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七日之師

    「先生先生!福寶……我家福寶回來了!」

    阿秀姐不顧禁忌地闖進了石窩棚,拉住施先生的袖子,喜不自禁地叫喊著:「你快,快回家看看我家福寶!這可憐孩子真是福大命大,他被人搶了去,在洛陽一躲三年才敢回家……」

    鐵敖的眉頭皺了起來那個孩子居然真的回來了。

    他清楚地記得王光澤背後的那個「鬼手印」一個會黑砂掌的江湖人襲擊不會武功的村民,搶走小孩子,只有一個可能福寶是個練武的好料子。

    俠義道上的人自命英雄,總不至於搶走好人家的孩子。但這孩子要是落入黑道,或者是死了,或者是活下來,但是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回家。

    而他……居然回來了。

    難道真的是老了?看走眼了?

    看見他的第一眼,鐵敖就確定自己的推斷沒錯。

    十四歲的孩子已經長得很高,和成年男子差不多身量,只是肩膀還窄了一圈。他跪在母親腳下大哭,但目光卻冷靜如寒鐵。只是這種花了吃奶的功夫才憋出來的冷靜,看在鐵敖眼裡,多少有些有趣。

    無論如何,這絕不是一個學了幾天功夫,然後一躲三年的小孩子應該有的眼神這是一個見過血殺過人渴望對手的少年的眼睛。

    阿秀忙不迭地吩咐:「福寶給施先生磕頭這是咱們家的大恩人,他救了你爹的命。」

    福寶膝行半步,叩下頭去:「施先生大恩大德,福寶沒齒難忘。」

    一老一少目光對撞,鐵敖搖了搖頭。

    這孩子再也不可能回頭了。

    阿秀哪裡想這麼多,高興得幾乎瘋了,在屋裡團團亂轉:「要趕緊告訴你阿大才好,這人還在城裡賣天麻……哎呀,這個年總算一家團圓了……福寶你看你髒得,阿媽給你燒水洗個澡……過年要給你和你妹妹一人做一套新衣裳……二毛快過來啊,福寶你看二毛這麼大了,都快不認得了吧……來跟阿媽說,你這些年都在哪裡,過得好不好啊……不,先吃飯,快來,你看家裡什麼準備都沒有……過了年啊,咱們搬村裡去,這屋子不住了……不成,還得留著,那點兒錢要給你娶媳婦……啊,啊,先生你看我都糊塗了,你以後多教教我們家福寶,這孩子小時候唸書可聰明呢……」

    「阿媽。」少年終於忍不住,一把將母親摟在懷裡,憋了半天,悶悶地抽泣出聲來。

    鐵敖笑了:「阿秀姐,你看你都糊塗了,福寶大老遠回來,總得給他弄頓好飯吃。去村裡借些米來吧。我跟孩子聊聊。」

    阿秀拍著腿:「是啊,還是先生想得周到。喔……要借米,借油,借二斤肉,不少哪。二毛跟阿媽來,福寶你坐著歇歇,陪先生說說話,啊!」

    阿秀母女拎著筐子喜滋滋地出了門。

    鐵敖歎了口氣,半晌才道:「你是來找我的吧?」

    少年緩緩站直了身子:「原來是你救了我爹。」

    鐵敖搖頭:「陰差陽錯,沒想到你居然進了借刀堂。」

    少年眉毛一抬:「你怎麼知道?」但這驚疑一閃即逝,他立即露出一副「你知道也好」的表情來。

    兩人異口同聲

    「不許驚動我娘」

    「不要驚動你娘」

    少年的眼裡有些許意外:「我跟你交個底,蘇曠現在洛陽尋花問柳,怕是一時半刻趕不回來。鐵當家的,你年紀大了,病也不輕,也差不多是歸天的時候了。你自行方便吧,我會披麻戴孝厚葬你的。」

    默然片刻,鐵敖道:「沙夢洲要你幾日內帶我人頭回去?」

    少年沒想到他會問得如此直白:「七日。」

    鐵敖點點頭:「好極了,七天後,我讓你有個交代就是。」

    他步履蹣跚地向外走去,少年喝道:「哪裡去?」

    鐵敖沒有停步:「你娘回來了告訴她,我去石瘋子那兒了。我家小丫頭身子有些不好,叫她別來找我。」

    少年雙肩一晃,擋在他面前:「不許走!」

    鐵敖這回真的笑了:「果然不是借刀堂的功夫。小傢伙,多用用腦子,我老了,能走到哪裡去?」

    少年不動:「什麼叫做果然不是借刀堂的功夫?」

    門外一個粗聲粗氣的嗓門響起來:「就是說,你背後那個人怕鐵老兒的徒弟將來報復,特地找了個替死鬼那個替死鬼就是你。」

    石瘋子大大咧咧地走進門:「屁大點兒的小孩子懂什麼?鐵老兒這個樣子,什麼人殺不了他?顧忌的不過是蘇曠而已。」

    少年眼裡有火。蘇曠蘇曠,這些日子人人都在說蘇曠,難不成真是什麼三頭六臂的人物不成:「區區一個蘇曠何足掛齒,我倒是想會上一會。」

    石瘋子呸了一口:「你會個鳥!等你殺了鐵敖之後,連你帶你一家上下立刻就要被滅口,這叫死無對證老鐵,你說現在的小孩兒怎麼回事,個個都做著天下第一的美夢。」

    少年眼裡有輕蔑:「關東七怪的老大燕怒石?就憑你也配教訓我?」

    他的手已經動了,以燕怒石的眼力,只來得及看見他將掃床的笤帚抄在手裡,凌空點了一點燕怒石胸口已經多了七個破洞。

    燕怒石的臉色頓時變得很難看他和鐵敖言談甚歡,甚至忘了江湖也是有等級的。這個少年或許年輕稚嫩,但他已然是個三流高手,而自己,不過是個不入流的江湖客而已。

    好快的手這回連鐵敖都已失色。倒不是這一式有什麼了不起,而是這個少年九歲才開始習武,迄今不過五年,能取得如此造詣,只怕天賦當真還在蘇曠之上。

    他歎道:「一塊好料子,生生被沙夢洲那個蠢材糟蹋了。」

    少年臉上本來已經露出得意之色,現在卻沉了下來,哼道:「蘇曠的劍,比我快?」

    鐵敖看了看他:「我們出去走走。」

    湖邊的雪地平整寬闊,是村裡孩子們的天堂,這幾日天天都很熱鬧,今天自然也有一群小男孩在追打嬉戲。眼尖的幾個孩子遠遠看見鐵敖,招呼了一聲就繼續瘋鬧起來。

    但是已經沒有人認得福寶了,他的同齡人早開始下地幹活,甚至談婚論嫁了。

    他是個異類,一直都是。

    很多年前先生一語誇獎,說這孩子不定能做秀才,阿媽高興得發瘋,但村裡的孩子們卻叫他「福寶秀才」,嘲笑他不會幹活,嘲笑他想登高枝。男孩們集體欺負他,打他,用一切小孩子能想到的方式侮辱這個「異類」,這些阿媽阿大都不知道。城裡的孩子更是瞧不起他,用更刻薄的口吻叫他「秀才」,撕他的書和衣服,恭維那個遠方親戚「真會找下人」……可是,直到有一天先生解經,說到「土敝則草木不長,水煩則魚鱉不大,氣衰則生物不遂,世亂則禮慝而樂淫」時,忽然看著他道:福寶,你給大家講講什麼叫做土敝,什麼叫做水煩,草木為何不長,魚鱉因何不大。

    大家一團哄笑,他奪路而逃。

    他想對爹媽說咱不讀書了,不讀了行嗎?但看著母親的驕傲和父親的憨笑,他無論如何也開不了口。

    以後先生越來越不喜歡自己,那個夫子喜歡的是那些孩子父母的束修,而不是爹媽精心挑選的花生蠶豆和差點兒丟了性命才挖來的天麻。從此他的書也越讀越差,有一次站在塾外,忽然有一種恨意在心中滋長真想有力量啊!真想能夠保護自己的父母和妹妹,真想看著這些人在自己腳下顫抖戰慄的樣子。他想殺,殺,殺!

    後來,有一個人站在自己面前笑嘻嘻地說,小孩,別怕,跟我學本事,我教你打人的本事,好不好?

    福寶什麼也沒有說,他覺得再沒有比所謂江湖更適合自己的地方了。這裡有最原始的公平拳頭。

    兩年之後,那個老鬼喝多了,拿出個小盒子向他炫耀,說這裡有天下第一的神兵利器,只要他聽話孝順,將來一切都是他的。福寶想,不要將來了,就是現在吧。他殺了那個人,奪走了小盒子,從此浪跡天涯。

    又過了兩年,一個男人問他,要不要學更高深的功夫?想不想做一流高手?

    當然想。他那時候已經知道自己資質很好,但資質好和天下第一之間的距離是走路和飛翔的距離。

    又過了一年,那個男人又問他,想不想回家?

    福寶大驚失色,他知道殺手圈中是容不得父母家人的,許多想家的少年就是因為藏不住心思,連累爹娘也一起被滅口。他跪下,求沙當家的開恩。

    沙當家的含笑不語,只對他說,你去殺一個人,從此以後,絕沒有人再敢動你的父母。

    殺一個也是殺,殺兩個更夠本,福寶沒有再想什麼他只想手裡的兵刃快一點,再快一點,快到沒有人能戰勝自己。

    至於鐵敖……借刀堂的當家,昔日的名捕,手下的冤魂怕是比一村人還要多吧。他能活這麼大年紀已經不容易了,既然早晚要死,死在誰手裡也沒有太大關係吧?

    現在這老滑頭想要幹什麼?他以為喚醒自己的童心就能保全性命?福寶抱著肩,冷笑。

    鐵敖指了指其中兩個孩子:「哪個快?」

    簡直是侮辱智慧的問題,一個孩子明顯快過另一個許多,少年懶得回答。

    但是跑得慢的那個孩子急急助跑幾步,凌空一跳,哈哈笑著倒在雪堆上福寶僵立在當場,半晌才道:「你,你為什麼要點撥我?」

    鐵敖笑笑:「因為我老了。」他回過頭,滿頭白髮看上去比白雪更耀眼,帶著長輩的慈祥,「江湖中人人都知道,我最得意的徒弟是蘇曠,福寶啊,你的根骨稟賦在他之上……」

    少年嘴角抽動了一下:「我現在的名字叫風雪原。」

    「居然已經是風組的人了,不簡單。」鐵敖寬厚地點頭,「好,風少俠,你知不知道,天賦這個東西沒有你想的那麼重要。你今年十四歲,唔……你最近一年進步的速度應該已經慢下來了,再過五年,必定再無長進,只能做一個揮劍很快,或者是天下出手最快的殺手,但也僅此而已。」他回過頭,盯著少年的眼睛,「有些人只能一路跑下去,但跑得再快,也有筋疲力盡的一天;有些人卻知道怎麼一邊跑一邊蓄積力量,一層層躍上去。風雪原,自從有江湖以來,從未有一個殺手能夠成為武學大師,你知道是為什麼嗎?」

    少年的臉色由陰轉晴,又由晴轉陰:「你以為你說這些我就會放過你?」

    鐵敖悠悠長歎一聲:「朽木不可雕也,糞土之牆不可圬也。」

    「等一等!」少年的面頰上泛起一絲紅暈,「道理我明白,可是我慢不下來,風組慢下來就是死。我也知道要以天下為師,胸有丘壑,這一年來我」

    鐵敖打斷了他:「你連自我都容不下,還想容丘壑?你連眼前的老師都不敢請教,還想以天下為師?笑話。」

    他向遠方努努嘴:「你娘來了,去吧,好好孝順孝順她,這幾年她過得不容易……我就在石瘋子的窩棚裡,這七天你隨時可以來殺我,放心。」

    這一回,少年並沒有阻止,只是換上一副孩子氣的笑容,向母親和妹妹迎了過去……他太渴望一個可以指點自己武學的人了。江湖是一個講究師承的地方,自己摸索了許多年的一點頓悟,或許別的門派只要一句心訣就可以說清楚他渴望力量,至於力量從哪兒來,根本不是重要的事情。

    福寶決定到最後一日再下手,今天才是第二天。

    積雪壓在窩棚頂的油氈上,滴滴答答,有融水落下。燕怒石隨手掀起油氈整理,一邊挪著壓石一邊道:「這破棚頂子該換了」

    他的手僵持在半空,搖了搖頭。在這裡好像已經住了不少日子了,可直到現在,才覺得這個破棚子不僅僅是一個遮風避雨的地方。是因為多了個小東西的緣故?還是因為鐵敖?

    鐵敖卻也點點頭:「門口的道也該墊一墊了,來來去去總是一腳泥。」

    二人對望一眼,想說的都是夥計,你老了。

    走江湖的漢子,不到老是不想有個家的。

    小女孩已經爬起來了,努力在地上跳啊跳的,但是那條髒兮兮的紅褲子顯然已經小了一號,緊繃繃地吊在小腿上。

    鐵敖快步過去:「囡囡乖,這衣裳咱們不要了,爺爺給你買新的,啊?」

    小女孩死死護著襖子,眼裡露出警惕凶悍的光只有那天鐵敖撿她回來時,才見到這樣的眼神。

    鐵敖的手頓了頓,燕怒石正大步進來:「嘿,這衣服被髒水泡透穿不得了,脫脫脫下來咦?這巴掌大小點兒的東西還會害臊?」

    女孩子死死把襖子抱在懷裡,不讓燕怒石奪走衣服早就在血污泥水裡泡得糟爛,這麼一奪之下,刺啦一聲裂開,一支白玉般圓潤的笛子落在地上。

    燕怒石臉色劇變,背脊靠在牆壁上,整個人都在發抖,單手指著那支笛子:「這……這……你……啊」

    他扭頭就要狂奔,鐵敖攔腰抱住他,但他內力全失,哪是石瘋子的對手,被遠遠摔在地上,只低聲咳嗽:「石瘋子你又發瘋了!」

    「不是!不是!鬼」石瘋子滿頭滿臉都是汗水,顫抖如篩糠,額頭青筋暴起,眼裡是無盡的恐懼。

    小女孩緊緊握著笛子。鐵敖看看老的,又看看小的,想起燕怒石提過「人骨法笛」這麼個東西,試探地問:「是……那個人的?」

    「不可能的……不可能啊!」燕怒石軟軟地坐倒在地,指著小丫頭,「你從哪裡弄來的,誰叫你來找我的?說!」

    鐵敖心疼了:「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你拿小丫頭發什麼瘋。」其實他心裡何嘗不疑惑,認得燕怒石也有些日子了,雖然不算深交莫逆,但以自己的瞭解,這老瘋子連死都不怕,卻怕這笛子,必定是有什麼心事才對。

    燕怒石拎起罐燒酒,仰頭張口就灌,大半罈子酒幾乎都澆在頭臉上。過了許久,他才緩緩坐下,似哭非哭:「是啊……我拿她發什麼瘋呢……」

    那段塵封已久的往事幾乎已經成了他的噩夢,今天終於又見舊物,燕怒石想了很久,緩緩說開

    「老鐵……你還記得那個故事吧?那一天我們到了大雪山的石窩子裡,那地方很大,幾乎能跑馬,山峰正好擋著風,倒是個修煉陰寒內力的風水寶地。我們一進去就被扔在地上,我瞧見地上已經釘死了鐐銬,看來這真是蓄謀已久的事情。那兩個尼波羅喇嘛把那女人架過來那時候她已經長大成人了,只是因為長得太快,皮膚都快被撐破,露出粉紅的血絲來。兩個人剝了她的衣裳,把她鎖在地上,嘴裡一陣陣唸唸有詞。我自然聽不懂,只大概明白是辟邪一類的話。然後他們就拿出一柄這麼長的小鋸子,居然這麼一板一眼地鋸她的腿左腿。他們鋸得很慢很仔細,我們幾個就在旁邊聽著那咯吱咯吱的聲音,自己的骨頭也開始發酥……」

    燕怒石雙手比畫出尺半距離,在半空來回「鋸」著,微微閉上眼睛,聽得鐵敖也覺得膝蓋陣陣發酸。

    「可是那個女人不喊疼也不叫,我看著她,她居然衝我做了個鬼臉啊,我渾身的寒毛就豎起來了。兩個喇嘛鋸下腿去,抱在一起大喊大叫,好像在慶祝什麼。我們看著他們把骨頭扔在鍋裡煮,把血肉筋脈都剔得乾乾淨淨,連骨髓都抽掉,然後一二三,在上面鑽了三個小孔,風吹過的時候,骨頭發出鬼叫一樣的聲音。年紀小的那個喇嘛迫不及待地就想吹,年紀大的那個狠狠罵了他兩句。他們弄成了那玩意兒,也不管我們了,扭頭就走。我們五個活人都被捆著,心想,難道就這麼死在雪裡?可他們沒走幾步,年紀大的喇嘛也忍不住,吹了一聲笛子……

    「我一輩子都沒聽過那麼刺耳的聲音,好像一隻爪子在冰面上抓一樣,轟的一聲,小道兩邊的積雪全落下來。三四十丈高的山,屋子一樣大的雪塊,就那麼嘩啦啦地掉下來,像海潮的潮頭一樣我從沒見過雪崩,看著又驚又怕又震撼。但是還好,我們這個石窩子並沒有被大雪埋起來。兩個喇嘛就這麼死在大雪山裡,我後來才知道,這個人骨法笛邪門得很,受刑者的怨念好像陰魂不散,要大法師驅邪之後才能用它……

    「好在地上還有個小鋸子,我們費了一天一夜的力氣,才算把五個人身上的鐐銬都鋸開。四下看看,馬背上還有乾糧。那個女人也真可怕,她斷了條腿,但流血卻不多,四處爬啊爬的。多虧她,我們才找到一個隱秘的山洞,想必是兩個喇嘛以前修行留下的地方,裡面有好些風乾的牛羊肉,成袋子的糍粑,還有整袋青稞,居然還有點兒草料。老嚮導說,我們五個盡可能少吃,雪山封了,要等上大半年才能出去。當時我也沒多想,心說他們四個合起來也不是我的對手,怕什麼。」

    鐵敖面色凝重,他幾乎可以想像後面的慘劇恐怕是糧食馬肉吃完了,就輪到吃人了。

    燕怒石好像看穿了他在想什麼:「不是你想的那樣。他們幾個不會功夫,被這麼鎖了十幾天,才發現手腳血脈都壞死了,再加上驚怕,一個一個都病倒了。我們心裡明白,他們無論如何也走不出去了。我不是什麼好人,也不想亂殺人,就任他們自生自滅。那女人倒是好養活,每天喝幾口馬血就能活著,而且還很精神,會傻笑,高興起來還會單腳亂跳……可是有一個晚上,還是出了事。」他的臉上忽然露出一絲又興奮又懊惱的神情,「那個女人真漂亮,真漂亮……可她瘋瘋癲癲的,大小解也不避人。我們四個爺們兒啊,連那幾個快死的都給她撩得難受……我最年輕,沒病沒災又沒什麼事情可做,夜夜想著她那日被捆在地上剝光了掙扎的樣子。有一次實在忍不住,就摸到她邊上,沒想到她伸手就摟住了我的脖子……老鐵你是男人,你知道很奇怪,有時候人又冷又怕反而……」

    鐵敖笑了。「飽暖思淫慾」這句話未必是對的,二十多歲的男人在那個時候確實沒幾個能控制住自己:「你們好上了?難怪從未聽說過你娶妻生子,關東七怪裡就你不好女色。」

    「屁。」燕怒石的聲音變得奇怪,甚至有些窘迫,「那個什麼三屍剎帝血毒真不是好玩意兒……一覺睡醒,老子那玩意兒……媽的給凍傷了,凍得剛剛的,回關東吃老參補了十幾年才好。」

    鐵敖本來想同情一下,可是忍無可忍地捧腹大笑起來。他做足準備要聽一段纏綿悱惻的故事,但沒想到故事是這樣的。

    「笑!再笑我宰了你!」燕怒石惱羞成怒起來,「那個女的倒是忽然對我好起來。唉,你不知道,她給我弄吃的,給我守夜的時候,我也覺得咱們跟夫妻似的。可是每天她去咬馬脖子喝馬血的時候,我就又寒磣起來……就這麼過了四個月,五匹馬全吃完了,嚮導和馬伕也死了,就那個通譯年輕些,撐了下來。我開始發毛,心想這女的要是敢上來吸我的血,我就殺了她……可是……她,她爬過來比比畫畫地告訴我,她懷孕了。」

    無論是什麼樣的恐懼和厭惡,第一次聽說自己做了父親的男人總是高興的,燕怒石微微笑了起來:「我的心思倒是一下子定了。老子是個爺們兒,既然她懷了我的種,說什麼我都要把她帶出去。那時候我們比畫著約法三章,她不喝生血,我當她的男人,咱們出去,過一輩子。但是……只過了兩個月不到,我睜眼起來,就看見那個通譯倒在一邊,脖子上老大一個窟窿,那女人滿嘴都是血,還衝我做著鬼臉笑對,就是那天鋸腿的時候做的那種鬼臉。我跟你形容不上來,咱們正常人得用手,偏她就會」

    燕怒石的眼睛又一次直了小女孩愉快地用兩個食指扒開自己的眼皮,中指勾著鼻孔,小指勾著嘴角,咧著嘴一笑。

    連鐵敖也受不了了,看見燕怒石見鬼一樣的表情,他就知道,小姑娘的樣子必然就是當年那個女人做出的鬼臉。

    那已經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難道真的是女鬼附身,來找燕怒石了?

    燕怒石好不容易才平靜下來,這回徹底崩潰了,指著小女孩吼道:「老子怕你不成?你有種來吃了我啊?老鐵!老鐵,你說……是你的話,你跑不跑?我寧可死在雪裡也不能再和那個女人過下去,我……我……」

    鐵敖按住他的肩頭:「安靜點兒。你殺了她?」

    燕怒石幾乎用盡全力:「不……是的……不……我撒腿就跑,她在我身後爬,一直爬,嘴裡嗚嗚叫,噩夢一樣。在雪裡頭我跑不快,她就一條腿,偏偏還躥得特別快,一口就叼住了我的腳腕子,流著眼淚哼哼媽的,你瞪我幹嗎?她是流著眼淚,可是那一口咬得特別重,簡直快把我腳筋咬斷了。我忍不住,才推了她一把……我眼睜睜地看著她滾進大裂縫,很快,雪就把她埋了……行了,小東西說話吧,你到底是人是鬼?」

    小女孩抱著笛子,歪著頭,似乎很費力地開口:「是人。」

    燕怒石全都說出來了,反而無所畏懼:「誰派你來的?」

    「是岡日斯滿爺爺教我的。」小女孩點頭,「他叫我來跟你說後面的故事。阿媽她」

    燕怒石猛地站了起來:「你胡說!什麼阿媽?不可能,你才多大!」

    小女孩搖頭:「阿媽她在雪裡睡了十五年,有一天她覺得自己快要死了,就醒了過來,向外爬,爬了好久才爬出雪山。阿媽跟爺爺說我和她一起醒過來了,我在肚子裡對她講,要爬到有人的地方去。爺爺說阿媽爬了五個月,才爬到他們寺廟門口。爺爺說,他看見了一個白頭髮大肚子的老妖怪,瘦得像個骷髏,對他拜啊拜的。過了好幾天,爺爺才知道是怎麼回事。後來喇嘛們答應了阿媽,剖開她的肚子把我拿出來了。爺爺說阿媽已經死了一大半了,還對著我笑,扮鬼臉給我看。她想餵我吃一口奶,可又沒有。她很急,她要死了,可是沒什麼留給我,就扯著爺爺的袖子,指著自己的另一條腿死掉了。爺爺知道她的意思,就做了這個。這個就是我阿媽,你聽……」

    小女孩把笛子湊在嘴邊上,一陣柔和低沉的聲音從笛孔裡傳了出來,不大也不小,不高也不低,像是怕驚著孩子似的。也不知是不是因為剛剛聽了那個故事,這聲音聽起來好像真的是一個母親在哄著孩子入睡,似乎小屋裡的寒風也溫柔起來。

    小女孩的眼淚啪嗒啪嗒掉在笛子上:「別的喇嘛都不喜歡我,說我是妖怪,只有爺爺對我好,跟我說想阿媽時就吹笛子,阿媽會在笛子裡對我說話。我跑的時候,好像聽見阿媽說,寶貝不要跑,小心摔倒了……我睡覺的時候,好像也聽見阿媽說,寶貝不要怕,媽媽在身邊……後來我越長越慢,爺爺說我胎裡帶著血毒,他也不知道該怎麼辦。只有阿媽說過的一個人會治好我,那個人叫做爹爹,住在關東。爺爺他就帶著我,到處找人打聽,打聽了好多年。沒有錢,一路討飯,我們走了好長時間。最後爺爺也走不動了,就用小籃子馱著我爬,爬到江邊上,他最後把我放進籃子推進江裡,說菩薩會保佑我。他躺在地上對我笑,說不怕,阿媽和爺爺都在我身邊……」

    門外,一聲抽泣抑制不住地響了起來鐵敖和燕怒石連忙回頭看,見阿秀已經哭得像個淚人,張開了雙臂:「我……先生……飯做好了,我喊你們吃飯來著……可憐的孩子,我做你阿媽,我疼你……」

    鐵敖站起來:「阿秀姐,你要疼這孩子,有的是工夫。走吧,我們去吃飯,讓他們倆待一會兒石瘋子啊,唉!」他拍了拍燕怒石的肩膀,聲音也有細微的哽咽。

    小姑娘不依:「爺爺……」

    石瘋子一把將她摟進懷裡:「小兔崽子,你再敢喊他爺爺,我……」

    鐵敖輕輕帶上門。背後,一個男人的號啕大哭傳了出來……

    福寶站在門口,幾乎已經等得要殺人。當他遠遠看見母親和鐵敖並肩走來時,先是鬆了口氣,又看見母親雙眼紅腫,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當下按捺不住,快步上前,一把揪住鐵敖的領口,厲聲道:「你跟我阿媽說什麼了?」

    阿秀急得去掰他的手:「放開先生!福寶,先生什麼也沒跟我說啊,先生能跟我說什麼?」

    福寶哪裡肯聽:「不是你,不是你……我阿媽怎麼會哭成這樣?她出門的時候可是高高興興的。老東西我告訴你,你敢打我阿媽的主意,我就讓你死無全屍……」

    啪的一個耳光,打得福寶愕然。阿秀姐臉一拉:「福寶!怎麼這麼和先生說話!」

    「唉,阿秀姐,孩子多少年不回家,這不是擔心你嘛。日後就好了……」鐵敖整了整衣襟,壓低聲音對福寶道,「你大可放心。鐵某人縱橫江湖四十年,從未對老弱婦孺下過手。」

    福寶摸了摸自己的臉母親下手很重,有點兒發燙。

    阿秀姐準備的一桌子菜已經是盡力豐盛了,但看得福寶還是鼻子發酸。他衣袋裡就是成封的銀子,卻又不敢掏出來,怕嚇壞了母親。

    二毛將筷子一雙雙揩得乾乾淨淨並擺好,甜甜地喊:「哥明天咱大就回來了,阿媽說我們再好好擺一桌子菜,把石叔叔和小妹妹都接來,熱鬧熱鬧。哎呀哥……」

    福寶把妹妹抱在膝上:「二毛乖,以後啊,誰要是再敢欺負你,哥就宰了他。」

    阿秀看著兒子她已經是第二次聽到這樣的話了把手裡的菜碗重重一放:「福寶,你這些年到底都在幹什麼?」

    福寶囁嚅:「我……在洛陽做學徒……」

    阿秀臉色稍稍溫和:「跟自家人也不說實話?福寶,以前不管怎麼樣,不怪你,回了家就好好過日子。但你記著咱不能拿不該拿的錢,不能幹傷天害理的事兒。明白嗎?」

    福寶低頭。離家太久了,都忘了那個聽話聰明的小福寶是什麼樣的了。他想了想,半試探地說:「阿媽,當時搶我走的那個人,說要帶我入江湖。」

    阿秀一愣:「那是什麼地方?」

    鐵敖趕緊打岔:「哦,江湖我也去過,離洛陽挺近的。」

    福寶狠狠剜了他一眼:「阿媽,江湖……那地方的人靠拳頭說話,誰刀子硬誰是老大。」

    二毛插嘴:「那衙門不管?」

    福寶搖頭:「拳頭夠硬,誰也管不了你。」

    阿秀搖頭:「那他們的爹媽也不管?」

    福寶「嗯」了一聲:「沒人管,都是沒爹沒媽的人。日子久了,誰也不記得還有過家。」

    阿秀不信,舀了碗湯放在鐵敖面前:「那不得成畜生了?」

    鐵敖和福寶的臉色一起變得很難看。鐵敖實在忍不住,要為江湖正名,訥訥地道:「阿秀姐,那個地方我去過,也不像福寶說的……還是有好人的。這個這個,那些好人一村一村地走著幫人哪,一輩子都在幹這個。」

    「我說也是。」阿秀又盛了一碗熱湯,放在福寶面前,「那個地方挺奇怪的。福寶,你沒去吧?」

    「沒……」福寶有點心虛,「其實阿媽,那個……地方也沒什麼不好是不是?你看王四爺爺還不是仗著有錢兒子多欺負人?要是咱們有錢了,又有本事,不是日子過得更好……」

    阿秀往他碗裡夾肉:「喲,欺負人就是本事啦?山裡狼吃人,你敬重它不?驢子勁兒比你大,它了不起嗎?靠拳頭說話,那你大當時為什麼要你讀書啊?福寶,你要學施先生,他給多少人瞧病啊,一村人都佩服。要幫人,這才叫長本事哪。吃,多吃」

    福寶心裡那個委屈啊,「施先生」殺人如麻的時候那是沒給你瞧見,內力盡失了倒成了老好人了。他看著鐵敖低頭微笑,忍不住火往上衝:「阿媽,江湖規矩你不知道。」

    「你說什麼?你還是去了那個地方是不是?施先生,江湖在洛陽哪邊?我非要報官不可!」阿秀的臉色開始不好看了,「福寶,我管你江湖人還是河溝人!我只知道做人都是一個規矩,要孝敬父母尊老重賢知恩圖報,要不那就是畜生!你還想頂嘴?妖魔鬼怪還想修煉成人呢,是它本事不夠大?是因為人才有家,有規矩行了行了,回來就好。這話千萬別在你大面前說,小心他打你。」

    福寶被訓得面如土色。他尋思,沒有帶劍回家還是對的。他從沒有挨過阿媽罵,他小時候被誇讚,做殺手的時候只有教訓點撥和命令。可沒想到一回村,先是被鐵敖刻薄,又是被自己的母親叱罵,偏偏鐵敖還在笑瞇瞇地說什麼「阿秀姐真是教子有方,其實江湖和咱們村一樣的,都有規矩,都得好好做人」跟真的似的,難不成借刀堂不是他一手創下的?

    母親連連點頭,越說越熱絡,一回頭道:「福寶,給先生磕頭以後先生就是你師父,你要聽話。」

    福寶啪地把筷子拍在桌上,站起身來:「阿媽!」

    江湖確實有規矩的,天字第一條就是事師如父,逆師叛門必為天下所不容。

    鐵敖也不打圓場,慢慢說:「福寶,我沒幾天活頭了,做你幾天師父,也能教你些玩意兒。」

    福寶緩緩點頭,一咬牙,雙膝跪倒:「好,即使施先生只做福寶七日之師,也是我的大幸。」

    鐵敖伸手扶起他。

    二人目中皆有深意,隱隱達成默契。

    阿秀哪裡明白他們話中的機鋒,只笑得合不攏嘴:「好,好,福寶能有先生這樣的老師,我死也閉眼了。」

    鐵敖閉目一歎:「阿秀姐,你給我裝碗熱湯。我記掛著那孩子,還是要去看看。」

    福寶遲疑:「阿媽……我和,和師父一起去看看吧。」

    「石瘋子啊呀!」鐵敖一個耳光打在自己臉上,扭頭就奔了出去。

    暗色的血漬蜿蜒在泥土上,看上去像毒蛇一樣扭曲,消失在長江之畔小姑娘倒在地上,身上裹了條棉被,睡得安詳甜美。

    旁邊木桌上只留了一頁血書

    誤會在前,失手在後,愧為人夫人父。小女寒毒已解,根骨稟賦不下王家小兒,還望鐵兄不嫌頑劣,收為門徒。就此別過。

    怒石

    鐵敖頓足,衝過去摸了摸女孩兒的胸膛心跳平穩有力,身上已經回溫,想是燕怒石已經為她推宮活血,但自己羞愧難當,自行了斷了。小姑娘閉目瑟縮著,緊緊抱著骨笛,好像要竭力躲開這寒夜冰雪,恨不能縮進牆縫裡去。

    「睡吧,好孩子,一覺睡醒,明天什麼都好了。爺爺在這兒,爺爺在這兒……」鐵敖將那小身子抱在懷裡,輕輕撫摸著她被血污糾結的長髮,苦笑道,「算嘍,輩分全亂了,做你師父好啦。」

    小女孩歪著頭。她的頭髮上衣襟上臉上都是血漬。她皺起眉毛,死死閉著眼睛,用很低很低的夢魘一樣的聲音說道:「爺爺……媽媽……爹爹……」

    她究竟是睡熟了,還是不肯睜眼?

    「這老瘋子,其實還是用心良苦哇……」鐵敖一邊撫摸著女孩的頭髮,一邊顫抖著拿起那張血書。

    幾行字龍飛鳳舞,右下角有淺淺的折痕。

    鐵敖眼裡忽然放出光來:「老瘋子,好,我遂了你的心願就是也罷,風雪原!」

    福寶一驚:「什麼?」

    鐵敖抱著小女孩:「你聽著,我做你七日之師怕是也沒有七日了。罷了,以三日為限唉,也沒有三日了,就是今晚吧。我救你一命,你把這孩子替我送到蘇曠那裡,告訴他,從今往後,她就是我鐵敖的關門弟子,是他的小師妹,要他好生照顧,不可有閃失你做得到麼?」

    福寶胸膛一挺:「你救我一命?」

    他的拳頭不知不覺握緊。

    鐵敖的嘴角露出一絲善意的嘲諷:「你還做夢呢真以為沙夢洲會放過你不成?」

    他站起身。外頭天很陰,不知什麼時候又會下雪:「就在明天了。」

《蘇曠傳奇之重整河山待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