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天涯仗劍我獨行

    原來周桐在與方臘、張叔夜二人談話之時,便已拿定主意,要獨自下山探訪仇人的下落。他見方臘答應照顧邵雲馨,心下略安穩了些。待二人睡熟了,便悄悄溜下床來,留了張字條壓在枕下,又將《先天遁神劍劍譜》放在桌上,然後收拾停當,帶了長劍,隨即輕手輕腳地出了屋。

    他方欲離去,猛然間心念一動,又回房將他隨身的那管紫竹洞簫取了出來,這才掩上了房門。他輕輕來至邵雲馨的門口,見門沒上鎖,便悄沒聲息地走了進去。

    只見邵雲馨躺在床上,秀眉深蹙,粉面通紅,顯然還沒有退燒。周桐心頭一熱,便俯下身去,在她燒得滾燙的額頭上輕輕吻了一下。

    「桐哥!」卻聽邵雲馨含含糊糊地叫了一聲。周桐一呆,才想起這是她高燒下的夢囈,不禁愛憐之心大盛。他凝望著她微合的雙目,輕聲道:「馨妹,我要走了,你自己可千萬要保重,不能出什麼閃失……這事情追根溯源,皆是因我而起。我即便是死,也要查出真兇……我的心思,盼你能夠明白……」

    說著,他將自己的那管簫輕輕地放在了邵雲馨的床邊,又輕輕在她兩頰上各吻了一下,低低地說了聲:「馨妹,我走了,你……你等我回來……」說罷,便快步出了她的房門,飄身上房,三晃兩晃,身影便沒入了那無盡的黑暗之中。

    今天,是一個無月的寒夜,幾顆孤星閃著清光,懸在漆黑的天幕上,默默地望著地上的生靈。茫茫的雪野,被星光映得發亮。便在這雪夜之中,兩行深深的足印,直向天邊伸去……

    破曉之時,周桐已然出了華陰縣城。站在路口,他不禁有些茫然——這天下之大,該到哪裡去找真兇呢?他轉念一想,既然此事與慕容博有莫大的關聯,而他現下是在少林寺中出家為僧,不如先往少林寺找玄渡大師打聽打聽。周桐主意既定,便直往河南方向而去。

    這日傍晚,周桐已然來到了河南信陽地界。眼見天色不早,他腳下加緊,想在天黑前趕到信陽城中。走著走著,忽見前面走著兩個衣衫襤褸的乞丐。周桐見那二丐步法沉澀,顯然武功不弱,不禁心中一奇:「這區區兩個乞丐又怎會武功?」轉念一想,不禁啞然失笑,暗道:「我大概是這幾日太過擔心憂慮,竟然忘了這裡便是丐幫的總舵所在。」想到他們是丐幫弟子,周桐心念一動,便悄悄地跟在了二人身後。仔細一看,見其中一丐身材胖大魁梧,另一個則是個精瘦漢子。

    只聽那瘦丐問那胖丐道:「鍾大哥,你說三日後王船幫與星宿派在雞公山決鬥,誰的勝算比較大些?」那姓鍾的胖丐道:「星宿老怪的武功深不可測,倘若果真是他,司馬幫主雖然稱雄河朔,也難是他的對手。所以吳長老和陳長老他們才要咱們丐幫去助王船幫司馬幫主一臂之力。」

    周桐一心要訪拿殺害丁柔的真兇,找尋林威的下落,對這些江湖紛爭原是無心多問的,可聽到「星宿老怪」這四個字,還是不由自主的豎起了耳朵。

    他心下暗自奇怪:「當年在少室山頭,星宿老怪丁春秋被靈鷲宮主虛竹子先生用生死符治住,被永囚於少林寺中,這件事在江湖上盡人皆知,怎麼現在武林中又有了他的名號,莫非……」

    他想到了在少林寺落髮出家的慕容博,心中不禁一凜:「莫非此事與他有關?」想至此,禁不住輕輕「咦」了一聲。聲音雖然不高,但那二丐身有武功,又怎會聽不到?「什麼人?」二人齊齊地轉過頭來,惡狠狠地瞪視著周桐的臉。

    「你是何人?是不是星宿派的奸細?為何偷聽我們說話?」那姓鍾的胖丐問道。周桐正待開口解釋,那瘦丐卻先發了聲喊:「鍾大哥,便與他費話,宰了這小子!」說著猛然飛神而上,單掌一立,便向周桐面門擊去。

    「孔兄弟,不可濫殺無辜!」那胖丐急叫了一聲,可那姓孔的瘦丐又哪裡肯聽?周桐知道丐幫是名門正派,心下頗不願與丐幫弟子動手,當下飄身閃開了瘦丐的那一掌,急道:「這位兄弟,請聽我說……」

    「不用你狡辯!」那瘦丐一掌擊空,心下不禁大怒,吼了一聲,雙掌連環,直向周桐的要害攻去。周桐連避了他七掌,心下也有些惱他無禮。他此時武功既高,已然看出那瘦丐武功雖也不弱,但終究不是自己的對手,當下也不出劍,只是一聲清嘯,還了一招華山派的混元掌。

    須知周桐修習鎖鼻飛精術三年,紫霞神功的造詣已然非同小可。那瘦丐見他陡然出掌,只覺掌風撲面,知道這一掌勁力驚人,慌忙盡力向旁邊一躍,才將這一掌避開,不由驚出了一身冷汗。周桐見已然逼退了這瘦丐,當下也不進招,只向那胖瘦二丐微微一躬,含笑道:「得罪了。」

    那瘦丐大怒,還要作勢撲上,卻被那胖丐一把扣住了手臂,動彈不得。那胖丐朗聲向周桐道:「這位朋友,方纔我兄弟莽撞,還請閣下多多海涵。」

    周桐只覺那胖丐的聲音中氣飽滿,顯然內功頗為深湛,又見他身負六隻布袋,知他是丐幫中的六袋弟子,在幫中地位不低,當下抱拳道:「好說,在下華山派周桐,見過兩位。適才頗有冒犯,還望恕罪。」

    那二丐聽了,皆是一驚,上下打量了周桐幾眼。那瘦丐問道:「閣下便是曾經劍斬莫春然,驚走三大高手的周桐周大哥麼?」

    周桐淡淡一笑道:「不敢當。」那胖丐笑道:「周大哥何必過謙,連本幫的吳長老都佩服你得緊呢,常與咱們提起你的事情……丐幫六袋弟子鍾相,四袋弟子孔彥舟這廂有禮了。」

    周桐笑道:「所謂不打不相識,二位兄弟不必多禮……對了,你二位方才說王船幫司馬幫主三日後要在雞公山與星宿老怪丁春秋比武決鬥,究竟是怎麼回事?」

    鍾相長歎了一聲道:「周大哥,此事說來話長,眼下天色不早,你不如和咱們一道回總舵,咱們邊走邊談。」「沒錯,吳長老知道周大哥來了,定然高興得不得了呢!」孔彥舟也道。

    周桐暗想:「星宿老怪丁春秋若是真的逃出了少林寺,說不準還與慕容博及害死四師姊的真兇有莫大的干係。再者,丐幫弟子遍佈天下,消息向來最為靈通。吳長老為人熱情豪邁,或許能對我尋找真兇之事有些幫助才對。」想至此,便點了點頭道:「多謝二位盛情,那我就只好恭敬不如從命了。」

    三人一路走著,周桐便問鍾相道:「鍾兄弟,你方才說那星宿老怪要與王船幫司馬幫主比武,究竟是怎麼回事?」鍾相道:「此事說來蹊蹺。本來那個星宿老怪被囚於少林寺中,已有數年沒有音訓,星宿派也於少室山一戰之后土崩瓦解。可最近主管四河漕運的王船幫幫主司馬行天竟然收到星宿派的投書,說星宿老怪丁春秋已然重出江湖,要在本月廿三上雞公山揚刀立威,讓司馬幫主率全幫幫眾屆時歸順。司馬幫主見信大怒,當即砍了送信人的雙手,讓他回去向丁老怪覆命,說到時定與他決以死戰。」

    「這事未免古怪……」周桐道:「少林寺是天下武林泰斗,七十二絕技揚名江湖,丁春秋被囚於少林寺,又豈是輕易能逃出來的?再有,世人皆知丁老怪的生死符在虛竹先生手中,即便他離了少林,倘若他膽敢胡作非為,虛竹先生只需不賜解藥,便能令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他卻怎敢公然上雞公山立威?」

    說罷,他沉了沉,長歎了一聲道:「先有一品堂,後有神霄派,現在又有這個真假莫辨的星宿派,皆要併吞各門各派,獨霸武林……唉!」

    「周大哥,你說的那個神霄派是怎麼回事?」孔彥舟問道。周桐歎了口氣,將華山派的遭遇略略向二人講了。鍾相聽罷,恨恨地道:「這人的手段也忒狠毒……周大哥,你放心,我丐幫弟子廣佈天下,定能幫你查到真兇!」周桐長歎一聲,略略點了點頭。

    不多時,三人已來到了丐幫總舵。門外弟子入內通稟,不一會兒,只聽裡面一陣爽朗的大笑,兩個老丐從裡面迎了出來。只見前面一個胖大魁梧,後面一個身材高瘦,卻正是吳長風和陳孤雁。

    吳長風見果真是周桐,忙大笑著上前,拉了他的手道:「周兄弟,這許多年不見,你可好麼?」這一句話出口,周桐想起往事,不由呆在那裡,半晌才強笑著點了點頭。

    陳孤雁久走江湖,心計頗深。看出他神色不對,已然猜出他大概有什麼難處,當下笑道:「周兄弟,咱們進去再說罷。」

    三人入內坐定,鍾相和孔彥舟向陳吳二人道:「回稟師父,咱們已將書信交給了司馬幫主,司馬幫主讓咱們給師父們捎個口訊,說是大恩不言謝,三日後與星宿派一戰,無論成敗,都要感激師父們的大恩。」

    周桐奇道:「怎麼,鍾兄弟和孔兄弟是二位長老的高足麼?」「不錯,鍾相是吳長老的徒弟,我卻是孔彥舟的師父,」陳孤雁點了點頭,又轉頭向二人道:「鍾相、彥舟,辛苦你們了,下去休息去罷。」「是。」二人答應一聲,向坐上三人施了一禮,便轉身退了下去。

    陳孤雁見二人退下,忙問周桐道:「周兄弟,看你心事重重的樣子,似是有什麼不順心之事,能否說出來,讓咱們幫你想想法子?」「是啊,周兄弟,你到底出了什麼事了?」吳長風也問道。

    周桐長長地歎了口氣,將自己與吳長風和陳孤雁在大理分手之後這幾年來的經過略略地向二人講了。「他奶奶的!」吳長風聽罷,不由罵了一句,「這人究竟是誰?」

    陳孤雁的城府要比吳長風深出許多,聽了周桐所述,只皺了皺眉,低頭不語。吳長風見他半晌無言,有些耐不住性子,問陳孤雁道:「陳長老,我吳長風是個粗人,實在想不出這其中的這許多花巧。你比我聰明許多,你倒是說句話,那個兇手究竟是不是慕容博?」

    陳孤雁沉思半晌,方才緩緩地道:「雖然我向來看不起姑蘇慕容,可憑良心說,此事的確不像是他的手筆。」「哦?陳長老也這麼想麼?」周桐問道。

    陳孤雁點頭道:「不錯,那慕容博在江湖上向來以武功智計並稱。他曾詐死潛伏於少林寺三十年,其間又潛出少林,在江湖上屢殺高手,可謂神不知鬼不覺。以他這等心計,又怎會在行兇之時自曝身份,引人懷疑呢?」

    吳長風奇道:「可如此的殺人手法,天下除了他卻還有誰?」陳孤雁道:「我一時也想不起來,總之兇手定是另有其人,說不定是慕容博的仇家。」

    吳長風皺眉道:「那慕容博早年間為惡不小,他的仇人也必定不在少數,卻也難猜是誰……」陳孤雁見周桐神情焦慮,當下寬慰道:「周兄弟,事已至此,你再擔心也沒用。再說,依老朽看來,林公子應該尚在人間。他吉人天相,應該不會有事才對。」

    吳長風拍了拍周桐的肩頭道:「周兄弟,你放心,咱們丐幫是天下第一大幫,弟子遍佈全國。我和陳長老這就傳下青竹令,讓各地的弟子一同幫你們查找真兇。我就不信撒下天羅地網還捉不住他!」

    周桐聽了二人的話,忙起身離座,雙腿一屈,「撲通」一聲跪倒在二人面前,叩首到:「二位長老仗義襄助,華山派上下永感大德。」

    「周兄弟,你這是做什麼?」吳長風輕輕嗔了一句,用手一攙,微微一運力,想把周桐扶將起來。

    哪知他的手與周桐的手臂一碰,稍一運力,只覺周桐體內真氣滾轉,竟沒將他托動分毫。他可不知周桐如今武功大進,造詣已不能與當日在雁門關與他初遇時同日而語,當下一皺眉,手上又加了三成力道。哪知這下卻撲了個空——周桐已然輕輕站起,自己卻向前趔趄了半步。

    原來周桐正凝神給陳吳二人磕頭致謝,開始竟沒注意吳長風伸手扶他,體內真氣流轉,自然而然地生出反應。待到他覺出吳長風發力,慌忙凝神將內力一斂,順著吳長風的力道輕輕站起身來。可此時吳長風這一托的力道已然用老,猛然被周桐將勁一卸,自然便要向前跌去。總算他下盤極穩,只趔趄了半步便穩住了身子。但即便如此,他一個武林前輩險些被晚輩摔倒,也總是失了臉面。

    「吳長老,我……」周桐也沒想到會如此,窘在那裡有些不知所措。吳長風卻是個豪邁之人,非但毫不生氣,反而一攏頜下髒兮兮亂蓬蓬的白鬚,仰天笑道:「好,好!真是長江後浪推前浪。周兄弟,大理國一別數年,想不到你的武功竟然精進如此。」

    一旁陳孤雁見吳長風如此豁達,心中不由暗暗佩服他的器量。周桐卻甚為尷尬,半晌方道:「倘若吳長老上來便使出五六成力道,我早被您摔倒了。」吳長風得了個台階,隨即笑道:「即便如此,如今你的功夫突飛猛進,小一輩中,能及得上你的怕沒有幾人了。」

    其實吳長風平生專攻刀法,原是以外家剛猛的功夫見長。只是投入丐幫之後,得汪劍通的指點,才逐漸開始習練內功。而周桐出身的華山派乃宋初名道陳摶所創,武功屬內家的路子,一切皆以內力為本,根基本就不差,加之有這鎖鼻飛精的奇功輔助,三年閉關修煉下來,其內力已能與吳長風數十年的修為抗衡。換言之,即便方才吳長風使出全力,只要周桐小心應付,原是仍可勝券在握的。

    周桐知道此事很令吳長風難堪,雖然吳長風自己毫不掛懷,但心中仍隱隱對他有一絲歉疚。見他不住口地稱讚自己武功了得,更覺無可奈何,只得岔開話題道:「對了……二位長老,聽說鍾兄弟和孔兄弟說,那星宿老怪丁春秋重出江湖,三日後要在雞公山王船幫的總堂為他星宿派揚刀立威,還要與王船幫的司馬行天司馬幫主決以死戰,不知是否果有其事?」

    陳孤雁恨恨地道:「雖然不知丁老怪重出江湖的消息是真是假,但這夥人敢在雞公山撒野,有哪裡是僅僅衝著王船幫,分明是敲山震虎,不將本幫放在眼裡!」

    吳長風道:「正因如此,咱們全幫上下一心,才要在那天上雞公山助司馬老弟一臂之力。不管丁老怪復出之事的真假,總之這次要把這群麼小丑打個落花流水,為武林除掉一害!」

    周桐道:「吳長老,不知這回丐幫上雞公山助戰,能否也讓我跟去,也好多一個幫手?」吳長風搖頭道:「周兄弟,其實我本來不願意駁你的面子,也的確想多你這個好幫手,只是這次倘若真是丁春秋親臨,陣仗必定極為凶險……」

    他話還沒說完,周桐卻先淡淡一笑,搖頭道:「這些日子以來,我已經歷了不少大凶大險之事,多這一次又算什麼?」

    「周兄弟,」陳孤雁道,「咱們知道你不怕死,但現下你身負尋仇救孤的重任,這條命便重要得緊,可是萬萬不能有什麼差池的。」

    周桐輕輕歎了口氣,道:「陳長老有所不知,我上雞公山正是為了尋找真兇的線索。陳長老請想:我四師姊和威兒之事,無論內中是否有人陷害,皆應與現下在少林寺出家的慕容博有莫大的干係。而那星宿老怪也被囚在少林寺中,倘若這次真的是他下山,我也許倒可以從他口中打聽出一些真兇的訊息。」陳孤雁見周桐執意要去,無奈之下,只得長歎一聲,搖了搖頭。

    吳長風道:「周兄弟,既然如此,咱們再怎麼勸你也是無益……好,我就讓你跟我們去雞公山會會那個丁老怪!你先去好好休息,我教兄弟們弄些香肉和叫花雞來,再多燙些好酒,為你接風洗塵!」

    周桐聽道「叫花雞」三個字,想起當日與邵雲馨在雪地裡偷吃山雞的那一幕,心神不禁微微一蕩,幽幽地歎了口氣。「周兄弟,你怎麼了?」陳孤雁問了一句。周桐一呆,慌忙搖了搖頭。

    雞公山在信陽城南不遠,又名雞頭山、雞翅山,素以山形優美,樹木繁多著稱。眼下雖是寒冬臘月,草木凋零,看不到綠樹繁蔭的景象,但看看山頭的積雪也未嘗不是一件雅事。若非有人告知,誰也想不到這總轄四河漕運的王船幫總舵竟會建在這樣一座山中。

    王船幫的正堂之上,一個三十餘歲的英武漢子坐在正中的座位上,雙眉緊蹙,不時地摸著橫架在腿上的那一張長長的鐵弓,似是正在思考一件頗為棘手的事情。這漢子,便正是那威鎮四河的王船幫幫主——鐵弓俠司馬行天。

    其時漕運一道,雖則名義上由轉運司管轄,但內河的商務航運,仍是皆由私船維持,是以船主獲利甚豐。尤其是環繞東京汴梁,供給京畿糧務的汴、黃、惠民、廣濟四河,由於地位衝要,職司重大,漕運生意也更是興隆。然則你也干,他也搶,漕民之間彼此互不相讓,因此這四河之上,紛爭仇殺也是屢見不鮮。

    可偏偏是這個司馬行天,雖然年紀不大,但憑著一身驚世駭俗的武功和卓然不群的氣魄,手持一張鐵弓,帶著他手下王船幫的眾弟兄,在短短數年之間,竟然讓這些紛爭不息的四河漕民紛紛折服,歸到了王船幫的旗下,自己也博得了「鐵弓大俠」這個響亮的綽號。

    如今的王船幫,已然是中原江河之上的第一大幫。司馬行天將總舵設在雞公山上,一來是因為此處幽深僻靜,能夠靜心處理幫務,練習武功,二來此處離信陽丐幫總舵甚近,這水陸兩個大幫危難之間,總可以互相照應。丐幫長老陳孤雁、吳長風雖是長輩,但對這個新出道的鐵弓大俠也是異常欽佩。

    此次星宿老怪丁春秋投書給他,要他率王船幫全體歸順星宿派,是他萬沒有想到的。由於他出道較晚,他成名之時,丁春秋早被虛竹子囚在了少林寺中,是以他對這個臭名昭著的丁老怪也是素昧謀面,只聽武林中傳言他的「化功大法」如何如何厲害。

    司馬行天向來對自己的武功自負得緊,接了他的投書,心下倒也頗想以手中這張鐵弓會一會這個聞名天下的大魔頭。但此次與星宿派一戰,卻不僅關乎他一人的成敗榮辱,更牽連著這舉幫弟兄的生死存亡,是以他心下也是頗為擔心,搞不懂對方葫蘆裡究竟賣得是什麼藥。

    眼看今日便是約期了,司馬行天正在廳中盤算如何對敵。忽聽一陣腳步聲響,他慌忙抬頭一看,卻見一個舵工打扮的俊秀青年滿面喜氣地走了進來,認得此人是他的結義兄弟,分管汴河漕運的王船幫副幫主——楊玄。

    楊玄向司馬行天一拱手,笑道:「大哥,丐幫陳、吳二位長老和華山派的周桐周公子上山給咱們助陣來了。」司馬行天雙眉一軒,道:「周公子也來了?我正想會會這位新出道的豪傑呢……兄弟,快隨我出去迎接!」

    「司馬老弟何須如此多禮,這樣咱們丐幫和王船幫豈不生分了?」隨著一陣爽朗的大笑,一個胖大老丐已然大步走了進來,卻正是丐幫九袋長老之一的吳長風。在他身後,陳孤雁、周桐以及鍾相、孔彥舟等丐幫弟子也紛紛跟了進來。

    司馬行天忙放下手中的鐵弓,搶步來到吳長風等人跟前,深施一禮道:「二位長老仗義援手,王船幫上下感激不盡。」

    吳長風笑道:「司馬老弟,咱們這水陸兩幫向來同氣連枝,現下你們有事,咱們豈能坐視不管?況且這雞公山本來就在本幫信陽總舵附近,咱們這群臭花子再窩囊,又怎麼能容得惡狗在耳邊亂叫?……對了,我給你引見一位朋友,」說著一指身邊的周桐,「這便是華山派的周桐周兄弟。」

    司馬行天聞聽,忙拉了周桐的手,上下打量了半晌方道:「你便是華山派六弟子周桐周兄弟?我常聽方兄弟提到你,今日一見,果真是丰神俊朗,名不虛傳。」

    周桐一呆,忙問道:「司馬幫主,怎麼您也認識我大哥方臘麼?」司馬行天一怔,忙笑道:「哦……我和方兄弟曾有過一面之緣呢……」

    他話沒說完,忽聽門外一個洪亮的聲音笑道:「你與方臘同為明教弟子,又豈能不相識?司馬兄弟,眼下大事臨門,這裡又沒有外人,便不要再隱藏身份了罷。」

    眾人皆是一驚,司馬行天卻眼睛一亮,問了聲:「上官大哥,您也來了?」便飛身躍了出去。卻聽那洪亮的聲音又道:「非但是我來了,你卻看看還又誰?」

    此時吳長風和周桐等人也奔了出來,卻見門外站著四人,皆是一身白衣。周桐認得這是明教的服色,忙定睛看時,見適才說話的那個複姓上官之人是個神情粗豪的黑鬚老者,他身旁一個是個身材極為魁梧的紅面濃髯大漢,一個是星冠鶴氅的灰髯道人,在他們三人簇擁之下的卻是一位鬚髮皆白的老者。周桐見司馬行天正向那老者施禮,神情頗為肅穆,心下一動,不禁脫口道:「您就是明教的汪教主!」

    那白髮老者一聽,不禁捻髯笑道:「你這小兄弟眼力果真不差,難怪方兄弟總是在我面前讚你……」「陳某眼拙,請問閣下是……」陳孤雁向那老者一欠身,問了一句。

    司馬行天忙搶步過來,向眾人賠笑道:「諸位,既然如此,我也就不便隱瞞——我是明教中的妙水長老,」說著一指那白髮老者道:「陳長老,吳長老,這位便是本教的汪孤塵汪教主。」

    汪孤塵哈哈一笑,向陳吳二人一拱手道:「老朽素聞丐幫二位長老的大名,今日一見,真是三生有興。」吳長風笑道:「汪教主太客氣了……司馬兄弟,這幾年來咱們一直不知你是明教中人,你的身份隱藏得很好啊!」

    司馬行天臉一紅,笑道:「兄弟也是情非得以,畢竟本教行事隱秘,教旁人知道了我的身份,終又許多不便,還望二位長老見諒……教主,二位長老,咱們進去說話罷。」

    「不錯,這外面冷得緊呢!」那紅面大漢說了一句。眾人心頭皆是一凜,只覺這大漢聲如巨雷,直震得樹頂積雪簌簌而落。周桐暗道:「看不出這大漢的內力好深!」

    群豪入內坐定,司馬行天忙給眾人引見,他先一指那紅面大漢道:「這是本教四大護教法王之中的神教法王鄭雄鄭大哥,因他身形高大,武藝超群,又兼性如烈火,疾惡如仇,是以歹人匪類避之惟恐不及,給他送了個諢號叫『赤面魔君』,也有叫他做『鄭魔王』的。」鄭雄哈哈一陣大笑,道:「司馬兄弟,現下這『鄭魔王』三字叫得久了,我的真名倒快忘記了。」

    眾人一陣大笑,司馬行天又指著那灰髯道人道:「這位道長是本教的明使法王,俗家姓喬,道號上道下清,人稱『回龍道長』,」又一指那姓上官的老者道:「這是我本教四大法王之首的明神法王上官寒雲。」

    周桐心道:「聽大哥和金劍先生他們說,明教之中,向來以一教主、二使者、四法王、十長老為尊,想不到今日汪教主竟帶著三大法王齊臨雞公山,卻不知是怎麼回事。」

    他正出神,汪孤塵卻先自問道:「周兄弟,義兄方臘他們已然上華山援手,不知你們碰上了沒有?」周桐歎道:「多虧貴教援手,我華山派才得免滅門,可惜……唉!」說著長歎一聲,將華山的慘禍對汪孤塵略略講了。

    汪孤塵聽罷,皺眉道:「此事看來頗為棘手,老朽就是因為不放心歐陽兄弟和方兄弟他們的安危,這才想帶著三大法王去華山看個究竟,哪知半路上聽說丁老怪要上雞公山找司馬兄弟鬧事,情急之下,便先順路上了雞公山……也罷,等此間之事一了,我便讓明教上下通力察訪,相信定能找到兇手的線索。」

    周桐抱拳道:「如此多謝汪教主了……對了,您在青城山上收的那個義女百花兒姑娘也到了華山了。」「哦?」汪孤塵雙眉一挑,問道:「百花丫頭?她也上了華山?她和你義兄見面了麼?」周桐點了點頭。

    汪孤塵手拈銀髯,頷首笑道:「這我就放心了,這傻丫頭,為了讓你義兄安心練功,竟然離他遠走,一去便是好幾年,現在他二人能夠重逢,也算了結了我的一樁心事……」

    一旁陳孤雁忽然插話道:「汪教主,陳某行走江湖,常聽人說貴教有位高手,人稱『王道劍魔』,不知卻是哪一位,能否代為引見。」哪知此言一出,汪孤塵、司馬行天還有明教的三大法王竟不約而同地大笑起來。

    陳孤雁有些摸不著頭腦,奇道:「汪教主,司馬兄弟,你們……」汪孤塵笑道:「陳長老有所不知,『王道劍魔』並非『一位高手』,實乃四人,並且今日您已見其三。」

    周桐猛地想起曾經大戰神山上人的明教神光法王金劍先生李助,心中一動,脫口道:「司馬幫主,這『王道劍魔』難不成便是貴教四大護教法王的合稱?」

    司馬行天笑道:「周兄弟真好聰明——明神法王『八大王』上官寒雲,明使法王『回龍道長』喬道清,神光法王『金劍先生』李助,神教法王『赤面魔君』鄭雄鄭魔王,加在一起,豈非是『王道劍魔』麼?」

    陳孤雁這才釋然,笑道:「老朽淺薄,讓諸位見笑了……但不知上官兄這『八大王』的別號又是什麼來頭呢?」上官寒雲笑道:「那是在下少年時,一時氣盛所取的諢號,根本名不副實,已經有多年未用了,不提也罷……」

    眾人正談話間,遠遠地聽見山門外一片嘈雜的絲竹管弦之聲,吳長風和陳孤雁相顧一笑,不約而同地說了聲:「果真是星宿派的人到了。」

    眾人尚自疑惑,耳邊已隱隱傳來一陣喧囂的喊聲:「星宿老仙,重返中原,威震天下,大法無邊……功蓋三皇,德佩五帝,號令武林,壽與天齊……」

    吳長風笑道:「想不到數年不見,這群跳樑小丑溜鬚拍馬的本事倒是大有長進……」話還沒說完,卻聽「哎喲,哎喲……」幾聲慘叫,數名丐幫弟子和王船幫眾竟然跌倒在地,口鼻流血,眼見是不活了。

    周桐一呆,尚不知是怎麼回事,卻見在場群豪臉上也均或多或少地現出了苦痛之色,顯然心頭煩惡已極。「這喊聲中有高深內力!」上官寒雲叫了一聲。汪孤塵急道:「大家快用東西堵住雙耳,坐下靜心調息,切莫著了他們的道兒!」說著大袖一拂,一股勁風已然將屋門死死地掩了上。

    周桐心下暗自奇怪:「汪教主他們武功強過我許多,為何偏這聲音偏對我沒有效用?」他一抬手間,觸到了掛在胸前的那塊紫玉,猛然間憶起了陳摶遺言上的那「安心神,避瘴氣」六個字,心道:「想不到陳摶祖師的這塊紫玉竟然如此靈異!」

    說這紫玉可安心神倒也不是妄言。李時珍《本草綱目·金石部》上便有此記載——「玉屑,甘,平,無毒……滋養五臟,止煩躁……」——尋常玉屑尚且有此功效,又何況是這堪稱奇珍的紫玉?逍遙派諸般聖藥之中,有一味「紫玉定心精」,便是逍遙派上代宗師以其遍尋南北搜集的紫玉屑為主藥配製而成的,對走火入魔等癲狂之症皆有神效。

    但紫玉雖有如此功效,僅僅佩在胸前,也不可能讓人絲毫不受外魔的滋擾。周桐所以對外面星宿派的喊聲無動於衷,雖是借了這紫玉之助,但更是他自身之功——這數年以來,他一直在華山潛心修煉鎖鼻飛精術的睡功要訣,而睡功一道的關鍵,正在這「靜心」二字,是故周桐雖然武功較之汪孤塵和上官寒雲等人尚相差不少,但僅就定力而言,卻要比眼前這些武林前輩還要略勝一籌。

    周桐卻只道是這紫玉的功效,想到自己不怕外面的干擾,心下欣喜之餘,只覺外面的呼喝之聲甚是肉麻,登時便起了與之一斗的雄心。

    想至此,周桐當下盤膝坐好,紫霞神功運處,臉上紫氣大盛,隨即開口吟道:「左將軍領豫州刺史郡國相守:蓋聞名主圖危以制變,忠臣慮難以立權。是以有非常之人,然後有非常之事;有非常之事,然後立非常之功……」字字鏗鏘,內力沛然,卻正是東漢末年陳琳所作的那一篇《為袁紹檄豫州》。

    陳琳的這篇檄文,言辭本就激越有力,當初曹操正患頭風,臥病不起,百藥無效,可一聽了陳琳這篇替袁紹聲討自己的檄文之後,大驚之下,出了一身冷汗,登時頭風頓愈,在文壇上傳為佳話。何況周桐是以紫霞神功的高深內力突如其來地將之送出,在外面之人聽來,更是聲聲入耳,字字槌心,是以周桐開口一誦,外面對丁春秋的一片歌功頌德之聲,竟然弱了三分。

    周桐見此法奏效,心下不禁一喜,當下加緊催動內力,一字字地將文章誦出。可外面這群人顯然也不是易與之輩,聲音一弱即強,而且此起彼伏,隱然有秩,似海潮般一浪一浪地向屋內眾人壓了過來。

    周桐內功雖強,卻有怎敵得過這許多好手的合擊,頓覺真氣不濟。但此時已然勢成騎虎,又怎容得他停口,只得勉力誦讀下去:「……及臻呂後季年,產、祿專政,內兼二軍,外統梁、趙……」卻聽一人長聲慘呼,原來又是一個王船幫中的幫眾倒地而死。

    周桐心中暗道:「不好!」可恰在此時,忽聽身後數人齊聲接口誦道:「……擅斷萬機,決事省禁,下凌上替,海內寒心。於是絳侯、朱虛……」他心中一喜,忙回頭看去,才看清出聲相助的原來是汪孤塵、上官寒雲、喬道清和司馬行天四人。

    原來方才屋內群豪被外面的聲音一擾,心智一時間把持不定,險些著了對手的道兒,頓時落了下風,勉力運功招架。可這數人均是當世的高手,是以就在周桐以紫霞神功的平和真氣將外面的喊聲逼得稍稍一退之際,心頭一鬆,便已然將氣息調勻。

    群豪之中,汪孤塵、上官寒雲、喬道清和司馬行天皆是文武雙全的江湖奇俠,聽出周桐漸漸不支,當即齊聲相援。這四人的內力修為頗深,與周桐的聲音相合,隱然有五音齊鳴之韻。但五人修為不一,過不多久,周桐和司馬行天的聲音,便現得有些中氣不足了。

    周桐正自著急,忽覺背心暖洋洋地,一股極渾厚的陽剛內力緩緩地注入他的心脈。他回頭一看,卻見原來是鄭魔王鄭雄用雙手抵著他的後心,正為他輸送內力。

    鄭魔王見他回頭,笑道:「周兄弟,俺是個老粗,斗大的字識不得半筐,也只能這麼幫你了。」周桐心中一陣感激,但情勢緊急,不容稱謝,當下只凝神運功,發聲與外魔相抗。忽聽得司馬行天聲音中的內力也陡然加強,原來是吳長風、陳孤雁和楊玄見鄭魔王為周桐輸送真氣,便也依法炮製,將自身的真氣注入了司馬行天體內。

    周桐和司馬行天得了鄭魔王等人相助,與汪孤塵等三人不相上下,只聽五音交錯,織成了一堵聲牆,直向外面壓去,登時便佔了上風。要知開口的雖是五人,但這其中卻蘊涵著在場所有的九位高手的諸般內力——周桐的紫霞神功中正平和,上官寒雲的內功雄渾博大,鄭魔王、吳長風、楊玄等人的內力是陽剛一路,喬道清、司馬行天和陳孤雁的內力則是陰柔一路,而汪孤塵一直修習乾坤大挪移心法,其內力剛柔並濟,陰陽吞吐,更是令人難測——這諸般內勁揉在一處,其威力之強,已是當世罕見。

    一篇《為袁紹檄豫州》未曾念完,外面的呼喝之聲已然散亂不堪,更有人耐受不住,長聲慘呼起來。可就在這時,一個細細的聲音卻透過這面灌注九大高手真氣的聲牆,悠悠地飄了進來,在眾人耳邊說道:「司馬行天,想不道你這位一向號稱踏浪獨行的鐵弓大俠,這次卻懼了我星宿派的威名,為保活命,請來了這許多高手!」聲音雖低,卻是清清楚楚,與眾人的誦聲涇渭分明。眾人心頭皆是一顫,不約而同地停了口。

    「這是丁春秋的『傳音搜魂大法』,專門迷人心智,司馬兄弟,你快穩住心神,千萬不要著了他的道兒。」上官寒雲忙道。那聲音卻又低低地道:「能請來二十年前名動江湖的『八大王』上官寒雲,司馬行天,你好大的面子。」聲音中竟帶著三分懼意。

    上官寒雲哈哈一笑,朗聲道:「丁老怪,少林寺的素齋還好吃麼?二十餘年不見,你的武功倒是強了不少,可還是不長記性——既知上官寒雲在此,還不速速滾回你星宿海去,要不要我再為你彈一曲《十面埋伏》?」

    只聽丁春秋那低低的聲音恨恨地道:「上官寒雲,當初你憑著寒雲功、流雲掌、飛雲步、穿雲指四門得意功夫,自覺無論是內力、掌法、輕功還是指力,皆可在武林中稱王,再加上你鐵琵琶頭上的四個『王』字,便自稱為『八大王』。可你我在泰山頂上那一戰,我卻與你打了個平手,將你的功夫破了大半。若非後來你用鐵琵琶彈那一曲《十面埋伏》暗害於我,我也不會敗在你的手下。」

    上官寒雲道:「不錯,論武功我的確服你,自那一戰之後,我便再不用『八大王』這個綽號,也很少在武林中露面,可彼時你對我屢次用毒在先,我憑自己的寒雲神功以琵琶曲勝你,也算不得勝之不武……早知你至今惡性難除,當初我在泰山頂上就該再多彈片刻,早早廢了你這惡賊才對!」

    只聽丁春秋低低地道:「上官寒雲,咱們之間的恩恩怨怨,改日再行了結……司馬幫主,今日我星宿派來王船幫揚刀立威,你即便是怕死,也用不著花盡心思去請這許多高手來,你只需率領合幫弟子歸順於我星宿派門下,我星宿老仙宅心仁厚,又怎會害了你們的性命?」

    司馬行天大怒,但想到這是丁春秋的毒計,當下強壓怒火,穩住心神。丁春秋卻似毫不著惱,依舊娓娓地低聲道:「司馬行天,你既是威震四河的王船幫主,又是響譽武林的鐵弓大俠,若是不甘受辱,大可出來堂堂正正地與老夫一戰,卻為何像只縮頭烏龜一般關著門不敢見人?倘若如此,不如將你這『鐵弓大俠』改作『鐵殼烏龜』罷!」

    「無恥!」司馬行天罵了一句,從背後抽出一枝箭來,搭在鐵弓之上,內力運處,弓弦開如滿月,手一鬆,羽箭激射而出,嗚嗚地破空有聲。只聽「喀吧」一聲大響,那箭射在門板之上,力道竟將一扇門板震成了數塊。

    這枝箭卻餘勢未息,直向門外飛去。卻聽一聲慘叫,原來是射中了門外一名星宿弟子的前胸。周桐定睛一看,不由大吃一驚——原來門外密密麻麻地竟已圍了百十人。當中傘蓋之下,一乘小轎之上,端然坐著一位鶴髮童顏的老叟,手中輕輕搖著一柄羽扇。周桐暗想:「難道這老叟便是聞名天下的星宿老怪丁春秋?」

    此時,司馬行天動若閃電,又已然連發了七箭,在星宿派眾弟子中箭的「哎喲」聲中,倏地越到了門外。「司馬行天,想不到你聽說我要來,竟提前將幫眾盡皆譴下了山去。」丁春秋微微笑道。

    司馬行天昂然道:「丁老怪,我王船幫與你星宿派毫無瓜葛,犯不上和你們這群妖魔鬼怪會面。」「大膽狂徒,敢說咱們星宿派是妖魔鬼怪……」「星宿老仙法力無邊,呆會兒定會將你化為齏粉……」「星宿老仙神功蓋世,今日要殺得王船幫雞犬不留!」下面星宿派的弟子七嘴八舌地叫了起來,言辭肉麻之至。更有人連吹代拉,頓時絲竹管弦之聲大做。「無恥!」司馬行天罵了一句。

    「丁老怪,你和那鐵頭人莊聚賢串通一氣,讓我丐幫在天下英雄面前蒙羞,還害死了本幫的宋長老,今日咱們要為武林除害,與你拚個你死我活!」只聽一聲喝喊,吳長風和陳孤雁雙雙躍將出來。

    丁春秋笑道:「連丐幫的臭叫花子也來湊熱鬧了……吳長風,陳孤雁,你們以為自己是我的對手麼?」說著將羽扇一揚,身後登時躍出八名弟子。只見那八人盤膝坐成一行,手心相抵,齊聲喝道:「星宿老仙,重返中原,威震天下,大法無邊。功蓋三皇,德兼五帝,號令武林,壽與天齊。星宿老仙……」

    吳長風和陳孤雁頓覺心頭一陣煩惡,嗓子一甜,一口血湧了上來,心道:「看來方才在裡面聽到的便是這八人的聲音了,想不到他們的內功竟如此深湛!」二人心知來者不善,慌忙盤膝坐下,運功調息。司馬行天功力較二人稍強,卻也覺得有些支持不住,用鐵弓撐著地面,勉力支撐,不久便也軟軟地坐了下去。丁春秋冷笑一聲道:「連我門下的星宿八小仙都敵不住,便想與老夫作對?自不量力!」

    屋內上官寒雲一驚,慌忙從身後的包袱裡取出一面鐵琵琶,抱在懷中,盤膝一坐,右手在弦上一撥。只聽聲如裂帛,卻正是那一曲《十面埋伏》。那八名弟子只覺心頭猛地一顫,喊聲頓時停了。

    丁春秋冷笑道:「上官寒雲,你不要多管閒事!你以為我還會像上次一樣吃你的虧麼?」說著,從懷中掏出一隻晶瑩剔透的白玉小笛,回頭向眾弟子道:「你們想活命的,速速將耳朵掩了!」隨即將玉笛橫在唇邊,鼓氣吹動。

    唐詩有云:「黃鶴樓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本來,一位鶴髮童顏,俊秀如仙的老者在這滿是蒼松白雪的山巔之上,橫吹玉笛,該是一幅絕佳的美圖,但丁春秋的笛聲卻著實與這畫面大異其趣——那笛聲尖銳淒厲,直如鬼哭,在場之人聽了這聲音,無不心膽俱寒。屋內群豪慌忙靜心調息,以自身內力與之相抗。

    「來得好!」上官寒雲清嘯一聲,手上一陣輪指連彈。琵琶的聲音本來就帶著三分慷慨激越,何況上官寒雲的琵琶純以鐵製,彈的又是這一曲描摹楚漢垓下決戰的《十面埋伏》?

    一煞時間,眾人只覺上官寒雲的琵琶聲中彷彿殺出了千軍萬馬一般,滿耳皆是一片金戈鐵馬之聲。這可真應了白樂天《琵琶行》中的那一句「鐵騎紛出刀槍鳴」了,但丁春秋尖銳刺耳的笛聲,卻在上官寒雲的琵琶聲中越拔越高,絲毫沒有落敗的樣子。

    二人相持了有一炷香的工夫,頭上皆冒出了絲絲白氣,顯然已經到了已內力相拼的凶險境地。陡然之間,丁春秋的笛聲忽地弱了下來。上官寒雲心下一喜,手上加緊,只聽琵琶聲愈來愈高,彷彿即刻便要超過丁春秋的笛聲。

    「不好!」汪孤塵暗叫了一聲,知道他如此貪功冒進,極易中了丁春秋的詭計,剛欲出聲提醒於他,卻聽丁春秋的笛聲陡然一個拔高,接著便是「錚」的一聲,上官寒雲鐵琵琶上的一根弦竟然應聲而絕!

    上官寒雲大驚,手上一慢,頓時被丁春秋的笛聲佔了上風,只覺心口一熱。恰在此時,一縷清幽的洞簫之聲卻飄進了眾人的耳際,恰似嗚嗚輕訴,竟隱然與丁春秋淒厲刺耳的玉笛之聲纏在了一處。

    上官寒雲心中暗暗奇怪——這吹簫相援之人究竟是誰?他百忙中循聲望去,才看清吹簫的是一位相貌俊秀的青年書生,卻正是隨吳長風和陳孤雁一同上山的周桐。

    原來周桐見上官寒雲與丁春秋以樂音相搏,起初有些茫然,但不多時便漸漸體會到了其中一些進退攻守的奧妙,他本來天分甚佳,又通音律,加之現下武功又有小成,與自身的武學一加印證,登時豁然開朗,不由自主地將別在腰間的竹簫取了下來。

    周桐素喜音樂,於洞簫一道更是箇中高手,因此向來是簫不離身。原先隨身的那管簫被他留在了邵雲馨的床頭,他這一路行來,甚覺彆扭,於是便又請工匠做了一管新的。眼見上官寒雲的琴弦一斷,周桐再不遲疑,當下按宮引商,幽幽地吹出一縷《夕陽簫鼓》。

    上官寒雲得了這簫聲之援,登時呼出了悶在胸口的這口濁氣。他氣息一暢,手上一陣輪指,琵琶之聲頓時又起,雖然只剩三弦,氣勢卻絲毫不減,直如萬馬奔騰一般向丁春秋壓了過去。

    他成名江湖數十載,內功修為極深,方才因為一時貪功冒進,才險些著了丁春秋的道兒,彈斷了一根琴弦。此刻得脫困境,心下慶幸之餘,更加惱恨丁春秋的陰險狡詐,當下運起獨門內力「寒雲功」,以穿雲指力一陣疾彈,頓時滿院儘是琵琶之聲,竟將丁春秋的笛聲和周桐的簫聲盡皆淹沒了。

    上官寒雲心中猛然一動,心道:「糟了!周兄弟雖然內力不凡,但終究年輕,修為尚淺,我如此一陣疾攻,固然能勝了丁老怪,周兄弟卻也不免有性命之虞……有了!」他腦中陡然靈光一閃,猛地在弦上一撥,卻聽三弦一聲,恰似撕金裂帛。餘韻未絕,他卻已然轉了調子,珠玉流轉,所彈奏的竟也是那一曲《夕陽簫鼓》。

    周桐方才聽了上官寒雲的那一陣猛攻,只覺胸中氣血翻湧,一顆心彷彿要炸裂開來似的,只得停了口,凝神運起紫霞神功護住心脈,與琵琶之聲相抗,只盼上官寒雲能快些將丁春秋震倒。忽聽上官寒雲的琵琶聲竟轉了調,奏起了《夕陽簫鼓》,知他對自己心存照顧,當下向他點了點頭以示感激,便和著他的琵琶聲,徐徐地將簫聲吹了出來。

    這曲《夕陽簫鼓》,便是現今大曲《春江花月夜》的前身,又名《潯陽琵琶》、《潯陽夜月》、《潯陽曲》,白居易的名詩《琵琶行》相傳便是他在潯陽江頭與友人送別之時,聽了一位琵琶女彈奏此曲之後有感而作的。此曲有單用琵琶的,也有琵琶與洞簫合奏的,與後世的《春江花月夜》不同——雖然曲調甚似,但卻多了隱隱幾分蕭蕭的肅殺之氣。

    上官寒雲的鐵琵琶嘈嘈切切,周桐的洞簫卻是低回宛轉,雖不似《十面埋伏》一般洶湧澎湃,但其蕩魂攝魄之功卻也不在其下。丁春秋沒料到上官寒雲會突然轉調,心下一慌,笛音竟也順著二人的曲調拐了過來。

    「不好!」丁春秋暗叫一聲,一分神間,眼前猛地灰影一閃,卻將坐倒在地的丐幫二位長老和司馬行天捲了回去。與此同時,他身前的那「星宿八小仙」紛紛一聲不吭地軟軟倒了下去,每人的胸口均多了一個血洞。

    群豪定睛一看,出手的卻是明教明使法王喬道清,他一擊得手,仰天打了個哈哈,笑道:「什麼『星宿八小仙』,眼睜睜地成了『星宿八死屍』!丁老怪,這回可認識你家回龍道長喬道爺了麼?」

    丁春秋與上官寒雲比拚內力這麼久,再加上後來周桐的合攻,內力幾盡,心神也早已疲憊不堪。此時又吃了如此一個大虧,不由急怒攻心,低低地罵了一句:「上官寒雲,你們以眾敵寡,算什麼英雄好漢?」隨即一張口,「哇」地噴出一口血來,身子軟軟地倒了下去。

    此時,無論上官寒雲、喬道清亦或是周桐,只要出來輕輕一掌,便可立時結果了這個臭名著著的星宿老怪的性命,可三人聽了丁春秋這一句「以眾敵寡,算什麼英雄好漢?」卻不禁有些汗顏,怔在那裡下不了手。

    星宿派眾弟子見丁春秋不敵,慌忙紛紛向屋內下跪,連連叩首,亂哄哄地「裡面的諸位英雄俠士,這丁老怪作惡多端,還請速速將他結果性命,渡咱們出離苦海……」「星宿老怪自不量力,此次禍亂中原武林,純粹是飛蛾撲火,自取滅亡……」「諸位俠士武功蓋世,今日為武林除害,真是可侵可佩……」

    丁春秋倒在地上,暗恨這些弟子吃裡爬外,更恨自己眼光不好——自從他機緣巧合逃出了少林寺後,又招集了這些對自己頗為「忠心」的弟子重建星宿派,但想不到大難臨頭,竟還是叛了自己而去——他心中暗暗發誓,一旦此難得脫,先要殺光了這些叛徒。

    恰巧此時,一個星宿弟子見他癱在地上一動不動,以為他已然氣絕,為向屋內群豪邀功,竟大著膽子湊了過去,舉刀向他胸前扎去。哪知丁春秋雖然真氣接續不上,手段卻依舊了得,當下手指暗暗向他一彈,那人「哈哈,哈哈,哈哈」大笑三聲,隨即倒地而死,滿面漆黑,竟是中了丁春秋的「三笑逍遙散」。眾弟子見他發威,當下再無人敢上前一步,但知道此戰丁春秋必敗,口中頌揚群豪,謾罵丁春秋之辭喊得卻更加響了。

    屋內鄭魔王聽得火起,忍不住大吼了一聲:「我把你們這群不要臉的灰孫子,速速給我把你們的臭嘴閉上,否則看你鄭爺爺一個一個的生揪下你們的腦袋來!」這喊聲倒比皇帝的聖旨還管用,話音剛落,外面頓時寂靜無聲。

    鄭魔王也是哭笑不得,只得又吼了一聲:「都他奶奶的給我滾下雞公山去!」「咱們滾,咱們滾……」外面星宿派眾弟子聽了他這句話,如逢大赦一般,登時一哄而散。留在外面的,除了那幾具血泊中的屍體之外,便只剩下丁春秋一個人了。

    鄭魔王哈哈大笑道:「想不道這些兔崽子竟如此沒用……也罷,今日我便結果了這個丁老怪的性命,為武林除了這個禍害!」說著長笑一聲,一個高大的身軀已然躍將出去。

    周桐見狀大急——他本想從丁春秋口中問出慕容博的下落,進而追查害死丁柔的真兇——見鄭魔王要殺丁春秋,忙脫口叫了聲:「鄭大哥掌下留人。」上官寒雲和喬道清心思縝密,也想到了這一層,紛紛出聲喝止,但鄭魔王身材雖然雄偉,輕功卻是甚強,身法如電,又怎生喝止得住?

    眼見丁春秋即刻便要斃於鄭魔王的鐵掌之下,忽然見白影一閃,一個白袍老者已然飄身閃到了鄭魔王的身前,銀髯飄飄,卻正是明教教主汪孤塵。

    「教主,你……」鄭魔王滿面疑惑,問了一句。汪孤塵笑道:「鄭兄弟,這老怪暫且殺不得,他……」話還沒說完,地上丁春秋一見是汪孤塵,卻忙有氣無力地道:「汪教主,前者蒙你在少林寺相救於我,還為我拔除了體內的『生死符』,想不到……想不到今日救我的卻又……卻又是你!」

    此言一出,群豪登時大嘩,眾人一道道疑惑的目光不由都向汪孤塵身上投去——眾人誰也不敢相信,將這臭名著著的星宿老怪放出少林寺的,竟是眼前這位神采奕奕,正氣凜然的明教教主。

    汪孤塵一呆,忙問了一句:「丁老怪,你這話是什麼意思?」丁春秋苦笑道:「汪教主,將我救出少林寺的不正是你麼,你卻為何不願承認?」

    「滿口胡言,看我先一掌斃了你!」鄭魔王怒火中燒,單掌一立,呼地一聲,便往丁春秋頭頂擊去。汪孤塵一皺眉,回手輕輕一拂,鄭魔王這一掌的雄渾內勁頓時消於無形。

    「教主,你果真是袒護這丁老怪麼?」鄭魔王大聲道。「鄭四弟!」喬道清叫了一聲,「萬萬不可莽撞!」「可是……」鄭魔王瞪大了眼睛,還待爭辯,忽然人影一閃,上官寒雲卻已然縱身而出。

    他手一揚,在鄭魔王左頰上重重地削了一計耳光,恨恨地道:「鄭四弟,教主現下蒙冤,倘若你現在殺了丁老怪,江湖上定會說是教主殺人滅口,那你以後讓教主在武林中如何立足?」

    要知明教中這「王道劍魔」四大法王向來親如兄弟,之間從未有過什麼爭執。而上官寒雲這位大哥藝高識廣,威德並重,向來受那三人欽佩。是故鄭魔王吃了上官寒雲一計耳光,並不發作,卻深深向汪孤塵一揖道:「教主,鄭雄莽撞,險些鑄成大錯,還請教主您老人家責罰。」

    汪孤塵長歎一聲道:「唉!鄭兄弟,你一片好心,這須怪不得你……」說著袍袖一拂,鄭魔王只覺膝下一股柔和力道向上一托,就勢站了起來。

    喬道清飛身上前,伸指凌空虛點,已然封住了丁春秋胸前的天突穴。這倒不是他要顯示自己內功深厚,實在是怕沾上他身上的什麼劇毒。丁春秋中了這一指,登時大叫一聲,白鬚亂擺,就地翻起滾來。原來這天突穴是任脈大穴,一旦受制,渾身上下登時如萬蟻咬嚙一般,麻癢不堪。

    喬道清見丁春秋神情痛苦,冷冷地道:「丁老怪,你為何要敗壞本教聲譽和汪教主的威名,速速講來,咱們還可給你來個痛快。」

    丁春秋慘然一笑,嘶聲道:「上官寒雲、喬道清……原來你們都是汪教主的手下……嘿嘿,汪教主,你既從少林寺將我救出來,又拔除了我身上的生死符,卻為何又要對我如此?……想我丁春秋欺師滅祖,一生作惡無數,囚在少林寺中這許多年,一直受生死符折磨,受這些苦原也算活該……汪教主,看在我曾傳你化功大法的份上,求你速速一掌斃了我,免了我的苦楚罷……」

    丁春秋這一番話,可真把群豪推進了五里霧中——除了周桐和丐幫二長老之外,其餘眾人全是明教的法王、長老,均知汪孤塵平素為人正直豪邁,似不該會為了學到「化功大法」這種邪惡武功,便從少林寺中放出了這臭名著著的星宿老怪;可眼前的丁春秋言之鑿鑿,卻又不容人不信。

    正在眾人滿腹狐疑之時,忽然遠遠地從山腰間傳來一陣誦經之聲:「舍利子,是諸法空相,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不增不減,是故空中無色,無受想行識,無眼耳鼻舌身意,無色聲香味觸法,無眼界,乃至無意識界……」念的卻是唐太宗時遠赴西天取經的玄奘法師所譯的一段《波羅密多心經》。

    只聽那誦經的聲音頗為蒼老,音調卻極柔和,遠遠地從山腰吹來,悠悠地飄進眾人的耳朵,聞者均不禁覺得心頭一陣暖氣湧上,通體說不出地舒泰。這在場的眾人均是武學名家,知道這誦經之人用的是少林絕學「千里傳音」,而且從這聲音的柔和程度看來,可知此人內功修為極深。

    周桐心中一動:「莫不是少林寺的高僧到了?果真如此,當可向他們打聽一下慕容博的行跡……」他正思量間,卻聽又有一個蒼老的聲音以「千里傳音」功夫道:「丁春秋,你這孽障竟敢打傷了玄滅師兄,私自逃下少室山去,還不速速隨我等回去向方丈師兄領罪?」聲音也是極為平和,顯然內力與前者不遜,但前者溫和儒雅,後者卻多了三分雄渾粗豪的氣概,直震得萬壑松風與之齊鳴。「果真是少林高僧到了!」周桐不禁心中一喜。

    司馬行天忙跨前兩步,長嘯一聲,朗聲道:「不知是少林哪二位高僧到了?晚輩王船幫幫主司馬行天未曾遠迎,這裡先謝罪了。」只聽那粗豪的聲音道:「司馬幫主,老衲師兄弟二人來遲一步,不知丁春秋那個孽畜是否上過雞公山,惹沒惹什麼亂子?」聲音卻已然近了不少。

    司馬行天朗聲道:「不勞二位高僧費心,那星宿老怪已然被在下等所擒,如今在下正有些疑惑想向二位大師討教,還請二位速速現身才好。」

    「想不到司馬幫主如此英雄了得,竟然一舉降伏了丁春秋,老衲果真佩服得緊!」隨著話音,眾人只見遠遠地有兩個老僧足不點地般如飛而至,轉眼已然來到司馬行天身前。二人低眉垂目,向司馬行天合十道:「少林僧玄覺、玄悟見過司馬幫主。」

    一旁周桐仔細打量這二人,只見那灰衣僧身材高挑,生得丰神俊朗,一部雪白的長髯垂胸,那黑衣僧的身材卻甚是魁偉,神情粗豪,頜下一部虯髯,也是根根銀白。周桐心下暗思:「這黑衣僧的身材容貌怎麼這般熟悉,好像在哪裡見過似的?」

    他正低頭苦思之間,吳長風卻高聲叫道:「蕭……蕭……慕容博,怎麼是你們?」那灰衣僧合十道:「阿彌陀佛,吳長老,我師兄弟二人早已離世已久,從前的名字也早已淡忘了。」

    周桐心中一凜——難道這二人便是蕭遠山和慕容博?他心念電轉,才明白方纔之所以覺得與那黑衣僧似曾相識,原是因為他的容貌身材實在與自己曾在雁門關見過的大俠蕭峰似了個十足十,只不過蒼老了許多。

    周桐心道:「看來那黑衣僧便是蕭大俠的父親蕭遠山,如此說來,那灰衣僧便是慕容博了!」想到面前這老僧便是自己千里尋訪的慕容博,想到馬上便可以從他口中得知四師姊丁柔血仇的線索,他心中不由得一陣激動,只覺一顆心砰砰地跳個不停。

    這二人正是蕭遠山和慕容博。原來二人一到,吳長風便認出了他們,想到蕭遠山曾冒蕭峰之名殺害了徐長老等不少好手,害得蕭峰蒙冤,而慕容博三十餘年之前假傳消息,更是害得蕭峰一生孤苦的罪魁,心下不禁悲憤莫名,這才張口大叫。但他卻仍尊蕭遠山是蕭峰的生父,故此只說了兩個「蕭」字,卻不敢直呼其名。

    陳孤雁的城府畢竟要比吳長風深出許多,見吳長風手握刀柄,彷彿立時便要作勢躍將出來,與他二人拚命,忙一拉他的衣角,向他一使眼色道:「吳長老不可莽撞!蕭老英雄和慕容老先生在少林寺得無名掃地神僧點化,早已看破紅塵,跳出輪迴,這是武林人所共知之事,你卻為何還要舊事重提?」

    「阿彌陀佛!」慕容博合十說偈道:「一切諸眾生,不得大解脫,皆由貪慾故,墮落於生死。若能斷憎愛,及與貪嗔癡,不因差別性,皆得成佛道。」言訖低眉不語。

    蕭遠山道:「陳長老,老衲二人昔年作孽甚多,積業難消。一朝遁入空門,在青燈古佛之前,仍不免時時心驚,時時懺悔,生大煩惱,生大懼怖,反倒盼有人當頭責罵,心中才得一絲快慰。」

    眾人聽了,心頭也不禁嗟歎。就連吳長風的神色也漸漸緩和下來。半晌,慕容博方道:「司馬幫主,你既已收服了丁春秋這孽障,可否將他交給老衲二人帶回少林發落?」

    「這個自然。」司馬行天笑道:「玄覺大師,晚輩雖然受江湖朋友抬舉,贈了『鐵弓大俠』這個綽號,但武藝卻低微得緊,又怎降得住丁老怪?」說著便向汪孤塵一指,這全是汪教主和諸位法王的功勞。

    「哦?」二僧聽罷,不由神色大變,目光一轉,緊緊盯住了汪孤塵的臉。蕭遠山雙手合十,微微冷笑道:「汪教主,想不到劫走丁春秋的是你,擒住丁春秋的卻又是你!老衲問你,你如此故弄玄虛,究竟是何居心?」

    汪孤塵長歎一聲道:「汪某行事素來但求問心無愧,今日蒙此奇冤,縱然跳進黃河,也洗不清這沒來頭的罪名,也罷……」說著雙眉一豎,呼地一聲,揮掌向自己頭頂的百會穴上按了下去。

    這一下奇變陡生,無論是上官寒雲等明教中人,還是吳長風和周桐等王船幫的訪客,都來不及攔阻,只紛紛忙不迭地叫道:「教主不可!」「汪老先生不可!」

    忽然間灰影一閃,卻見慕容博身不搖,腿不動,卻已移至汪孤塵的身前,低低念了聲:「阿彌陀佛。」左掌掌心朝上,平平伸出,接住了汪孤塵的那一掌。雙掌相交,內力一震,只聽砰地一聲大響,汪孤塵的手臂登時彈了起來,慕容博卻也被汪孤塵這一掌震得坐倒在地,口唇動了一動,流出一口血來。眾人這才鬆了一口氣,也不禁暗讚慕容博的武功委實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

    「慕容兄,你……」汪孤塵頹然道。慕容博擦擦口邊的鮮血,雙手合十,低聲道:「阿彌陀佛,汪教主,遠在五代年間,貴教第八代教主鍾天廣鍾大俠以貴教的護教神功『乾坤大挪移』與我慕容氏上代先賢慕容氏龍城公的絕技『斗轉星移』並稱『武林雙絕』,鍾教主和龍城公也惺惺相惜,成了莫逆之交。自此,我慕容氏與明教代代相傳,也均交好。我昔年在燕子塢時,與您以及上官兄、李兄、喬道長等人也均是交情深厚,又怎會平白無故地冤枉於你?」

    「那你為何……為何卻又不讓我以死明志?」蕭遠山森然道:「汪教主,我少林派在江湖上行事,向來講究一個『理』字。須知您潛入少林劫走丁春秋一事,除了我二人之外,玄生、玄滅等幾位師兄也是親眼目睹。玄覺師兄不願屈枉好人,因此想請您隨我二人上少林寺與玄生師兄等人當面對質,到時是非善惡,自有公論。」

    「好!」汪孤塵笑道:「子曰『君子坦蕩蕩』。汪某行事仰不愧於天,俯不愧於人,又怎怕與貴寺諸位高僧對質?既然如此,我便隨二位大師上一趟少室山!」

    「教主,你行事爽氣,俺鄭雄服了你了!上官大哥,咱們也上少林寺去,看看那些和尚怎麼說!」鄭魔王大聲道,說著將臥在地上的丁春秋一下子拎了起來,叫了聲:「接住了這老怪物!」隨即忽的一聲,將丁春秋一個高大的身軀直向蕭遠山和慕容博擲了過去。

    蕭遠山正欲伸手接住丁春秋的身體,忽覺背後一陣勁風,慌忙向旁邊閃開,百忙中向丁春秋凌空推出一掌,卸去了鄭魔王這雷霆萬均的一擲之勢。只聽「咚」的一聲,丁春秋直摔到地上,由於受了鄭魔王和蕭遠山兩股渾厚內力的激盪,登時昏死過去。

    就在此時,慕容博的身後卻也閃出了二人,一使鐵笛,一用判官筆,直向慕容博攻來。但慕容博的武功顯然高出二人甚多,輕輕巧巧地便避了開去,回手啪啪兩指,已然封住了二人的穴道。

    此時蕭遠山卻已與偷襲他的那人斗在了一處,只見那人雙手皆是五指箕張,招招抓向蕭遠山的要害。饒是蕭遠山武功極高,一時間也被他弄得手忙腳亂。

    慕容博失聲叫了一聲:「這是『凝血神抓』!你與四十餘年之前的那個大魔頭萬俟神霄有什麼瓜葛?」那人正凝神與蕭遠山拆招,卻哪裡顧得上答話?

    一旁被慕容博點住穴道的那個使鐵笛的年輕人高聲道:「慕容老狗,任得敬任大哥乃是西夏國堂堂的護國大將軍,又怎會與你說的什麼魔頭有瓜葛?你不用在此胡言亂語,誣陷好人……你與蕭遠山和丁春秋聯手害死了我爹爹,我高太明不能報此殺父之仇,情願死在你的手上!」

    那使判官筆的中年文士也叫道:「汪教主,你不可中了這三條老狗的奸計,大理國的善闡侯高侯爺便是被這三條老狗聯手害死的!」

    汪孤塵定睛一看,才認出那與蕭遠山交手的正是在靈州拚死刺殺小梁太后的那個武士任得敬,而那用判官筆的中年文士卻正是自己曾在靈州見過的大理國侍衛「筆硯生」朱丹臣。那用鐵笛的青年一身重孝,容貌雖不認得,但聽方纔的話語也知道他是大理善闡侯高昇泰之子高太明。

    「玄悟師弟,請停手!」慕容博斷喝一聲,忽地躍至蕭遠山與任得敬的中間,雙掌齊揮,忽忽兩聲,分別向二人胸口擊去。這兩掌來勢甚疾,蕭遠山和任得敬均被他的掌風逼開了一步,只得停下手來。

    慕容博凌空虛點兩指,解開了朱丹臣和高太明二人的穴道,朗聲問道:「朱護衛,高小侯爺,你們為何要誣陷老衲等人謀害了善闡侯?」

    高太明冷冷地道:「我爹在大理郊外遇害之後,皇后娘娘曾查看了他的遺體,說他先是左腳腳踝被人用鷹爪功捏碎,然後被化功大法化去全身的內力,最後胸前中了一招『大韋陀杵』而死的。皇后娘娘當時曾說,從爹爹身上的傷勢看來,殺人的極有可能是你三人。」

    「嫣兒……嫣兒她果真這麼說?」慕容博神色大變,顫聲道。「那還有假,王姑娘廣知天下武學,又豈會說錯?」朱丹臣森然道。在場群豪聽了他二人的講述,忽地一聲圍攏上來,將蕭遠山和慕容博圍在了中央。

    蕭遠山大聲道:「阿彌陀佛!朱施主,以大理善闡侯的武功,我一人殺他已是綽綽有餘,又何必與玄覺師兄和丁老怪聯手……汪教主,看來這幾件事情之中大有蹊蹺,劫走丁春秋的看來也未必便是你……師兄,咱們先帶這孽障帶回少林再做定奪罷!」

    慕容博點了點頭,猛然左臂一舒,已然將丁春秋提了起來,與蕭遠山呼嘯一聲,騰身而起,直往山下而去。「慕容博,你別走!」周桐大急,顧不得別人,便長嘯一聲,追了下去。

    那二僧輕功極高,周桐勉力跟著,追到了一座山崖之上。眼見二僧的身影越來越遠,忽然遠遠地望見下面上來一群人,為首的一身白衣,手持鐵杖,似是歐陽漠,後面跟著一個身材嬌小的白衣少女,卻正是自己無時或忘的小師妹邵雲馨,方臘、百花兒、張叔夜等人赫然也在其中。

    周桐大喜,忙高聲叫道:「馨妹,大哥!快攔住那兩個老僧,他們是……」話還沒說完,忽聽身後一陣冷笑,回頭一看,神霄派的少掌門萬俟元忠不知何時已然站到了他的身後。

    「你……」周桐剛一張口,萬俟元忠一聲冷笑,單掌一立,已然重重地擊在了他的後背之上。周桐只覺背上像是貼了一大塊寒冰,只覺五內俱寒,天旋地轉,從山崖頂上直栽了下去……

《情劍山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