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權臣弒帝

    宇文護輔政兩年以來,因國祚新立,四方未平,除了對不肯對歸附的異己辣手誅除之外,倒也頗知傚法太祖當年,從善如流,賞罰分明,不斷擢拔和重賞文武奇才為自己所用。每日裡署理萬機,內交外睦,倒也算得勤勤懇懇。

    只是,令他漸生煩惱的一件事是:近日以來,總有左右臣僚在他面前提及,請他歸還部分朝政於陛下的奏議。

    不須別人提起,他自己也明白,其實,還政於陛下是遲早遲晚的事。陛下已經二十有五,再拖下去,顯然已不是長法了。

    要想永遠不再有還政一慮,除非他宇文護自己登基。

    可是,眼下,他越發覺得,這個政,有些不大好還了。

    他已經感到了騎虎難下之勢!

    當初太祖臨終之時,對朝中文武百官一個都不信任,唯獨將朝廷萬機盡付於他一人掌領。可見對自己是深信不疑的。

    那時的他,哪裡料到會有今日之勢?

    恨只恨,自己冒著遺臭千年的大惡罪名,廢魏建周,斷滅前朝,扶立堂弟宇文覺為大周國的第一位皇帝。誰知,他不僅不知報答自己的功勳,竟然聽信他人離間,勾結大臣,幾番謀圖自家性命!

    他是在不得已之下,才廢了老三宇文覺,另立老大宇文毓為帝的。

    立長為嗣,正是為了向朝廷百官證明,他宇文護根本無心覬覦帝位!

    然而,令他感覺擔心就是:也許,還政之日,便是自家滅族之時!

    他更憎恨那個獨孤皇后!

    她原為罪人之後,自己一手扶立他們貴為皇帝和皇后,她同那個老三宇文覺一樣,不僅不知感恩惜福,竟敢私下祭悼罪人獨孤信,並且敢於輕蔑記恨自己!

    眼下,就算她人已死,他仍舊還是不能放心:皇后死後,他希望明帝能聽從自己,再冊立一位自己信得過的大臣之女為新後。孰知,幾番上表,明帝總是以各種緣由推辭。

    由此可知,明帝仍舊還惦記著那個賤人獨孤金羅。

    這,如何能讓他放心?

    還政,還政,近日以來,這兩個字,成了盤踞和纏繞在他心中的一條無法斬除的毒蛇一般,令他坐立不安。

    原來,有些事情一旦拿起來之後,便很難再由得你放下了。

    現在,他真的有些後悔做了這個輔國大臣。為了這個輔國大臣,他擔當著諸多惡名,又誅殺了那麼多的兩朝大臣。接著,又廢弒了老三宇文覺,扶立了明帝。誰知,接著出了一個明皇后!

    如今,自己竟如乘在下坡的車輦上一般,已無法剎得住疾馳的車輪,更無法停下來了……

    此時再想抽身,只怕自家闔府滿門老少,甚至諸多近臣,個個性命難保……

    這,讓他如何敢輕易還政?

    宇文護派在宮中的心腹、御膳大夫李安將明皇后薨天後,明帝的行蹤來去詳細稟報一番:明帝對皇后之死倒也從沒有深究。皇后死後,便開始臨幸徐妃等嬪妃寢殿。眼下所好不過還是詩詞音樂。眼下,又集結了境內八十多位文人儒士,每天於麟趾殿內刊校經史,詩詞歌賦,或與文士們出宮娛游野獵,一去數日不歸……

    李安還把明帝遊歷故宅寧都府時所賦的一首詩錄下來,奉與宇文護審閱:

    「玉燭調秋氣,金輿歷舊宮。還如過白水,更似入新豐。霜潭漬晚菊,寒井落疏桐。舉杯延故老,令聞歌大風。」

    宇文護看了詩,不覺鬆了一口氣:「嗯,只要不私結武將,不嫌忌怨恨於我,吟詩讀書,遊獵娛游的,倒也不足為慮。」

    如此,直到明帝踐位的第三個年頭,宇文護見明帝倒也沒有什麼嫌疑和不滿情緒流露時,這才上表:請求歸還部分朝政與陛下。

    然而,朝廷兵馬大權,以及晉遷和削除三品以上文武大員的職權,仍舊在宇文護手中。

    二十六歲的大周天子、明皇帝宇文毓,終於開始親覽萬機了。

    自歸還部分朝政於明帝之後,宇文護才驀然發覺:原來,這個老大宇文毓,哪裡是太祖當年所說的「天性柔弱,剛毅不足」!

    事實正好相反!

    明帝親政後未久,無論是早朝聽政,還是處理諸多朝國政事上,竟是出人意料的明敏果斷。

    署政未幾,便深為百官欽敬和愛戴。

    這個老大,只不過把自己剛毅的一面隱藏得太深罷了。以至於連素有識人之才的太祖都沒有真正識透。

    這不能不令他感到心驚!

    明帝親政不久,依例率文武百官迎太白於東方,並校閱巡視六軍於皇家獵場。

    這一天,宇文護第一次見識到了明帝的威儀。

    帝京城外,綠草如茵的浩大獵場上。

    龍旆飄飄,鼓樂齊發,歌聲貫耳:

    ……神在秋方,帝居四皓。允茲金德,裁成萬寶。載列笙磬,式陳彝俎。靈罔常懷,惟德是與……

    祭罷白帝,大週六軍列陳,旌旗飄揚。年輕英俊的大周皇帝宇文毓親擐冑甲、戎裝威雄。他騎在一匹高大的棕紅色戰馬之上,扶劍挽轡。金甲銀劍於初升的春日朝陽中炫炫耀目,越發顯得威毅神聖。

    將士們親眼目睹大周皇帝陛下的聖容,群情激盪,三呼萬歲之聲不絕於耳……

    宇文護突然湧出了一股從未過過的、強烈的妒意來!

    太師府內,宇文護的臉陰鬱得如同風雨欲來的天空。

    他在內廳獨自徘徊良久,感到一種莫名的威脅正在向他悄悄逼近……

    廢魏建周,自己可謂第一大功。自革魏興代以來,他宇文護冒著種種險惡,危機,罵名,輔理萬機,內交外睦。新建帝國頗算得海晏河清,中外安定。然而,在世人心中,無論自己的功勳多麼卓著,治政用人何等得心應手,仍舊還是一介朝臣罷了。

    他竟無緣享受萬民朝賀的至尊和榮耀……

    而面前這位,只不過被自己信手扶上帝位的宇文毓,哪怕眼下寸功未建,聲德未樹,仍舊被萬民景仰,被將士山呼萬歲!

    就因為他是太祖的親子,是至尊的天子!

    而四叔宇文泰今日之天下,又是他一人打下的麼?

    遙想當年六鎮之亂時,祖父率數十子弟出關,父親為長,宇文泰行四。父親為掩護祖父和四叔一身戰亡。之後,他的二叔三叔,兩位兄長和諸多堂兄皆在南北之戰中陣亡。

    如今的大周天下,是他們宇文氏家族三代老少共同打下的,是家族數十性命、身經百戰換來的。

    就因為自己不是太祖的親子,而是侄子,所以,無論自己曾建下多麼巨大的勳績,也無論自己文韜武略如何過人,天縱如何英明果決,他也永遠只能做一介輔臣。

    憑什麼自己永遠只能為他人做嫁衣裳?

    接下來的事,更加令他感到不安和警覺了——

    自從親政以來,陛下表面上對自己倒也敬重。然而,對自己提攜起來的左右親腹,卻開始當著群臣的面,公然露出輕蔑和不屑了。

    漸漸的,在朝政決斷上,明帝也開始擅自作主了。比如命內史下詔晉獎有功諸臣,處分侵盜公庫資財者,以及撫恤地方災民,增設御正大夫等事……

    不知何故,這一切,都讓宇文護感到無以言說的壓抑。

    他已經不大習慣朝廷諸事由別人來發號施令了。哪怕這人是當今陛下,哪怕他發佈施行的,統不過是微不足道的事。

    他感到了權力流失的悵惘和痛楚。這好比一隻水桶,哪怕只是一條細小的縫隙,只要開始有水滴出,若不及時堵死,到了最後,也會有漏完整桶水的可能。

    據李安秘報,近日,朝中一些文武臣僚開始頻頻入宮,單獨覲見陛下……

    宇文護也發覺,近段日子,不管是早朝或是廷議,文武諸臣中,雖有看宇文護臉色行事的,卻也有不少開始公開擁贊明帝的主見了。有時,竟然當著他這個輔國大臣的面,誇讚當今陛下「才學睿哲博聞,舉止謹慎恭儉,人君聲德漸隆」的話來。

    這個大周天子,果然已經是「豹姿始變,龍德猶潛」,並開始引起「百辟傾心,萬方注意」了。

    若不及早動手,等到有朝一日,群臣百官全都倒向明帝一邊時,一切都為時晚矣!

    事到如今,只能一不做、二不休了!

    轉眼又是一個秋高氣爽的季節。

    因大姐臨終有托,要伽羅多照顧安撫小安煦的,故而,大姐乍亡的日子裡,伽羅每隔三五天便會抽些空來,悄悄進宮照看和撫慰小安煦一番。

    大姐去後,伽羅越發覺得自己勢單力薄,心內也越發沒了著落。言談舉止卻比以往更知謹慎了。每次進宮,統是在宮監何泉的幫助下,扮做普通的採買宮人模樣,從掖門悄悄進出。

    伽羅和宮人一起,正在小花園和安熙、安煦、小麗華一起捉迷藏時,正好明帝退朝後,帶著他的四弟宇文邕一起過來探看病後初癒的女兒。

    大老遠便聽見了女兒的笑聲,明帝憂鬱的神情一時泛起些許笑意來。

    這時,宮監何泉拿著一個漂亮的大風箏跑來,小安煦見了,喜得什麼又跳又叫,興致勃勃拉著父皇和四叔,又來拽小姨,吵著要大家一起陪她去御苑草地上放風箏。

    明帝不忍拂了小女兒的興致,此時正好閒暇,便和四弟一起,命何泉等三四個衛士跟著,明帝抱起小安煦,宇文邕抱上小麗華,眾人一起度橋過林的,朝往後面寬敞的草坪走去。

    金秋八月的御苑,微風和熙,花香葉綠。園中的果樹上,密密匝匝地掛滿了白梨紅柿。含苞欲放的秋菊一叢叢、一簇簇地散點於園子各處。

    眾人心曠神怡中,再沒料到,當行過一處灌木叢時,突聽一聲異響,只見明帝抱緊安煦、一閃身子,就見一支利箭已擦著明帝的袍服飛過,卻劃傷了明帝旁邊一位宮人的手臂。

    風和景明、鳥鳴花香的帝宮御苑,竟然埋伏著如此的凶險和殺機!

    老四宇文邕放下小麗華,一面叫著「抓刺客」、一邊和何泉等人迅疾拔劍朝灌木叢衝去……

    伽羅把小麗華一把摟在懷中,一時全身發抖,臉都嚇白了!

    再回頭時,看那中箭的宮人,雖說箭簇只是擦破了一點表皮,卻見他滿條手臂已開始脹腫發紫起來!

    箭簇上塗有毒液!

    受傷的宮人搖搖晃晃地被人扶走之後,明帝望著遠去宮人,神情陰鬱,一語不作。

    宇文邕和何泉返回時,望著明帝,搖了搖頭。

    明帝對宇文邕說:「這已是第三次了!四弟,只怪皇兄太大意了。手中並未一兵半卒,親政,也不過是徒有其名罷了……做事,仍舊韜晦不足。唉!四弟,只怕大哥遲早躲不過這一劫了。」

    伽羅見說,驀地泣淚滿面……

    不作一聲的宇文邕,目光中突然露出一股厲烈的殺氣,他咬牙切齒道:「奸人如此歹毒,必不得善終!」

    雖與宇文邕相識多年,伽羅卻第一遭發覺,原來,這位面相敦厚木訥、不善言辭的宇文邕,竟然也藏有如此威厲的一面……

    陽春三月,百花飛紅,明帝在重陽閣芳林園大宴群公諸將和列位大夫。

    看上去,陛下今天的心情頗好。

    這幾年,大周國奉行對外減征伐、多交睦的方略,終使國力漸漸充盈。

    近些時日以來,大周皇帝宇文毓多次與朝中文武大臣研討治國撫民之策,並校閱三軍,演武習兵,思量下一步如何親率大軍東伐偽齊……

    年輕英俊的明帝清朗的臉龐於春日陽光下顯得聖潔而祥和。閃閃發光的珠翠冕旒和一身袞龍錦袍,更襯得他聖容的高貴,龍顏的華美。

    他與左右群臣杯觥交錯,幾杯下去,竟覺得有些微醺的醉意泛上來。

    兩位青衣宮人端上來了一碟炸得焦黃誘人的甜餅。

    明帝自幼就愛吃甜點。這一點,和他一起生活過的兄弟姐妹無不清知。而已故的明帝皇后最拿手的一樣就是制做各樣仁餡的甜點。

    這碟甜點看上去色香味佳,微醺的明帝彷彿看到了他心愛的皇后,美麗嫻淑的妻子獨孤金羅的手藝。

    他微笑著,先謙讓了一番坐在自己旁邊的太師宇文護。

    宇文護搖搖頭,說自己不愛甜食,隨手拿起一塊烤羊腿大啃起來。

    明帝挾起甜點,一連吃了兩塊……

    吃過甜點,明帝繼續舉觥向諸大臣敬酒勸酒。

    過了一會兒,他略感到腹內有些微微的灼痛。他想,可能是剛才那兩塊甜點太熱了,或是自己今天酒喝得多了?

    一時,心下倒也沒有太在意,心想,過一會兒或許就不疼了。於是繼續向左右臣僚和突厥諸國使者勸酒……

    伽羅在隨國府接到明帝后宮徐妃傳來的口詔:安煦小公主想念皇姨,召獨孤伽羅即刻進宮探看。

    伽羅更上宮人的袍服,隨徐妃派來的宮人一起匆匆來到宮中。

    來到宮中,才得知原是陛下召她進宮。

    當伽羅隨宮人來到陛下的寢宮,一眼望見病中的陛下一張憔悴瘦削的臉時,即刻就有了不測的預感!

    原來,陛下是為了掩人耳目,才以徐妃和小安煦的名義詔她入宮。

    當徐妃說起陛下的症狀時,伽羅手腳發抖,驚駭地望著明帝:「啊?姐夫,你,你,這這,這不是和,和,和大姐……」

    伽羅一急,竟然又稱陛下為姐夫起來。

    這也難怪,她打小至今十幾年來,一直都是稱姐夫的。心裡已深深印下了這個稱呼。

    陛下急忙用手勢阻止了伽羅,又命徐妃退去眾人,守在門外。

    伽羅突然想放聲大哭!

    她覺得全身發冷,牙齒咯咯打戰,一時,竟再也禁不住淚如雨下,哽咽道:「陛下,這,這是有人害陛下啊!」

    明帝點點頭,氣力有些不支地說:「伽羅,所以朕想分別見見兄弟姐妹和左右近臣。朕想趁現在還算清醒,及早下詔,冊立賢兒為儲君……」

    伽羅正在垂淚,一聽此言便急了:「啊?陛下!陛下莫非糊塗了?」

    「七妹的意思?」明帝疑問。

    伽羅一時也顧不得斟酌言詞了,「陛下,此話乃朝廷社稷大事,本不當伽羅插嘴的。可是,陛下,賢兒他,他只不過還是幾歲的孩子,奸相如此心狠手毒,陛下若立賢兒為太子,恐怕……」

    明帝悲慼地歎道:「七妹,朕心裡明白。奸人既敢弒了賢兒的父皇母后,又豈能放過賢兒的性命?可是,朕只怕此身一死,大位虛曠,有人乘機亂中篡位。那時,賢兒一命恐怕仍舊還是不保啊!朕,朕是不甘心奸人詭計如此容易的得逞啊!」

    「陛下,既然如此,陛下何不考慮冊立太弟,立老四為嗣?伽羅平素看魯國公,雖外象木訥敦厚,實則卻是極沉毅有度,而且文經武略俱是過人之人。」

    明帝點頭道:「伽羅果然識人!朕其實也想到他了。太祖當年曾有贊言說,『成吾志者,必此兒也。』四弟沉深遠識,若立他為儲,或許果然不負朕之厚望。可是,當此大難之際,冊誰為儲,都必然凶多吉少啊。朕心想的是,若立賢兒為太子,再托四弟和於翼一併輔佐監政,即使奸相凶險歹毒,有四弟和賢兒的姑父於大人兩人護衛賢兒,奸相也不敢公然下手吧?」

    「陛下!臣妾以為,若立魯國公為太弟,至少還有勝出的可能。若立賢兒為太子,更是凶多吉少!陛下,無論從江山社稷計,還是生死攸關所慮,立魯國公為儲,畢竟比置一個幾歲的孩子於風口浪尖要穩妥吧?」伽羅情懷憂慮的說。

    「此話也有理。唉!七妹,老四當年若能得你為妻,你們二人相輔相成,朕就是死了,又有何患?」明帝轉了話題。

    「陛下,正因為魯國公已為突厥大可汗的女婿,所以,有人就是想加害他,也必得有所顧及!」伽羅把話題又轉了回來。

    明帝沉吟道:「嗯。也是這個理。朕再想想吧。七妹,朕今天召你進宮,是有事向七妹托付:朕,只怕以後再不能保護幼兒弱女了。朕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可憐的小安煦,小小的人兒,早早沒了親娘,今後,只怕又要沒了親爹……以後,還請七妹格外關愛照料她一些兒,將來,替她做主,找個好人家打發出去,也算讓你九泉之下的大姐靈魂終得安息了……」

    伽羅聞言,一時心痛如攪,嘴裡說著,「陛下放心,安煦就是我親生女兒,」臉上卻撲簌簌地禁不住又滾下淚來。

    明帝令宮監把小安煦,安熙,以及賢兒,貞兒,寔兒全都帶了過來,要他們跪下給姨娘叩頭。

    伽羅一見幾個孩子,一把摟在懷裡,一時又想到大姐,再想到大姐夫終將不久於人世時,竟是萬箭穿心一般:前後總共不到四年時間,先是父親獨孤信遇難,接著就是大姐獨孤金羅被害,現如,又輪到了貴為天子的大姐夫……連著最疼愛自己的三位親人,竟然都都是被奸相把害!

    人生在世,有誰能承受得了如此接二連三的災難?

    伽羅把三個孩子緊緊地摟在懷裡,原以為,大姐死了,只要有大姐夫在,終有一天會有雪恥復仇的一天。哪裡料到,僅有一份希望,也要隨著大姐夫離去而破滅時,直覺得萬念俱灰,一時哭得喉哽聲咽,天眩地轉起來……

    伽羅摟著幾個孩子在側殿哭得淚人兒一般時,宇文邕也已奉詔進宮了。

    四弟來到床前時,明帝一面緊緊握著他的手,一面氣喘吁吁地囑托後之事:「四弟,奸相心毒手辣,篡逆之心昭顯。太祖遺業決不能讓豺狼之輩輕易竊取。兄今欲將朝廷社稷萬千重擔交付與你,四弟切記:凡事不可操之過切,必當先保全性命,爾後才能保全太祖基業!切記忍辱負重。機運未到,三年五年也不可輕舉妄動……要及早娶回突厥公主,有突厥汗國做靠山,奸相便不敢對四弟輕舉妄動……」

    宇文邕一面點頭謹遵,一面早已悲憤難抑、泗涕滿臉了……

    宏麗輝煌的太師府內。

    一身常服的晉國公宇文護坐在鋪著厚厚錦墊的太師椅上,雙目微闔,眉頭微蹙。

    隨著一股沁人的芳香,他雖未睜眼,也知道是自己最心愛的姬妾紫蕊夫人來了。

    他長長地舒了口氣,仍舊微闔著雙目。

    紫蕊一面輕喚了一聲「夫君」,一面從他的背後輕輕兩手攬著他,鶯聲燕語地悄問:「夫君,你猜猜,今天紫蕊穿的衣裙是什麼顏色?」

    宇文護用手摸了摸,猜了幾次,都不是,末了,又猜「黃的?」

    紫蕊有些嬌嗔地說:「噯呀夫君,紫蕊怎麼能有福份穿黃色的衣裙哪!等太師有一天做了皇帝,冊封紫蕊為貴妃後,紫蕊才有福份著黃戴冠呢!」

    宇文護聞言默然無語。

    紫蕊感覺到了宇文護的沉鬱,拿自己的香腮貼了貼宇文護的臉,微微一笑,一面就柔軟的手兒溫柔地撫按著宇文護的額頭和眉骨,脊背和肩膀。

    宇文護漸漸沉醉在紫蕊的溫情之中。過了一會兒,他睜開眼,輕輕將她拉到面前,看看她今天又穿了什麼新裝?

    宇文護上下打量:見她今兒穿的是一件淺紅撒花的紗帔,裡面一件玫紅的曳地長裙,長長的青絲拿珠扣卡了、瀑布一般披於肩上,更襯得肌膚如玉、明眸如波,不覺滿眼滿心的微笑和憐愛。

    宇文護將她擁在懷中溫存了一番,紫蕊便以柔若無骨的兩手為宇文護輕輕抖開髮髻,輕輕地,緩緩地,一下一下地開始為宇文護梳著頭發來。

    紫蕊梳頭攏發,一是根本不會弄疼宇文護,二是一面梳理,一面還會為他輕摩頭皮。

    宇文護閉著眼睛,感覺著紫蕊在他身畔蹭來蹭去,嗅著淡雅的清香,一時全身酥麻、心神鬆軟……

    宇文護平素最喜歡紫蕊夫人的做的兩樣事就是,一是為他梳頭,二是陪他上床……

    紫蕊一面輕攏著他的頭髮,一面撫著他的兩鬢愛憐地說:「夫君,這段日子,你的白髮又見多了。」

    宇文護睜開眼來,定定地望著金鏡中美艷驚人的紫蕊,再望望容顏憔悴的自己,微微蹙了蹙眉、歎了歎氣,依舊闔了眼、一語未發地憑紫蕊溫柔的服侍。

    這幾天,他的心情異常鬱悶:一是為朝廷的事,明皇帝夫婦繼位未久,便對自己心生排斥,使自己不得不一步步走到今日。二是自己當年隨追隨祖父和叔父護衛北魏皇帝倉促西奔時,老母親閻氏和幾位叔母、姑母皆被縶留於北齊。前不久,母親從北齊來了一信,讀了之後,令他心神俱碎、失聲悲哭:

    「……天地隔塞,子母異所,三十餘年,存亡斷絕。肝腸之痛,不能自勝。想汝悲思之懷,復何可處!吾自念十九入汝家,今已八十矣。既逢喪亂,備嘗艱阻。吾生汝兄姊三男三女,今日目下竟不見一人!禽獸草木,母子相依,吾有何罪,與汝分離?世間所有,求皆可得,母子異國,何處可求?

    「……即使汝貴極王公,富過山海,有一老母,八十之年,飄然千里,死亡旦夕,不得一朝可見,不得一日同處,寒不得汝衣,饑不得汝食,汝雖窮榮極盛,光耀世間,汝何用為?於吾何益?今日以後,吾之殘命,唯繫於汝矣……」

    社稷和家事,天下和老母,真是事事揪心,念之斷腸……

    這時,門上戍將匆匆來到門前,稟報道「太師,宮裡來人了。」

    宇文護揮了揮手,紫蕊夫人悄然退去。

    宇文護依舊閉著眼說:「嗯,進來說話吧。」

    傳詔的宮人恭恭敬敬地趨步走入,垂手佇立在那裡。

    「何事?」宇文護驟然睜開眼睛。

    「奴才回稟太師的話,陛下詔太師即刻進宮,前往延壽殿有事商議。」宮人答道。

    宇文護沉鬱的目光盯著宮人片刻,問道,「陛下,好些了麼?」

    傳詔的宮人始終耷著眼瞼,忙答道:「奴才回稟太師,陛下早上吃了半碗粥,精神顯得好多了。」

    宇文護不覺一怔!

    陛下病了好幾天了,按理應該一天重似一天的。李安怎麼做的事?此時,陛下突然召自己入宮,究竟何事?是不是已經發覺了真相?

    或者,他私下得了什麼回天的奇藥?

    半晌,宇文護才道:「嗯!知道了。」

    宮人退去後,宇文護神情陰鷙地皺眉思索了片刻,目光威厲地咬了咬牙:明帝膽敢設什麼圈套,他只有破釜沉舟了!

    他披上外衣,將牆上的寶劍取了下來,嘩啦抽出劍鞘,瞇眼望了望寒光四射的劍鋒,歸劍入鞘,掛在腰間。又站在那裡猶豫了片刻,這才叫過三四位左右心腹屬將,低聲囑咐了一番什麼,這才荷劍著履,率左右武衛匆匆打馬入宮。

    下馬後,他一路左巡右視地來到內廷,最後徑直行至延壽殿。

    此時,見賀蘭祥,於謹於翼父子,還有達奚武,尉遲綱尉遲敬父子、兄弟、子侄多人,以及宇文宗室的諸位堂兄弟,攏共四五十個人早已先他到來,見他們佇立在殿外等候他時,這才略略放下心來。

    他心下已經揣知:明帝恐怕不行了!

    一面想,一面召呼眾人一起大步跨到殿內。

    看到明帝時,宇文護心下一驚,他發現,病床上的明帝,人雖瘦多了,卻依舊顯得很有精神。

    這實在令他感到意外!

    聞知明帝「生病」後,宇文護倒也天天過來問醫問藥的,心下總是疑惑,怎麼一天天地看著,也不像是天命不久的人呢?

    明帝見太師宇文護來到,忙命人扶他坐起,一面令他和於翼二人走到近前來,一面勉強微笑著,先是巡視了朝廷三公和文武諸臣一番,又望了諸位宗室諸兄弟,爾後,神情鎮定,笑容滿面的緩緩說道:「哦!諸公都來了!朕很高興。朕覺得這兩天倒好一些了。有幾句話,想當諸公的面囑托一番。朕感念諸公數十年來輔翼太祖,成我周室。自朕篡承大業以來,四年有餘,憑賴諸公輔佐,朕雖未建有大功,倒也算上未負太祖,下未負諸公。今不幸罹患病苦,只恐天命難久。然,人生天地之間,稟承五常之氣,天地有窮已,五常有推移,人安得長在?朕不憾生,也不懼死,唯憾大周黎庶未豐,九州未一,留遺此恨,死難瞑目。」

    明帝說到此處,朝中諸臣雖不敢哽咽出聲,卻也各個垂淚聆詔。

    此時,明帝兩個年幼的弟弟宇文通和宇文逌兩人,還有明帝的兒子賢兒等兄弟三人,已禁不住低聲抽咽起來。

    明帝望了望近前的宇文護和於翼兩人道:「諸公,今大位虛曠,社稷無主,朕兒年幼,未堪當國……」

    說到此處,明帝命四弟宇文邕走到近前來,環顧了群臣一番後,指著宇文邕,突然提高了聲音,「朕之四弟魯公邕,為人寬仁大度、海內共聞,朕今傳大位於魯公,相信魯公必能克己勵精,弘我周室!人貴有始終,諸公追隨太祖二十年,輔佐朕數年,可謂有始;若能克念世道艱難,繼續輔佐吾魯公邕而主天下者,可謂有終矣。哀死事生,人臣大節,萬望諸公謹記此言,令萬代稱歎,青史垂名!朕冀望常山公、仁兄於翼,晉國公、仁兄宇文護,並諸位公卿大臣,勿忘太祖遺志和朕之囑托,協和同心,勉力相助,輔佐嗣主宇文邕,不負太祖在天之靈,朕雖死九泉,永無憾悔也。」

    原來,明帝今天竟是當眾口傳遺詔,扶立他老四宇文邕為國之儲君。

    此事大大出乎他的意外!

    直到此時,宇文護方才發覺:以往,自己實在是太低估這個宇文毓了!再沒有料到,宇文毓竟然趁著清醒之際,突然召集文武朝臣,當眾囑托了身後之後,並口傳遺詔傳大位於老四宇文邕了!

    畢竟名義是他是大周皇帝,他是有這個權力的。

    而且,做為大周陛下,臨終遺詔時,竟然把軍國朝政的輔佐之權,分別托付於翼和自己兩人來共同輔佐了!

    宇文護雖暗自咬牙,卻也無可奈何。

    他在心內盤算:明帝之前肯定私下詔見過諸多高人。否則,他一個病中之人,自顧不暇,豈能把身前身後之事,盤算安排得如此高妙圓滿,無懈可擊?

    他思量:眼下,朝臣當中,明帝的兩個胞姐,一個嫁了於翼,一個嫁了尉遲綱的兒子尉遲敬。能為明帝出此奇招者,肯定不出這兩家父子!

    又聽明帝繼續口傳詔命:「諸公,朕生性儉素,身終之日,不容違棄此好。文武百官勿著縗麻喪緦,只以素服祭悼即可。朕之喪事所須,務必從儉從約。三年之內,宗室諸臣勿禁婚娶之事,飲食也應一如平常。諸公,朕病困力乏,止能說這麼多了。其餘諸事,皆以此為據吧。」

    明帝口傳遺詔之後,將四弟宇文邕的手使勁握住,巡視了一番朝廷列公諸將之後,突然一連吐了幾大口血,驟然駕崩於延壽殿。時年二十七歲。

    停柩期滿,與明敬皇后合葬於昭陵……

《少林禪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