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流螢滿天

    隋大業十二年夏。

    東京景華宮西苑湖海山之上。

    身著薄紗常服的隋帝楊廣和蕭皇后並肩倚立於清涼亭上。

    半輪下弦月清明而皎潔,靜靜地倒映在波光浮動的水面上。人在其間,沐徐徐涼風,聽泠泠水音,恍兮惚兮,仿如置身天宮瑤台。

    蕭皇后悄悄打量了身邊的楊廣一眼:陛下仍舊緊鎖眉頭、神情陰鬱。

    這些日子,因暑氣酷熱,再加上從西京長安到東京洛陽,一路之上,龍輦所過之處竟是數月無雨。陛下的心緒就像那些田中一望無際乾枯的莊稼地一樣,任何一點的火星,都會引發出一場大火來。

    其實,自從大業八年第一次出兵征伐高麗大敗而歸;大業九年二次出兵高麗,遭到亂臣楊玄感背後兵變,攻入東京,叛軍雖說終被平定,可傷了國家元氣;大業十年的第三次征伐高麗,也以戰況不利而告終……緊接的雁門西巡,又差一點死於突厥亂陣,再接著,四海之內亂兵叛臣此起彼伏,從此,雄姿勃發的陛下再未有過龍顏歡悅的時光了……

    站在高高的海山之上往下俯看,從數十級的台階到海山花林深處,長長的一溜桔紅色宮燈,搖搖曳曳一直延伸到遠處。

    蛙聲悠然,有魚兒忽忽喇喇躍出水面攪動水波的聲響。燈影綽約下,隱隱可見手提燈籠的宮娥身影,和四處遊巡的金甲銀戈的禁衛們。

    驀地,何處一串嗚嗚咽咽的簫聲逶迤飄來,時隱時現地伴著涼風和著水聲一路傳上亭來。

    蕭皇后知道,這是曾被陛下歎為"謫仙"的隋宮大樂師——太樂署大總管何峽親自為他們吹簫。

    何峽的簫聲琴曲,蕭皇后聽得出來,陛下更聽得出來。

    整個樂坊裡,只有他一人能吹奏得出這般令人如癡如醉,令人飄飄欲仙的韻味。

    今晚的夜色格外寧靜,簫聲也越發顯得縹緲空靈了。

    簫聲,水流,涼風,明月,如夢如幻。

    陛下捧著酒樽,屏禪凝息地欣賞了一會簫曲,神情不覺顯得有些舒緩了。

    蕭皇后小心地望著楊廣的臉輕聲說:"陛下!明月,洞簫,清風,波光,讓臣妾記起了陛下的那首《春江花月夜》來。"

    她望著波光粼粼的湖面,一時輕聲吟誦起來:"-暮江平不動,春花滿正開,流月將波去,潮水帶星來-唉,這般宏麗飄逸的詩句,真不知陛下是怎麼想出來?臣妾雖自小也喜歡寫詩,可是,比起陛下,卻始終望塵莫及啊。"

    因見楊廣仍舊默然無語,蕭皇后接過陛下手中的綠玉酒鬥,持著冰塊鎮過的白瑪瑙酒壺,徐徐斟滿了佳釀,雙手捧著,奉到楊廣面前。

    楊廣接過酒,啜了兩口,目光依舊凝視著波光流動的湖面。

    此時,他的心已經被天下大事擾得亂麻一團,哪裡還有心體味風花雪月和溫柔繾綣?幾番敗績沮喪萬分的他,已沒了當年那《飲馬長城窟行示從征群臣》中"北河秉武節,千里卷戎旌"的雄渾,更難得有《白馬篇》中"會令千載後,流譽滿旗常"的豪放了。

    大隋這艘巨船,於驟風巨浪中搖搖晃晃、幾欲傾覆……

    一向自視天縱奇才、文韜武略的隋帝楊廣,感到心力交瘁了。

    他不明白自己到底錯在哪裡?

    他所想所做的,統不過是想超邁前人,成為父皇那樣的千秋明君啊!他想要的,也不過是想再創下一個比開皇盛世更輝煌的大業盛世而已!

    可是,為何屢屢出兵竟是連番慘敗?

    為什麼固若金湯、富庶強大的一個大隋江山,突然之間就動盪四起、搖搖欲墜起來?

    莫非,果然是上天不欲我大隋江山社稷帝祚久長麼?

    晚涼的湖風一陣又一陣地拂過大隋陛下那寬大而透薄的紗綾常服。沐著這樣晚涼的湖風,飲著冰塊鎮過的淥酒,於這仙樂縹緲裡,糾結於他五臟肺腑之間的一團煩悶鬱燥,漸漸的,終於有所緩和了。

    他微微歎了口氣……

    蕭皇后悄悄舒了口氣……

    水面上游曳盤旋著一些螢火蟲,各自攜著一盞盞的小燈,在夜色裡來來回回地游曳著。

    蕭皇后順手捕到一隻落到蟬紗薄裙上的熒火蟲,放在手心,一面打量,一面說:"陛下,若是夜空裡飄滿了這些小燈籠,會是怎樣一副情景啊?"

    神情陰鬱的楊廣啜了兩口涼浸浸的淥酒,漫不經心地敷衍道:"嗯,應像天宮哪位仙子,不小心打撒了王母的夜明珠匣子吧?"

    蕭皇后嫣然一笑,她望著陛下的眼睛滿臉嬌憨的說:"啊!陛下!那情景,一定奇妙極了。"

    微微有些醉意的楊廣轉過臉來,望著月色燈輝下蕭皇后一雙美麗明淨的眸子忽閃忽閃地望著自己,一顆心不覺泛起幾縷溫情、些許寧靜來——蕭皇后原是南朝梁國的小公主,兩國聯姻之後,母后把只有八九歲的蕭皇后接回大隋後宮,親手撫育。她天生麗質又才智過人,更兼母后的多年親養親教,當年,凡見過她的王公命婦,無不稱讚她有"小伽羅"的風儀。

    楊廣覺得,從古到今,天下最尊貴無比、智慧無比的一位女人,就是自家母親——隋文獻皇后獨孤伽羅了。他十分感激母后親自給自己選定、並一手教導出來的這位皇后,美麗驚人且睿智過人。

    他仰起臉龐,憂鬱的眼神凝注著夜空中的萬點繁星,目光追逐著遠遠近近游曳飄飛的螢火蟲,微微頷首:"嗯,當然,那情景,一定很奇妙的……"

    大業十二年七月初的一個夏夜。

    隋帝楊廣照例攜了他的后妃們,在禁衛和宮人的簇擁下,登上西苑湖心的海山涼亭,宴飲避暑。

    天色終於暗下來了。

    今夜沒有月亮,夜空中只有滿天繁星閃閃爍爍。

    夜色更濃一些時,就見大太監喜來趨步踏上台階,悄悄俯在蕭皇后的耳邊,不知低語了幾句什麼。

    蕭皇后微微頷首,低語了兩句什麼,喜來點了點頭,匆匆退去。

    喜來去後,蕭皇后一面把酒,一面笑意盈盈地望著陛下的臉色說:"陛下,今晚臣妾想請陛下觀賞一番奇景。"

    楊廣迷惑不解地望著蕭皇后笑盈盈的眸子:"哦?什麼奇景?"

    蕭皇后莞爾一笑,卻不作答。只見她向著海山石級上佇立的一位太監擊掌兩下。

    太監向下擊掌兩聲。傳到涼亭腳下,也是擊掌兩聲。

    一路傳下去:"啪啪——!"

    "啪啪——!"

    "啪啪——!"

    掌聲過處,海山上下各處的燈火相繼紛紛熄滅。

    四面驟然一團漆黑。

    稍頃,驀地,就見在涼閣的下方,在湖畔各處的大小山巖之上,在花林,在水畔,剎時間,紛紛爆出了一團又一團耀眼的光團來!

    楊廣正詫異之時,各處那些耀眼的光團已經開始向四處紛紛流散洇浸,流成了光線、光環和光波……

    漸漸地,所有的光團光波越散越開、越舞越美!

    楊廣站起身來,仔細望去:啊!原來竟是幾十個上百個內侍宮人們,各自手捧著竹筲、紗囊、篾籠之類,同時打開了罩在上面的紗罩或蓋子,從裡放飛出了千千萬萬隻的螢火蟲來!

    此時,滿天滿湖的萬點螢光齊耀,飄飄移移,聚聚散散,恰似千千萬萬盞的小燈一般,於巖壑,於諸石,於湖面,於夜空間,明明滅滅、閃閃爍爍,竟把個西苑海山一帶的水天山巖,映照得如同焰花迸射般明光耀眼。

    而這流光游火,卻又遠比焰花更持久不熄,更兼鏡水與星光互映,波光共螢燈漫遊,啊!此情此景,美極妙極,難以言喻。

    楊廣又驚又喜,不覺"哈哈哈哈"一串開懷大笑,一面笑,一面興致勃勃地摟著蕭皇后的肩膀道:"啊!朕長這麼大,還從沒有見過這等美妙景致呢!"

    隋帝楊廣和蕭皇后,還有諸多的嬪妃夫人,內侍禁衛,閹人宮娥,見陛下開懷,俱都興高采烈起來,眾人俱都笑著指著,欣賞著這人間難得一見的奇美景致。

    西苑宮內是這般的一片歡欣鼓舞,哪裡料到,此情此景,卻把帝宮外洛陽城裡的百姓驚住了:眾人忽見宮苑那邊驟然亮如白晝,以為帝宮再次失火了——半月前,景華宮內剛剛失了一次火,當時把個帝京洛陽城的半拉天空都映亮了!帝宮一旦著火,驚的雖是帝后,而征役賦稅,修葺重建,遭殃的最終還是他們這些百姓啊。

    望著滿天流螢,楊廣此時一面笑、一面像孩子一樣,用寬大的紗袖去撲捉那些飛到近前的螢火蟲。

    螢燈下的眾位嬪妃和宮娥們,見陛下龍顏大悅,一時也放開膽子,你也捉我也撲的。

    西苑海山上下,一時間笑聲陣陣。

    涼亭之上,甚是開心的楊廣和蕭皇后攜手相擁,望著那些嬉笑著爭撲流螢的美人們,深深地沉醉於這似夢非夢的人間仙境之際。

    驀地,一路高喊"告急"的軍報聲,驟然傳到了海山頂上——

    "報——急報!急報!急報——!"

    蕭皇后的臉色突然蒼白如紙——

    怎麼?禁衛軍官和大太監們,怎麼沒能攔擋住羽書急報?

    之前,蕭皇后早已吩咐過大宮監和禁衛將軍:為了陛下身心能夠得以緩解休養,近些時日,但凡有反兵流民等發往帝宮的急報,務必都要暫先攔下,或是命其直接報到尚書省或是左衛大將軍、許國公宇文述那裡就是了。

    陛下不能再受驚擾了——這段日子,陛下常常會在夜半夢中發作驚悸。有時連一丁點兒的小動靜都可能引他驚恐,疑是亂軍攻入帝宮……

    然而,此時的蕭皇后已經攔阻不及了——就見手持飛報的校尉早已飛步來到涼閣下,大聲奏報:"啟稟陛下,八百里加急!上谷賊人王須拔,僭稱漫天王,偽擬國號燕,與其賊帥歷山飛各率反兵二十萬,一路掠殺攻襲,現已重兵圍困太原,大將軍潘文長力戰身亡……"

    告急的軍報未畢,隋帝楊廣早已神色大變!

    只見他頭一暈、眼一花,搖搖晃晃,將個手中的金樽淥酒失手跌落,叮叮鋃鋃地一路滾落到山下、跌落到湖中……

《十三棍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