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節 夢之都

    夢之都,一個夢想終將合流的都市。

    它曾經是年輕而俏皮的,那時候的妖怪們都喜歡住在白雲捏成的小屋子裡,每天被風推著四處遊蕩。睡醒了打開門,發現外面又是一個新的世界。漸漸地,這座城市變得莊重肅穆,放任青銅大道追逐落日的極限,年輕的妖怪們寧可用英雄的墓碑交換愛人的情歌。異議者和叛逆者們被勒令居住在雲屋裡,永遠放逐於天空之上。再後來,這座城老了,越來越厚的城牆擋得住外面的流言蜚語,卻擋不住來自內心的空空回聲。從那之後,大家喜歡稱呼這座城為聖城。

    妖王厭惡一切輕飄飄的東西,他下令將全城的雲都用五行相剋的力量繫在一起,一再煉化,直到只剩下最後一朵,而後用一根雷電釘在祭台上。那就是所有叛逆者的歸宿,火燒雲。

    丁建書當年離開聖城,首當其衝就是受不了這朵火燒雲。

    他沐浴更衣,換上木侍者的青色長袍,好容易收拾停當走出來,看見林怒輝早就換了紫電鎧甲,虹兒正依偎在他身邊,親暱又不失禮數,低聲說些什麼。永葆青春也是件殘酷的事,虹兒的容顏和當年沒有任何不同,只是失去了少女的紅潤,稍稍蒼白了些。

    「唉,建書,現在才知道這房子有多大,真是不比當年嘍。」林怒輝感慨地說。

    丁建書第二受不了的就是這群老妖,他們的一切似乎都活在回憶裡,城市是想當年的,愛情是想當年的,朋友是想當年的……只要湊在一起,就開始緬懷昔日的光輝歲月。以前真有那麼好嗎?丁建書不覺得,他覺得離開夢之都之後的生活才多姿多彩,遇到老婆生了女兒才真正有快樂可言。

    老人的流行病是懷舊,這也就算了,連那些尚且年輕的小妖也跟著當年當年地叫喚。他們壓根就沒年輕過,就迫不及待地未老先衰。

    落日死後,洛虹兒成為了聖殿的書記女官。按照聖城規矩,外地的未成年小妖非經宣召不得擅入,所以林舜從小到大就沒有見過母親。這麼多年,洛虹兒只能靠林怒輝帶著來的兒子的照片和錄像慰藉思念之情。

    「丁師兄」,洛虹兒起身致意,「剛才怒輝還在說呢,說你們夫妻過得很好,堯堯也很可愛。這才像是一家人,不比我們。」

    「哪裡,林舜是新一代的翹楚,他馬上就能回來看望你,一家團聚、共享天倫,那是指日可待。」丁建書也只能文縐縐地回禮。

    「哦,嫂夫人還在沐浴?」

    丁建書點頭:「小女一人在家,內子憂心不已,是以遲緩。」

    「沒有沒有,我來了!哇建書,這個澡洗得真是太爽了!」周小雲披著虹兒的長袍跑出來,頭髮上還在滴水,她一路提著長長的衣擺跑到丁建書身邊,完全不像憂思過度的樣子。周小雲前前後後左左右右看了好幾眼,才對著虹兒傻笑:「嗨,我早聽他說過,嫂子是他的初戀情人,哎呀,真是名不虛傳,我先前還吃醋呢,看見你就知道了,我要是男的我也追你。」

    丁建書咳嗽一聲:「內子頑劣,都已經為*為人母,言談仍不穩重。」

    「嗨這有什麼好穩重的,都是自己人——」周小雲一句話沒說完,丁建書狠狠掐了她一把。

    「嫂夫人說得沒錯,自己人熟不拘禮。」洛虹兒淺淺的笑容像是刻在臉頰上,「丁師兄,你應該帶著嫂子四處看看才是。」

    丁建書慢慢拱手:「虹兒,我開門見山了,我這次來,是為著楊問。」

    「楊問的事情你不必太掛心」,洛虹兒掩口輕笑:「丁師兄,你們來得正好,近日來聖城動盪,王上一直憂心,師兄,當年五行選長老,就是你自行退避,才只封了個侍者,這一次木長老失蹤,五行不可無主,依我看,這長老的位子非你莫屬。」

    丁建書眉宇間有些焦慮:「虹兒,我不是為這個來的。」

    「我明白。可是丁師兄,王上年事已經太高,這一次非立王儲不可。既然是要立儲君,自然就少不了王杖。」

    要煉王杖,少不了毀了楊問——既然如此我們多說什麼?丁建書長身而起,眼看就要拂袖而去,虹兒也站起來,按著他的手,「丁師兄坐下說話。」

    丁建書又坐下:「失態了。」

    「丁師兄素來有情有義,怎可說是失態?」洛虹兒容儀端莊,言談間滴水不漏,不愧是在聖殿裡歷練多年,她笑笑:「師兄不是外人,我就直言不諱了。丁師兄這些年本來就有失輕慢,既不回城面聖,也很少在公會作為,都城上下,本來就有些閒言碎語,若是這一次丁師兄執意要硬救楊問,恐怕是自身難保,還要連累妻女。」

    「請指教。」丁建書略低頭。

    洛虹兒正襟危坐:「師兄言重。唯今之計,只有緩而圖之。無論如何,師兄你要先取長老的位子,雲妹也必定有所冊封。到了推定王儲的時候,我希望師兄能助林舜一臂之力。林舜一旦成了儲君,手中有生殺赦免的大權,到時候——」

    「遠水不解近渴,楊問現在怎麼辦?」

    「師兄,你還不知道,水長老也失蹤了。」虹兒頓一頓:「沒有任何線索,水長老昨天忽然喝退左右,說要自己休息……片刻之後,他就不在了。現在外面議論正凶,有的說是朗日下的手,也有的說,水長老是不想交出靈石,趁亂逃潛。總而言之,流水之靈已經不在了,其他幾位長老本來就猶豫,這一次就更拖延。」

    林怒輝和丁建書對望一眼,都帶著恐懼,寧也雄這次太快了,根本就是措手不及。

    林怒輝覺得為兒子拉票不太好意思:「建書,虹兒是林舜的娘親,做母親的,哪個不希望自己孩子好?再說,林舜也確實還過得去,他真能走出這一步,未必不是妖界的幸事。說句大不敬的,王上隨時都有可能煙消雲散,要是妖王妖後不在,又沒有王儲,那時候才真叫天下大亂。寧也雄捲土重來,你我能怎麼辦?你聽我一句,妖王妖後的法杖向來是雙煉,林舜沒有妻子,那只有等他立後。我們拖個三年五載,林舜根基牢靠,到時候別說一個楊問——」

    丁建書揮手打斷他:「我想見見那孩子。」

    他的心從沒亂過,這一次卻是心亂如麻。

    林怒輝搖頭:「林舜明天就要面聖,你最多等三天。」

    丁建書微微不快:「你信不過我?」

    「實不相瞞,我是信不過你,你萬一到時候腦子一發熱,做出些什麼不應該的舉動來,建書,那可是聖殿哪!」林怒輝也敞開了說:「於公,我偏袒不了楊問,於私,他跟你一點關係都沒有。你聽我一回,就當是為堯堯考慮了,她總要長大,你非要現在就給她樹敵麼?」

    丁建書默然,他確實已經被點到死穴,他非要拚個魚死網破,未必救不了楊問,但是他不敢。

    林怒輝知道丁建書已經被說服了,起身:「走,我陪你會會故舊,也帶著小雲看看老家。夢之都還是老樣子,你還記得南城那個小酒館?我們去喝一杯。放心放心,虹兒會照顧楊問的。」

    洛虹兒隨二位師兄起身出門,她還要回宮,明日就是選王儲的典禮,她還有許多事要忙。

    聖殿不夜。華麗而冰冷。妖王今年整一萬歲,他太老了,老得忘記了年輕時候是什麼樣子。每次洛虹兒經過後殿,都能聽見妖王如雷的喘息聲,像是從地下深處傳出的呻吟,整座宮殿隨著它掙扎著,他吐出一口氣,又吐出一口氣,不知多少次,大家以為他要死了,可他又頑強得活了回來。

    用今天才認識的那個周小雲的話說,就是——諾基亞的最後一格電,能耗著哪。

    「虹夫人。」侍女行禮,她們的白髮盤成髮髻,髮髻又糾結著垂到地,她們的呼吸和宮殿一樣冰冷,帶著腐爛的氣息。

    洛虹兒第一次覺得,殉葬也沒什麼不好。她們早就該死了,該在電閃雷鳴的天火之葬中,焚化得乾乾淨淨。

    洛虹兒一路走到聖殿後的黑色巨石上,指示左右護衛,把楊問拉下來。

    祭壇上空,一團火燒雲被一道紫色閃電牢牢釘在壇面。兩名護台衛士絞動閃電轆,慢慢把火燒雲扯了下來。

    雲開,兩個護衛從裡面拉出了楊問。

    楊問覺得自己像是呆在一個全自動洗衣機裡,不停轉圈不停甩幹不停烘乾,剛進來的時候很痛,過一會兒也就湊合了。唯一的不舒服就是暈,比大醉酩酊難過一百倍的暈,他只能硬抗著一圈一圈地暈。他小時候的夢想曾經是有一台全自動洗衣機,什麼東西都扔進去,拿出來就是乾乾淨淨的,可是他現在發誓:如果能走出去,他這輩子只用手洗。

    楊問抬頭,眼前的女子白衣勝雪,宛如天神,他多少有點自慚形穢:「你……是誰?」

    洛虹兒屈身,遞過一個金盃,杯子裡有血紅的氣在氤氳,洛虹兒笑笑:「你是楊問吧?把這個吃了。」

    楊問警覺地往後一縮:「這是什麼?」

    「明天你丁叔叔和林舜都會來接你,總要喝點東西,補一補。」洛虹兒笑得溫柔極了。「謝謝姐姐,姐姐真好。」楊問嘴很甜,他一手接過杯子,一手撐著石面想要坐起來一點,忽然手一軟,洛虹兒連忙去扶他。楊問反手抓著洛虹兒,左手把那一杯血氣直砸在洛虹兒雙眼上。嘻嘻笑著:「還是大媽您先補補吧……弱智!這一套電視裡都放爛了好不好?」

    洛虹兒的眼睛,臉,整個頭顱都痛得抽搐,她捂著臉倒在地上——這孩子實在下手太狠了,這杯血氣只不過是讓他七天內不能開口說話,免得他亂說亂喊人,弄砸了林舜的事情,但是眼睛何其脆弱?這一下子潑過來,立刻什麼也看不到,只覺得灼熱的血水流了滿面。

    「虹夫人!虹夫人!」

    護衛們大驚,把楊問從洛虹兒身邊拖開。

    洛虹兒一手掩面坐直身體:「別難為他。」

    楊問驚奇了,他早就做好了被打到死去活來的心理準備,這位阿姨吃了挺大的虧,居然沒怎麼生氣?可他並不後悔,這杯東西明顯不是什麼好玩意兒,喝下去誰知道會怎樣?他後知後覺地品味洛虹兒剛才的話,這會兒才問:「你認得丁叔叔?還有林舜?」

    洛虹兒並未失儀:「我是丁長老的師妹,林舜的母親。」

    「丁……長老?」楊問明顯被刺了一下,但還是笑笑:「很好。」

    「丁長老想見見你,你要是願意,我帶你去見他一面。」

    一面?一面之後呢?楊問咬著嘴唇,用力:「不必了。」

    「那麼最好。」洛虹兒歎口氣:「你比我幸運,我一直想見舜兒,十六年了,一直見不到,也不知道他長成什麼樣子,好不好,你倒是能和他朝夕相伴。」

    拉倒吧,這朝夕相伴的日子,實在不怎麼樣,楊問抬頭笑笑:「他不是要來了麼?你就算再也看不見他,摸摸抱抱總可以,我省事,再也不用看他那張臉了。」

    洛虹兒略略詫異:「我不過是想要你七日不言,你就毀了我一雙眼睛,楊問,你沒有絲毫歉疚不成?」

    「我歉疚你會放我?我得罪林舜也不是一天兩天,不多這一件。可惜可惜,你是見不到林舜了,他看見你……希望不會被嚇著,他的脾氣可比膽子大多了。」楊問冷冷得笑:「你到底要把我怎麼樣?痛快點。」

    「丁師兄怎麼會看上你這種人?我真不明白。」洛虹兒搖著頭,她那張牙雕一樣的漂亮臉孔已經滿是血污燎泡,她已經下定了決心:「萌芽之靈放在你這種心狠手辣之徒身上,還不知道造出什麼禍端。既然如此,不如成全舜兒……自作孽,不可活。」

    「扭扭捏捏了半天,想說的就是這個吧?」楊問想要站起來,被左右侍衛一把扣住,無名業火在他心頭熊熊而起,剛剛升起的一絲歉意蕩然無存。他大聲笑起來,他和這個世界彼此虧負太多,也就不打算再道歉。

    楊問被塞回火燒雲裡。

    洛虹兒食指上彈出一朵小火苗,慢悠悠地飛上了閃電末端。

    紫電逆天而起,直到點燃雲彩。

    那是一朵,烈火和鮮血熔鑄成的雲。

    楊問的週身皮膚都在燃燒,雲層之中的閃電將骨骸漸漸化成膿水,他快要失去形體了,胸膛中,一股青氣在緩緩流動,青氣上浮,濁血下降,本非我有,一拍兩散。那枚小小撥片也顯出本源,金戈與活水盤旋在木之青氣周圍,后土之火與天雷之火雙雙迴旋,以及……寧也雄一點心口血。

    「現在你總該明白了,事到臨頭,誰也靠不住。」那點心血裡,一個聲音微弱游絲,兀自帶著一點冷嘲:「叔叔阿姨兄弟姐妹,他們總是有理由袖手旁觀的,陪在你身邊的,只有我。」

    楊問心裡的賬本還沒燒掉:「你開個價吧。」

    「你有兩個選擇,第一,你幫我煉出那把刀,然後我讓你去過與世無爭的日子。」寧也雄頓一頓,「第二——」

    楊問打斷了他的話:「我選第二條,出去之後,我跟你。」

    「答得太快是要後悔的,你不問問跟我都要做什麼?」

    「到時候再說嘍」,楊問笑罵,「你他媽的早算好了還裝什麼裝?這兒最無恥的就是你。」

    有一點冰涼的鋒銳在火海之中游弋在他的心臟附近,應該就是所謂的「刀種」了,那個小玩意兒像一個CPU,自行配置著各種需要的力量,兢兢業業協助寧也雄完成殘次品回爐再鑄工程。

    一回生二回熟,這一次楊問已經不再害怕了,靈魂——如果有這玩意的話——它像個監工,看著火焰凝成骨髓,血肉筋脈按照DNA的記憶重造。它像個問號,嘲弄地問寧也雄也問自己——的一切都安排的有條不紊,這老東西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看到了這樣的結局?

    有時候一生未必能研究透一個問題,有時候一個瞬間可以看見太多場景,火焰之中,慢慢透出一柄透明的長鋒,變幻著許許多多幻影——

    丁堯堯趴在作業本上沉沉睡著,口水浸濕了圓珠筆寫的那個「π」。

    林舜換上了嶄新禮服,站在陽台,等待黎明。

    丁建書幾次三番要離開觥籌交錯的酒席,又幾次三番被硬拉回去。

    林怒輝臉色鐵青地安慰著妻子,但笨拙的言辭總是辭不達意。

    寧也雄倚在地下室的沙發上,伸手想要取一杯冰鎮的紅酒,最終喘息著按上胸口,歎氣:老了,真是老了……

    楊問閉上眼睛,不想再看下去,伸手推著鋒刃,將它插入心底。

    別無選擇,已然選擇,我與芸芸皆是,如此而已。

    夢之都的日出是猝不及防的,老妖王打著哈欠睜開眼的一瞬間,東方的天空就開始發白了。

    點王儲的日子和林舜的生日定在一天,只要不傻都明白是什麼意思。

    林舜是長老們看著長大的,林怒輝與洛虹兒又是文武雙璧,更何況這兩夫妻確實天各一方,勞苦功高地撐了多年。如今,木長老是林怒輝勸服歸位,楊問又是林舜帶回來……林舜小小年紀,儼然已經大勢所趨。

    清晨,一道霞光之門在天的盡頭裂開,一道彩虹橫駕雲海,彩虹一端,少年林舜飛奔而來,老遠的就大喊:「媽——」他想媽媽想到要爆炸,從小就聽老爸念叨,媽媽是妖怪大陸裡最文雅最美麗的一個,當年也不知多少人圍在媽媽身邊,老爸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算追到。他拚命用功,想的等的就是今天,他成年了,終於可以自由來去了。

    可是……他只看見了林怒輝。林舜跑過去:「我媽呢?」

    「我接你一樣。」林怒輝指了指身後馬車,去拉兒子,「抓緊去聖殿,今天你要見王上。」

    林舜一甩手:「什麼一樣啊?老爸,我看你看了十六年了,我媽呢?」

    「等你見完王上,就帶你去見你媽媽,快點懂事點。」林怒輝急了:「今天是點王儲的大日子,你媽怕你分心,快走。」

    林舜不敢再倔強,爬上車,邊換衣服邊問:「楊問呢?」

    「他?你想見他,倒是很快可以見到。」林怒輝壓著怒火。

    馬車很快到了,殿門還沒開,聖殿外已經擠滿了朝聖的妖怪,以及各式各樣上貢的物品。林怒輝帶著林舜一路馳騁過廣場,從側道進入偏殿,所過之處,妖群裡就是一陣子叫好,林舜雖然是初來乍到,他的名頭可不小。他金甲披風,眸正神清,兼有母親的優雅和父親的剛毅,坐在車裡向大家點頭致意,朝氣蓬勃,像是太陽裡剛剛鍛造出爐的小金人。

    「丁叔父!」林舜一進偏殿,就一眼看見了丁建書,連忙小步走過去行禮。

    丁建書正在和另一個男子談論什麼,看見林舜,也很是欣慰:「哦,這就是林護衛長的兒子林舜,今天才成年,已經是金牌護衛了。」又指著那個男子:「這位是八音王,當年我做木匠活的時候,他可是我的老主顧。」

    八音王殷浩,木之一系舉足輕重的老妖,一直掌管妖界音律,算得上妖王身邊為數不多的幾個寵臣之一。

    八音王拍著林舜寒暄客套幾句,又大笑起來:「建書你還是老樣子!你啊,回來得好,你回來了,木之一系興盛指日可待。」

    林舜聰明乖巧,當然聽得清楚:「恭喜丁叔父!恭喜丁長老!」

    「八字沒一撇的事不要亂講。」丁建書極力避過這個話題:「對了,殷兄既然來了,想必會帶幾樣奇珍異寶,不如先讓我們開開眼界?」

    八音王也不避嫌,直接湊到林舜耳朵邊上:「帶了是帶了,不過是準備獻給王儲的,賢侄啊,你來看——」他托出一個小盒子來。

    林舜嚇一跳:「小侄不敢。」

    八音王仰著脖子哈哈一笑:「不敢什麼!我也就是倚老賣老再喊你兩聲賢侄,這小玩意兒遲早是你的!」

    那是一個小小的八音盒,落地就長到了半人高,盒上九個女妖,八個持樂器而奏,正中一個飛天裝束的正翩翩起舞,她身材婀娜,舞姿曼妙,旋轉著甩袖飛起,灑下無邊花雨。八音王一揮手,那個跳舞的小妖已經換了裝束,音樂也變得明快熱烈,舞裙像是蠟燭上的火焰,隨著舞步,火焰明亮搖曳,旋轉,飄揚,即使丁建書見多識廣,也有了目眩神迷之覺。

    「她不僅善舞,而且能歌,只是唱得多半哀婉,不讓她掃興了。」八音王笑了笑:「建書你最精通此道,你看看,她是怎麼做出來的?」

    「這八個小妖或許還可以用星屑融在關節裡,用蝙蝠木和柔荑草製成骨肉,可這舞妖——」丁建書讚歎,「鬼斧神工,殷兄,我是甘拜下風。」

    這小舞女看得林舜彈眼落睛,他也跟著誇獎:「大開眼界!」

    八音王得意大笑:「賢侄,王叔就再替你保管一時片刻——咦,怒輝建書,怎麼不見二位嫂夫人?」

    丁建書和林怒輝相顧無言,尤其是丁建書更是稍稍顯得尷尬,昨天喝得半醉半醒,周小雲就不知道溜去哪裡,如果說老婆在夢之都走失了,那未免太丟人了吧?

    古老而莊嚴的吟唱聲響起,覆蓋在整座聖殿的霧幔徐徐上升,掌管五行八方的長老們,掌管山川河流草木風雲的精靈們……從四面八方匯聚而來,這裡是他們的聖城,今日是新的膜拜,也是新的見證。大典開始了,老妖小妖們魚貫而入聖殿,偌大的王城一時間顯得空空蕩蕩。

    周小雲溜到了後殿祭台,她是個風妖,天生就對雲彩有敏銳的直覺——火燒雲開始下「雨」,那是沸騰著的依舊燃燒著的溶液,一旦落地,氣泡翻沸,溶液和溶液凝成黏稠的一大團,青氣氤氳其中,很快又消失不見——這是火燒雲內有什麼東西在提純,大量的廢物被排了出來。

    「打開。」周小雲命令侍衛們。

    「這……」侍衛們很為難。

    「有什麼後果,我承擔就是了。」周小雲仰頭望著天空的雲彩,雲在急速變形之中,隱隱約約可以看出孕育著什麼。

    「周家妹子」,洛虹兒在侍女簇擁之下緩步走來,帶著厚厚的面罩:「我勸你還是不要多管閒事,就算是為丁師兄好。」

    「嫂子,你答應建書照顧楊問的,你——」周小雲跺腳:「我去告訴建書,你看他還選不選林舜!」

    「你真是孩子氣」,洛虹兒一步步走過來,走得有點虛浮,好像雙眼看不見東西:「舜兒做了王子,下一步就是堯堯做王妃,妹子,皆大歡喜的事情,你總搗什麼亂?」

    周小雲搖頭:「虹姐,時代不同了,咱們教育理念不一樣。我和建書答應了堯堯要盡力救回來楊問,就一定要做到。」

    洛虹兒忍不住冷笑了:「就為了這個?」

    「你不會懂的。」周小雲仰頭看了看火燒云:「虹姐,你要是硬攔我,我就硬搶了。」

    「不知天高地厚,就憑你?」洛虹兒放聲大笑,這個小風妖太不自量力了,就算是當年的朗日親自站在這裡,也不敢在夢之都內說「硬搶」兩個字。

    她看不見——看不見火燒雲多了一道金邊,然後光芒越來越盛,鮮紅色濃郁得像要滴出血水來。

    就在這時,歡呼震天,整個夢之都想要被掀翻了——萬眾歡呼:「王儲!王儲!王儲!我們有希望啦!」

    洛虹兒又驚又喜,她抓著侍女的胳膊問「是不是舜兒是不是舜兒」,不等侍女回話,長袖一揮,向著歡呼聲的中央飄去。

    一截刀鋒探出雲層,霍然劃開半圈,一團火焰夾著五行之靈落在黑色巨石上,霧氣散去,露出了楊問的身體——他像是一塊剛剛出爐的烙鐵,高溫和火紅還沒有散去,甚至連眼睛都沒有睜開。

    侍衛們如夢初醒,一左一右的兩柄長矛刺穿了他的身體——火燒雲餘威猶存,兩柄長矛從矛尖開始燃燒,火舌一路噴竄到侍衛的身上,他們還沒來得及叫,就已經換成灰燼。其他的侍衛想逃,但是沒逃出去幾步,就已經撞在虛空的屏障上——那正是丁建書親手傳授的虛擬空間。

    楊問週身的火焰散去,新生的軀幹上慢慢長出一層皮膚,接著是指爪毛髮,他伸手敲了敲腦門,身上多了一層衣服——依舊是當天逃學的長袖T恤和水磨白的牛仔褲,連兜裡丁家的鑰匙和錢包公交卡都在。

    楊問活動了一下手腕腳踝,坐在地上,看看周小云:「這個像不像系統還原?」

    周小雲走到他身邊,蹲下:「楊問——」

    楊問摸出鑰匙,放在她手裡,站起來:「周阿姨,看在你的份上,這群奴才我就不滅口了。」

    周小雲跟著站起來:「你去哪裡?」

    「委屈一下周阿姨。」楊問忽然轉身,一肘撞在周小雲後頸,周小雲不可置信地倒了下去——一夜之間,楊問哪裡來的這麼可怕的力量?

    楊問走出虛擬屏障,他知道怎麼活著離開這裡了。

    他沒有跑,反而一步步向著聖殿走去,用最大的聲音叫:「林舜你給我出來!」

    一群侍衛擁著新晉王子出現在眼前,林舜的臉色比楊問還要難看——他已經痛恨得咬牙切齒,他的媽媽再也看不見他了,而且他也再不會親眼看到媽媽之前長什麼樣子——昔日的同桌已經再沒有情分可言,彼此相見分外眼紅。

    「楊問!」林舜按著腰間新賜的寶劍:「我媽怎麼得罪你了?」

    楊問「嗤」了一聲。

    「你有什麼好笑」,林舜揮手命令護駕的侍衛:「帶他回來。」

    楊問擋也不擋,任憑侍衛把他推到林舜眼前,低聲笑:「令堂還安好麼?」

    一股從骨子裡發出來的陰冷,林舜一陣噁心,他忍著火氣:「楊問,你長點良心,你那樣對我媽,她還讓我幫你說好話,就算是一開始有些誤會,你至於麼!」

    不出所料,洛虹兒果然跳過了火燒雲一節沒有提起。

    楊問硬忍笑:「我見識少,沒讀過書,只看肥皂劇。宮廷劇裡半夜亂晃的都是失寵的妃子,我怎麼知道是你媽啊。」

    林舜暴怒,一拳揮出去,砸在楊問臉上。

    楊問剛要還手,已經被按在一邊,他不服氣地罵罵咧咧:「把老婆送到王上身邊,十幾年跳出個王儲來,媽的很了不起啊?不就是仗著人多?有種放開我單挑啊?」

    林舜臉色鐵青:「我今天還就仗勢欺人了。目無尊上,聖殿裡沒有法紀了麼?楊問你再敢跟我不幹不淨的,我就先挖你的舌頭,再讓你陪我媽一雙眼睛。」

    楊問嘿嘿一笑:「半夜三更的,我怎麼知道你媽是不是餵我*?這深宮寂寞的,是吧?」

    林舜哪裡受得了這種挑釁,轉身搶過身後侍衛的長矛,逕直向楊問臉上刺了過去。楊問一咬牙頭也不偏,矛尖直直地刺進了嘴裡,從後腦穿出,直接釘在石牆中。楊問慘絕人寰地叫了一聲,想動動不了,瞪著林舜,眼光凶狠到駭人。

    林舜先是被自己嚇了一跳——可眼前的情景是楊問被一群侍衛牢牢抓住,長矛透腦而過,滿嘴都是鮮血,痛苦得渾身發抖。

    殿門*,一個蒼老的聲音震得地面發抖:「怎麼我妖界未來的君王,是這樣的?」

    眾目睽睽,都在看著林舜。丁建書一點台階當先飛下,推開侍衛抱著楊問,扶著那柄長矛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妖王在眾人簇擁下拾階而下,手中法杖輕點長矛,遠遠挑開。他看似問丁建書,實則責備林舜:「王儲登基,本來應該是大赦之日,這孩子犯了什麼過錯?要王儲親自動手處決?」

    林舜俯身:「陛下有所不知,他勾結朗日——」

    話音未落,妖王已經打斷:「什麼時候起連這種孩子都能勾結上朗日了?朕倒真是有所不知。」

    林怒輝連忙使眼色叫林舜不要再往下講,林舜一著急已經犯下了大忌——妖王能活到一萬歲,就不介意活到一萬零一歲,今日裡眾望所歸地推舉林舜,已經讓他很不愉快。更不要說這位年輕王子盛氣凌人,一出口就指責妖王「有所不知」。

    妖王示意丁建書回話:「這孩子多大了?誰家的?」

    丁建書知道有希望:「十五,他是夢城一個孤兒。」

    在夢之都,沒有所謂的混血小妖,任何一個未成年的妖怪都有師父或者父母撫養,是以也很少見到這種情形。

    「放了他。」妖王側過頭:「我已經老了,不想再看這又吵又髒的場面。」

    林舜大驚:「王上,萬萬不可——」

    他話一出口,知道又說錯了。

    妖王伸出他那只灰白蒼老的手,撫摸著林舜的頭頂:「我的孩子,你還太年輕,對你即將繼承的這個世界尚未知曉。我不怪你,我像你一樣大的時候,就在夢城,用和你一樣的長矛殺死一隻猛虎,我要把我的矛賜給人類,但他們不敢接過去。我的孩子,現在的夢城,已經沒有虎了。你無須忌憚什麼,妖族的王就是最強大的,過去,現在,未來,我們和這個世界的本源之力同在,你要做的,是學會成為一個王者,掌握使五行運轉的力量,而不是現在這樣,為一個低級的小妖而憤怒。這只會為你的王冠蒙羞,也讓我重新考慮繼承人的資格。」

    林舜唯一能做的,就是慢慢地點頭。

    妖王疲憊得不想再看他們,轉身回到自己的宮殿去。

    丁建書去扶楊問,但是手一碰到他的身體,就是一顫。他立刻知道了這個身體所蘊藏的力量,而且,也猜到了力量的來源。

    楊問推開他的手,搖搖晃晃向前走。

    「楊問……」丁建書的聲音裡帶了威脅,楊問充耳未聞,一步步堅定地走向彩虹之橋。

    楊問喊是喊不動的,帶他走總要用點暴力,丁建書追過去:「楊問,還有機會,回來,那是條絕路。」

    楊問倒退著踏上彩虹之橋的此端,伸開雙臂:「丁長老,後會有期。」

    他沿著彩虹的軌跡飛翔,他的速度,比周小雲還要快。

    兩個天空的接口處傳來一陣砰砰的爆裂聲,楊問全速落荒而逃,乓地落在街心。

    一輛小車飛馳而過,甩了滿身污水。

    「不長眼啊,怎麼走的路?」司機也沒看清楚他打哪兒來,只是差點撞到人,怒罵。

    楊問晃晃悠悠走到街邊,坐下,等著寧也雄來找他。十米開外的自動售貨機裡,一排煙盒誘惑著他的情緒,他走過去,伸手就想要硬拽開。

    「滴滴」,喇叭聲響起,寧也雄搖下車窗,打著手勢,制止了他這種不法行徑。楊問轉身迎過去,寧也雄指了指路口,示意他到交通規則許可的地方再上車。

    「還會開麼?」寧也雄讓出駕駛座。

    「叫你寧總還是雄哥?」楊問打火。

    「隨你。」奧迪匯入了茫茫黑夜裡。

《像妖怪一樣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