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老太太道:「那還有什麼話說呢?步軍統領誰不知道難得清閒的,前兩天不是說宰了好些個稔匪嗎?

    我說,雖然說吃皇家這口飯,保皇上家安寧,但是你也要記著公門中修行這一句話,殺孽總應該得免且免。」

    老太太邊說,邊就靠著春-坐下。

    接著眼一看菊人手中折疊的衣服,又說:「來我家裡還打扮嗎?這品服穿起來好看,可是太麻煩!」

    璧人笑道:「可不是,姑媽,我就恨這勞什子!」

    老太太道:「真罪過!怎麼好這樣講呢?人家求還求不到呢!年紀輕輕的好稀鬆的口氣啊!」

    璧人笑道:「真的我好像有點與官無緣……」

    菊人把衣服疊好,打開包袱包上,給收在櫥裡,回頭接住璧人的話腳道:「與官無緣,出家當和尚去!」老太太罵道:「赤口白舌,你胡說些什麼!」

    菊人笑道:「他這幾天跟浣妹妹鬧彆扭呢!所以就與官無緣了。」

    老太太吃了一驚,趕緊追著問:「怎麼吵起來了?新婚新喜也不怕人家笑話!」

    菊人道:「您問他吧,我上廚房看看去。」

    說著,蹬著徑寸的小腳兒走了。

    她那邊剛剛掀開門簾兒一步跨過門檻,這邊璧人悄無聲兒的一步步到床沿,伸手枕畔摸到痰盒子,急急回到窗前,打開來看,不由他臉上不變了色。

    老太太讓他這一緊張,她又嚇了一跳,倒把剛要講的話忘記了。她看住站在旁邊紅葉低聲問:「他拿了她的什麼東西?」

    紅葉回說是痰盒子。

    老人家一聽,忽然明白了。

    她不禁站起來問:「她又吐血嗎?」

    璧人叫一聲:「姑媽……」

    底下的話可就講不下去了。

    老太太覺得兩條腿一軟,又坐下了。

    璧人把痰盒子蓋好,遞給紅葉。

    他走過來倚在老太太身邊,輕輕地說:「這一次恐怕很討厭,要不好好讓她歇下來認真調治,我真不敢保……」

    老太太顫抖著說:「還不是天天吃你大哥開的藥方子,我也不曉得她怎麼搞的,自己不肯保養,大哥大概不行,你救救她吧!」

    邊說,邊扯著手帕兒揉眼睛。

    璧人道:「急是沒有用的,癆疾無醫,就靠自己保重。她太操勞,這是大忌。我有一個辦法,倒是一舉兩便的,您看怎麼樣?」

    老太大道:「有辦法講呀!我沒有什麼不可以答應的。」

    璧人道:「我……我還摸不著浣妹妹的脾氣,我們這兩天真的有點兒不大說得來。剛才我是讓大嫂子教訓了一頓,我承認我有很多不對的地方,不過大嫂子也應許我勸勸浣妹妹,她大約明天會看我們夫妻倆去的。

    我希望您老人家能答應我們留下她暫住,我們一定好好的伺候她,讓她心身清靜一下,休養幾個月。

    她的病我雖然沒有把握,但不妨讓我試試看,我的醫理也許比較大哥會強一些兒。您老人家這邊,我想請玉屏姊姊回來照料一切,大哥屋裡多費神這一位姐兒,再不然我把銀鈴兒派過來幫忙。」

    璧人的話說到這兒,老太太還在怔怔地聽。

    紅葉大姑娘可就搶著說啦,她道:「姑老爺,你這辦法太好啦!一來,姑奶奶方面有個娘家人從旁勸解,自然會慢慢的改掉壞脾氣。

    二來,我們的少奶奶也實在應該休息一下子,何況你姑老爺是個神醫,我們相信您,倚賴您起死回生之術替我們保留……」

    紅姐兒忽然嚥住了底下的話,背過瞼兒去流下眼淚。

    老太大接著道:「璧人,我絕對贊成你的辦法,你也跟嫂子講過了麼?」

    紅葉趕緊扭翻身說,「千萬別先講,少奶奶決不願離開老太太的,明天還要姑老爺姑奶奶誠懇點留住她,同時老太太也得請石家表少爺頒一道懿旨過去,乾脆不准她回來。」

    璧人過去在杭州並沒見過這位紅姐兒,婚後也沒有注意到菊人屋裡多了這一個人,今天算是才認識她,聽她一口京話,說得非常清脆嘹亮,模樣兒又長得水蔥兒似的動人憐愛,因此不免多看她兩眼。

    紅葉又說道:「姑老爺,假使您不須要打發玉屏姊回來呢,那就不必啦!老太太屋裡事我還可以勉強負責。」

    說著,她不禁笑了。

    這一笑,老太太自然莫名其妙。

    璧人曉得她的意思,卻弄得面紅耳赤,不敢再看她了。

    老太太道:「玉屏還是不要讓她回來,我也沒有太多的事,紅姐兒儘夠照料我的。」

    璧人道:「大哥屋裡不要留個人嗎?」

    紅葉道:「我們大孩子不會服伺爺們,第一我們『說話非常難聽』這就不容易使爺們喜歡我們啦,玉屏姊回來也不會上這屋子來的,她在您府上那算是很特別。」

    大姑娘這一說,老太太可就聽出一些眉目來了。

    老太太忙道:「紅姐兒,講話帶刺哩!」

    紅葉道:「那怎麼敢?不是嗎!剛才我聽見姑老爺告訴我們少奶奶,玉屏姊有點兒人地不相宜,說話非常難聽,很教姑老爺生氣,我想人也真難……」

    一句話沒講完,菊人回來了。

    她站在外面聽了一兩句的,所以一進來就說:「紅姐兒,你平常總不講話,今天怎麼啦?要不你就伺候姑奶奶去。」

    紅葉抿抿嘴,瞅了璧人一眼,扭回頭說道:「我沒有那麼大福氣。」

    說著,開門簾子自去了。

    老太大道:「到底怎麼一回事?你們也講個明白呀!」

    菊人笑道:「閨房之樂有甚於畫眉者,小小勃隙亦樂之一者也,您老人家就不要問啦!橫豎我要請天假去做和事老的,我相信沒有什麼和不了。」

    老太太道:「還沒有滿月呢!我們家姑娘未免太不懂事,可是怎麼又牽上玉屏這個丫頭呢?」

    菊人笑道:「夫人長舌,婢也效顰。首惡未滅,從犯難饒,這是大清國不可非議的法律啊!」

    老太太道:「放屁,玉屏這孩子總有可惡的地方!」

    菊人合掌彎腰笑道:「所以天子聖明,臣罪當誅。」

    老太太罵道。「野婆子,狂到什麼樣子啦!」

    菊人道:「別罵,別罵,我來講您聽啦!」

    說著,便去挨在老太太的靠背椅扶手上坐下,握緊小拳頭,輕輕的替老人塚槌起了肩背來。

    璧人眼看他這位大嫂子,在老太太跟前一味色笑承歡,心裡想:「像這般婆媳之間,豈不比人家母女還要親愛?她們也實在分拆不開。」

    想著,不由他臉上不斂容正色,肅然起敬。

    菊人,她一雙妙目只管盯住姑老爺,嘴裡卻在低低地道:「人家風流美貌年輕輕一對小夫妻,自然是萬般恩愛。但是熱極生風也總是免不了的,是不是呀?新婚伴侶,還沒弄慣一窩兒過日子,因此纏夾的事情就太多,其實還都是無關緊要的。

    譬如說,老爺多喝了一杯酒回塚,夫人會討厭他絮咕難纏,夫人如果兩天忘記了洗腳,老爺也就會掩鼻下床而走……」

    少奶奶說到這兒,老太太忍不住笑了。

    璧人紅著臉笑說:「嫂子真會替姑媽找開心。」

    老太太道:「可不,她比誰都強,沒有她守著我,我還不悶死了?你們年輕的,別的也還趕得上她,只是這伉儷之間,真該學學她才好,她跟你大哥一對老胡桃摔也摔不破,誰也不嫌誰。」

    菊人道:「喲!老菩薩,您可別替我們吹啦!我們倆一個天聾,一個地啞,他會裝聾,我也會扮啞吧,天大的事可不也就完了?再說,猴子搬山姜,辣是辣,你別咬呀!排在手上總比棄掉好呀!」

    老太太笑道:「璧人,你聽見麼?這是很好的諷諫呢!」

    璧人笑著低垂了頭,菊人順勢兒收起小拳頭溜下地來,笑道:「別害羞呀!過來陪老太太玩會牌吧!我要去預備幾個菜,今天洗手入廚下,算是替浣妹妹給你賠不是,一切多海涵,多賞臉啦,姑老爺!」

    邊說邊去床頭櫃子裡拿出一盒子象牙牌,送到春-上,笑著又走了。

    璧人走到-邊坐下,倒出牙牌笑道:「真的,大嫂子一張嘴實在利,誰也逗她不過,不答覆她還好。」

    老太太笑嘻嘻地道:「你想想看,留她那邊住也吃得消?」

    璧人道:「思想朗澈,見解高超,她的教訓我無不接受!」

    老太太笑道:「那就好了,明兒我一定攆她過去。」

    說著,娘兒倆便抹起牙牌來。

    第二天也只是未末光景,菊人坐上馬車來到潘公館,在浣青屋裡稍坐,便出來看大姨太婉儀二姨太寶蓮。

    當然,這也得費好半晌工夫。

    回來時她才拉了浣青和玉屏躲在套間裡,掩上門並頭兒橫靠在床上聊天。

    太陽已經西沉,屋裡還沒掌燈。這正是娘兒們說體己話最好的時候。

    一篇話,菊人是經過慎重考慮的。

    因為浣青的個性十分強,假使不是拿真情正義感動她,那是不容易妥協的,而且一切廢話,說謊也都別想瞞得過。

    因此,開門見山,劈頭兒便告訴她昨天璧人上岳家控訴了什麼話,接著再說話璧人和盛畹不可告人的一段秘密錯誤的孽緣。

    最後她說:「璧人盛畹前世冤家,不幸鑄成大錯,俯仰人間,愧作無地自容,彼此都原有一死自贖愆尤之心。

    最沉痛的乃是盛畹為保全璧人而偷生,璧人為顧念盛畹而苟活,個中情緒,淒絕人寰,我們還能忍心加以諷刺嗎?

    盛畹費盡了苦心,為璧人奠定家庭幸福,意在藉補吾過。璧人為盛畹規復父仇,所謂以報知已。仁人義士之心,可以動天地而泣鬼神,我們還能以一己之私,橫加責難嗎?」

    聽完了菊人這些話,浣青心膽俱搖,彷徨卻坐。

    玉屏更是感動肺腑,扼腕不能自勝。

    她們倆不約而同的自承過錯,同時卻又埋怨菊人不早把這些情節告訴她們。

    於是菊人又道:「盛畹孽胎暗結,意欲存此塊肉,兼挑石華兩姓血食。此去天涯海角,屈志撫孤,又不知要受多少磨折。

    你們夫妻譬如春花初放,來日方長。盛畹身負絕技,必可自全,人生何處不相逢,終有快聚一日,只有我……菊人……痼疾在身,朝不保暮,緬懷盛畹,其永訣乎……」

    說著,歎了一口氣,又道:「婦人三六,死不為夭。慈姑在堂,夫婿嬴弱,九泉之下,情何以堪。」

    說到這兒,她實在不能自制了,翻身抱住浣青,相對流淚,玉屏竟是哭出聲來!

    半晌,菊人又掙扎坐起來,強笑著道:「妹妹,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你們必須聽信我的話,好好的看待璧人。

    他那個人外柔中剛,義重如山,他與盛畹決無曖昧可疑,你們不明是非,意氣用事,後來勢必弄成悲慘收場。到那時,恐怕再也沒有我這一個人來管你們的閒事了。」

    浣青泣道:「嫂子,你……你說這樣傷心的話,教我們愧恨欲死。你的病到底怎麼樣了呢?」

    菊人笑道:「怎麼樣還不是一天好兩天壞,我自己曉得不久人世,你哥哥也不是不知道,璧人,他還妄想……」

    一句話沒講完,銀鈴兒掌著燈進來,低聲兒回說璧人回來了。

    菊人伸手一推玉屏,道:「快招呼他更衣去。」

    玉屏點點頭,溜下地走了。

    菊人縱聲笑道:「好呀!約了客人來,自己躲得遠遠去嗎?」

    璧人隔壁也笑著說:「大嫂嗎?對不起,我今天是晚了一點兒。請坐一下,我馬上就過來。」

    說著,他倒是真快,一轉眼,也就披著棉袍子過來了。

    浣青笑道:「我們等你好半天了,在那一家吃的點心呢?」

    璧人一聽就覺得特別,心裡想:你向來不管這一套,今天……

    想著,趕緊笑道:「本來我想早點兒回來,卻讓張御史張策叫去談了一會兒話,擾他一碗麵。」

    聽說張御史,浣青心裡會意,口裡不禁「哦」了一聲,但她並沒有再講什麼。

    菊人可就想:「要不我來把話講通了,今天怕不又是一場風波。」

    邊想,邊笑道:「我來了,把什麼好東西請我呢?剛才不是大姨太太讓我喝碗寶圓棗兒湯,你們簡直什麼也沒有預備。」

    璧人笑道:「罪過,罪過,晚飯怎麼樣?」

    浣青笑道:「我怎麼知道嫂子會來呢?,你不告訴我。」

    璧人急了,叫道:「玉屏姊,請你問問娘好麼?」

    玉屏道:「自己跑跑腿吧,我得晾衣服去。不知道你怎麼搞的,箭袖上全透了汗,還得找燒酒來噴一下哩。」

    底下的話璧人並沒有聽見,他老早搶著由後面出去了。

    菊人看住浣青笑道:「昨天訓了他一頓,嘔得他淌一身汗倒是神悅心服的接受我的勸告了。妹妹,你是幸福的人,我看他就比南枝好,文才武藝品性,都有過人之處。總而言之,一個女人能得天下奇男子為夫婿,可謂不虛此生,自求多福,身有此感。妹妹,家庭之間常存一愛,勿動小念,自然如意吉祥。」

    浣青笑道:「嫂子,謝謝你啦,我完全明白了。」

    剛好說到明白,璧人由床後輕輕地轉了出來。搓著兩隻手笑道:「好極,好極……」

    浣青道:「你講什麼?」

    璧人紅著臉道:「我說娘真好,她老人家一切都預備好了。」

    浣青忽然正色說道:「璧人,聽了嫂子一席話,使我深切的諒解你,過去我對你很冷淡,或且是過份的放肆。

    我承認錯了,當然我也希望你能寬恕我。不過!話要說回來,豫王權傾朝野,勢可傾天,你一新進微員,以卵敵石,究竟是否計出萬全,我無所知。今天難得大嫂子在此,請你詳細講講,好讓我們放心。」

    菊人道:「此事關係重大,一擊不中,後患無窮,不特於盛畹一無好處,而且蒙禍者還怕不只是你一個人!」

    璧人扯過一張靠背椅子,攔在床前坐下,慢慢地道:「嫂子、妹妹,我決不是盲目盲心,不知利害。

    雖然說盛畹之事,義不容辭,但我也得為大家著想,非有絕對把握,豈敢意氣用事?現在讓我把大略情形說說。」

    當時將稔匪德化所供豫王陷害華良謨的經過說了,接著又說主謀害人的苗師爺苗信,眼前還在人間,化名苗得雨,匿居山東蓬萊縣經商,已經移文登州府,假借匪嫌予以拘捕,不日可以解京歸案。

    最後他站起來,興奮地說道:「大嫂、妹妹,你們也許不知道,裕興擁戴五阿哥,謀竊大統,禍亂之來方興未艾。

    隆格以為隱憂,四阿哥恨之切齒。大學士威勇公長齡,軍機大臣曹振鏞等,急於假借其他事端,撲殺此獠,弭患無形。

    我們乘機圖之,可謂順天應人,適逢其會。隆格現掌宗人府,恰是奸王對頭上司。張御史張策領袖言官,尤堪借力。我們從中操縱,不露痕跡,毫無危險可言。

    眼前所差只是一個原告,假使能夠找回盛畹,逕向宗人府投控,張策從而具折嚴參,長齡曹振鏞必起下石,四阿哥還答應必要時聳動皇后出頭說話。法網高張,千夫所指,裕興其能免乎?

    而我的責任就不過把德化苗信交出審訊,刑部衙門也不會牽涉太多麻煩。我苦思焦慮,萬無一失,你們大可放心。

    可只是盛畹上那兒去呢?我們又有什麼辦法找她回來呢?前天我已經寫好了一封長信,原想派李大慶跑一趟山東,又怕她不會久留魯境,大嫂是不是曉得她……」

    菊人急忙擺手說道:「你不會找到她的,寫信尤其不妥。此事在我看來也似乎無須盛畹出頭。

    張策既然答應幫忙,他是言官,盡可例舉事實出奏,只要德化不至翻供,苗信自然伏罪,豫王可不也就完了!」

    璧人點頭說道:「大嫂所見不差,不過我總希望她親與其事,眼見仇人身受國法,豈不大快人心。」

    菊人道:「算了吧,我的爺,世間那有那麼多如意算盤?你總算情至義盡,對得起盛畹了!所擬計劃也還妥當,一切秘密為上,此事從此不准再提!」

    一席話到此結束,剛好大姨太婉儀來請吃飯,浣青菊人趕緊出去迎接,不免又有一番客套。

    接著,大家就都到婉儀那邊去了。

    這天,菊人算是讓浣青留下過夜。

    第二天一清早,岐西奉了查老太太面諭來到潘公館,諄囑菊人暫住就醫,連帶又把玉屏接了回去。

    菊人曉得璧人從中搗鬼,倒是樂得休息一下,當時就也不說什麼。

    璧人自這一天起,每日很早就下衙門,趕回家照料菊人湯藥。

    雖然璧人還不至衣不解帶,但是要說姑老爺對舅奶奶那般地慇勤周到,可就不免惹人笑話。

    潘家二姨太寶蓮又是一個不會饒人的,那一張狗嘴,自然長不出象牙。

    然而菊人並不當她一回事,她只給你一個談笑自若,落落大方。

    她住在玉屏那一間套間裡,璧人浣青早晚陪著她,煮茗聊天,偶而也來一局圍棋,數聲低唱,或則拈韻聯吟,猜枚射覆。

    他們當然時刻掛念著盛畹!

    □□□□□□□□盛畹那天離開杭州,孤零丁一個人披星戴月,兼程趕來京都,只住了兩夜,便將鐵獅子胡同新屋托人看管。

    她就陪奉王氏老太太,帶了老家人賈得貴回去真定縣石家。

    流連個把月時間,替南枝墳上添植了一些樹木,把家務稍為整理一下,統交賈得貴掌管,母女倆就又向山東出發。

    王氏娘家在濰縣,至親的骨肉固然沒有,但王姓是個大族。

    當年王氏的父親王大福英雄了得,齊魯揚威,王氏小時又有虎女之稱,父女軼事,至今膾炙人口。

    這一下王氏忽然遠道歸寧,雖說父母棄養日久,族間究竟還有叔伯長輩,晚年相見,感慨萬千。

    這其間難免酒盞流連,綺筵酌醉。

    而且王姓後輩仍多傑出人才,失身綠林的也還不少,久聞姑姊英名,何幸一瞻顏色?所以王氏這一趟回來,簡直忙得應接不暇。

    更何況盛畹國色天姿,艷絕人寰,那些年輕的小伙子們,借口探親,踏穿門限,爭以得親香澤為榮。

    然而盛畹曾經滄海,心如槁木死灰,那裡還有閒情理會這些凡夫俗子?

    本來她還想暫留山東,一俟秘密分娩之後,再作黑龍江之行。現在看過此間情形,便覺得怎樣不能逗留下去。

    總算仰體王氏戀鄉之心,一住三個月,這時候她的肚皮就有點作怪了。

    母女經過一番從長計議,王氏認為這私生子誕生所在地,必須有個講究。

    此間親屬太多,盛畹神情風度分明像個孀婦,的確不便替孩子捏造一個父親。

    就說黑龍江,卻也未見妥當,關外一帶多江湖上舊侶,萬一露出了手腳,孩子一輩子不好為人。

    天地雖大,難藏五尺之身。

    盛畹想到極端,便又起了厭世之念。

    結果王氏勸她到西北去,說是那邊很少熟人,可以安身立命。

    行止總算有了決定,於是母女各買了一匹好馬,腰纏價值十萬珠寶金銀,離開濰縣,上濟南經徐州走開封。

    出潼關,逕奔古長安。

    至寶雞停驛上路風塵,到此小憩,恰正是涼秋九月,天寒地凍時候,王氏力勸駐足,母女暫住一家蹩腳旅店裡。

    王氏急於覓屋,當天下午便去街上逛逛。

    盛畹閒著無事,信步店後走了一遍。

    回來時就在她所定的房間門口,碰著一個女孩子。

    小女孩前發齊眉,後發披肩,生得圓姿替月,色若春花,穿著一身黑緞子棉褲褂,看年紀不過八九歲光景,十分乾淨聰明。

    小妮子怔怔在望著盛畹,忽然滾下數點淚珠。

    盛畹大奇,急忙去牽起她一隻小手,和顏問道:「姑娘為什麼?有什麼事,我能幫你一點忙嗎?」

    小姑娘撲在盛畹腰腿上,仰著脖子問:「你貴姓?從那兒來的?」

    盛畹道:「我姓華,由山東來。」

    小姑娘道:「山東離這兒很遠嗎?」

    盛畹覺得小姑娘問得蹊蹺,心裡越發納罕,一邊答道:「遠哩,遠哩……」

    小姑娘道:「華姑姑,早上我看見你跟奶奶進店時,你們布卷兒裡藏著兵器,你們都會武藝嗎?」

    小孩子越問越出奇,盛畹不禁緊緊攬住她,彎著腰笑道:「我們會武藝,是不是有什麼人欺侮你呢?」

    小姑娘搖著頭道:「不是,你也會醫傷嗎?」

    盛畹吃了一驚,趕緊問:「醫傷?誰受了傷?」

    這一問,小姑娘可就哭了。

    她哭著道:「華姑姑,我媽受了重傷,快死了,你救救她吧……」

    盛畹生來肝膽過人,而且著實為姑娘聰明所感動,眼看孩子哭得傷心,一把抱她起來,安慰著說:「小妹妹不要哭,我一定盡力幫助你。」

    姑娘拿手背抹乾眼淚,掙扎著溜下地,迅速的住店後便跑。

    盛畹追著地進一個還算漂亮的房間,裡頭有個圓圓的窗眼,透著日光。

    窗下排著一張白木四方桌子,上面放著茶壺茶碗和一些乾糧,只有一張木凳子靠牆放著,卻讓一個小包袱佔了去。

    一條很好看的馬鞭子就躺在包袱上面,牆上還掛著一枝寶劍。

    底下便是炕,睡著一個人,嚴密地蓋著一條天藍色緞子棉被,枕畔拖著一大堆烏雲黑髮,這就分明是個女人。

    小姑娘輕輕地走到炕邊,輕輕地叫:「媽,媽,有客人看你來了……」

    那女人好像有點震驚失措,猛的掀開被角,撐手欠身,張惶四顧,一雙水也似的眼睛依然奕奕有神。

    高高的鼻子,小小的嘴,整個臉龐都顯得一個字美,卻只是顏色十分不對。

    她望了望盛畹,好半晌才冷冷地說道:「你是那兒來的?我們有交情嗎?」

    盛畹站在炕邊微微一怔,搭訕著道,「是的,姊姊,我姓華,由山東來,也住在店裡,剛才聽你的姑娘說你是受了傷,所以冒味……」

    那女人竟然還她一個冷笑,邊笑邊說:「你會醫傷?可是我的傷不是隨便能醫的,算了吧,謝謝你啦!」

    說著,她又躺了下去。

    盛畹弄得很難受,回頭看小姑娘睜著一對小眼睛,透露著希望,實在不忍就走。

    心裡還想人家是有病,當然脾氣不好,這便又說道:「你是受了什麼傷?也許我母親能醫。就算我們不行,你也總得想個辦法。誰又沒有疾病苦惱呢?我們女兒家困難也太多,萍水相逢總是緣,我願意為你效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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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瑟哀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