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回  朔雲邊月滿西山

    九重領著白漓一路小跑,趕到了方丈「靜中靜」禪房之內。他們老遠聽見了屋裡的慘叫聲,不由地一陣毛骨悚然。才進屋中,抬眼便見那少年躺在床上,衣服敞開,頭髮蓬亂,手腳為方丈、天孽撳住,身子在那兒不住地掙動著。

    白漓戰戰兢兢地走近一看,觀其兩眼圓睜,汗流滿面,張開口大聲狂呼。她是早歷過此景之人,家中病號幸有「返生丹」壓制劇痛,故以後再未復發,而這少年……白漓實在不忍再聽下去,連忙摀住耳朵,別轉頭去。良久,少年才自漸漸平靜下來。白漓知道,這第一次的發作算是結束了。等著對方的,乃是半月後的又一次發作!她回過頭,見天緣大師給少年墊高枕頭,讓他半躺在榻上。

    白漓見那少年清秀俊雅的面龐滿是慘白,頭額汗如豆滾,雙唇劇顫,牙齒互撞,不時地發出喀喀的響聲。少年初時尚且喘息不已,然不久,終於平和了呼吸。

    「這……這是在哪兒?」

    「小施主,你好些了麼?」天緣大師淺淺笑道,「這是少林寺——幾日前你昏倒在寺前,還記得嗎?——是這位天孽大師救的你。」天孽立在一旁,捋把鬍鬚,將腦袋晃了幾晃,臉上頗有得色。

    「多謝大師……剛才,我……全身好痛……」

    「你果是中了『無毒』!」

    少年乍聞其名,週身俱為之一震,驚詫地上下打量著這位陌生的美麗少女。白漓羞澀地一笑,將事情自己家中的情形悉數相告。少年聽了,垂下頭來,想了半晌,忽咬唇喃喃而道:「難道……難道他也與『毒桑聖宮』有甚瓜葛麼?」

    「『毒桑聖宮』?!什麼『毒桑聖宮』?」

    少年瞥了眼天孽,嘴巴動了動,終於還是沒有說什麼。一張臉上滿掛著憂鬱與不安,搖搖頭道:「我……我不能……」

    「小施主可有什麼難言之隱,不便說明?」

    「多謝各位相救之恩,只是有些事情……小東唯有再次謝過而已……」他說著就要下地叩頭,被兩個大和尚攔住,這才作罷。眾人見其言語閃爍,不肯吐露真情,也不勉強。又問了些沒緊要的話,只知他是大理人士,自幼為其師尊收養,遂跟了師父姓汪,名叫孟東,師兄弟們都喚他小東。

    兩位大和尚商量良久,決定讓其暫居少林寺中,看看能否想出別的法子,為之驅毒。誰想當日夜裡,那小東便沒了蹤影。白漓於第二天知道此事,急得連連跺腳,卻也是無可奈何。

    往後的八九天內,白漓雖則仍是日日上山練功,卻總不覺記掛起那少年小東的病情,眼前浮現他那憂鬱無助的眼神。每每分心之際,沒少挨師父的訓罵。天孽為人無賴,然對此徒畢竟疼愛有加,只是提醒幾句,並未深究。

    時光飛逝,如白駒過隙。轉眼之間,武林大會召開日的太陽從地平線下迫不及待地躍上了天空。那天,白漓早興奮得一宿沒睡,見外邊已然大亮,便忙一骨碌爬起。才奔出裡間,撞到桌子,痛得大叫,將尚未起床的姑姑鬧醒。白漓舌頭一吐,慌忙又自轉回。看看時辰的確還早,百無聊賴之際,盤腿練起了「九陽神功」。那十幾日裡,她雖只學到神功皮毛,然畢竟已是入門。故其這一運功,登覺一股極熱極暖之氣自丹田湧出,流經全身,通體滿是庸庸懶懶,舒暢無比。慢慢地轉入佳境,一時竟忘了時間。待她再次張開眼時,驚覺天已將午,趕忙動身奔上山去。

    這一日,少室山腳人物眾多,熙熙攘攘地好不熱鬧。白漓放眼望去,見到處停滿車馬坐騎,一股股人潮不絕湧向山徑。她一個弱質少女,在眾武林俊傑間尋路,自然不易。終於擠入人潮,隨之上山。正行路間,忽見前頭一人的背影好熟。拍拍腦門,猛然想起:「這就不是那個丟下人家死活不管的常釋天麼?」一念及此人,白漓不覺火起。頓時用力擠過,想好好當面質問他一番。

    然上寺山路人來人往,對方在其中幾個閃動,便失去了蹤影。白漓跺腳大歎,四顧間,張張都是陌生面孔,哪裡還有那個短命的常釋天在?懷著一肚子氣,來至寺中,見大雄寶殿前的廣場裡,早站坐滿上百人。座北朝南搭了一個木台,上面擺開幾把椅子,分坐著少林主持天緣大師,及各堂院的首座,唯獨沒有那個「藏經閣首座」天孽。白漓見了,不禁將常釋天拋在腦後,肚裡暗暗好笑道:「師父他老人家一定又在大罵老烏龜偏心啦!」

    她女孩兒眼尖,猛地瞥見那頭給一名首席老道長奉茶的,正是九重!見其恭身退出,回到末席。那邊站著師父天孽與幾名知客僧人。白漓好容易擠到彼處,師徒相逢,好不歡喜。正寒暄間,驟見少林主持天緣大師緩緩起身,合什垂眉不輕不響地說道:「阿彌陀佛!各位武林同道,英雄豪傑。今日能夠賞光不吝駕臨本寺,實是老衲及少林的無上榮光。一直以來,各門各派分踞一方,互不來往。又常因種種誤會,弄得大家成天價打打殺殺,極不相能。實有悖於我佛大慈大悲,普渡眾生之心。大家也定知曉,二月廿四那晚在鄙寺發生的事了。說來慚愧,老衲無能,沒有保住當年胡大俠留下的寶劍。而那名神秘人更是言之鑿鑿,說在九十年前銷聲匿跡的『雪中火』與『碎骨綿冰掌』又自重現江湖。老衲本也半信半疑,可你們看……」

    他手一招,一具被燒得枯焦的屍體抬到大眾面前。天緣搖首念了聲佛,續道:「那日之後不久,於川蜀境內曾出現好幾具這樣的屍體。奇怪的是,此屍在一片林中被人發現,雖則烤得焦熟,然觀四周卻是安然無恙,沒有一絲曾經發生火災的跡象。只可惜了當年曾見識過『雪中火』的前輩名宿們,均已仙逝,遂亦無從知曉此屍是否魔功所致。

    話雖如此,畢竟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老衲斗膽,廣邀眾豪,正是要各位武林同道,大家一起合計合計,商討一下對策。」

    天緣大師功力通玄,他的話語聽來平和溫潤,然卻為在場眾人都清清楚楚地聽在了耳。這番言詞在大眾間掀起軒然大波,人們議論紛紛,會場登時沸反盈天起來。便在此刻,前席那位老道長立起拱手道:「天緣大師說得不錯!各位武林同仁,江湖中門派之別極重,各派之間瓜葛又多,人心不和,神離已久,可說是一盤散沙。目在,倘若真有大敵環伺,那可當真危險之至。我們應將過去種種恩怨一筆勾銷,同心協力,共商江湖大計。」他的聲音渾厚有力,雖有六十多歲年紀,卻是中氣十足,震耳發聵,與天緣的沖虛恬淡又自不同。

    「此人便是湖北武當派掌門馬真馬道長。他旁邊站著的,是其愛女馬吟澈與得意弟子兼乘龍快婿謝雲棲。這謝雲棲深得馬道長真傳,江湖上人稱『情劍聖手』。他的柔雲劍法與太極劍法,十分了得,人又長得俊俏,所以……」

    白漓聽了天孽的介紹,好奇地將目光放在這謝雲棲的身上。原來他才三十不到的年紀,一雙鳳目靈動傳情,眉宇似野非野,似雅勝雅,嘴角微微上翹,帶著勾人的淺笑。

    雖無調情之嫌,卻無愧「情劍」二字。轉瞬間,瞥見癡望著他的白漓,不由地報之一笑,旋又將注意放在他師父身上。白漓給他這麼一笑,登覺面孔發燙,心頭小鹿直撞,低頭暗道:「可沒見過這麼漂亮的男子。」

    不說她二八少女,正在迷醉,忽聽側席一人喝道:「馬道長!你們武當派一直以武林中的泰山北斗自居,看不起咱們這些小門小派。此刻,你明的滿嘴大道理,心裡卻想著應由你們武當主持大局,坐武林盟主之位,是吧?」他這樣一喊,座下登時好一陣的騷動。反對者有之,迎合者更有之。

    白漓放眼看去,說話的居然是個大胖子!見他一對眉毛倒掛,雙目寸光,塌鼻子,厚嘴唇,大腹便便,難看至極。「這人是崑崙派掌門項玄的師弟孫旁枝。他們崑崙派因為三十年前西城鏢局那一檔子事,與武當派結下了樑子,所以此人才會就機出言相譏。」天孽又在一邊解釋道。

    白漓聽了,掩口笑道:「原來他的父母早有先見之明,料到自己的兒子將來必定發福,大富之相,所以給他起了個名兒,叫胖子(旁枝)!」九重及幾名知客僧聞之,均皆竊竊暗笑。天孽一呆之下,也已明白,不由莞爾,刮了白漓一個鼻子。

    座下嘰嘰歪歪地說個不停,那邊靠西面的一席上,一名中年刀客立起,指著孫旁枝道:「你們崑崙派項掌門不來,已是大大的傲慢……簡直可說無禮!依區區看來,孫兄你是因為那次調戲人家馬姑娘……不,是謝夫人不成,所以懷恨在心吧……」

    「你,你胡說!」孫旁枝與馬吟澈幾乎同時叫了起來。白漓見謝雲棲面色發青,雙拳緊握,牙齒緊咬,俊面上籠滿陰雲,眼看就要爆發。馬真道長更是吹鬍瞪眼,面現殺機。在座眾人大都不明就裡,又是一陣議論紛紛。原來那孫旁枝幾年前在武當山下偶遇馬吟澈,為其美色所迷,禁不住出言調戲,淫語輕薄。事有湊巧,恰恰給下山找尋師妹的謝雲棲碰到。見其膽敢侮辱心上愛人,這「情劍聖手」的「情劍」如何肯放過他?姓孫的偷雞不成,反被痛扁一頓,心裡終是不忿,遂將一注怨氣都出在馬道長的身上。

    馬道長知曉此事之後,生怕女兒名聲有損,故而只得隱忍不發。後來女兒嫁給了謝雲棲,兩人神仙眷侶,快意江湖,才漸將斯事淡忘。誰知今日又教他人揭起舊時瘡疤,當然極是惱火。孫旁枝倒覺奇怪,那泰山派的江水平如何得知此事。三席之間僵持許久,群雄更對他們指指點點。

    天緣大師見眾人說著說著,火藥氣味又濃,絞盡腦汁地想著該要如何調停。忽然,人群中轟地幾聲,有數人跌倒在地。不一會兒,又有數人倒下。轉眼間,人群中此起彼伏,眾人紛紛摔倒。各排首席坐的各大派首腦人物,見突然發生此等怪事,正欲立起看個究竟,也自覺得四肢無力,坐回了座中。天緣已覺不妙,只是體內真氣忽爾受阻,筋軟骨酥,動彈不得,就連呼吸也自困難起來。

    群雄正當惶恐之時,忽自人群之中躍出一影,飛落到廣場中央。待其立定,癱在地下的各派高手才看清楚,原來來人卻是一位粉衣女子。見她三十來歲的樣子,淡妝徐娘。目繞秋波,眉眼含笑,滿臉的興奮與驕傲。那女子輕移羅衫,轉身環視著一動不動的眾位豪傑,忽而掩口而笑。其笑聲嬌美動人,尖而不銳,溢滿了得意之情:「你們這些所謂的名門大派,怎麼如此的不中用啊?就連被我在茶水中下了藥也不知道,嘿嘿,真是可悲啊可悲!唉,哪裡還需咱們毒桑聖宮親自出動?」

    「毒桑聖宮?!」天緣與白漓幾人聽聞此言,立即想起了那小東所提。

    斯時,於會之人,除了本不愛喝茶的白漓之外,全於來至少林之時,口乾舌燥地喝下知客僧送上的茶水。少林眾僧,全員出動招呼來客,大家忙活半天,也都是口乾舌燥,均自喝了茶水。目今,統統倒在地上,無力抵抗。而那女子見有一個女孩子沒有倒下,眉頭一跳,只是哼了一聲,並不放在心上。

    便在此時,又聞哧啦啦的衣袍響動,一人翻落在那女子身畔,冰冷的音調中又頗有些激顫地問道:「你,你是『毒桑聖宮』的人?」

    那女子驚訝於竟還有一人沒喝茶水,而且看來此人的武功尚且不弱。可待其認清了來人音容相貌,卻是將俏臉一舒,吃吃笑道:「不錯!」

    來人嘿地一聲:「那麼!宋征戎……也來了?」見他粗大有力的手微微顫動,顯是分外激動。一側身間,看清其臉,乃是名四十出頭的中年人。

    「常釋天?是常釋天!!」

    來人一呆,尋聲望去,驚訝地發現白漓那丫頭竟也混在和尚堆中。先前白漓並未認錯,常釋天由於想到他十年來一直苦苦尋找的仇家可能會出現在大會之上,所以神經始終保持著高度緊張,也自忘了口渴,故沒喝那茶水。他不及細細詢問事情的前因後果,仍回頭問那女子:「宋征戎在哪裡?在哪裡?!」

    那女子見對方濃眉緊鎖,認真的樣子。居然嫣然一笑,別轉臉去垂首輕道:「我…

    …人家不告訴你!」那神情不似戲謔,倒像是頗為害羞的樣子。

    回目釋解:本回回目「朔雲邊月滿西山」,摘自嚴武《軍城早秋》詩。原有上句「昨夜秋鳳入漢關」,連起來指嚴武任劍南節度使的時節,與吐蕃軍交戰前的情景。這裡借指武林大會上,神秘敵人現身,正邪之戰在際。

《紫薇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