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幾人與我稱兄道弟

    寒風裹著霰粒,天色玄黃,陰沉沉的天空似乎明寫著「我要下大雪」五個字。鴻溝那邊赤地千里,只有幾莖衰草在殘石朽木之間隨風搖曳。

    風裡夾著孩童的歌聲,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傳來,唱的是「爆竹聲中一歲除,盛世太平,大吉大利」。那種小孩子憋著嗓子扯長腔的聲音,又稚嫩,又蒼涼。

    呵,快要過年了。再貧苦的人家,這個時候也要努力張羅一頓好飯,老少團圓,向上蒼求一個滿懷希冀的來年。每年的這個時候,浪跡天涯的遊子們多多少少會有點兒傷感,甚至很多人會選擇在這個時候塵埃落定,紮下根來。

    「走,我們過去。」丁桀幾乎是站在昨天同樣的地方說了同樣的話,只是變得披頭散髮,滿臉泥沙。他的衣衫污穢不堪,額角還有一大塊淤青,像被人狠揍過一頓。

    一根筆直的長索,一端繫在東邊的岩石上,一端握在蘇曠手裡。丁桀來回三次,把車廂中的行李盡數搬了過來。這一次他搬的是左風眠,左風眠縮手縮腳,一下車就打了個寒戰。丁桀與其說是抱著她,不如說是托著她,雙臂的僵硬帶著距離感。

    左風眠盯著他的眼睛:「我真盼你失足一次。」

    丁桀佯裝聽不到:「孫雲平,自己過來。睜眼!走穩!快!」

    僅僅是十丈遠近,但孫雲平每邁出一步,渾身都是一陣亂晃這也不是想快就快得起來的。孫雲平低頭看看谷底,臉色發青,但怎麼也不好意思說「誰抱我過去」。丁桀伸手搶過繩端,手腕一振,繩索抖起。孫雲平大叫一聲伸手去抓,抓了個空,筆直地向下摔去,但繩索像長著眼睛,繞到他腰間一帶,他的身子又被高高拋起。

    蘇曠歎了口氣,他知道這種練膽的辦法很有效,但看著孫雲平一次次從繩索上滑下去又一次次被捲回來,著實有點兒於心不忍:「你太急了,他才剛開始。」

    丁桀的目光好像穿過了孫雲平的身體,凝聚在遠處:「你已經不能再護著他,他殺過人了。」這是江湖最根本的法則,一旦手上沾血,就一步從俗世律法的規範下邁入天網恢恢,從此生死由命。丁桀怒喝,「我數一二三,你再過不來,我可要放手了」

    孫雲平情急之下猛撲過來,整個人撞在一口大箱子上,頓時滿地狼藉。

    白毛的大氅,淡綠的窄襖,緋紅的胸衣,嫩黃的長裙……他們像是打開了一個十五六歲少女的衣櫥。真難為左風眠是怎麼在打尖休息的間隙,搜羅了這麼些東西來的。

    左風眠臉上泛起桃紅:「我們還是快些動身的好。」她略低著頭,怎麼看都不像一個嫁了多年的少婦。

    赤地千里,黃河之水恣睢去,盡留天公眼中沙。一望無際的荒原,硬結的沙土掩蓋了原本的良田,很難想像這裡還有人煙。

    唯一有裊裊青煙升起的地方是個四丈高的土坡,土坡半腰依舊可以一眼看清洪水退下去的那條沙線。坡頂有三十丈方圓,週遭用一些撿來的門板和重物馬馬虎虎地圍了一圈。

    土圍子裡,二十多個老人圍著個馬槽散坐著。他們的皮膚和土地同色,幾乎看不出男女。想來大水之後,活著的年輕人都另謀生路去了,只剩下一些老弱。有外人走進來他們也不動,他們的眼睛混濁呆滯,像生命在很久前就已經停止了,現在不過在憑著本能苟延殘喘而已。所有能拖動的器皿都已經拖了出來,準備接一點兒雪水,所有眼睛都在盯著木槽和破碗裡漸漸增加的雪花。

    火焰在鐵鍋下翻騰,有混合著肉香的水汽飄來。

    左風眠第一個摀住嘴她看見了那個唱歌的孩子,他小小的身軀正在大鍋裡翻滾,嘴唇微張,好像在說,過年了。

    一有人靠近鐵鍋,原本一動不動的老人們便一起呵呵叫著,揮著手,像是要趕開這四隻想搶奪屍體的禿鷲。

    「丁桀住手!」

    丁桀的眼睛在發紅,他想要衝過去,但最終只是僵硬地站著,捏緊了拳頭。這一拳能往哪兒打?他的一腔怒火,能向哪裡發?

    他喃喃道:「老天死了麼?朝廷死了麼?俠義道的人都死絕了麼?」

    「開會,排名,討論一番什麼是俠義,然後商量怎麼剷除魔教。」蘇曠和他兩兩對望,眼裡都有諷刺。

    雪越下越大,遠處有狼嚎聲,長長短短的。它們來得很快,像是被什麼驅趕一樣。

    在這個季節,這個地方,怎麼會有狼群?

    而且,不僅有狼嚎,還有風聲,咚咚的鼓聲和馬蹄聲,以及隱約的號角有人在趕狼!

    趕狼這種事一般發生在初春,草木萌發但鳥獸還未長成的時候。常常是幾個村寨幾個部族聯合行動,敲鑼打鼓高舉火把,把餓了一冬體力不支的狼群趕到山谷一類的絕地,然後堵路圍殲,免了仲春的狼患。

    顯然,那些趕狼的人已經把這裡當成了無人的死地,正在逼緊包圍圈。

    三頭狼分別從三個角度躥進土圍。

    「來得正好!」丁桀滿腔怒火正無從發作,一腳踢飛了鐵鍋,將半空中一頭餓狼扣在鍋內,嵌入土牆中,雙手凌空抓住另兩條狼尾,半空一撞,怒罵道,「吃人的畜生!」

    沒有反應,這些人似乎對狼群也沒有那麼恐懼。一個人顫巍巍地去掀那鐵鍋,他們只有一個念頭餓。

    丁桀無力地鬆開手,歎了口氣:「蘇曠,我們兩個得有一個衝出去報信。你去吧,這兒我守著。」

    「我果然沒有看錯你。」蘇曠拍拍他的肩膀,足尖一點牆圍,衝了出去。

    一輩子都沒見過這麼多狼,黑壓壓的,汪洋大海一般,只見得到無數水波一樣灰黑的脊背。

    蘇曠躍起,落下。每次下落,都帶著死亡的陰影。手裡的劍撕開血肉,劃過咽喉,在間不容髮中跳躍飛舞,在黑色的狼群之海中殺出一道血色的逆流。

    丁桀手裡的刀想必也在飲血,守著一群行將就木的老人比這要困難得多。但沒關係,他信得過丁桀。

    數千人的趕狼隊也漸漸現出雛形,上百騎駿馬來回馳騁。尖嘯聲銅鑼聲巨鼓聲……各種聲勢一波接著一波,又暗含秩序,領導者想必也是個人才。

    他要面對的已經不僅僅是狼牙和尖爪,還有空中的羽箭。蘇曠擰身揮刀,手腕一攬,狼屍正撞上另一具狼吻,抱團滾翻出去。就在這時,一支雕翎箭貼著他的手臂劃過。

    蘇曠一愣,抬頭叫道:「誰啊?不會射箭別射!」

    彎弓射狼的騎手也大聲叫道:「我不會射箭,難道你這個少了左手的會射?」

    好熟悉的聲音是周野!遠遠的看不清神情,但能聽出他話音裡些微的敬佩和稍稍的敵意。

    蘇曠大笑:「三箭之內,我落你帽冠你信不信?」

    周野打馬上前,橫弓三箭齊出:「你試試!」

    蘇曠踏在灰狼脊背上一躍,將三支箭抄在四指之間。

    周野是個誠實的人,這三箭上毫無力道,果然就是等他「試試」。

    蘇曠剛要出手,差點兒笑得噴出來周野一手提刀,一手緊緊按著頭上那頂碩大的羌人大帽,意思是我知道功夫或許不如你,但你想要射落我的帽子,除非連我的腦袋一起射掉。

    蘇曠落在狼群中,雙腿旋風力掃,騰出小塊空地,人已經半臥下。第一支箭貼著群狼脊背射出,咄!擦著駿馬的前腿關節而過。馬腿一軟,登時前撲。周野正伸手提韁,第二支箭又到,橫空射斷了韁繩。就在駿馬一個前臥,周野欲跳未跳的剎那,第三支箭帶著那頂帽子滾落塵埃之中。

    周野看看帽子,左右雙刀劈死兩頭黑狼,讚道:「好心思。」

    蘇曠無暇敘舊:「跟我走,那邊有人。」

    周野毫不猶豫:「上馬!」

    蘇曠疑惑:「狼群之中,兩個人它成麼?」

    周野露出一口白牙大笑:「別小瞧我這頭黑豹子,若不是為它,我還不來這一趟呢。駕!」

    他撮唇一聲長嘯,人字雁行陣中百人齊出,各自拎著柄斬馬大刀。周野扔給蘇曠一把,二人雙雙翻上馬背,周野發一聲喊,眾人齊向狼群衝去。

    趕了半個月的大車,這個時候才知道烈馬快刀是何等的痛快。

    斬馬刀一行左一行右,整個隊列像一隻生著滾刀足的蜈蚣,直衝向小土丘。狼群已經被連日的驅趕和飢餓逼得發瘋,爪牙森然,在刀鋒罅隙間尋找可以下口的地方。刀光之間,骨血橫飛。千百年來,這兩個種族一直在爭鬥,只是群狼永遠也不會理解,那個神奇的種族不僅會不擇手段地對付同類,也會不計生死地千里救援。

    只是短短的十幾日,再見面時周野已經激動難耐:「幫主!」然後他就看見了左風眠,臉色一陣難看。

    丁桀站在土圍子中央,手中的劍刃上猶有血滴滑落,視野所及,重重疊疊都是狼屍。看見周野,他似乎並不吃驚:「這個時候有心思趕狼的,我猜就是你。你們先走,我埋了這孩子,然後咱們一起殺過去!」

    大雪終於落下,狂風呼嘯。風像是要衝破雪的裹挾,刀似乎要衝破血的包圍。

    「你不知道,阿桀自己就是被從鍋裡救回來的。那年他們幾個被灌了烈酒,要上屜活蒸了,戴行雲帶了一幫人殺進去,也就是那一回受了重傷。」周野沉默了片刻,「我親娘豹子的娘都是死在狼嘴裡的,所以我見不得狼。」

    他稍微咧著嘴,一箭一箭射出去,帶著一股狠勁,不是正中狼喉就是穿目而入。「我們走到鹽湖東原,瞧上一個頭人的馬,就說替他趕狼,他送我馬喏,兄弟們的坐騎,一半都是這麼換來的。你也覺得我吃飽了撐的,是吧?」

    蘇曠笑笑:「不想去崑崙了?」

    周野大笑:「不那麼想去了。嘿嘿,我們攢了多少年的力氣,就是想自在,沒想到丁桀一揮手,輕輕鬆鬆就出來了,一時半會兒,都不知道該幹什麼。好了,丁桀來了,我們沖。」

    千騎卷平岡。

    這場大屠殺一直持續了兩個白天和一個夜晚,裂谷幾乎被填平。據說,下一次的狼患整整隔了九年。

    走出雙龍山口一路向西,行人漸漸多了起來,十停中倒有兩停都是江湖人的裝束。遠遠地,大家也不搭話,只伸出兩個指頭比一比,就知道都是去奔赴二月二崑崙的雪山之會。但也有不少人一見面就露出個心知肚明的詭笑:「去過美人肩啦?」

    顧名思義,這個叫做美人肩的所在是個形如美人削肩的坦山。美人肩就是隕星下落之處,簡直難以想像上天扔了個小骰子,就能引得大河成災,赤地千里。眼下已經是生靈塗炭,等春來青黃不接的時候,更不知要增加多少流民。但是,這些行路人顯然對研究隕石沒有興趣,眼下最有趣的消息就是,不久前來了個女人,得意揚揚地在美人肩掛了塊牌子:天下第一美人入浴處。

    百丈高崖,白霧裊裊的,也看不清美人究竟是不是天下第一。但越是這麼若隱若現,越有江湖客趨之若鶩,也不管會不會誤了正事行程,耽誤憂國憂民的心思。總之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每天黃昏,美人肩的高峰上總會同好雲集,彼此相視一笑,然後比拚眼力。

    蘇曠第一個摩拳擦掌:「既然如此,不打擾丁兄憂國憂民,我和周野去去就回。」

    「此女行事詭異,或許包藏禍心也說不定。」丁桀沉吟措辭,「我也想……」

    三個男人一起嘿嘿笑起來:「看一眼而已,咱們回來再扯國計民生的大事。」

    周野吩咐屬下在美人肩下一塊平地上安營紮寨,三個人鬼鬼祟祟,把什麼人生多舛命運悲涼拋諸腦後,都是一副人逢喜事精神爽的笑容,早早殺上山崖搶佔地盤。

    只是上了山才發現,稍有利的地形已經被搶佔一空,眾人都是默契地安靜,目不斜視過兩個月在大會上遇上,被人連師承帶門派一口喝破,那得多丟人。

    蘇曠眼尖,找了棵歪脖子松樹,然後招呼周野一同躥上去,丁桀也很淡定地跟進,羞羞答答地搶了最靠前的樹枝。說來誰不曾見過幾個絕色佳人?但這麼大張旗鼓地號稱天下第一美女,又得意揚揚地入浴,真比什麼高手對決難得多了。

    直等到紅日西斜,美人睡足了午覺,才影影綽綽地看見一道人影過來了。

    蘇曠那叫一個大失所望:「除了能看清楚有個人,還能看見什麼?」

    周野悠然道:「據說山風起時,能看清楚是男是女。」

    蘇曠洩氣了:「那大家伸著腦袋看什麼?」

    周野嘿嘿一笑:「這你就不知道了,隔三差五的總有幾個登徒子下去惹事,只是這位美人兒厲害得很,大家這是等著看好戲呢。」

    美人寬衣解帶,向溫泉中邁了一步,然後嬌滴滴地喊了一聲。

    蘇曠瞪著丁桀:「瞎子,她叫什麼了?」

    丁桀淡淡地道:「好燙。」

    「媽的,你坐得比誰都靠前,裝什麼柳下惠。」蘇曠嬉皮笑臉地推了他一把,「天下第一大幫的幫主和天下第一的美人,倒也登對。」

    丁桀連忙回頭:「小聲點兒,不許胡鬧!」

    這兩個人一推推搡搡的,邊上就有人往這頭看。那棵松樹半死不活的,虯枝伸出懸崖去,三個人旁若無人地鬧成一團,顯然功夫都很好。

    蘇曠推他不動,又擠擠眼睛:「喂,聽說名士風流都要仰天長嘯,會不會?」

    丁桀搖頭。

    「絕活兒,學著點兒。」蘇曠含著雙指,長長地打了個呼哨,果然是清澈嘹亮,聲遏行雲。

    只是……那美人也聽出來了,也不顧入浴不入浴,抬頭就喊:「蘇曠是不是你」

    齊刷刷的目光轉來,蘇曠立即知道什麼叫做千夫所指無疾而終,他立即一揖:「丁桀兄,久違久違。」

    嘩這回真是天下大亂,人群裡轟然一陣竊竊私語,丐幫和丁桀兩個詞被反覆渲染,還時不時加上兩句「道貌岸然」之類的判詞。

    周野怒喝:「叫什麼叫?你們在看什麼?落日?」

    丁桀揮手制止,他雙袖一拂一禮,一步步走過去,滿面春風:「這位腰間帶雙太極的,想必是崆峒的王鶴齡王兄;這位使六合刀的朋友,想必是姚之鼐姚兄;河洛三劍久未謀面,尚老叔父可還安好……」

    他衣衫雖是襤褸,但和顏悅色自有威儀,一步步走過去,眾人你看我我看你,還是拱手道:「丁幫主。」

    「我隨好友蘇曠而來,尋訪一位故交。」丁桀平生第一次把「蘇曠」兩個字念得字正腔圓,合轍押韻,「各位也是奔赴崑崙之會,來此歇腳的?」

    諸人紛紛打起圓場:「既然如此,就不打擾丁幫主會友雅興了,告辭告辭,我們崑崙再會。」

    好容易一票人紛紛退去,丁桀慢慢轉過頭,盯著蘇曠。

    蘇曠笑得坦蕩無邪:「是兄弟的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喊聲名字你至於麼?」

    丁桀的拳頭握緊又鬆開,鬆開又握緊,最後無可奈何地笑了:「罷了罷了。你這位高友是什麼人?」

    蘇曠神秘兮兮地道:「說起來你們二位都算認得……沽義山莊的主人,沈南枝。」

    此處不宜攀爬,三人另找了個合適的坡段,小心翼翼地沿山而下。

    一路坡度直陡下去,露出隕星落地砸開山脊的痕跡。白霧渺渺,流水淙淙,在溫泉地熱的催動下,山谷裡一枝一枝的桃花綻放,儼然是個人間福地。

    一陣脂粉香濃之中,夾雜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烤魚香氣,那種焦糖芝麻陳醋混合著魚蝦的鮮香,實在勾得人口水直流。

    丁桀臉色不善:「外面無數人流離失所,唉。」

    「無數人流離失所,也沒耽誤了這位大俠你來看女人洗澡啊。」亂石後,清甜的一聲笑,然後就哼哼呀呀地唱起歌來

    「我就是女子,我就是小人,

    近了我不遜,遠了我就恨。

    無事才忙,

    有事就閒,

    胖嘟嘟喇叭花美眷,

    熱騰騰溫泉水流年。

    唵嘛呢叭咪吽,

    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燒水,

    大鬼小鬼快快鑽出來搓背……」

    「六字箴言是喊不出太上老君的。」蘇曠笑嘻嘻地轉了過去,「我帶了兩個朋友來,問沈姑娘好。」

    泉水邊鋪著塊毛氈,沈南枝赤著一雙腳,穿了件小抹胸,散著腿褲,正歪著腦袋擰頭髮上的水。她一張圓嘟嘟的臉孔,看上去像個任誰都想捏一把的小姑娘,和「天下第一美女」全然不沾邊,也沒法和名震天下的沽義山莊主人連在一塊兒。

    「混賬東西,你跑哪裡去了?」沈南枝跳起來,一拳砸在蘇曠肩膀上,「瘦了,瘦了。」

    蘇曠也輕輕在她肩頭上戳了兩下:「胖矣,胖矣。」

    「再敢說?風塵羈旅的,老娘憔悴多了。」沈南枝笑瞇瞇的,「聽見你的流氓哨,準備了幾樣小菜。想吃點兒什麼?」

    這裡實在沒有「風塵羈旅」的感覺木架上烤著魚,小鍋裡是野蘑菇燉山雞,積雪中湃著瓜果,銀壺裡是醇烈的羊羔酒。遠處的青石上甚至還有一架小小的丹爐,爐火正在由紅轉青,時不時發出些刺鼻的味道。

    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只有老朋友見面才會劈頭蓋臉地問,想吃點兒什麼。

    蘇曠咳嗽一聲:「介紹兩位朋友……」

    「周野我們見過。」沈南枝打量著丁桀,「至於這一位……虎兕出於柙,龜玉毀於櫝中,是誰之過歟?」

    丁桀拱手一禮:「沈姑娘巧手天工,丁桀佩服。」

    沈南枝伸手一讓:「桃李春風一杯酒,為丁幫主洗塵請。」

    四人對坐而飲,只有丁桀捧著一杯清水。

    「我來這兒是為了隕星上的一種白石此物可遇不可求,我等這顆火流星已經很久了。」沈南枝小心翼翼地打開個玉匣,裡面是些其貌不揚的白色晶片。她信手合上了匣子,「算啦,反正你們也不認得。有一回我幹活累了洗了個澡,上頭就有人偷看。想看就看唄,我索性掛了個牌子,至於能不能看清楚,那就要看他們的本事了。你笑什麼笑,一定想說看清楚才會大失所望,是不是?好啦,你們到這兒又是為了什麼?」

    蘇曠指指丁桀:「我陪丁兄走這一趟。」

    「哦?恭喜恭喜。」沈南枝大樂,「好像你景仰他很多年了,你小子還真行,什麼人都能混上手。」

    丁桀臉色一窘:「不敢,蘇兄的雅量,我佩服得很。」他輕描淡寫地將洛陽事情一一敘過,既無遮掩,也無渲染,最後才道,「我和周野都是為這崑崙雪山之會而來,只是周野是要另立新幫,想在青天峰上留個名號,我卻是另有所圖。」

    周野一放杯子:「開山立派談何容易!只這半個月,我就走得有些灰心了。」

    丁桀早知如此,他沉吟片刻,道:「周野,我有個想法,說出來你聽聽。洛陽城再大,也擱不住這麼些練家子,久而久之,尋釁滋事的,反倒是咱們自己。想要有所改觀,第一步就是遷了總舵。天下十九州都早已幫會雲集,我們橫插一槓子,非搶地盤打起來不可。再者,丐幫不是小門小戶,不可輕舉妄動,要連根拔起,就非得找個合適的地方栽下去。」

    周野反應過來丁桀忽然提起遷總舵,必定是和雙龍山有點兒關係。

    丁桀提起筷子畫出四條線:「再過兩個月春荒,這裡非有大亂不可,北上入草原,南下入蜀,西入青海,東則順著黃河入山陝河洛。以當今朝廷,唉……北國之亂洛陽王之亂,再加上朝綱如此,未必有拓荒之力。」

    蘇曠提醒道:「河沙掩埋最深處七尺,最淺處也有尺半。而且河水過處,地力早失。真要在這一帶墾荒,丐幫三萬弟子恐怕不夠。」

    「只要有一方安定,民心就略有所定。洛陽城裡數萬弟子,本來就有大半是來自流民。這些兄弟們武藝或許還不夠闖江湖的份兒,但總比老百姓好得多,至少不用再出城打劫,惹得一些大俠恥笑。」丁桀看著周野,「丐幫頑疾,在於大多數幫眾上不能上下不能下,既然如此,反倒不如索性紮下根去,分而治之。幫中精銳之師可以幹練精簡,依附而來的多數人亦有根基,雙層之間,又可以依武學志向流轉。若是此事可成,以往的鰥寡孤獨生計問題自然解決,而且活人無數,也不負昔年辛祖師爺開山之意。」

    周野皺了皺眉頭:「但是……這還叫幫派麼?」

    「江湖上有規定幫派必須是什麼樣子嗎?」丁桀豎起兩個手指一比,「只是還有三個關卡,一是官府,二是銀子,三是這個。」

    「這前兩件事倒不難辦。」蘇曠笑了,「丁桀你在沈姑娘面前說這個,恐怕也是存心的吧?」

    丁桀訕笑:「沽義山莊富甲天下,我是聽說過的。」

    沈南枝哈一聲笑出來:「第三個關卡若能解決,前兩個確實不是問題。名門大派素來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丁大俠想要獨善其身容易,要整個丐幫跳出門派糾葛,難。」

    江湖中的事情往往很奇怪,一邊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一邊又是天下人管天下事,牽一髮而動全身。丐幫之中固然有無數言必稱列祖列宗幫規戒條的,整個江湖又何嘗不是如此?五百年來,這種扎根於門戶的力量越來越強大,他們維繫著江湖舊有的格局與傳統,彼此牽制,互為支援,隱隱定下一條規範:不可輕舉妄動。

    崑崙雪山之會,就是門派之間互相亮相較量排座次的所在。新一代江湖人長成,志同道合的自然組成門派幫會,私下動武難免血流成河,索性在這檯面上說話。它和形形色色的私下比武不同,每一個在雪山上亮劍的人物,背後都有一支力量要維護,要崛起,要復仇,要結盟……五百年來,雪山之會興辦了十六次,漸漸成為三大門派規範天下的化身。一旦某家門派被劃為邪道魔教,就意味著從此之後,俠義道有了同仇敵愾共擊之的責任。

    丁桀倒出一杯酒,壯膽一樣喝了下去:「實不相瞞,我就是為了破此會而來。」

    蘇曠和周野早就心知肚明,但此時聽他親口說出來,還是有小小的震撼。

    丁桀深深吸了口氣:「這些年來我一直在想,蘇曠這樣的遊俠浪子越來越多,他們沒有門派庇佑,非強則死,往往不是那些循規蹈矩之人所能抗衡的。這些人單個兒看起來與世無爭,但是放之四海,必有衝突,慢慢就變成了顛覆門派格局的力量。而門派之中,新幫派林立,這又慢慢變成了顛覆名門的力量……眼下少林和崑崙式微,少林的慧權在極力推進佛武分家,若不是有個慧言大師壓著,少林怕是要先出事;汪振衣雖然驚才絕世,然而英年早逝,他師兄玉嶙峋完全不可同日而語;三大門派繫於丐幫一身,所以老戴他們才死抱規矩不放。要救丐幫,非先拆伙不可;要拆伙,非上雪山不可。我有個計劃,但是最後一環始終沒有想到,見到沈姑娘實在是僥天之悻。」

    沈南枝眼珠轉動:「你直說。」

    丁桀道:「我想請沈姑娘幫我設計一個機關,可以毀了青天峰的石柱。」

    沈南枝想也沒想就拒絕了:「我做不到。那個石柱足有數十萬斤的份量,我一直沒想通天隨子當年是怎麼把它立上去的這也罷了,要命的是它在群雄環伺之下,千丈雪山之上,再要毀它,已經不是人力所能及了。」她抱歉地笑了笑,「這還是我第一個接不下來的活計。不過,丁桀,我另有一樣東西,你或許需要……唔,爐火還未轉白,你不妨說說你的計劃,我確實很好奇。」

    丁桀像是想起了什麼:「周野,咱們這麼些人,不會以為我們三個被水鬼吃了吧?要不然……你回去告訴他們一聲?」

    周野點頭,轉身離開。

    蘇曠笑得不大自然了:「什麼了不得的計劃,有這麼神秘?」

《蘇曠傳奇之重整河山待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