠還不也是一員虎將……」

    五郎笑道:「我話還沒講完,爺爺料敵如神,他就沒作過登陸打算,這證明他老人家離開水毫無把握。混水孽龍不堪上陸,我們陸上本領有限,龍叔和紀俠雖然了得,可惜的是有勇無謀……」

    玲姑越聽越不高興,搶著道:「鳳,你是說我們應該拆伙,應該返航潛逃,應該不管這回事……」

    五郎笑道:「你別著急……」

    玲姑嗔道:「那你是什麼意思?」

    五郎道:「我李起鳳還不是無恥之徒,爺爺劉爺爺更何至不顧信義?沒有把握想把握,兩位老人家晚上必有行動,他們倆可私探賊船……我剛在想,天氣太冷水流太急,而且人家船上究竟如何安排還是不可知,我們不應該讓老人家冒險,我們理應代勞……」說到這兒他不響了。

    玲姑一頭鑽進他的懷裡去,仰著頭叫:「五哥,怎麼辦?講給我聽。」

    五郎想了想,附在她耳朵上輕輕說了兩句悄悄話。

    玲姑立刻回嗔作喜,她笑起來道:「成,紀俠向來睡得晚,老人家必定要等他睡後才行事,我們初更天就替他們辦完事,好歹明天也嚇紀俠一大跳。」

    五郎道:「玲妹,你記著一件事……」

    玲姑道:「什麼事?」

    五郎道:「賊人十有八九起早走了,我們還是由水道追,他們絕不能比我們走得更快,這是保管追得上……」

    玲姑聽了,點點頭。

    五郎又道:「不過到了重慶,必須把爺爺和劉爺爺留在船上。」

    「為什麼?」

    「自然是有原因的。」

    「那你就快說嘛!」

    五郎笑笑道:「如果讓他們跟上陸地,他們是不會幫助我們的,反而牽制我們心身,那是很討厭的。」

    玲姑道:「我懂得,你請放心……」

    二更漏盡,紀俠還在和章安下棋,劉策等得不耐煩,悄悄換了一身衣服溜到船後,剛要跳下水裡……

    水裡有人悄聲兒道:「劉爺爺別下來,我這就上去啦!」

    劉策倒真的嚇了一大跳,沒聽見一點兒聲音,舷邊上來了一條白色影子。

    劉策叫:「玲……」

    玲姑笑道:「別嚷,過來,我告訴您。剛才我跟五郎到賊人船上去,賊人全部跑掉了。

    兩位姐姐被帶走了,他們大夥兒由奉節起旱,岸上有人接應……」

    劉策進:「你們膽子太大,假使人家有埋伏……」

    玲姑笑道:「五郎算定你們兩位老人家晚上必有行動,所以我們決定代勞,水是真冷,老人家一定受不了。」

    「怎麼問出來的口供?傷了多少人?」

    「我們活捉一個芝麻狗官,大概是什麼巡檢,他供說賊人知道你老人家尾隨追趕,兩個喇嘛不怕混水孽龍,那位戴角銀鯊賈雲飛、和翻江金豹子呂言、鎮海蛟張大光,膽子都很小,他們不敢招意您老人家。」

    劉策道:「胡說,他們怎麼知道我在追趕?」

    「死鬼水老虎丁和你認識嗎?」

    「認識又怎麼樣?」

    「你在宜昌跟紀俠下船時,水老虎就看見你了,他警告喇嘛,喇嘛後來通知賈雲飛,姓賈的不願多事,他一力主張避免跟你接觸。」

    「兩艘船上還剩多少人?」

    「連狗官算在內一共二十一個,除了水手舵工都是兵備道衙門裡做公的,沒留一個賊。

    他們也還是要駛往重慶。」

    「活捉的狗官呢?」

    玲姑笑了起來,道:「五郎恨他身上沒長骨頭,一味的哀求哭告,問完話後綁起他扔下水喂王八……」

    劉策「唉」了一聲不響了。

    玲姑道:「據說他們一直趕往打箭爐……」

    劉策點點頭。

    玲姑道:「那我們怎麼辦呢?追還是不追呢?」

    劉策道:「那有不追之理?天一亮我們就得開船……紀俠志在殺賊救人心如鐵石,你爺爺平生豪氣干雲一諾千金,郭龍珠蓋世英雄,一根鐵脊槍馬前無三合之將,睥視江湖名震天下,他們都不是畏難怕死之人。

    我劉策為人謀無不忠,做事也不能半途而廢……

    不過陸上斗賊眾寡懸殊,講起來希望實在很渺茫,你知道我劉策就會水上稱雄,你爺爺一大把年紀盤馬彎弓,腰腳也不濟事。郭龍珠恃勇少謀,紀俠還是個小孩子,你想想看可怕不可怕?本來我跟你爺爺商量好追到萬縣,無論如何必須孤注一擲,可恨紀俠小晴一場受傷,敗壞了全盤計劃……」

    老頭兒說到這兒,不禁垂頭歎自心。

    玲姑道:「五郎的意思到了重慶一定要請您和爺爺留下,說是前途著實危險,老人家跟了去反而增加我們的負擔,假使碰著生死決鬥,使我們分心後顧那是很可怕的……」

    劉策笑道:「我自承是塊廢料,你爺爺八十高齡到底也是不行,我答應你勸他同留重慶,等候你們成功回來。你們歸途必須走這一條路,一年為期,及期你們若是還不回來,老夫將不辭一死以謝紀俠……」

    說著他就不讓玲姑多講什麼,毅然拂袖走了。

    第二天一清早,他們兩艘船繼績魚貫上航,究竟何日到達重慶?何時起旱追賊?追賊如何?吉凶奚似?……

    這自然都是問題,問題暫待解決。

    蒙古札薩汗部有個受有扎薩克尊稱的人物,本身是世襲王爺叫喜王,他的蒙古文名字太累贅難讀,此處不妨稱一聲喜王。

    喜王不滿兩歲跟老王到京小住五年,後來老王又帶他同往新疆,天教他得遇一位世外高人叫海容老人。

    海容久隱阿爾泰山,疆人敬之若神明父母,世緣未斷時復下山,都說他矢誓不傳衣缽,誰相信偏會看中了作客的小王爺。

    老王曉得老人道力通神,倒是十二分願意把唯一寵子交給人家領去山中學藝。

    喜王追隨師父八年,學成一身能耐,老王忽然病逝故鄉,海容親送愛徒奔喪回家,這也不過前三年的事。

    眼前這位王爺妙齡十八,光芒萬丈美丈夫,身長七尺,力舉百鈞,不單是形貌出眾,而風度雅潔拔俗。

    論武藝弓馬拳棒般般了得,尤其是馬上使發一支鐵脊蛇矛,暗嗚叱吒萬夫辟易,平居不親女色,嗜好讀書,愛好的恰又是漢族詩史傳疏,儒將風流,端的人間俊品。

    這一次,他接受了清朝大阿哥秘密邀請,準備長征西藏際會風雲。

    十一月中旬,天寒地凍。

    喜王帶了三百虎賁逗留混塔木尤地方等待天晴首途。

    這天,大阿哥忽又派了三十名心腹爪牙,千里飛騎押送一批禮物趕來速駕,說禮物無非黃金美人,美人中一名漢女,美麗得像一朵牡丹花,卻只是顯得不勝風雨憔悴,而且唯獨這朵牡丹花腳上多了一付足鐐。

    喜王雖說不大親近女人,美色當前究竟不能無動於衷,再則年輕人好奇心重,嘴裡未便認真窮詰,心裡卻老大一個疙瘩。

    他想:看她那樣子雍容華貴一表端莊,為什麼大阿哥來信要特別提到她出身微賤,不堪專寵?……

    為什麼好好的一朵嬌艷牡丹花偏要加以縲拽?

    越想越可疑,越可疑越放不下。

    當天夜裡憋不過,到底把遠來押送禮物的領班頭兒摘星手方立,召進他的闊綽蒙古包行轅問話。

    方立生長河北,喜王滿口好京腔,他們自然談得非常通暢。

    據方立說:那朵牡丹花恰就叫牡丹花,自幼流落青樓,脾氣壞架子大,可就是色藝俱佳,以此艷名雀起,譽滿江南。

    大阿哥不惜重金徵選輦送北來,個中曲折煞費手腳,都因為小妮子學過武藝,提防她野性未馴有驚王駕,所以飲以鎖骨靈藥並加腳鐐……

    方立雖然竭力自圓其說,但是他講話時眸子不正,喜王目光如炬,這就看出了幾分破綻來。

    後來聽到飲以鎖骨靈藥,霍地沉下臉色揮手逐客。

    方立在大阿哥跟前紅得發紫,他那裡受得了這種奚落?退出來馬上吩咐從人拾奪趕路,天還沒亮竟然不辭而去。

    喜王得到報告,越發動疑,就披窩裡傳令,教去掉牡丹花腳上鐵鐐,送往沐浴更衣聽候召見。

    本人巴不得立刻把人家傳來問個明白,好在他畢竟是位賢王,想到諸多不便,也就強自按捺下去。

    可是,第二天早上,他又像完全忘記了這一回事。

    近午時光,天氣奇怪的好上日當空,寒威頓解,好處還在沒有一點風。

    喜王命就蒙古包外面牧場上鋪了兩重地氈,排開三五張短腿案子,邀請幾位將領喝酒欣賞陽光。

    酒過數巡上王還是一句話不說,大家還都猜不到他在想什麼?

    好容易看見他伸手懷中摸個赤玉瓶兒,瓶中倒了一些藥末在蓋碗裡,拿蓋子蓋上,這才亮聲兒道:「去四個人把那個叫牡丹花的漢女請來……」

    背後應聲走出四個人,跳上馬風馳而去。

    喜王回頭對那些將領說:「中原大阿哥,不遠千里送來一批女樂,其中有個漢女被灌了毒藥,還給鎖上足鐐,我覺得很可疑……」

    話就講到這兒,不響了,大家還在豎著耳朵聽。

    片刻工夫,場外來了幾匹馬,一匹大白馬背上馱著牡丹花,紅緞子披風風帽皮裙子,遠遠看去儼然出塞王昭君。

    馬到場中先下來四個蒙古侍女,上前服侍牡丹花下馬,圍住她給除去風帽披風攙向喜王面前來。

    大家定睛看,看她滿頭雲發霧鬢,一身柳媚花嬌,眉鎖一笏春山,眼愁十解秋水,端的人間絕色,直看得那些年輕的胡兒們目瞪口呆。

    牡丹花雖則滿腔哀怨,依然神態倔強。

    約莫還離喜王案前一丈路,那四個蒙古侍女便要她趴下磕頭。

    牡丹花強立不動,亮瑩瑩的一雙眼瞅定了座上喜王。

    喜王看了她半晌,霍地站起來點頭道:「姑娘,請隨便……」

    他說的是京話,姑娘一怔,臉上浮起一剎疑雲,緩緩行近錦墩邊。

    喜王抱拳笑道:「請坐,請坐!」

    姑娘垂首看看錦墩,意思嫌它太矮。

    喜王舉目示意,旁邊立刻有人過來替她加上一個。

    姑娘側身坐下。

    喜王道:「姑娘,身上有病?」

    姑娘搖搖頭。

    喜王道:「聽說你受人欺騙,誤服毒藥?」

    姑娘還是不吭聲。

    喜王接著道:「那藥叫做鎖骨迷藥,初服不過渾身骨節鬆散,積久則會使人殘廢,今天我為你解除痛苦,蓋碗裡便是解藥,沖酒吞服頃刻見效。」

    說著伸手指著案上蓋碗。

    姑娘還是只搖搖頭。

    喜王笑道:「我曉得你必是身負奇冤,希望你服藥後慢慢把詳細情形告訴我。也許你在懷疑我與害你的人朋比為奸,這是可怕的誤會。我未滿兩歲跟先王進過京,到了七歲我就又上新疆遊學,一直到現在,足跡未入中原寸步。

    今年春間,清朝大阿哥派人約我西藏會面,被邀的也不只是我一個人,誰都不曉得他要幹什麼勾當。

    我實在不想去,一直逗留此間?昨天大阿哥忽然又給我送來一批禮物,其中有你這樣一個人,來信而且特別提到你的出身經歷……

    我覺得那些話完全不對,晚上我傳見那個叫方立的使者問話,可惡他也是滿口胡言,他的意思是說因為你會武藝,怕你行刺我,所以把你灌下一杯鎖骨迷藥……

    我很奇怪你為什麼要行刺?這事我認為必須問個明白,我決不讓大阿哥沾污我的名譽,我雖然年輕,但是我愛惜我的整潔羽毛……」

    說著眼射神光,霍然坐下。

    姑娘幾個月來千里霸囚間關跋涉,早把生死置之度外,她就沒流過一點滴眼淚,這會兒讓人家幾句誠摯的話打動了心,不禁悲從中來,泫然欲泣。

    她顫抖著站起來了。

    喜王趕緊擺手說:「你就坐著啦?」

    姑娘倒咽一泡淚水說:「你……別客氣……」

    喜王道:「我勸你還是早些兒喝下解藥……」

    姑娘咬一下嘴唇說:「不,我先要知道你的意思,我可以把實話告訴你,你是不是能相信?是不是願意送我回家?假使你懼憚大阿哥,或且有所顧忌,或且成心與他同流合污,我又何必要用你的解藥救治呢?……我自遭難以來就沒作過一份僥倖思想,因為匪徒看管得緊,我是無計自戕……」

    說到這兒,她掛下兩行眼淚,但也還是強制著講下去:「今天看你很尊貴,講話也很自重,我恍惚撥雲霧得見青天……我還不能講螻蟻貪生,但念堂上雙親倚閭望子,不由我不妄想生還……」

    說到「妄想生還」,她使勁瞅了喜王一眼。

    喜王驀地舉上案上一杯酒,沉下臉色說:「姑娘,你講我聽,大阿哥狼子野心,無君無父,我並不想高攀他,同時也不屑高攀他。你更不要懷疑我懼憚他,不忠不孝之人豈能生存於天地之間?……我對你絕無惡意,我很喜歡幫你一點小忙,不相信,請看……」

    他把一杯酒潑在地下。

    姑娘曉得這是靠得住的誓言,她喜得哭聲兒叫起來:「謝謝您啦……王爺!」

    喜王看她活脫像個小孩子,他就也快樂得笑起來說:「那麼,我要你立刻喝下解藥好嗎?」

    姑娘這邊點點頭。

    喜王那邊伸手揭開蓋碗,回頭叫:「來,對上一滿碗溫酒.」

    接著又瞟著姑娘笑:「你要是會喝呢!喝越多越好。」

    姑娘不做聲,眼覷蓋碗裡斟上八分酒,這便去捧起來往口裡送。

    雖則是平日好酒量,究竟這些日子受盡折磨,難免糟蹋了身子,偏偏蒙古人喝的酒相當猛烈,一口氣喝乾那大半碗、頃刻覺得頭暈目眩不能自勝。正待告辭,藥性酒力並發,不容她不頹然坐了下去,大家都出神望著她……

    就這時候,冷不防天上飛過一對鷂子,那些將領中恰有一位臂鷹赴會,那是一隻頂名貴的角雕,雕見鷂子焉能不管?

    雕比鷹更雄鷙更猛悍,而且非常刁狡,所以刁本作雕。

    雕的翅膀展開來約莫長七八尺,一隻嘴夠曲強大,兩隻腳覆著嚴密羽毛,它不但殘殺同類,比較弱一點的野獸,也是它侵害的對象,那些獐鹿狐兔專靠逃得快的動物,它盡有辦法攫之上天摔死它們。

    然後跟下去用它銳利無比的嘴和爪,把它們開膛剖腸食其腑臟。

    這種大鳥有時候還會吃人,你有機會路過沙漠,假使找不到水,假使連帶身邊水囊裡也倒不出涓滴,抬頭看天上來了幾隻大雕盤旋不去,你大概總會知道壽命差不多啦!

    它並不一定要等你渴得不能動彈再進攻,就在你足不成步幾個踉蹌那一剎那,霍地降落一翅梢搠到你頭上,立刻可以把你搠得昏死過去。

    此地所謂射鵰手,三個字看為無上榮耀的頭銜。

    射鵰不是一件僥倖的事,必須有真才實學,第一雕飛得高飛得快,平常射手的腕力根本不可能命中。

    第二雕身上羽毛堅韌,弓不勁、矢不鋒、膂力不足,射中它還是無濟於事。

    第三它有很好的避箭本能,平空能夠用利爪攫走你的箭,一支乃至兩三支,這是它存心跟你開玩笑,否則乾脆一翅梢打斷箭桿,或則把箭煽個無影無蹤;射手們如果碰著這一個情況,那是很尷尬丟人的。

    懂得厲害的誰也都不敢隨便控弦向雕,不單是怕人笑,人也還怕鳥笑人。

    然而這種鳥的確可恨,奴役於人為人戕賊同類,這還不可恨?

    今天喜王那位將爺的角雕,恐怕難逃一箭之厄,它名兒叫角雕,因為頭上長個肉筍兒,上面豎著一撮剛鬣,角倒未必有什麼實用,不過表現它長相更陰毒更凶暴罷了。

    當時它兩翅膀握上碧空,鷂子望見它自然嚇壞了。

    鷂子所以為鷂子就是會逃,幾個翻身翻進雲眼裡。

    角雕不捨穿雲窮追,逃得快追得緊。

    這時候,下面恰好來了一對老少英雄,一匹棗騮馱著一個輕裘緩帶少年人,年紀不過十七八歲,生得形如曉日照空,色若春花吐艷,英姿颯爽,寶氣干雲,他便叫做傅紀珠。

    一匹雪花青焉耆馬安坐一位道爺,大冷天他也沒戴道冠,挽個髻兒飄拂著五綹美髯,芒鞋布襪青布道袍一身素淨。

    他俗家名姓叫傅玉翎,綽號玉翎雕,盾徽畫個大白雕,神力老王妃傅燕容的私生子,當年揚威新疆,率五十員鐵騎,破維吾爾哈薩克兩族人馬五十萬眾於阿爾泰山、杭愛山兩山之間,斬敵酋何拜,救回神力老王爺,因此襲爵神力威侯,官拜九門提督。後來他掛冠封印潛行南下,娶有四位夫人。其中有一位神力老王爺的愛女叫寶珠郡主,郡主生紀珠的父親傅玉翎傅小雕,所以紀珠自幼就在神力王府。

    那年老王妃逝世,玉翎回去京都奔喪,出殯那一天趁熱鬧裡悄悄帶走了紀珠,他們祖孫一直逗留邊疆。

    兩三年期間造就得紀珠才氣過人,勇武無敵。

    玉翎四十年前在京都水定門外跟海容老人較量過武藝,勉強勝了老人,彼此敬服訂了忘年交。

    那時候海容已是七十歲的人,玉翎還不過十八九歲。

    老人看玉翎身無俗骨譽為仙品,極力諷誘他出家修行,因此玉翎終於棄功名絕富貴潛入阿爾泰山跟隨老人學藝。

    這一次玉翎把紀珠領到邊疆,原想教他拜在老人門下,可是海容未能答應,他堅持玉翎武藝在他之上,他不敢好為人師。

    那時候老人剛好送走了喜王,偏遇著紀珠氣質品學都比喜王略勝一籌,這又不由他不歡喜他憐惜他。

    他們老少名份上不說師徒,其實情逾骨肉,紀珠就不曉得由老人身邊學得了多少寶貝學問。

    海容年逾期頤,他已修到地行仙的地位,對於人世間的一切幻泡看得很冷淡,他希望多見幾個與道有緣人,偏偏他所愛的兩個少年人喜王和紀珠都是豪華氣象,富貴命根,這使他時常歎息,微感不樂。

    究竟世間高人不止目逆天行事,他不但不強留喜王或紀珠出家,反而教紀珠下山拜望喜王,說是一代俊傑應該多親近親近……

    這,也就是今天紀珠卒臨混塔木尤的理由。

    他由科布多尋蹤而來,湊巧望見天上角雕追逐鷂子。

    大爺生平好管不平,看不順眼弱肉強食上刻鞍畔扯出雕弓,伸手飛魚袋裡抽矢,但當他回頭看看他爺爺時,忽然又停止了手。

    他猛然想起老人家綽號叫王翎雕,父親的小名兒又喚小雕。

    玉翎曉得孫兒心裡事,他凝視著他說:「人是人鳥是鳥,你不要顧忌那麼多,我要你射下它……阿喜曠世奇手,神勇無敵,表面上待人和氣,骨子裡見視甚高,別靠著我為你介紹,先也莫提海容老神仙,務必拿出真實本領使他敬服,否則不容易交上他這個驕傲的朋友。謹記著事事處處留心,你的一支劍也許還可以勝他,步下鬥拳馬上比槍,恐怕你也只能和他扯個平直……一切看你自己的,我不便多管……」

    老道爺講完話忽的一勒韁繩,磕馬上道,俄然煙雲四合人馬俱失。

    紀珠趕緊跳下地,胡亂趴倒磕了一陣頭,站起來重上雕鞍,探弦引矢翹首向雕。

    雖然明知這是家畜,或且恰就是喜王爺心愛爪牙,射下它免不了一場大麻煩,可能馬上被包圍攻擊。

    然而他並不猶豫,扯滿弓覷個真切,「颼」的放出一箭。

    這時候那角關剛攫取了雄鷂,意猶未足,妄想趕盡殺絕,奮力疾追那一隻翻上雲層的母鷂,冷不防斜刺裡箭來如流星,躲避不及,縮頸受戳,立刻蓬轉下墜,紀珠看了,不禁縱聲大笑。

    笑聲未絕,遙遠處塵土障天,十來匹駿馬上坐著十來個蒙古驍將,喧嘩吼叫馳突而至,他們進至一百二十步遠近,紀珠馬上欠身揚弓示意。

    來騎不理這一套,四向散開,箭至如狂風暴雨,紀珠勒馬退上斜坡略作迴旋,猛可裡抽矢扣弦,三支箭連珠並發,射殺三方面三位將爺座下馬。

    喊聲如雷破壁,來騎紛紛倒退。

    一不做二不休,率性縱矢追射。

    弦聲三響,兩百步以外又趴倒了三匹馬。

    將爺們各自鞭馬回奔,紀珠從容按弓微笑,人馬屹立不動。

    眨眨眼,前面出來一匹大青馬,馬上坐個少年人,金裝玉裹,貌若天神,左右圍著八騎鐵騎,頂盔環甲如臨大敵,但少年人身邊卻像並沒帶有什麼兵器。

    紀珠料知來的必是喜王,正自打算如何趨前廝見,恰好望見那邊一名騎士!挺出手中一支畫桿金槍指點他。

    大爺嗔怪人家禮貌太差,驀地托起弓,弓開滿月,箭中人家槍桿,金槍脫手落地,喊聲再起,喜王就也怔住了。

    兩邊距離至少三百步,三百步挽弓破的那已經是笑話,三百步命中槍桿簡直是豈有此理……喜王心裡這麼想。

    他是不知道大爺生有異秉,十步以內明察秋毫,更不曉得人家使的那張弓叫大黃龍,足有八個力。

    別說三百步,五百步照樣射得到。

    當時紀珠射出了這最後一支箭,反弓入股,按轡徐徐下坡,竟望喜王前來。

    這個時候,那些個將爺們就都又想蠢動,喜王急忙擺手約束住他們,一邊勒韁磕馬緩緩前迎。三百步距離不算太遠,但兩邊馬都走得很慢,好不容易挨個切近,紀珠霍地翻身跳下馬來。

    他這兒剛一抱拳致敬,喜王立刻拋鐙離鞍,拱立馬前。

    彼此交換了一下平視,彼此搶兩步牽上了手。

    紀珠含笑道:「我要請教王爺,縱容部下侵凌孤客?」

    喜王笑道:「這還怪尊駕不應該射殺我們的獵雕。」

    紀珠道:「那不過是一隻惡鳥,我也不曉得是你的……」

    喜王微笑道:「那還不一樣,這話欠通。」

    紀珠道:「值多少錢,我認賠可以麼?」

    喜王忽然放低聲音說:「還有六匹馬,你要明白蒙古人的馬比人寶貴,而且你侮辱我們太甚。」

    紀珠翻了個白眼說:「你的意思怎麼樣?」

    喜王嘿嘿笑道:「賠沒有那麼便宜的事,你就留下弓馬走路吧!」

    紀珠大笑道:「那怎麼能夠,你太驕傲了……照規矩說戰敗人才放下兵器投降,我沒戰敗還不想投降,你人多嚇唬不了我。」

    喜王點點頭說:「閣下遠來必有用意,我也不能讓你白來……不要說人多,我絕不致借重一兵一卒,不相信,請看……」

    說到這兒,他突的奪回手,回去鞍旁抽出一支箭,拿在手上一捏兩斷扔在地下,笑笑說道:「你放心吧!現在我要請你先告訴我姓什麼?叫什麼?為什麼找我挑戰?受什麼人指使麼?我們還是有仇?」

    紀珠道:「什麼也不是。」

    喜王一怔道:「那你……」

    紀珠笑道:「我是久仰閣下大名……你既然認為了不得,那我們只好決鬥,我又何必告訴你姓名呢?」

    喜王大笑道:「你很聰明……」

    紀珠道:「謝謝誇獎!」

    喜王仍笑著道:「你是想戰敗一走了事?誰也不知道你是誰,可是你有把握走得出這裡麼?」

    紀珠道:「那要看蒙古人的本領啦!你等著瞧吧……」

    說著伸手拔劍,接著說:「我就帶一支劍,請留心,我用的是寶劍。」

    他把寶劍伸到人家面前。

    大爺這一支寶劍,得自祖母寶珠郡主的遺傳,劍號巨闕,價值連城,端的吹毛可過,削鐵如泥。

    喜王識貨,看了臉上微微有點異樣,當時他略一遲疑,莞爾笑道:「劍實大佳,人當不信,你準備好啦……」

    說著翻身跳上鞍橋,撥轉馬頭疾馳而去。

    約莫盞茶時光,他就趕回場中,身上只穿一襲籃色箭袖,頸子上纏著髮辮,手中挺一支長劍,看樣子也是一件寶物。

    紀珠眼瞅他卸卻冠袍,盤起髮辮勒上腰帶上刻拔步向前肅立獻劍。

    喜王叩劍還禮,喝一聲請,劍起展開門戶。

    紀珠推劍進招,喜王滑步讓劍。

    紀珠再進招,喜王再讓步。

    紀珠三度猛攻,喜王磕劍還劍,劍作龍吟人如雀起,搭上手好一場狠鬥,但見寒光四合,人影飄忽,互斬互刺,乍分乍合。

    喜王使的是龍門劍,劍法類似八仙劍。

    紀珠曉得八仙劍是海容老人的看家劍,當然他的徒弟得有真傳,必須如此這般方能戰勝於他。

    於是,紀珠改用奇門劍克服龍門劍,迫使他變換八仙劍。

    不出所料,一百個回合之後,奇門劍漸漸佔了上風,喜王果然改使八仙劍。

    轉瞬間,奇門劍忽化大羅劍,風雷俱發,地動天搖,喜王鬧得手忙腳亂,十合以內意亂神迷,甘拜下風。

    紀珠驀然撤身跳出圈外,植劍於地,恭敬的向人家作了一揖,口裡道:「紀珠給大哥請安啦……」

    喜王一看且慌且喜,急忙扔掉劍趕過去。

    紀珠雙垂著手說:「我提兩位世外高人,海容老前輩……」

    喜王大驚說:「是,是小王的師父……」

    紀珠又道:「家祖父王道人,我叫傅紀珠。」

    喜王頓時失色,他怔了半天才說:「你原來是老侯爺的……」話也沒說完,撲向前拖住人家。

    紀珠懂得他行抱見禮,是一種最隆重的禮貌,趕緊使勁攬住他,彼此搭得緊緊地親熱了一會,這才鬆手。

    二人互相看了兩眼,喜王笑道:「我就曉得你必有來歷。為什麼不早點告訴我?」

    紀珠笑道:「我認為英雄訂交,不應該靠人介紹,打出來的交情才是寶貴的交情。」

    喜王不禁大笑道:「講得好,老弟!」

    邊笑邊說邊牽起兄弟一手邊往前面走,快走到剛才排宴那地方,猶豫四顧,沉吟半晌放低聲一音說:「咱們必須結拜兄弟。」

    紀珠想:「朋友有刎頸之交,何必那麼俗?」

    話跳上喉嚨,但看了喜阿哥滿面情急這就又嚥了下去,改口說:「大哥的意思,兄弟唯命……」

    喜王大喜,放低聲說:「瞧!有多少人在窺伺咱們,為著保全面子,為著減省麻煩,咱們所以必須……」

    說著驀地扭轉身,看定這隨在背後三百名虎賁,用他家鄉話瞠目揚聲大叫:「你們聽著,這位英雄叫傅紀珠,來自新疆,世襲神力威侯傅大人的大公子,此次奉海老神仙之命,不辭辛苦遠來約咱為兄,你們火速準備三牲,伺候歃血定盟……」

    話沒講完,四面八方應聲歡呼,聲震崖谷,三百虎賁同時下跪羅拜。

    喜王欣然領頷,紀珠罄折還禮,一對弟兄慢慢倒行退入蒙古包。

    喜王讓大爺坐下,他就在耳朵邊說:「老弟,今天你算侮辱了蒙古人,一場鬥劍又壓倒了我,我的騎士就不容易強說服。這兒的民眾多,事情恐怕更不簡單,現在好了,你已經是我的兄弟,大水沖不倒龍王廟,請放心啦!」

    紀珠笑道:「我沒有什麼不放心的,我能來自然也能去。」

    喜王道:「我的好兄弟,你不要這麼驕傲好不好?鬧翻了你預備突圍,可是你走了我怎麼下台呢?我的老師父應該不是叫你來拆我的台吧?」

    紀珠笑道:「你不是說現在好了嗎?那又何必再提呢!倒是你怎麼知道我父親……」

    喜王笑道:「你的家世,我清楚得很。」

    紀珠一怔道:「從何處得知?」

    喜王道:「師父他老人家一輩子就敬服令祖,他所知道的全告訴我……」

    紀珠道:「原來如此!」

    喜王又笑笑道:「我還知道你有好幾位祖奶奶,第一位閨諱上一字寶下一字玉,據老師父說是一位巾幗完人;第二位姓胡,第三位姓白,第四位才是神力郡主,尊大人該有好幾位昆仲,現在還逗留南方麼?」

    紀珠苦笑道:「我知道的還不如你多,自小就養在神力王府,誰也不准談到我家裡的事情……」

    喜王笑道:「滿漢不通婚,何況堂堂郡主降於側室,這也就是不准舊事重提的理由……

    府上也還有很多秘密,有空我再詳細告訴你。」

    說到這兒他站起來高聲喊人,人沒進來又笑著說:「我有自己做事的習慣,經常身邊一個僕役也不留。」

    紀珠笑道:「到底你還不是喊了人。」

    他眼看著外面進來了四個使者,手中各捧著茶盤兒,有熱酒有酥油茶,另備由中原來的最好紅茶,此外是各色的點心。

    紀珠向喜王手中接過一杯伏加酒,送到唇邊喝了一口說:「是俄國人喝的酒?」

    喜王笑道:「很內行,大約也是一個酒徒?」

    紀珠笑道:「也是兩個字怪有趣。酒徒不敢當,不過我總覺得張桓侯一句話講得好:丈夫廝殺且不怕,何懼喝酒……」說著大笑,他喝乾一杯酒,頓下酒杯兒又接著說:「請告訴我,那隻大雕是你的還是別人的?六匹馬估值多少金子?」

    「你真要賠?」

    「這一歃血定盟,我便是你們這一群人的二大人,怎麼好無賴呢?」

    「你別說,我會為你圓場。」

    「不,錢花自己的,血流自己的才有意思?我的衣服包囊……」

    說衣服包囊,怡好有人替他送來,他立刻去打開包囊拿出三百兩金條子,一布袋子兩百顆珍珠,騰出三個茶盤兒,兩個盤裡各放一百顆珠,另一個排黃金,黃金不必說,兩百顆珍珠小不了龍眼多少,流光散彩,灼灼迫人。

    喜王看著笑道:「你是存心找我賣弄傢俬……我這個窮王爺就拿不出這樣好珠子。」

    紀珠道:「一盤算我遠來拜見之禮,一盤賠償獵雕和六匹馬,三百兩金子奉敬三百名壯士買幾罈子酒喝……」

    喜王笑道:「真是一位闊綽公子,你知道這兩百顆珠子在蒙古值多少錢?」

    紀珠就是不知道值多少錢。

    他倒紅了臉說:「我實在寒相,身邊再也沒什麼了。」

    喜王大笑道:「也好,你是一定要給我裝點門面……來,把二大人的賞賜排到香案上面去。」

    最後一句他講的是蒙古話。

    三個侍者捧走了珠子和黃金,喜王陪珠爺穿上長袍馬褂,外面恰好也準備好了,兩名家將左右服侍他們弟兄步出蒙古包。

    黃昏裡,太陽像黃金一般鋪在曠場上,曠場上當中放下一長案,燃著粗如兒臂的一對火炬,案後用木架子高高地架起三牲。

    拜氈上紀珠落在喜王肩下站著,彼此上了香參拜天地,隨後有一個人短衣窄袖口裡含著一支匕首,頭中頂著木盆兒膝行爬到喜三面前。喜王伸出左臂,教身旁那位將爺給他高高捲起箭袖,右手接匕首,突的向虯筋-結的腕上扎一刀,慢慢的把匕首倒插在盆中,用大拇指使勁按一下刀創,放落柚子就算沒事。

    頂盆的人匍匐再爬到二大人跟前。

    一樣的,紀珠學著大哥的樣子如法照辦。

    頂盆的倒行退下,木盆裡本來泡著酒,可是不太多,可是這一端下去,馬上倒入酒槽,於是這一槽血酒,滔飲了每一個觀禮的人。

    這是大典,這是邊疆古代人可笑也可愛的奇怪風俗。

    紀珠歃過血,他給大哥磕頭,喜王接受兄弟一拜,謙遜的還他一揖到地。

    珠爺站起來解下佩劍獻給大哥。

    喜王先是拒絕,後來究竟拿他的寶劍跟兄弟交換佩上。

    從此巨闕劍流落蒙古人手中。

    換了劍,唱禮的高呼放炮,炮響如雷。

    哥兒倆手牽手步入群眾包圍接受歡呼。

    三百名虎賁郎將個個簪花披紅旋蹺踴躍,歡呼的聲音就像永遠沒有停止的時候。

    喜王幾次擺手還是無用,這就只好領兄弟突圍退回蒙古包上即下令舉行幡祭,並派人頒布二大人恩典。

    令下歡呼又起,尤其那失雕失馬的七位將爺非要請見二大人謝賞。

    珠爺二度重臨廣場,自然又是一場扯不斷理還亂的大麻煩,身上所帶的零碎,如檳榔荷包折扇袋子全都搶劫一空,整個人被抬到各處遊行……

    今天偏碰著天老爺肯作美,一晝夜不起風,天氣溫暖如春,黑暗剛剛吞食了大地,天上又給推出一輪冷月,這恰是十一月十六夜美景如晝。

    說幡祭還不過火中聚餐,火,一處處火,一堆堆火,如火海如火山的火,使人衝動,使人興奮,大塊烤肉,大碗美酒,陶醉了每一個健兒的一顆心。

    草原上火辣辣亂哄哄一片熱,悲壯的歌喉,瘋狂般的舞蹈,可怕的角力,交織成極凌亂的局面。

    紀珠,他乘醉參加了這一個局面,喜王擔心他酒後傷力,同時也還有一篇體己話想告訴他。

    可是醉了,醉了他是那麼放縱不受約束,結果小王爺猛勁活捉他回去了蒙古包,那裡頭預備有更豐富的酒宴,圍待著中原大阿哥孝敬的九名女樂。

    這九名女樂,道地娼樓出身,會的是奉承色笑,看她們紅裙款酒,翠柚飄香,乍解羅衫,微聞面澤,英雄難過美人關。

    珠爺初解溫柔,何能遣此?

    酒盡一石,不覺如泥委地。

    醒來時天也不過剛剛亮,眼前那些女人一個也不見,逕寸厚羊毛地氈上,喜王爺嚴密的裹在被窩裡夢入沉酣。

    紀珠回憶夜來放浪情形,臉上薄有慚色。

    本來他是和衣睡下的,起來自然很便當,悄悄的溜下炕去吹滅了案旁的臘炬,順手兒拿了皮帽子便往外面走。

    挑開皮簾子,攔在面前一列人跪下請安,裡頭卻有畜雕的那位將爺,他自稱黑魯達,會講北京話。

    大爺曉得他是喜王身邊一員得力驍將,身份跟旁邊人大有差別,跟緊搶過去握住他一隻手,笑道:「您大客氣了,我們還是隨便一點好。」

    黑爺笑道:「大人晚上酒多了!今天人覺得怎麼樣?」

    紀珠笑道:「還好,慚愧得很,簡直丟人……」

    黑爺道:「那九名歌女不錯吧?」

    紀珠道:「難得她們都是中原人,你們王爺倒很留心聲色……」

    黑爺搖頭笑道:「不,他向來不近女人,這班女樂是大阿哥大前天孝敬的。」

    紀珠大驚道:「大阿哥,您說北京城阿哥所的大阿哥?」

    黑爺道:「可不是他還有誰?……這班女樂一共十個,其中有個什麼牡丹花,那實在長得太好了,她好像身負奇冤,送來的時候還上著腳鐐,王爺對她十分注意,十分敬重,她也的確不像那些賤女人,所以沒請她來行酒侑歌。」

    紀珠道:「我可以見見她麼?」

    黑爺道:「她另外住在一個地方,還派有很多人服伺她,我們家王爺心存何意我就想不到,她有一肚子話也還沒道出來,昨天剛要講,湊巧你來了……不管這個事啦!我們七個人合送你一匹馬,馬是頂好,而且只有三齒,就是脾氣大,難騎,你試試去啦……」

    說著他不管二大人怔怔地聽得起勁,一把拉他到曠場上走。

    珠大爺平生好勝要強。他也想:你們是來考驗我騎馬,我偏不相信不如你們蒙古人,在這地方我決不能丟臉。

    邊走邊想,看那邊馬伕牽著一匹黑馬,渾身漆黑不生一根雜毛,頭方形,耳朵短,鼻孔很大,嘴唇很薄,頸長適度,腰背較長,尻尾緩斜,胸腹寬闊,姿態非凡神駿,可是並沒給搭上鞍羈。

    珠爺看看心裡會意,笑了笑伸手盤起髮辮,撲地使個大旋風,滴溜溜飄落馬背上。

    那馬伕不懷好意的交給韁繩,冷笑著往後退一步躬身請安。

    黑馬立刻獸性大發,掀起前蹄翻不掉人,翹起後臀也顛不下人,崩不行,跳也不行,大爺馬背上沒人事兒談笑自若,猛的使個大力坐功,兩隻膝蓋狠點馬腹,只見馬霍地往下挫身,奮鬣哀嗚。

    大爺鬆手一抖韁繩,馬前蹄打個踉蹌衝出去往南飛馳而去,馬後嘩然叫好聲音頃刻便聽不見。

    眨眨眼跑盡了四十里長途。

    馬漸馴,人愈健,倒勒偏韁,重尋歸路,望見了喜王爺的蒙古包,這才約住馬款款向前行。

    驀地由前面一列土房裡奔出來四個蒙古女人,趴倒地下攔住馬頭。

    大爺馬上怔了怔,伸手接去遞上來的一個紙疊方勝,打開來看一行娟秀行書是女人筆跡,寫得很簡單:「鄧蛟蘭繁青的女兒畹君蒙難在此……」

    珠爺暴雷似的一聲虎吼:「四姨姨的畹君姐姐!」

    「颼」的由馬背上掉下地,望那一列土房子跑。

    有個大女孩站在一家門前亂招手,一陣旋風捲進去帶跌了那女孩,珠爺人已經到了院子裡。

    院子裡佇立著王昭君,一身綵緞子皮衣裙,火一般紅的一朵鮮艷牡丹花。

    珠爺叫:「畹君姐姐……」

    牡丹花如臨暴風雨抖顫不已。

    珠爺再叫聲:「畹姐姐……」

    撲向前捧起她一隻手,跪下一條腿。

    畹君淚若雨下,身子顫動,嗚咽著叫:「是……是……珠兄弟……我想一定是你,她們只能說……姓傅……自南疆來……」

    一句話沒講完,門兒外人喊馬嘶趕來了八匹馬。

    喜王爺科頭披著皮袍子打前頭闖進院子,紀珠猛的跳起身,厲聲大叫:「大哥,你把我的姐姐也弄來了?」

    他沉著臉眼睛睜得圓圓彪彪,神氣很可怕。

    喜王大驚,張目直視畹君姑娘,口裡叫:「兄弟,不干我的事。」

    姑娘趕緊跟一句:「是,珠,不干王爺的事,他一點兒也不曉得。」

    王爺叫:「姐,不要哭,我們馬上送你入京面聖,我要拆不倒大阿哥,算我不如禽獸!」

    姑娘叫:「謝謝你,王爺。」

    一個箭步,手起捉住了紀珠一條臂膀,拉他往屋裡走,身手非常矯健,看樣子病完全大好了。

    那土房子實在不高明,這會兒屋裡還亮著臘,雖則喜王爺教給畹君姑娘很多陳設,究竟丑還是醜,怎麼打扮也不行。姑娘請喜王紀珠並坐炕沿,她端個小凳子一旁奉陪,自郭婆帶二爺下鄱陽湖遊說講起,一直講到那天晚上南湖遭襲,浮水求救,卻遇盜匪被俘……

    她說當時海盜們用小舟載她潛匿港中,不久時光兩個喇嘛妖僧又解來郭小紅姑娘,天亮一會押上官船,打起江西兵備道番號駛入長江……

    在路上她和小紅各被灌下一杯毒藥,毒發渾身無力動彈不得。

    船過宜昌,匪徒們為她們僱用老媽子照料起居飲食,所以還不算十分受苦……

    停泊宜昌江中時,小紅由窗眼裡望見紀俠獨駕輕舟隨後跟迫。

    晚上,海盜們跟兩個喇嘛忽然爭吵拆伙,第二日船到三斗坪寄錨,海盜仍持分家引起火拚。

    二十餘個海盜鬥不過兩個喇嘛,後來岸上又趕到了一批人馬,驅逐海盜下地,五更天賊船繼續逆流上溯……

    竊聽賊人酒後疑議,有人說後面追舟有一位水上前輩英雄,難與為敵,必須設法躲避才是上策……

    聽了賊人談話,她和小紅切望紀俠來救,可恨望眼欲穿,結果消息杳然,而且從此再也看不到二爺蹤跡……

    到了四川境界,匪徒變計棄舟登陸,她和小紅被分開綁送上道,中道又遇著一班大阿哥走狗押解九名女妓結伴前來……

    聽完了這一長篇話,紀珠氣湧如山,萬分按納不住,急著知道些家裡情形。

    姑娘安慰他說,由賊人們交鬥口中,聽到當天翡翠港潛往三個妖僧四個海盜,本想洗劫思潛別墅,屠殺傅鄧馬陳四家老幼婦女。領班的是個大喇嘛,好像說叫什麼赫達,綽號無敵神僧,他們的船迷陷翡翠港中進退不得,後來忽然望見燈光,才能闖入別墅。可是去了七個人,生還的卻只有兩個喇嘛,雖說被俘獲了小紅,但無敵神僧居然出岔喪命。

    他們認為四家眷內有高人,急圖脫逃不敢留戀行兇,因此思潛別墅幸得保全……

    小紅證實他們所謂高人即是崔小翠姑娘,說她會九宮太乙術數。

    那天夜裡她在翡翠港四周布起八門遁甲,果然匪徒迷舟港中無法施展,不因小紅和綠儀堅持馳援南湖,開放景門漏出燈光,何致引狼入室……

    珠大爺不認識崔小翠,畹姑娘只得再告訴他武夷山紀俠採參斗熊一番經過,珠爺聽得神往,喜王也歎為聞所未聞。

    他說赫達大喇嘛他看過,不但武藝登峰造極,而且廣具神通,大阿哥倚為左右手,可算驚天動地人物。

    這位崔姑娘能夠取他性命,簡直使人不能相信。

    紀珠問紀俠是不是和小翠姑娘很要好?他懷疑他們一對子逗留武夷山廝混那麼久,小翠還也肯跟紀俠前去江西?……

    畹君忽然感激翠姐姐,她含著一泡眼淚承認他們倆珠聯璧合,央求珠大爺回去鼎力說合他們。

    畹姑娘良心發現,決計成全情敵,可惜她不知道人家翠姑娘已許念碧,更不曉得俠二爺聘定了郭小紅。

    當時她倒是無任纏綿俳惻,一味慇勤諄托,紀珠自然滿口贊成。

    姐弟隨即商量到回家的問題,說路程本來應該走寧夏、趨開封、下漢口轉九江,但畹君不放心小紅妹妹,她主張奔西康向成都沿途探聽消息。

    紀珠其實也不能不管小紅,於是議定立刻動身首途。

    喜王爺忽執異說,無論如何畹姑娘必須稍事休息,說十日後他自願親送香車晉京……畹君力辭,喜王苦勸,彼此堅持不下,彼此就有點真情流露。

    紀珠冷眼旁觀,頓時大悟。

    他想,何不如此這般,拋下畹姐姐交給喜王爺,好讓他飛馬兼程急馳西康搭救小紅,豈不兩全其美……

    想著不覺大笑,笑著說:「大哥、你先請一步,我跟姐姐再談談,隨後約她同去擾你的早餐……」

    一邊說,一邊使眼色。

    喜王會心點首諾諾告退。

    紀珠下炕,站到畹姐姐跟前放低聲說:「姐姐,你想不想復仇?」

    畹君點點頭。

    紀珠道:「大阿哥惡勢力龐大,中國安危舉足輕重,爸爸媽媽已經解卸兵權奉召回朝,我們手邊無一兵一卒,要說兵戎相見,自問實在不是大阿哥的敵手,我們唯有深交喜王,喜王的大名,蒙藏青疆婦孺皆知,唯有交給他才能推翻大阿哥我們的仇人。」

    他睜大眼睛看定畹君姐姐。

    畹君道:「你認為該怎麼深交他?」

    紀珠笑著道:「我想……和親……」

    姑娘一聽,滿臉通紅,抿抿嘴說:「難道你想……」

    紀珠正色接著道:「論人品、才藝、學術、地位,還不都是第一流?最難得的年齡相當,德行方正,我以為並不辱沒你……何況我們還要借重他雪恥復仇……大阿哥實際外援只靠他一個人,有他才能使兩蒙人歸附,我們這一把他拉攏過來,一著棋勝於十萬甲兵,姐姐,你必須顧全大局,放棄小見才行……」

    姑娘想了想道:「你知道人家要不要我?」

    紀珠眼看看姐姐有點活動,不禁大喜,一疊聲叫:「要,要,一定要,你還看不出他臉上神色,你剛說要走,他可不就急壞了……」

    說著大笑不止。

    姑娘道:「你倒是真開心……」

    「實在大美滿了,不由做兄弟的不快活。」

    「第一格於婚律,他不能弄一個漢女為福晉,第二你忍心把我流放在這地方……」她滴下眼淚。

    紀珠忙道:「你是一個巾蟈英雄,何至與平常婦女一般見識?千里關山策馬可渡,天下雖大行無不至,此去中原,大不了路上走個五六十日,讀萬卷書行萬里路是人生大快意事,要回去就回去,你又畏懼什麼?……

    談到婚律也許有點討厭,但他那好大喜尊的脾氣未必管這一套,天馬行空,獨往獨來,怎能忍受人間羈勒?不相信你等著瞧……」

    說到等著瞧,人飛走了,姑娘鬧得一顆芳心上忐忑不寧。

    大爺一去去了大半天才轉回來,他拍著手說:「三姐姐,大喜啦!人家昨夜就要向我求親,都怪我不成器,一場酒喝得爛醉……

    他說他本人心中沒有什麼婚律,人家反對他有辦法抵抗,他決意今天預備一天,明天就在這地方舉行婚禮。

    後天帶你回科布多,逗留老家三天,即日送你入京朝覲,求得皇上賜婚,那就什麼都不怕……

    我問他求皇上賜婚是不是有把握?他說國家在邊疆有多少事需要他效力,一點私情皇上好意思不准?不准沒關係,根本王爺幹不幹他不在乎,頂多在中原作個寓公,還有什麼大不了的……」

    院子裡跟著一句:「還有什麼大不了的……」

    喜王從外面一陣風捲進,堆著滿臉高興,兜頭給姑娘作個長揖。

    姑娘橫瞟了他一眼,慢慢的垂下了頭。

    喜王接著說:「我講的是實話,不過要是能夠平安穩渡那自然更好啦!姐姐假使沒有什麼意見,我們這算決定了。」

    姑娘就沒抬起頭來。

    紀珠一旁道:「姐姐,說話呀?」

    姑娘輕聲兒道:「我們是不是應該先晉京……而後……」

    喜王道:「想得到你有這一個念頭,但你得明白,這樣辦可能全盤皆輸,你知道各地方有各地方的嚴格婚律,那都是很可恨的。

    不單說蒙古,滿漢通婚,還不是不可觸犯的規條……所以我們必須弄成事實,才有理由抗疏廷爭瀆求皇上思典。

    這是我也還埋伏著一著棋,那就是說要靠傅家老伯父老伯母替我們出奏陳情,除非我們已成了婚,否則他們不會批鱗強諫的……姐姐,你說這著棋怎麼樣?」

    姑娘抿抿嘴,頭垂得更低。

    紀珠大笑道:「這著棋叫做背水立營,置之死地而後生高明得很……我就等著看你們倆成婚後即日趕路,現在沒時間,姐姐,你還有什麼講沒有?」

    姑娘就是不吭聲兒。

    紀珠道:「大哥,天下事大定矣,你幹你的事去吧!」

    喜王嘻嘻地笑,笑著也還站了半天,眼見姑娘到底沒話講,這才帶著一身輕鬆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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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愁兒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