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深情

    幾番驚險,寶石頂不只安抵盛京,且妥交西南王世子,如今大功告成,薄雲天等人如釋重負。江供奉特地在府邸擺下一桌酒宴,眾人舉杯對飲,氣氛前所未有輕鬆。

    薄雲天、鐵騎,原本長居江供奉府中,此番回來,倍覺親切舒適。薄雲天靦腆道:「這一路,累著恩師了。」

    「老夫久居京城,多時未放馬馳騁,早已技癢,這一次西南奔馳,身子倒不累,眼睛耳朵有點吃不消。」

    眾人愕然瞧他,江供奉笑道:「兔崽子隨時隨處出沒,老夫眼花,耳朵也不甚靈光,要隨時眼觀四面,耳聽八方,可不是要吃不消?」

    眾人為之莞爾,張淘淘不甘沉默,說:「供奉伯伯這點小毛病,還愁沒有妙方?」

    江供奉瞧瞧小諸葛,興味十足問:「你這小諸葛,又有什麼妙方?說來聽聽!」

    張淘淘眼睛骨碌轉了轉,促狹笑道:「供奉伯伯喝一盅酒,我才說妙方。」

    江供奉一飲而盡,催道:「你快說吧!」

    張淘淘笑嘻嘻道:「供奉伯伯喝一罈酒,就更耳聰目明瞭,酒在腹中,十里外的蟲鳴聽到了,十里外的蒼蠅也看見了!」

    張淘淘童言無忌,引得哄堂大笑,江供奉樂不可支道:「小丫頭一路餿主意,不過有的主意還真管用!」

    「可不是,供奉伯伯領咱們玩遊戲,寶石頂忽兒不見,忽兒出現,太有趣了。」

    江供奉朝薄雲天看了看,笑嘻嘻道:「雲天,這丫頭腦袋靈光,哪天重金好好禮聘,做你馬幫的狗頭軍師。」眾人又是一陣大笑。

    薄雲天替江供奉注滿酒,正色道:「這一趟若沒有恩師,只怕寶石頂已失,馬幫數十年聲譽毀於一旦。」

    江供奉微微一笑,說:「馬幫數十年聲譽豈會毀於一旦?緊要關頭自有人尋到寶石頂,你這代幫主寶座,想坐也坐不牢了!」

    薄雲天輕歎道:「我豈是愛這代幫主寶座?如今馬幫有人如此爭權奪利,人心險惡,可見一斑,我倒寧願退出紛爭,耕讀度日,日子只怕好過些。」眼色朝魯麗珠瞧了瞧,魯麗珠微微頷首。

    江供奉卻道:「你爹當年為馬幫開創基業,艱辛萬苦,又豈容毀在幾個野心勃勃敗類手中,千萬撤退不得。」

    「恩師……」

    「不是老夫要下逐客令,你應速回馬幫,不要教老幫主望眼欲穿才是。」

    聽他提起老幫主,薄雲天臉色一凝,忙應聲「是」。

    「鐵騎呢?你留京裡?還是回馬幫?」

    鐵騎道:「張老爹父女下落不明,自然回馬幫,尋他父女。」

    張淘淘朝魯麗珠眨了一下眼,兩人心照不宣。

    江供奉沉思一下,說:「張老爹父女是重要人證,非尋到不可。」

    「不錯,我也非尋到我爹不可。」張淘淘嘴上虛應故事一番,突又想起什麼,興味又悵然道:「這次來京,刺激有趣,這趟回去,只怕沒啥……」突地眼珠轉了轉,說:「不對,回去只怕有危險!」

    眾人聞言畢驚,江供奉問:「誰有危險?」

    「第一危險是薄大哥,另外鐵騎大哥、麗珠姊,咱們或多或少都有危險。」

    江供奉急忙問:「什麼危險?說來聽聽!」

    「狡詐之人,一計不成,又生二計,二計不成,置之死地。他們已經連使二計,接下來只怕更毒辣。」

    眾人皆知,所謂二計,第一計是張容、玉兒為餌;所謂第二計,是半途攔截寶石頂。

    江供奉深深瞧張淘淘說:「你這娃兒,小小年紀,大有見地,不愧叫小諸葛。依你看,他們會用什麼毒辣計謀?」

    張淘淘想了想,說:「他們的毒計,不出一文一武。」

    江供奉驚奇:「什麼一文一武?」

    「文的不出毒茶、毒酒、毒汁,武的不出暗槍、暗箭、暗刀。」眾人聽得面面相覷,唯江供奉微笑點頭。此時突有一年輕漢子入屋,對江供奉道:「有一對張姓父子,說是從西南來,要見鐵師兄。」

    鐵騎愕住:「從西南來,要見我?」

    「他二人模樣很狼狽,老的那個六十多歲,叫張海容,鐵師兄見不見?」

    張淘淘唬的站起身,叫道:「哪裡是什麼父子?一定是我爹與玉兒姊!」

    鐵騎雙目倏然瞪大,驚奇道:「會是玉兒?」

    兩人迫不及待,拔腿便往外走。魯麗珠與錦兒對看一眼,暗暗嘀咕:究竟出了什麼事?他二人奔來京城?

    走到外廳,遠遠見一老一少背影,張淘淘狂喜道:「是我爹和玉兒姊!是我爹和玉兒姊!」

    鐵騎腳下踟躕,不敢相信眼前這人就是玉兒,他遲疑著,瞪大眼瞅住對方。

    張淘淘早已飛奔上前,看張老爹人又黑又瘦,衣又破又髒,禁不住悲喜交集道:「爹竟是這副模樣!」

    見老父狼狽如斯,不知憂愁的張淘淘再也止不住淚流滿面,張海容一見,臉色黯然,顫聲道:「爹有命,已經很不錯了。」

    相見恍如隔世,鐵騎與玉兒失神相望,幾疑置身夢中。二人又驚又喜,玉兒嬌羞不勝,淚珠盈眶,鐵騎無措,眼睛直勾勾盯住玉兒。多時不見,二人生份多了,鐵騎趨她面前,吶吶問:「你,還好吧?」

    玉兒雙手慌亂理理鬢髮,又摸摸衣衫,自慚形穢低下頭,囁嚅道:「我這模樣,很不像樣,很難看是不是?」

    玉兒一身男丁打扮,一身衣衫泥漬斑斑,褲腳也割破了,衣擺也撕裂了,模樣的確狼狽,只是她皮白肉細,形貌俊俏,此刻又含羞帶怯,女孩家嬌媚風情,竟掩藏不住,看得鐵騎雙眼發直,癡態盡露。

    他與玉兒眉來眼去,還未看夠,張淘淘已衝過來,一把抱住玉兒,瘋了也似,哭哭笑笑又叫叫,很快的,她靜下來,用一雙靈活大眼,片刻不停,溜上溜下把玉兒看個飽足,才緩緩說:「玉兒姊就是這個模樣,也俊得很,好得很哪!」

    薄雲天、魯麗珠等人隨後趕來,魯麗珠萬般不解,說:「你二人在魯家莊不是好好的,為何千里迢迢來盛京?萬一路上有個什麼,豈不是不堪設想!」

    鐵騎聞言,大吃一驚,說:「玉兒原來在你魯家莊?」

    魯麗珠笑而不語,玉兒忙道:「魯姑娘是我與乾爹的救命恩人。」

    鐵騎越聽越奇,說:「怎麼回事?」

    魯麗珠面帶尷尬,歉然道:「對鐵大哥有所隱瞞,鐵大哥千萬原諒才是。」

    鐵騎憐惜望望玉兒,忽有所悟:「怪不得老爹的玉扳指、玉兒的碧玉簪在魯姑娘手裡,知道我心裡著急,卻還忍心隱瞞,魯姑娘怎麼說?」

    看他神色不快,魯麗珠朝他深深一福,不置一詞。

    張海容趕忙說:「不怪魯姑娘,玉扳指、碧玉簪是老朽二人托與魯姑娘,魯姑娘救了我二人,我二人怕家人危險,故而交出貼身之物,無非要警示家人,趕緊逃命。」

    「等等!」鐵騎滿面疑惑:「你說魯姑娘是你二人的救命恩人?莫非有人要殺你二人?」

    張海容歎了一口氣,傷感道:「這事,說來話長。」

    鐵騎瞅住玉兒,催道:「玉兒,你說。」

    玉兒雙頰發紅,萬般無奈說:「我與乾爹被人驅使,不得不算計薄少爺,在馬幫第一百三十三分寨,誤把鐵公子當成薄少爺,出乖露醜,丟盡顏面,故而,故而……」

    張海容見她滿面羞慚,再也說不下去,忙插嘴道:「我二人被人利用,不得不算計薄少爺,不料人算不如天算,把事情弄壞了。老朽說一句真心話,玉兒對鐵公子一見傾心,動了真情,當日在馬幫總寨,才會極力維護鐵公子。他們見玉兒動了真情,決定殺我二人滅口。」

    「等等。」鐵騎忙追間:「誰要殺掉你二人滅口?」

    張海容略一沉吟,說:「是馬幫姑奶奶。」

    鐵騎驚疑看張海容、玉兒:「她既要殺你二人,為何你二人有命?」

    「緊要關頭,有二個蒙面人出現,把我二人帶回家,後來才知道是魯姑娘與錦兒姊姊。」

    鐵騎眼望魯麗珠,不滿道:「我與雲天同門兄弟,魯姑娘實不應瞞我,何況當日鐵某曾赴魯家莊,魯姑娘竟假裝不知,鐵某心急如焚,魯姑娘偏還故意作弄,魯姑娘不覺太狠心嗎?」

    魯麗珠笑了笑,篤定道:「鐵大哥休要生氣,隱瞞鐵大哥,一來為老爹、玉兒安危著想,二來也是我的一點小私心。」

    鐵騎越發困惑:「何不說來聽聽!」

    「第一,鐵大哥為情所繫,我若將實情道出,鐵大哥剛烈性子,必有行動,事情轉趨複雜,也危及老爹、玉兒性命;第二……」她一抿嘴,笑看薄雲天,說:「雲天大哥剛接掌馬幫,就有人設計謀害,馬幫複雜,可見一斑,自然需鐵大哥鼎力相助,只是鐵大哥曾在馬幫受辱,斷然不願再回去,我故意不說老爹、玉兒行蹤,鐵大哥便會懷疑馬幫,自然願忍辱負重,深入馬幫明查暗訪…」

    鐵騎驚愕瞪魯麗珠,啼笑皆非:「魯姑娘心機如此深沉……」

    魯麗珠朝他深深再福:「情非得已,鐵大哥千萬原諒,你要如何責罰我,魯麗珠也決無怨言。」

    鐵騎苦笑道:「罷了,罷了,你也顧全大局,用心良苦。」

    薄雲天詫異看魯麗珠,說:「原來你幫我大忙,我竟渾然不知,若非鐵騎兄鼎力相助,我薄雲天哪有好日子過!」

    張淘淘忍不住道:「薄大哥可不能忘了我,引鐵大哥進馬幫,我也有份!」

    鐵騎瞪住她,沒好氣道:「你是有份,說什麼玉兒老爹失蹤,馬幫所為,你這娃兒,人小鬼大,把姓鐵的吃干抹盡了。」

    張淘淘朝了作揖,說:「看在我玉兒姊份上,鐵大哥大人不計小人過!」

    鐵騎橫她一眼,擺了擺手道:「罷了,罷了!」

    魯麗珠滿懷困惑,忙正色看玉兒,問:「你與老爹,在魯家莊過得不好麼?為何來京裡?路上若有閃失,可怎麼得了?」

    玉兒幽幽道:「哪裡是我二人要來,我二人不得不來。」

    「怎麼回事?」

    「不對。」張淘淘忽然驚覺:「我留下洪大強照應你們,這半天怎沒見他影子?洪大強呢?沒跟你們一起來麼?」

    張海容眼眶驀地發紅,嘴唇抖索幾下,張口卻已無聲,那玉兒黯然闔眼,淚珠卻止不住滴滴滾落。張淘淘一見驚疑,疊聲問:「出了什麼事?究竟出了什麼事?」

    這張淘淘,凡事蠻不在乎,好一派天地不怕姿態,如今卻神色惶然,滿臉驚疑,眾人見勢不妙,一個個屏息以待。

    玉兒說:「我與乾爹在魯小姐繡閣,不敢離開半步,誰知魯小姐走後第二天夜晚,繡閣突然起火,我與乾爹為保性命,不得不逃離繡閣。」

    魯麗珠「啊」了一聲,花容陡然失色,強作鎮定問:「我的繡閣遭回祿之災?魯家莊其他地方有沒有受波及?」

    「我等逃出魯家莊不久,火光熄滅,想是未波及其他地方。」

    魯麗珠眼色茫然,黯然問:「繡閣為何起火?」

    玉兒欲言又止,張海容忙道:「我二人原本以為起的無名火,不料當我二人逃出繡閣,才驚覺有三人攔路,追殺我二人。」

    張淘淘聽得咬牙切齒,忿道:「可惡,想必火燒繡閣,逼出爹與玉兒姊。」

    「我二人逃無可逃,奮力與之拚鬥,險些喪命,是佟管家與洪大強趕來,才將對方打退,佟管事說我二人行蹤已露,再待下去,只怕有性命之憂,當時魯家莊上下忙著救火,佟管事叫人帶我三人從後門逃出。」

    魯麗珠臉色凝重,微微頷首,說:「我臨別曾囑咐佟管事,他辦事倒是謹慎。」

    張淘淘再也按捺不住:「洪大強呢?」

    張海容與玉兒相對唏噓,玉兒說:「我三人為避人耳目,專挑小路走,路上連客棧都不敢住,只敢挑民家、破廟棲身,好不容易逃出馬幫地界,不幸遇到一隊人馬,識破我與乾爹身份,洪大強為救我二人,跟他們拚命,最後……最後同歸於盡……」說至,聲已哽咽.淚如雨下。張淘淘呆了一呆,淚如泉湧,飲泣著,說不出一句話來。

    歷經一場生死,玉兒與鐵騎燈下相對,恍如隔世。

    玉兒癡癡看住鐵騎,幽幽道:「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

    鐵騎滿腹狐疑,再也忍不住相詢:「為何替馬幫做事?」

    玉兒喟歎,輕輕道:「我爹年邁,雙目失明,我為養家,不得不拋頭露面,在馬幫客棧做活兒,乾爹原是馬幫客棧掌櫃,我便在他手下做事,後來姑奶奶來客棧察看,知我家窮困,問我想不想賺一千兩銀子?為替爹治病,這才與老爹聯手,做出不顧羞恥之事……」她粉頸低垂,然道:「我如此低賤,只怕鐵公子看不起我。」

    鐵騎滿面驚愕,柔聲道:「到如今,你還喚我鐵公子?你不把我當自己人?」

    玉兒淚光晶瑩,一臉茫然。鐵騎拉她手,說:「在馬幫一百三十三分寨,我雖被人設計,你我難道並無情份?肌膚相親,豈能無動於衷?今生今世,我就認定你這人,你怎能喚我鐵公子?」

    玉兒珠淚奪眶而出,驚喜交集,問:「鐵……鐵大哥不會看不起我麼?」

    「你一片孝心,不怪你。」

    玉兒不聽這話還好,一聽珠淚更如斷線的珠子,大顆湧出,說:「孝心何用,姑奶奶恨我動了真情,連我失明的親爹也不放過!」再也忍不住,傷慟痛哭:「是我害死我爹!」

    鐵騎看她哭得肝腸寸斷,忙攬起她雙肩,黯然道:「鐵某慚愧,竟趕不及救他。」

    玉兒淚眼看鐵騎,抽泣著,深情款款道:「若不是你,玉兒早就不想活了。」

    鐵騎心底悸動,雙臂一緊,擁她在懷,喃喃道:「今生,我決不負你!」

《明鏡妖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