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太學逞武

    入秋時節,太學突然來了幾個異域同窗——突厥汗國的攝圖王子和大邏卞王子,另有兩位突厥王公的子弟和王子的侍讀三四人。

    他們原是突厥木扞大可汗特意遣來駐留中夏,熟悉中原民風和漢話漢俗的。聽說皇家太學院裡聚集了大魏國境內一流的名士大儒和眾多朝臣三品以上的文武子弟,便三番兩次地奏請大魏朝廷詔准他們幾人到太學聽學。

    雖說此事從無前例,然因眼下大魏正欲設法攏絡突厥汗國,太師宇文泰和群臣商議之後,便特許了他們幾人入京朝太學。但是,要求他們應和中夏學生一樣,必得遵守太學所有規矩。

    眾人見學堂突然多了兩位突厥王子並幾位侍讀,清知他們生性兇猛善鬥,行事做派又多與中夏習俗不同,而且,兩國又常有爭端,故而皆有些小心設防的陣勢。平素對他們不卑不亢,也不大理會。

    伽羅悄悄觀察兩位異域王子:那位叫攝圖的突厥王子生得赤紅臉膛,雙眼仿如琉璃般滾圓。平素總愛披散著一頭卷髮,腦門上箍一道鑲金嵌珠的抹額。無論寒暑,皆愛身著色彩綺麗之服,衣服上總掐以獸毛邊鋒為飾。

    叫大邏卞的突厥王子則生得深眼窩兒、高鼻樑,膚色黝黑,與人說話時,兩隻眼珠兒定定的望著對方,頗有心計的模樣。長長的頭髮愛在腦後打成一條髮辮,髮辮上掇以各種金珠銀翠。平素常愛穿一件寬袖寬襟的半長錦袍。另外幾位也是突厥汗國的王公之後,雖打扮各異,卻也俱是飾金著錦的。無論何時何處,幾人身上總是披弓掛劍。

    初入太學時,兩位異國王子和幾位侍讀倒也本份,雖語言不大流利,卻也能表達出意思。見遇先生和同窗時,也頗知禮貌,或是點頭微笑或是主動招呼。

    誰知,日子久了,待與諸位同窗漸漸混熟之後,兩人便開始顯露出了少年的頑皮天性和北胡桀驁不馴、好勇鬥狠的本性來,動不動便要與人比試摔跤或是馭射刀劍,雖無惡意,卻也頗有挑釁之意。

    別人倒還罷了,畢竟看他們是異邦的客人,好歹一笑,讓他們三分就過去了。偏偏宇文憲和王軌二人不肯擔待:但凡遇見兩位王子挑釁之時,只要兩人在場,必然挺身而起、拔劍而鬥,從不擔讓半分。

    彼此少年意氣,各不服軟。因而,時間長了,便開始有搏鬥之事滋生出來。

    一天,兩位突厥王子喝了點酒,駕雲騰霧一般,搖搖晃晃地來到太學課堂。因見眾人此時都圍著鄭譯,看他作畫。兩位王子便也想湊上前去瞧上一瞧。

    不想,不知哪個頑皮搗蛋的,暗中在大邏卞的腳下使了個絆子,大邏卞不防,一個踉蹌一頭撲在了鄭譯拿筆作畫的胳膊上。

    鄭譯正在一筆一畫地細描著美人的青絲髮髻,被大邏卞一頭紮來,將個畫筆狠狠地捺在了美人的臉頰之上!

    好好的一張美人泣蔭圖,頓時塗成了虯髯滿面的張飛臉。

    眾同窗見狀,一時哄堂大笑起來。

    鄭譯見畫兒被毀,抬頭一看,原是滿臉迷茫、一嘴酒氣的突厥王子在搗蛋,一張俊秀的臉兒即刻青紫起來,一拍桌子怒喝道:「幹什麼吃的你們?眼珠子長腚溝上了?」

    兩人的漢語雖不是流利,見眾位同窗笑得越發前仰後合,加上兩位侍讀附在耳邊將鄭譯的話翻成突厥語後,攝圖的一張臉頓時憋成了紫茄子!他指著鄭譯質問道:「你,你,憑什麼罵人?」

    「你們毀了我的畫,罵是輕的!」鄭譯道。

    「弄壞你的,畫,可以賠你。你,污辱我們,要,要向我們道歉!」攝圖王子低吼。

    鄭譯冷笑道:「賠?你能賠得來麼?你能畫得出這樣的畫?來呀,賠呀你!」

    同窗劉昉戲謔道:「行啊行啊,兩位照樣子再畫一張吧。只要別把美人的臉畫成馬屁股就成!」

    眾人聞聽又哈哈大笑!

    「你不道歉,我們,要,要和你,決鬥!」大邏卞王子見眾人哂笑,越發覺得受了戲弄,一邊嚷嚷,一邊就拔出腰間的短劍來,要與鄭譯決鬥。

    鄭譯哂然一笑:「想動武?別忘了,這裡可是大魏國最高學府太學院!再說了,我們中原人有一個準則,那就是鬥智不鬥狠,鬥勇不鬥命。君子動口不動手。再說了,我這雙好鞋,也不能隨便踩你那堆臭狗屎啊!」

    劉昉、皇甫績等人見說,越發一面拍手,一面哄然大笑。

    連站在獨孤藏、伽羅、高熲等一群當中抱臂而立的楊堅,也禁不住微微一笑。

    攝圖王子雖沒有品出這句話的意思,見諸位同窗如此發笑,知道更不是一句好聽的話時,越發咬牙切齒起來:「你們,中原人,全是膽小鬼!只會罵人,卻不敢以武定輸贏,怕死鬼!」

    大邏卞對著諸位同窗,做了個下流的動作。

    驀地,突然聽後面傳來一聲怒喝:「住口!誰說中原人都是膽小鬼?」

    眾人轉過臉去,只見宇文憲和王軌二人此時怒氣沖沖地按劍而立人後,突厥王子和他們的三四位隨從一時也拔劍出來,雙方即刻便劍拔弩張起來。

    「你們不是要比劍麼?有人膽小不敢應戰,我們來奉陪一番!」王軌斜了鄭譯一眼道。

    此時,宇文邕、獨孤藏等人見狀,擔心太學博士和太學監丞聽到吵鬧聲趕過來時,大家臉上都不好看,急忙上前兩下勸解起來。

    然而,少年意氣,雙方俱是箭在弦上,誰也不願就此罷休。更何況,加上有些偏愛打鬧的學生唯恐天下不亂,嗷嗷怪叫著拚命攛掇,誰肯聽勸?

    正好,今天留過一些背誦功課後,太學監丞便出門去了。眾人吵吵嚷嚷地來到後面的武功教練場。

    眾同窗未曾趕到時,宇文憲和王軌兩人早已拔出了身上佩劍,凜然而立。

    此時,鄭譯也攜劍趕來了。

    士可殺,不可辱!突厥王子是先向他挑戰的,此番,他若不上陣,恐怕以後在太學院就別想再做人了。

    鄭譯甩了袍服,裡面是一身窄袖寬褲胡服,眾人皆知他平素雖說文采過人,然武略卻是一向不足,如今竟是一副誓死如歸的樣子,倒也讓人感歎。

    突厥王子攝圖此時脫了袍子,拴在腰中。光著的膀子發著銅褐色的油亮,手持一把新月彎刀,在地上一跳一跳地,一隻大耳環晃來晃去,滿頭亂髮,此時握成一個糰子豎在頭頂,一歪一蕩的,嘴裡還啊嗚啊嗚地喊,人群中的伽羅覺得好笑,「嘻嘻」一聲,即刻意識到可能會露了本相時,忙頓住了臉。

    轉眼時間,兩人撲到一起,刀光劍影交錯一團,鐵金相撞,耳鳴目眩!

    鄭譯自小身子文弱,故而,家中父兄皆希望他文功過人就是。而攝圖卻是自小就在戰場上爬摸滾打出來的。如此不久,兩人的強弱之勢便明顯可見了。末了,攝圖狠狠一劍砍在鄭譯劍脊上,鄭譯只覺得手臂一麻,一把劍便已失手落地。

    攝圖用劍指著鄭譯的脖子,見鄭譯全身發抖,面色青白,不覺哈哈大笑:「聽說,你們中夏男人和娘兒們一個樣,最愛,尿褲子,怎麼樣?熊了吧?」

    「住口——!」

    攝圖正滿嘴污辱鄭譯之時,突然,一把寒光四射的寶劍「鐺」地一聲挑開了攝圖指向鄭譯脖子的寶劍。

    攝圖揚臉去瞅,只見面前一位瘦瘦小小、五官俊郎的少年公子怒氣滿臉地站在自己對面!

    「獨孤六郎!」人群中有人輕噓!

    不久前校場馭射科考時,這位大魏國兵馬最高統帥大司馬的小兒子的馭射之術眾人都見識了。此時,倒想再看看他的劍法如何?

    不想,正在此時,「忽啦」一下子,就見楊堅、宇文憲、宇文邕、高熲和獨孤藏等一群人,全都拔劍出鞘,怒目圍定攝圖!

    一身胡服、鋒眉倒豎的宇文憲走上前來,一把撥開眾人:「都靠邊站!今天是我應的戰,不關你們的事!」

    宇文憲走到當中,目光深邃地望了伽羅一眼。

    他明白,今天,攝圖不污辱了中夏男人,也污辱了中夏的女子。伽羅便是因此才與他一戰的。

    宇文憲用左手兩指輕輕捏住伽羅架在攝圖劍上的劍柄,一面慢慢移向一邊,一面語氣堅決地說,「六公子!今天是我要和兩位王子一戰的,沒你的事!」

    伽羅一動不動!

    宇文憲見她如此執拗,不容分說,一面一把將她推開,一面早已舉起手中寶劍,逕直向攝圖王子狠狠砍去!

    攝圖急忙舉劍去迎!

    眾人剛將伽羅扶開,宇文憲和攝圖已在場上殺得天昏地暗了!

    兩人各持寶劍,上劈下砍,只見地上泥土飛濺,兩人你進我退,你退我進的,眾人紛紛四避,只聽場上喘息之聲、刀劍撞擊之聲、腳頓步踏之聲匯聲一團,整整半個時辰勝敗難分。

    宇文憲越戰越勇,攝圖卻漸漸顯出了下風,手中的彎刀不時被宇文憲的寶劍翻轉壓下……

    末了,只見宇文憲寶劍狠命一壓、又突然一鬆,攝圖猝不及防,斜刺裡一頭栽倒在草叢中……

    校場邊的兵器棚架子上,擺滿了各種刀槍劍戟槊等長短十八般兵器。突厥王子大邏卞見攝圖彎刀失手,一聲吼叫,操起一根渾鐵長槍,翻身縱馬,馳到一處寬敞地,高聲叫陣起來!

    宇文憲歸劍入鞘,正要翻身上馬時,王軌早已搶先抓起一把突馬長槍,縱馬上前,直搗突厥王子大邏卞!

    大邏卞一面嗷嗷大叫,一面奮力迎戰,將手中長槍砸、抖、纏、架、擋,只聽槍槍相撞,馬兒嘶鳴。王軌手中的突馬長槍扎、搕、挑、崩、滾,兩人怒目相向,雖是比武爭強,卻也殺氣騰騰。

    兩人在馬上大戰三十回合,雖說兩下人和馬都氣喘吁吁的,卻仍舊怒目相向,誰也不甘下風。

    王軌擔心僅憑本力,不好勝敵,看來須得以謀略取勝。於是,故意賣子個破綻,待大邏卞舉槍扎來那時,王軌身子一傾,順勢抓住大邏卞的槍柄用力一甩,大邏卞猝不及防,又使足了勁,竟一頭竄下馬去。

    眾同窗正擔心大邏卞會不會跌壞脖時?卻見他早已兀自從草叢中爬了起來,因昨天剛剛下過雨,草地裡又是水又是泥的,眾人見他從草地上爬起來,粘了一頭一臉泥水和草葉,用手胡亂去擦,越發泥水滿臉時,眾同窗禁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攝圖剛才中了宇文憲一計,見大邏卞敗下陣來,一時性起,一聲狂嚎,操起一把狼牙槊,翻身躍馬,縱馬挺槊,直向王軌砸去!

    王軌見攝圖來勢洶猛,急拿渾鐵長槍去擋,只聽兩人兩馬的喘息聲,狼牙槊與鐵槍頭的鏗鏘碰撞之聲混成一團。

    兩人戰有十幾個回合,王軌因剛才與大邏卞的一輪搏擊,已將體力耗去大多,此時,見攝圖一身蠻力又越戰越勇的樣子,而自己卻漸漸覺得兩臂酸軟難支,稍未留神,臂上便著了攝圖手中狼牙槊頭上的倒鉤一刺,一時痛極,竟將手中渾鐵長槍失手跌落。

    攝圖指著王軌哈哈大笑:「若是在戰場上,我這一槊下去,你有幾命條也見鬼去了!」

    王軌大怒,一張臉早已憋得青紫,一面在馬背上高聲叫人去拿弓箭來,一面早已拔劍出鞘,不想,卻被身邊的宇文邕一把抓住馬韁,低聲勸道:「沙門*!這裡不是戰場,彼此原是同窗,豈可當真使性子拚命,傷人惹禍?」

    王軌哪裡肯聽?正與宇文邕扯拽著馬韁的當兒,忽見宇文憲早已操起一桿虎頭大鉤,一面縱馬挺鉤,一面高聲叫陣!

    眾人轉身去看,只聽宇文憲在馬上一面高叫:「胡兒!放馬過來!」一面將手中的虎頭大鉤舞得「忽忽」做響、耀人眼花,虎頭鉤上一串鐵環鈳鈳鋃鋃地亂響,攝圖撥馬上前,宇文憲突地一抖虎頭在鉤,衝著攝圖劈頭砸來。

    攝圖急忙閃過,宇文憲推、挫、撕、提,攝圖見宇文憲來勢兇猛,一面左右躲閃,一面急將手中狼牙槊去狠搠宇文憲人馬。

    虎頭鉤、狼牙槊兩樣兵器俱都帶有鉤刺,兩下在馬上糾纏一團,你拉我拽地撕扯許久,未分勝負。

    攝圖人高馬大,虎面狼睛,加上自小便追隨父兄馬上作戰,宇文憲雖兵略過人,陣前歷練和體力明顯不如攝圖。

    兩人在馬上又交戰了一刻多鍾後,宇文憲又不想真傷他性命,後來,因見他上馬時,拴在腰間大袍錦袖,隨著在馬背上一顛一顛,一飄一飄地亂舞,宇文憲乘他不備,瞄準他衣袖,拿虎頭鉤使勁這麼一鉤一擰,猛地又一拽,攝圖猝不及防,連人帶袍子便翻下馬來!

    宇文憲轉臉去瞅人群中的伽羅,見她此時滿臉的敬歎之色,越發豪情滿懷了!

    宇文邕、長孫覽、宇文孝伯和王誼等眾人怕彼此繼續糾纏下去,被太學先生或是監丞發覺,眾人都要受到處罰,弄不好還會驚動父母和朝廷時,分頭死命勸開了。

    所幸雙方雖惡戰一場,卻因平素太學所練功的兵器俱有犀皮纏裹,彼此也並無實心要對方的性命,故而也未見大傷,雖各自氣咻咻地怒目相向,到底被同窗分別勸說開來,又見彼此並無大礙,遂各自歸位,或是回到自己的桌前讀書做畫,或是到外面的樹蔭下談兵論劍。

    太學院終於恢復了它應有肅穆和寧靜。

    過了一會兒,鄭譯和伽羅等突然豎起耳朵來——不知何處傳來了陣陣雄渾的歌聲。

    側耳聆聽,竟是用的異國語言,並且還是高低混聲合唱。

    北方遊牧民族,不獨驍勇善戰,素來也是有名的擅歌擅舞的民族。

    眾人離了講堂,尋聲望去——

    在遠處的一片林蔭下,見突厥王子攝圖和大邏卞,還有他們的侍讀,幾人聚在那裡,或坐或立,或抱手沉思,或悵望天穹,正在很專注、很用心地在歌唱。

    人們屏息凝神,雖說聽不懂歌詞的內容是什麼,卻也能從歌聲中,聽出一種無以言說的悲涼與憂傷的情緒,感覺到一種來自遼遠大漠的渾厚和肅穆。

    楊素因早年曾隨父輩出使西域,懂得北方突厥語言。他一面靜靜地聽著,一面低聲對身邊的楊堅、鄭譯、伽羅等人翻譯著歌詞的大意:

    「敕勒川,陰山下。天似穹廬,籠蓋四野。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

    「胡馬嘶嘶兮欲向北,胡草茫茫兮胡雁歸,胡笳聲咽鄉音絕,穹廬杳杳兮胡奴淚……

    鄭譯聽著聽著,突然唏噓不已、泗涕迸濺起來……

    他雖是漢人,卻頗是知音,他不獨能聽得懂歌中的愴涼和無奈,還聽得出歌律之外的諸多內容……

    伽羅也是滿臉珠淚。

    其實,追溯起來,他們這些人中,或是祖父一支,或是外祖一支,甚至父輩,便是鮮卑胡人,生長在荒洪沙漠或是天山草原之地,後來才一路拚殺,入主中原……他們的祖母,多會鮮卑和漢語兩種。到了他們這一代,從外形和語言上,才真正融入中原的。

    第二天散學之後,突厥王子攝圖和大邏卞兩人笑容可掬地叫住了鄭譯、宇文憲、王軌等人。

    同窗們也都站在那裡,看他們要做什麼?

    只見他們從隨從的手中接過一個麂皮包袱放在地上,打開之後,裡面露出一個紫檀匣子來。

    大邏卞先從匣子裡取出一張畫有橫橫豎豎粗線格子的方方正正的羊皮,又取出數十顆扳指大小圓圓的牛骨棋子來,擺在格子上。

    每顆棋子上,都刻著一個象形字符。

    眾人倒也認得:這便是剛從西域傳入中夏的「像戲」,也叫象棋。它同圍棋一樣,屬於「盤戲」的一種。

    只是,眼下中原的許多人對它還不是很熟悉。

    太學院的諸多生員當中,雖也有幾位懂得這種象戲鬥法皮毛的,卻並不十分精通此道。

    攝圖王子和大邏卞王子望著眾位同窗,先是在棋盤上擺好了黑紅兩色棋子,然後一臉挑釁地巡視了眾人一番,抱拳道:「你們中夏人不是講究鬥智不鬥狠嗎?不是個個精通琴棋詩畫嗎?哪位,有請了?」

    半晌,雖說大伙皆躍躍欲試的,卻因不熟諳此路,怕輸了棋時,會受到他們羞辱,因而,一時竟沒有敢應戰者。

    大邏卞王子一面在手中叭叭地玩弄著兩顆棋子,一面乜斜著眼睛,狷狂不屑的模樣。

    高熲的棋藝在諸位中算得一流,在鄭譯的幾番攛綴下,終於坐在了大邏卞的對面。

    棋走得很險。

    鄭譯、楊素等人在一邊不時幫著謀略。

    然而,最終,還是以兩敗一和而退下了。

    大邏卞挪開了一些,攝圖王子盤腿在棋盤前面坐了下來。

    他用極不耐煩的神情掃了左右同窗一番:「誰尚有餘勇可賈?」

    他剛剛學了漢語《左傳:成公二年》,此時恰好用此句,臉上好不得意。

    過了好一會兒,人們見從不張揚好強的宇文憲的四哥宇文邕撥開眾人,在攝圖王子的對面坐了下來。

    攝圖王子輕蔑地望了望宇文邕:「你,行嗎?」

    宇文邕不卑不亢地點點頭:「試試吧!」

    站在一旁的宇文邕的五弟宇文憲摩拳擦掌起來。

    他對王軌低聲道:「我四哥一定不會輸給突厥的!」

    王軌也點頭道:「至少也能扯個平局!」

    攝圖王子面帶不屑,居高臨下的一面望著宇文邕,一面伸手道:「你先請!」

    宇文邕謙和的抱拳回道:「王子先請!」

    攝圖「啪」地跳出第一顆子!

    宇文邕並未思索,「啪」地緊跟了一步!

    連著幾步,宇文邕俱是當即立斷。

    攝圖抬起頭來,認真地望了望宇文邕。

    他知道,自己遇到了對手。

    於是,不敢輕敵,深深地呼了口氣,正襟危坐。

    連著三盤,直殺得天昏地暗。

    三盤下來,宇文邕兩和一勝!

    大邏卞卻在一旁嚷嚷道:「這一局算是你們贏了。但和剛才的那一局加起來算,還是你們中夏輸了!哈哈,如此看來,你們中夏的智,也不過如此……」

    「慢著——」

    眾人齊齊轉臉望去——又是大司馬獨孤信的那個紅衣小公子!

    眾人見他今兒一身的羽白袍服,頭戴華陽巾,腳踏烏皮履,腰束五彩絲絡。雖說身材瘦小,卻是神清氣爽、五官俊美。

    坐在地上的攝圖半信半疑地望望這個平素不聲不響,卻從不肯示弱的小公子,遲疑了一下,做了個請的手勢!

    諸位同窗俱都滿臉驚異的望著大司馬的這位小公子。

    人群中的楊堅感到有些緊張地望著伽羅:他怎麼不知道,伽羅什麼時候還玩過這種西域傳來的玩意兒呢?

    高熲見伽羅過來與攝圖對弈,不覺拍了下額頭,轉臉對楊堅輕聲說,「放心吧!伽羅行!」

    鄭譯聽到高熲的話,一時也興致高昂起來:高熲自小隨父親在大司馬府客居當差數十年,他對伽羅當然最瞭解了。

    宇文邕、宇文憲兄弟兩人對視了一下,神色間顯得有些擔心:一旦伽羅輸了棋,真怕這兩個粗人會口沒遮攔,說些什麼讓人難堪的話來。那時,原本一個女孩子家,怎麼能承受了他們污辱的語言?

    宇文憲不覺按了按腰間的劍柄:一旦伽羅輸棋時,這兩個胡兒膽敢有羞辱伽羅的語言那時,他即刻再與胡兒決一雌雄!

    此時,人們見獨孤小公子已神情超然地趺坐於突厥王子攝圖對面的盤戲之前。

    星,月,王,帥……

    車,馬,兵,像……

    漸漸地,人們看出來,突厥攝圖王子拈棋而思的時間,越來越久了!

    獨孤小公子卻是不緊不慢,氣定神閒,穩紮穩打,步步為營……

    佇立在旁邊的楊堅略鬆了一口氣。他實在猜不出,伽羅到底是跟誰學的、又是何時學來的這套異域盤戲的玩法?

    鄭譯禁不住又開了口,揶揄道:「兵貴神速啊!你們突厥大軍的行軍速度也太慢了點吧?莫不是風雪太大,你們突厥的兵馬斷了糧草,餓得走不動了?」

    突厥王子攝圖聞言,狠狠地瞪了鄭譯一眼,卻因為心內虛慌,越發連連失手起來……

    這一戰,直殺得攝圖三局中連輸兩局,到最後一局,眼見已是回天無力時,竟主動抱拳求和起來!

    鄭譯笑道:「啊哈?求和?行啊,只要良馬珍寶多多貢來,還有,你們兩家汗國的公主,都得嫁給我們大魏的王公子弟做媳婦,和親聯姻才可以。」

    攝圖此時竟一點不惱怒了,他一面愧色滿面地收拾棋子,一面對伽羅豎著大拇指道:「你,是老兄!我,佩服!」又伸出小拇指,「我,小弟,」抱拳道,「我,小弟,甘拜下風!我,要拜你老兄為師!」

    鄭譯在一邊禁不住哈哈笑了起來:「老弟,你竟稱她為老兄?你看看清楚啊,她是男人麼?你該叫她大姐才是啊!」

    突厥王子攝圖迷惑不解地眨著眼,望了望鄭譯,又望了望獨孤小公子:「你,不是老兄,是大姐?」

    鄭譯自豪地說:「對!是你大姐!知道她是誰嗎?她就是我們中夏的一員巾幗英雄,我們大魏國大司馬的七小姐,獨孤伽羅啊!」

    「啊?原來,她竟是女孩?」攝圖和大邏卞兩人直直地望著伽羅,一時,全呆了!

    王軌,孝伯,尉遲運,楊素等諸位同窗,此時也全都驚異地望著面前的獨孤伽羅!

    同窗一載,竟不知她原為女兒身!

    也難怪,這個小公子平素從來都是不言不語的,也從不與人們廝混一團。一下課,除了和他兄長獨孤藏等三兩人待在一起,也從未見她在人堆兒裡待過。

    高熲白了鄭譯一眼:這小子!怎麼老是口沒遮攔的?

    楊堅望著伽羅,心想,伽羅從此以後在太學再也藏不住自己了。

    宇文憲直直地瞪著鄭譯,竟不知該說他什麼才好了!一時真想狠狠甩他兩個大嘴巴子!

    鄭譯見狀,雖知道的嘴巴又闖了禍,卻也為時晚矣。

    宇文邕雖一語不作,心內卻在思量:這個伽羅,不知她的棋藝是從何處學來的?自打這種盤戲傳入中夏以來,他一直都在下功夫捉摸,今天,卻不過略佔上風。一定有高手指點。改天,一定要問問大嫂的這個小胞妹,哪裡學的這個?

    伽羅的四哥獨孤藏和高熲卻知道這裡的內情:

    當年,大司馬獨孤信率部與吐谷渾的一次征戰中,俘虜了幾百個吐谷渾人。其中一個俘虜走到京城時差點死掉。原來,他的一隻手臂在作戰中被砍傷,因天熱,傷口化膿感染。獨孤信見他歪倒在路邊,便命軍中醫士為他敷藥救治,又把他扶在一輛拉糧草的車上。這個吐谷渾人撿了一條命後,又被獨孤信留在大司馬府上,雖說身份是專司果園種植的胡奴,平時主人對他卻像其它普通家人一樣。

    這個胡奴把獨孤府後面果園侍弄的特別好。兒時,伽羅就喜歡吃他種的果子,也常到果園裡來玩耍。

    後來一天,伽羅見他把一個畫著縱橫交錯方格子的破布擺在園子邊的大石頭上,上面又擺著一些畫有星星,月亮,馬,小人等符號的圓子,一個人低著頭,將那些圓子在格子上拈來挪去的。

    於是,伽羅在十多年前便知道了這就是「盤戲」,也叫「像戲」。從那時起,小小的伽羅便從這畫著方格子的尺幅之間,讀懂了個中竟然蘊藏著江河星辰、帝王將相。而這尺幅之間,竟可以擺開戰場,可以指揮千軍萬馬渡河破城、斬將擒王……

    「……雄兔腿撲朔,雌兔眼迷離,雙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雌雄?」

    當突厥攝圖王子得知面前這位小公子原是大魏國的一個女孩子後,敬慕萬分地望了伽羅,突然,竟用一口流利的漢語,熟練地背誦起了漢樂府民歌《木蘭辭》來。

    眾位同窗聽他背誦著《木蘭辭》,瞅著滿臉漲紅的獨孤伽羅,一時都看呆了。

    伽羅咬著嘴唇、正欲鑽進人群逃走那時,忽然,攝圖的背誦被遠處傳來一陣如雷似濤的什麼聲音一下子淹沒。

    不知外面發生了什麼大事?

    眾人正疑惑之際,忽聽院中有人驚喜地大聲喊道:「快去看啊,江陵大捷!魏軍凱旋啦!」

    眾人「忽啦」一下,全都跑出講堂、湧到了太學外面的街上……

    *沙門,王軌的佛名,亦即小名。

《少林禪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