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回 自斷食指

    那漢子忍不住大聲道:「你們雪山派以多欺少,算什麼英雄好漢?」封關元冷笑一聲,道:「姓梁的,你也配來跟我談論英雄好漢?也不怕旁人笑掉大牙。」那漢子正待出言反斥,忽聽得一人接口道:「雪山派以多為勝,果然不是英雄,不過這『狗熊』二字卻是當之無愧的了。」封關元大怒,喝道:「是誰在胡說八道?」那聲音道:「是你爺爺在胡說八道,乖孫兒,連你爺爺的聲音也聽不出來,也真算得無能了。」封關元怒氣上衝,喝道:「是那一個王八蛋?快給我滾出來!」那聲音又道:「我要出來便出來,又何必滾了?」話聲甫歇,便見大石後走出一人,正是洪七。

    封關元向他橫了一眼,厲聲道:「適才便是你這個小子在胡說八道麼?」

    洪七笑道:「乖孫兒,怎麼爺爺不叫,卻口口聲聲叫什麼小子,太也沒禮貌啦!」封關元見他有覷無恐,心中暗道:「這小子不知是什麼來頭?倒是不可小覷。」當下哼了一聲,問道:「閣下究竟是那一位?萬兒如何稱呼?」他這幾句話說得頗為客氣。

    洪七見雪山派以眾敵寡,心中對這位封關元大是瞧不起,有意捉弄他一番,說道:「區區在下姓封,單名一個祖字,江湖人稱『雪山老祖』的便是了。」封關元道:「原來閣下叫做封祖」這話剛一出口,便發覺不妥,急忙住口,卻見洪七臉上儘是笑意,登時恍然大悟,喝道:「臭小子,原來消遣小爺來著!」洪七道:「怎麼是消遣是你了?

    你姓封,又是我孫子,我不叫封祖,卻叫什麼?」封關元氣往上衝,不再跟洪七言語,當下長劍抖動,一劍平平向洪七前胸刺到。

    洪七使開「逍遙游」,身形晃動,來去輕靈之極,封關元這一劍如何刺他得著,洪七叫道:「啊喲,大事不好!孫子要殺爺爺,這是什麼世道哪?」右拳一伸,砰的一聲,打中封關元胸口,封關元腳下一個踉蹌,便要跌倒,他急忙使出「千斤墜」功夫,雙足定在地下,洪七呼的又是一拳打到,封關元知道此人大是勁敵,當下凝住心神,斜身避過這一拳,右足倏地踢將出去,洪七道:「來得好!」左手又發一拳,砰的一聲,不偏不奇,正好打中封關元足心「湧泉穴」,這一次封關元再也站不住,仰身向後跌了出去。

    其餘白衣人見大師兄吃了敗仗,紛紛提劍向洪七向身上招呼,洪七大聲道:「這一招『以眾敵寡』,乃是我雪山派的看家本領,果然非同小可!」他口中不住地嘲笑雪山派弟子,身影晃動,在眾白衣人之間穿來插去,勾打劈擊,頃刻之間,已將一眾白衣人盡數打倒,只是他跟雪山派並無深仇大恨,是以一招一式並未使足全力,眾白衣人雖被打倒,卻不曾受傷。

    封關元見洪七如此神勇,暗暗心驚,問道:「閣下究竟是誰?」

    洪七笑道:「你這小子真會明知故問!」封關元一怔,道:「什麼明知故問?」洪七道:「我先前不是跟你說過了?我姓封名祖,外號叫做『雪山老祖』,你卻還來問我,豈不是明知故問?」封關元哼的一聲,向他狠狠地瞪了一眼,大聲道:「大夥兒這就走罷,日後再來領教這位這位的高招!」洪七望著雪山派眾人離去,禁不住哈哈大笑。

    這時那漢子走到洪七身前,抱拳道:「多謝這位兄弟出手相救!」洪七笑道:「那倒不用謝了!」那漢子道:「在下樑子翁,請問這位兄弟尊姓大名?」洪七道:「我叫洪七,尊姓大名什麼的可不敢當了。」梁子翁道:「原來是洪兄弟。」洪七道:「梁大哥,雪山派那些傢伙說你抓了他們的葛師妹,不知此事是真是假?」梁子翁面色微變,說道:

    「那有此事?在下一向自問行事光明磊落,怎會做出這等不知羞的之事?」洪七道:「沒有最好。不過,雪山派的人何以一口咬定是你抓了他們的師妹?」梁子翁道:「那也不足為奇。」洪七道:「怎麼?」梁子翁道:「在下跟雪山派素有過節,雪山派的傢伙存心跟我為難,便說我抓了他們的葛師妹。」洪七恍然道:「原來如此。」

    梁子翁道:「寒舍就在附近,洪兄弟如不嫌棄,便請到寒舍一敘,未知意下如何?」

    洪七笑道:「不用啦。梁大哥,咱們就此別過罷。」梁子翁道:「既然洪兄弟決意如此,那便告辭啦。」說著向洪七行了一禮逕自離去。

    洪七在山中捕了幾隻小獸,便即返回破屋,將小獸烤熟了,跟師父一起吃了,至於在外面跟雪山派打架的事卻沒跟師父提及。

    又過得數日,這日晚間,洪七睡到半夜之時,猛聽得外面傳來「啊嗚」一聲的大叫,顯是虎嘯之聲,洪七心念忽動,尋思:「這老虎肉倒是從未吃過,卻不知味道怎樣?」

    他一生貪吃成性,此時聽到老虎咆嚎,心中想到的第一件事自然是虎肉的味道了,當下不由得大吞饞涎,心想:「只要抓住這隻大蟲,那便可大吃一頓了,妙極,妙極!」終於忍不住悄悄走出屋來。

    他順著虎嘯之聲傳來的方向奔去,但聽得叫聲愈來愈近,當下更是加快了腳步,奔出十餘丈,便見前面的雪地裡出現一頭斑斕猛虎,正自大聲咆嚎,饒是洪七天不怕地不怕,卻也不禁打了個冷戰,那猛虎一見洪七,立即向他撲將過來,洪七側身閃開,心頭一橫,右手一拳,向那猛虎腹部擊到,但那虎縱躍之間,迅捷之極,這一拳竟是擊它不中。

    洪七提了一口真氣,跟著又是一拳,砰的一聲,打在那猛虎身上,那猛虎大吼一聲,又朝洪七撲到,這一次洪七閃讓不及,竟被它撲了個正著,洪七登時被那猛虎壓在身下,他大吃一驚,心道:「乖乖不得了!這一次虎肉吃不到,只怕自己還要給老虎吃了。」

    只覺這大蟲的身子笨重非常,當下被它壓得喘不過氣來。

    那猛虎張開血盤大口,便要來咬洪七的腦袋,洪七力凝右掌,一招「亢龍有悔」,砰的一聲大響,正好打中虎頭,打得那猛虎向後滾了出去。

    洪七挺身躍起,順勢縱到那猛虎背上,雙拳連環擊出,砰砰砰,一口氣打了十幾拳,盡皆擊在那猛虎後腦之上,那猛虎吃痛,身子不住地搖晃,顯是要將洪七從背上弄下來,洪七哈哈大笑,道:「你這傢伙要我下來,我卻偏生不下來,你待怎樣?」當下又擊得數十拳,他每一拳的勁道都是沉重之極,那猛虎終於抵受不住,倒在雪地之中。

    洪七鬆了口氣,從虎背上躍下來。

    突然間,那猛虎一聲咆嚎,竟然挺身躍起,又向洪七猛撲而至,洪七大驚,情急之下,右掌拍出,「飛龍在天」、「龍戰於野」兩招連環拍到,這兩掌的威力當真厲害絕倫,正好打在那猛虎前額上,那猛虎的身子又向後直滾出去。

    這一次洪七不敢托大,兀自在旁呆了半晌,見那猛虎一動不動,確是死了,心中一寬,這才走近前去,隨即在雪地裡燒了個火堆,將那死虎扒去虎皮,虎肉架在火堆上燒烤,足足烤了大半日,香氣漸漸透出,當即迫不及待地撕下一塊虎肉,大口大口地吃了起來。

    洪七吃飽了肚子,見虎肉還剩下不少,心想將它帶回給師父吃罷,當下將虎肉連同那張虎皮一併帶回住處。

    洪七回到破屋之時,卻見師父倒在地下,身上儘是劍傷,竟是奄奄一息,洪七大驚,急忙扶起師父,問道:「師父,出什麼事了?」錢幫主道:「適適才來了一夥人,好像是雪山派的,也不知什麼緣故,竟要來殺我。」洪七登時明白過來,說道:「原來是雪山派的狗賊,弟子數日前跟他們打過一招,想來他們定是來尋仇的了。」心想:「師父的武功這等高明,怎麼也會道了他們的道兒?難道雪山派還有什麼武功高手不成?」只聽錢幫主道:「雪山派未動手之前,先行往屋裡放毒煙,我沒有防備,這才道了他們的道兒。」洪七道:「師父,弟子這就帶你去找雪山神醫,他一定有法子救你的!」

    錢幫主搖頭道:「我吸了毒煙,身上又有數處要害被劍刺中,今番是不成的了,別說是雪山神醫,便是大羅金仙也沒法子救我了。」洪七道:「那怎麼會?弟子弟子」他心知師父這一次確是難以活命,說到這裡,兀自喉頭一陣咽嗚,竟自說不下去了。

    錢幫主微微一笑,道:「只要是人,終究難逃一死,你也不必為我傷心。」洪七道:

    「師父,弟子害了你,倘若弟子不去惹雪山派的人,那也不會連累你老人家了,弟子真是該死之至!」錢幫主道:「事到今日,還說這些幹麼?」他長歎了聲,將那根綠油油的打狗棒看了幾眼,說道:「這根打狗棒是本幫的鎮幫之寶,我現下將它交給你了。」

    洪七一怔,問道:「什麼?」錢幫主道:「我現下將本幫幫主之位傳給本幫弟子洪七,希望你把本幫發揚光大,不要辜負我一番心意。」洪七道:「師父,弟子決無能耐當本幫幫主,你還是」話猶未已,錢幫主道:「洪七,我跟你相處的時日雖然不長,但你的人品如何,為師卻是清清楚楚,到了這當兒,你也不必推辭,從今而後,你全是本幫幫主了。」洪七不敢違拗,只得答道:「是。」

    錢幫主微笑道:「很好,很好!」忽然呼吸急促起來,哇的一聲,吞出一大口血來,他忙伸的摀住心口,顫聲道:「你你既身為本幫幫主,便須學會打狗棒法,這套棒法向來只有本幫幫主才會,我原該將它的精要盡數傳授給你,只只不過已然來不及了」說到這裡,身子一晃,立時倒在地下。

    洪七大驚,叫道:「師父,師父!」

    伸手一摸師父的胸口,發覺心臟還在微微跳動,忙將他扶起身來,雙掌托住錢幫主後心,隨即以真力注入,過得片刻,錢幫主才醒轉過來,說道:「現下時候無多,為師這就將打狗棒法的口訣告訴你,至於其中的奧妙,只有你日後慢慢體會了。」當下向洪七說了口訣,洪七將一字一句盡皆記在胸間,突然間錢幫主的身子又是一晃,又軟倒在地下,洪七隻道師父又昏了過去,忙又往他體內輸送真氣,那知這一次過了半晌,錢幫主始終一動不動,待得洪七伸手在他鼻孔邊一探,才發覺師父已然沒了氣息,心頭一震,登時悲從中來,禁不住伏在師父的屍身上大哭起來。

    他哭了一陣,忽然想到什麼事,當即將師父的屍身抱了起來,發足向雪山神醫的住處奔去,口中叫道:「師父,你別死!」

    片刻之間,已來到胡崑崙家門口,大聲叫道:「雪山神醫,你快來救我師父!」他連叫數聲,卻聽不到答話,洪七也不多想,當即提足踢開屋門,走了進去,叫道:「雪山神醫,雪山神醫!」他放下師父的屍身,點亮油燈,燈光照映之下,見牆角躺著一人,洪七走近一看,那人卻不是雪山神醫胡崑崙是誰?只見他週身也儘是劍傷,顯是已然死去多時,一雙眼睛卻仍然瞪得大大的,顯得甚是可怖。

    洪七登時明白過來:「原來雪山派的人殺了師父,料想到我必會帶師父來請雪山神醫救命,他們索性連雪山神醫也殺了,用心當真險惡。」想到這裡,心中又氣又恨。

    洪七心下隱隱盼望師父能活轉過來,但錢幫主卻始終沒有動彈,他的淚水忍不住又掉了下來。

    他呆了半晌,這才將錢幫主和胡崑崙的屍身葬了,他跪在師父墳前,兀自前思後想,只覺若不是自己半夜起來抓老虎吃虎肉,雪山派的人縱然來偷襲,總有自己在旁幫手,師父未必會死,心想這一次都是因自己貪吃誤事,不禁悔恨交加,大聲道:「師父,弟子在你老人家面前發誓,從今而後,若是仍然惡習不改,下場便如這隻手指一般。」喀喇一聲,將右手的食指折了下來,登時鮮血如注。

    洪七決意去找雪山派的人報仇,他在長白山住得久了,知道雪山派的所在,當下一咬牙,大步向雪山派的方向奔去,他奔出里許,天色已然大亮,便即見到東首有座極大的莊院,正是雪山派所在。

    洪七二話不說,當即衝了進去,大聲道:「封關元,快給我滾了出來!」雪山派弟子聽得叫聲,紛紛趕來,不消片刻,封關元也已趕到,他一見洪七,不禁吃得一驚,脫口道:「你這小子居然還活著,倒是命大。」洪七氣往上衝,罵道:「你這王八蛋還沒死,我怎麼能死?我師父和雪山神醫死在你們手裡,這個大仇豈可不報?」封關元臉色微變,說道:「原來昨晚死的那人是你師父,卻不是你,嘿嘿,這就難怪了。」

    原來昨日洪七相助梁子翁打發了雪山派眾人,封關元又在他手下栽了個大跟頭,心下大是不忿,決意向洪七報復,到得晚間,他探知洪七的住處所在,便即率領十數名弟子,趕到洪七的住處,想向他下毒手,那知黑暗之中,誤以為錢幫主是洪七,是以將他殺了,但錢幫主仍是奮力將他們殺退,封關元深恐他一時不死,去找雪山神醫救命,便索性將胡崑崙也殺了。

    這時洪七大喝一聲,向封關元撲了上去,封關元自知不敵,心中倒是頗為驚懼,不由得向後退數步,叫道:「大夥兒併肩子上,將這賊小子殺了!」眾弟子聽得掌門師兄有命,當即紛紛撥出長劍,向洪七刺到。

    洪七雙手探處,已將五六名雪山弟子手中的長劍奪過,順手向封關元擲了過去,封關元見五柄長劍來勢疾勁,要欲避開,已是不能,大驚之下,伸手抓住身邊一個弟子擋在身前,頓時五柄長劍盡皆插在那弟子身上,只聽得他長劍慘叫,當堂氣絕而死。

    洪七喝道:「姓封的,有種便來跟我拚個死活!」

    封關元心頭一橫,厲聲道:「好,我便跟你拚一拚!」從一名弟子手中奪過長劍,唰唰聲響,劍招朝洪七身上招呼過去,洪七伸手抓住兩名雪山派弟子,奮力向封關元擲去,趁他閃避之際,當即搶近身去,呼的一掌,「亢龍有悔」,拍將過去,當真剛猛絕倫。

    封關元大吃一驚,暗叫:「不好!」情急之下,長劍刺向敵掌,那知洪七掌勢倏地一偏,避過長劍,啪的一聲,一掌打中封關元左胸,封關元的身子登時直飛出去,哇的一聲,吐出一大口鮮血。

    洪七縱身躍上,右手又是一掌,猛拍出去,封關元人未起身,力凝右手,將長劍射向洪七,洪七左袖拂出,盪開長劍,封關元剩機一個「鯉魚打挺」身法,從地下躍起,但覺左胸劇痛難當,心中暗道:「這賊小子厲害得緊,跟他拚命,我定然討不了好去。」

    當下不敢再跟洪七拚鬥,逕自發足向西首奔去。

《華山論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