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手足情深

    原來,曇宗因一腔激憤,竟然忘了師父"只能在普救眾生苦難然而僅憑人力不濟,或是妖孽魔鬼殘害無辜生靈而凡力難以降服"兩種情形下可用神功的告誡,在眾僧合力最終還是能夠降服活閻王的情形下,驟然出手使用神功,雖說並非濫用,畢竟也算違了天條,故而傷及五內……

    明嵩見狀,清知師兄是發功用力受了內傷,急忙衝過來,為他把了一番脈,診出雖有些許內傷,卻也並無大礙,靜靜療養幾日便可恢復時,這才鬆了一口氣,和覺遠和覺范一起,給他灌下九死還魂丹後,命眾僧抬回寺內……

    明嵩和覺范正為道廣等人包紮傷口之時,突然,只見僧丰神色驚惶、氣喘吁吁地一路跑來:"師叔,快,快來看啊,我,我師兄他、他昏過去了。"

    明嵩趕忙隨僧豐來到幾十步開外一叢草灘上,只見僧滿靠在一塊樹幹上,一手捂著腹部,臉色蒼白,鮮血不停地從他的手縫裡滲出,身上的僧衣僧褲全被血浸透了,人已經昏迷過去了。

    明嵩急忙將藥囊打開,取出救生丹,打開水葫蘆蓋,把救生丹灌到僧滿嘴裡,又命覺范和僧豐把他放平了,拿剪刀豁開了僧滿已經粘在身上的血衣——

    驀地,僧豐一下子楞住了——就在僧滿內衣裡面的胸前,竟然掛著一片和他一模一樣的半邊月牙形銀鎖!

    僧豐急忙摸了摸自己的胸口,自己的半邊鎖還在啊!

    望著僧滿胸前的月牙兒鎖,僧豐突然呆住啦!

    他半夢半醒似的,望著明嵩和覺范為僧滿又是上止血藥又是包紮傷口的,端祥著已經昏迷過去的僧滿的一張臉兒,突然泗涕迸濺、全身顫抖起來,一時,又失聲大哭起來!

    明嵩拍了拍他的肩,安慰道:"別哭,你師兄還有救哪。"

    僧豐泣不成聲地拉著正在給僧滿包紮傷口的明嵩的衣角,急切地問:"師叔,師兄他,他,他流了那麼多的血,他,他真的不會死嗎?"

    明嵩點點頭:"放心吧,佛祖會保佑他的!"

    僧豐突然跪在地上,連連給明嵩磕頭,連聲迭聲地持號:"感謝師叔……阿彌陀佛,感謝佛祖,感謝師叔……"

    覺范真是丈二金剛——讓人摸不著頭腦!實在弄不明白,他們這一對師兄弟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夜半無人時,兩人背地對練武功時的那副陣勢,簡直是仇人相逢、你死我活!招兒招兒辣狠,即使不致人送命也足以讓人折骨斷筋。這會兒,怎麼突然又這樣起來?

    僧滿被抬回寺院後,僧豐開始須臾不離半步地日夜守在僧滿身邊,片刻也不肯讓人來接替他。

    他伏在師兄床前,望望師兄的臉,一會兒唸唸有詞:"嗯,哥的下巴像娘,哥的眉毛也像娘……"一會兒又取下自己脖子上的銀鎖,和師兄的拚在一起。

    他記得,當年娘送自己出家當和尚前,在自己脖子上掛這片月牙鎖時曾囑托他,說另一半月牙鎖在他丟失的哥哥身上掛著。娘說,只要找到了另一半,就找到了哥哥……

    僧豐握著仍舊昏迷不醒的僧滿的手,流淚嗚咽道:"哥!原來你就是我親哥!可是,你也見過我的這枚月牙兒鎖的,你為什麼一直不告訴我啊?"

    僧滿昏迷了兩天一夜後,終於甦醒了過來。僧豐搖著哥的手,高興的又是傻笑又是哭的。

    因僧滿失血過多,為了能讓他早些恢復體力,僧豐和覺遠、覺范三人每天都會來到村裡,和秋婆婆一起擠一缽的羊奶,端到寺裡哄僧滿喝掉。再按明嵩師叔開的藥方,輪流為他煎藥燉湯。

    僧滿的傷勢終於開始好轉了。

    蒼白虛弱的僧滿把自己的半邊銀鎖取下來,和弟弟僧豐的半邊鎖並排擺放在手心,一邊珍愛萬分地撫摸著,一面對趴在他床前的僧豐講起他所知道的有關這對銀鎖兒的故事——

    那是仁壽三年的事了。據今,已經有十幾個年頭啦。

    在伊河岸邊的曹家灣,有兩個從小長大、非常要好的本家兄弟。一個叫河蛟,一個叫山虎。河蛟比山虎只大一天。

    兄弟兩人不約而同地暗暗喜歡上同村一位名叫菱角的姑娘。

    河蛟性情溫柔,是個孤兒,行事為人像個長兄。山虎性情活潑,愛說愛笑。

    姑娘喜歡上了哥哥河蛟,於是,私下和河蛟悄悄好上了。姑娘把自己的一隻圓月形銀鎖一剪為二,一半留給河蛟做信物,另一半戴在自己身上。

    兩人約定下了:等嫁到河蛟家那天,兩半月牙合闔重圓。

    可是,姑娘的母親卻更喜歡山虎。因為,山虎的母親和菱角的母親是同一個太姥娘的表姐妹,又嫁在同一村裡,更樂意親上加親。

    媒妁之言,父母之命。母親雖知道女兒喜歡的是河蛟,卻自作主張,和山虎的母親兩人一合計,便請了媒人、下了聘禮,硬把菱角許配給了自己的外甥山虎。

    當菱角知道娘把自己許給山虎而不是河蛟後,躺在床上不吃不喝,把山虎家的聘禮扔得滿地都是,還說娘若不把山虎家的親事退掉,她最終的結局不是跳河就是上吊!

    菱角打小沒了爹,菱角娘只有這一個獨生女兒,娘兒倆一直相依為命。娘見一向溫順的閨女在自己的婚事上竟是如此執拗,非河蛟不嫁,實在感到意外。生怕再逼,把閨女逼出什麼意外來,不得已,這才派媒人又把山虎家的聘禮送了回去。

    誰知,山虎把已經交換好的婚書揣在懷裡,硬是不肯退還。不僅如此,山虎家又格外加了許多的聘禮,並且派人冒著大雨,又給送了回來。還帶了話:三媒六證定下的親,無是無非的,想要退婚沒那麼容易。等到天放晴路能走時,大家到縣衙裡聽聽老爺的判定,才能算數。

    菱角娘沒了主意。正好,趕上這幾天一直下雨,莊子外的洪水眼見著一個勁地往上漲,出村的路沒淹在洪水裡了。

    事情也只能擱在那兒了。

    這時,河蛟和山虎等一干丁壯都被派到堰上,輪流值守護堰。

    河蛟和山虎原本一對要好的兄弟,為了這樁婚事,彼此已經不說話了。雖說山虎心裡也清楚,菱角喜歡的人是河蛟,可是,山虎也非常喜歡菱角。而且,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菱角娘又是自己的表姨,兩家又是正明公德的通過媒人,下了婚書和聘禮的,豈肯放手?

    如果是幾畝地幾頭牛的爭執,山虎想,自己是決不會和河蛟哥爭的。

    河蛟是個孤兒,他的爹娘十年前被一場大水泡塌了屋子砸死的。

    那天,湊巧輪河蛟在堰上看水,才算逃得一命……

    十年前的那場災難,使河蛟對洪水有著與生俱來的格外的敏感。

    這晚,他人在護莊堰上,眼瞅著堰外的水越漲越高,不知何故,突然有些心驚肉跳起來。

    其實,大堰年年修,年年加固,已經有十幾年沒有決口子了。在這之前,幾年裡,雨都比今年下得大,下得久,大堰都沒有出過大事兒。

    可是,他今年,今晚,河蛟突然感到心內有些說不出的慌亂和恐懼:菱角不會水,大堰一旦決口,水一旦漫過護莊堰,菱角想開門只怕都來不及了。

    他來到山虎跟前,望了望天,主動搭腔說:"雨怎麼還不停?"

    山虎見河蛟主動找自己說話,也望望天,又望望大堰說:"唉!但願龍王爺保佑吧。"其實,憑心而論,他覺得自己有一點對不起河蛟的感覺。畢竟,人家倆是自己相好的。可是,他心下就是捨不得菱角……

    河蛟問:"你餓不餓?"

    山虎抱著膀子說:"不大餓,就是有一點冷。"

    河蛟說:"我有點餓了,要不我回家拿些餅子鹹菜來。今夜只怕咱們得在這兒守一夜了。我順便給你捎件衣裳來。"

    山虎看著自己的腳說:"嗯。你去吧。"

    河蛟披著蓑衣,光著腳,一路趟著泥水,一路嘩啦嘩啦地回了村。

    河蛟進了村後卻沒有往自己的家趕,而是直接來在菱角家的院牆外——他強烈地預感到:今夜,護莊堰很可能要出事!他想提醒菱角一聲,門要半開著,千萬別睡得太死!

    來到菱角家時,他見菱角家的窗戶已經黑了。想叫門,轉而思量,天這麼晚了,人家已經熄燈睡了,非親非故的,一個大老爺兒們的敲人家孤兒寡母的門算怎麼回事?

    正在猶豫著,忽聽一陣喧響,河蛟一驚,往南一看,就見漆黑的夜空下,村子南面的堰堤那邊,明明晃晃的一片白光,伴著轟轟隆隆的響聲,朝村裡漫了過了。

    不好!潰堤啦!

    河蛟大聲擂著菱角家的院門:"啊!嬸子!快開門!菱角!快開門啊!決口子啦!"

    說話間,水已經湧到了腳下。

    菱角和娘打開屋門又打開院門時,水已經淹到了腿脖子上。

    此時,村裡早已是大人叫小孩兒哭的了。

    河蛟全身哆嗦著,急忙把自己身上掛的大水葫蘆和蓑衣繫在娘倆兒的身上。

    這時,水已經開始漫到了膝蓋。

    河蛟打小就水性極好,他扶著娘倆兒,一面劃著水,一面推著菱角娘兒倆,想把菱角娘兒倆推到沒有水不易沖蹋的村東拐彎那一段堰上。水是往北衝的,那面的大堰格外寬厚,又不迎水勢,一時半會兒的不會被沖塌,應該能逃得一時。

    劃著劃著,四周已經是汪洋一片了。

    菱角娘和菱角兩人掛在一個葫蘆上、飄在洪水之上,腳下早已踩不著硬地了,虛虛地浮在水面上,水沖過來時,不時沉浮一番。

    菱角娘又驚又慌地一面扒拉著水,一面流著淚說:"河蛟啊,今夜,菱角這條命是你救下的,大水下去以後,你就娶菱角當媳婦吧。你,你答應我,得好好替我護著菱角啊……"河蛟一面吃力地劃著水,一面說,"嬸子,你放心,我水性好,不會有事的!"

    河蛟在前面拽著葫蘆的襻繩,忽聽菱角驚叫:"娘,娘!啊——!河蛟哥,俺娘哪?俺娘哪?"

    兩人四處去瞅,一片汪洋裡,哪裡還有菱角娘的半點人影兒?

    河蛟流著淚,哄著又是號哭又是彈蹬著,要去找娘的菱角,心下明白:剛才菱角娘說的那話,一定是怕這麼大的水,一隻葫蘆漂不起三個人,到時誰也活不了。為了讓河蛟和菱角能夠順當逃出大水,所以,交待完那番話後,不知何時悄悄扒掉了掛在葫蘆上攀繩……

    河蛟抓緊了葫蘆帶,生怕此時亂踢亂掙的菱角也脫了襻,直到菱花哭乏、掙乏,一動不動地靠在河蛟身上再也哭不出聲來……

    不知過了多久、漂了多久,最後,兩人終於漂到一片山崖跟著,河蛟抓著樹根,把菱角拽到了崖上的一根長籐邊……

    雨停了,村莊啊房子哪裡還有影兒?大河改了道,方圓幾十幾都成了一片汪洋。

    河蛟帶著菱角,到處飄流,最後投奔到一個遠房的姑媽家,靠租少林寺的寺田為生……

    再說山虎,那夜等了半夜也沒見河蛟回來,後半夜時,忽聽一聲巨響,大水正好在離他幾十步遠的地方決了口。

    眼睜睜地就見那堰一段一段坍塌倒水裡。

    山虎雖說身上也掛著水葫蘆,可是,大水的力量仍舊可以把人翻到水底逃不出來。他拚盡全力跑到一棵大柳樹下,死死地抱緊老柳樹——這樣,即使柳樹被掀翻,人也不至於被捲到水底。

    轉眼之間,堰便坍到了腳下。劈頭蓋腦地,連人帶樹就被大水沖走了老遠。整個村子在他的面前生生地就成了一片汪洋。

    待水勢小一些時,山虎半趴在樹幹上,直漂了幾天幾夜,末了,被人打救到船上……

    水下了,路干了,山虎返回家鄉時,面前成了一大片望不到邊兒的水澤邊,哪裡還有村子的影兒?

    他聽說,他們同村在這場大水中逃出來的,只怕攏共不到十個人。而且,多是在堰上守堰,順著沒有塌的堰,才僥倖逃得一命的。

    山虎好歹平時也跟著爹學了一些正骨扎針拔火罐之流的手藝,懂得一點兒醫術。他開始試著為人治病販草藥為生。後來,他在東京洛陽街頭遇到了父親當年一個病人的兒子。當年父親去那家送藥,都是帶著山虎當幫手,一起去的。那人如今在大隋軍隊裡做了個不小的長官。在街上一眼便認出了山虎。當問起家中的事,才知道山虎一家全被大水沖沒了,眼下只剩下山虎一人獨自漂泊時,即刻便提攜山虎到了他的大營,做了軍中醫官的助手。

    山虎意外發覺菱角還活在世上,是在函谷關的那次廟會上。

    那天,他到關裡去買幾樣生藥,突然發覺人叢中有兩個很熟悉的人影,正在給一個小娃娃買糖仁兒。

    他追了上去,這才認出,原來,那兩個人竟然是菱角和河蛟,河蛟的懷裡還抱著一個兩三歲的小孩子。

    原來,他們兩個竟然還活著,而且,還做了夫妻!

    山虎看到他們兩個的影子時,雖說心裡又酸又苦的說不出是什麼滋味,可是,那時他還沒有滋生出要奪回菱角的心思。畢竟菱角是自己的遠房表妹,她能活在人世,不管怎麼說,好歹自己總算有了兩個親人。

    可是,當三人坐在一起,菱角流著淚說起那晚的事時,山虎聽著聽著,突然就變了臉。

    他把河蛟叫到背處:"菱角的娘是我表姨,菱角又是我未過門的媳婦兒,也是我表妹。你知道要決口子了,為什麼不提醒我一聲?憑什麼該你去救菱角娘倆兒?"

    河蛟說:"你心裡沒有菱角!你要有她,你會時時刻刻心裡裝著她的!憑什麼還要我提醒你去救她?"

    山虎怒不可遏,第二天,便帶著幾名士兵搶走了菱角。山虎對左右觀看的眾人說,他憑的是幾年前那一張水淹汗漬已經破舊不堪的婚約。

    河蛟無處說理。山虎是駐軍的醫官,他惹不起,更何況,人家手裡還握有一份婚約。

    大業八年,楊玄感和李密號令天下討伐楊廣。聞知楊玄感和李密大驀天下兵馬的露布後,河蛟把孩子放在嵩山腳下的姑媽家中,獨自連夜上路,悄悄投了李密的義軍。

    兩年後,河蛟隨部攻打函谷關。

    他已經聽說了:山虎所在的兵營,一直都駐守在城裡。

    頑勇作戰的河蛟,希望有朝一日建下功業,能夠重新奪回愛妻,很快便被晉為義軍軍官。

    函谷關歷來易守難攻,兩軍傷亡都很慘重……

    河蛟所在的兵馬終於破城而入。

    戰事結束後,河蛟找到了居住在城裡的菱角。

    一身重孝的菱角看到一身義軍打扮的河蛟,咬著牙說,"原來,山虎是被你殺的!你竟然還敢再來見我?"

    "菱角,山虎他不是我殺的。"

    "你做了亂軍的長官,還用得著你來親手殺他嗎?"

    "菱角,兩軍作戰,不關個人私仇。"

    "你遂心了不是嗎?"

    河蛟說:"菱角……聽說山虎死了,我心裡也不好受。"

    菱角突然流起了淚:"我也知道他不是你殺的。可是,他到底也算是你的手下人殺的。"

    河蛟無語。

    菱角拭了拭眼淚問:"你跟了叛軍,小寒呢?"

    小寒是僧豐的俗名,生在小寒那天。

    "菱角,我跟的是義軍,不是叛軍!百姓起義造反,那是朝廷逼下的。"

    菱角說:"河蛟,我一個女人家,也不懂義軍叛軍有什麼不同。我只知道,你們這一仗雖說勝了,城也攻下了,守兵也殺光了。可是,眼下整個天下還是人家大隋的天下啊。我擔心的是,哪天朝廷率大軍又殺回來了,小寒跟著你,必然也會遭到連累的……你犯那,那可是大隋律上滿門滅斬的重罪啊!河蛟,你若還念些舊情,就請把小寒送還給我,好歹總能保他一條命。"

    "菱角,我今天來,是想讓你跟我回去的。"

    "河蛟!山虎是死在你的人手下的,我再跟你回去,我還是人嗎?再說了,你犯的可是滅族的大罪啊!我跟你回去,藏到哪裡去?"

    "山虎不是我殺的!你不能把仇記在我身上!再說,當初,你是他從我身邊搶走的,如今,他已經死了,你為什麼不能跟我回去?"

    "河蛟!你一身尚難保全,難道讓我和孩子也跟著天天你流亡不成?"

    "菱角,昏君楊廣十惡不赦,大隋遲早是姓李的天下。如今,我跟著魏國公李密打天下,將來一定能封將拜侯的。菱角,現在我也有錢了。你跟著我是不會再受苦受窮了。"

    "河蛟,我們之間的緣份已經盡了!我只求你把小寒送給我,我真的不會再跟你走了。"

    河蛟沒料到菱角竟然如此絕情!多年的刀槍生涯,使他的脾氣也變得火爆起來,他忍不住吼叫起來:"你,你,你竟這樣無情無義?你還想再把小寒也從我身邊搶走嗎?"

    兩人正爭吵著,菱角和山虎十歲的兒子小寒忽地從屋裡抓起一把鐮刀,猛地就朝河蛟撲過來,一面大叫:"你殺了我爹,還敢欺負我娘?我殺了你!"

    河蛟又驚又氣,他一把奪掉小寒的鐮刀扔到房頂上,小滿又撲了上來,對著河蛟的手背狠狠地咬了一口!

    河蛟看著被咬紅的手,一面咬牙,一面不自覺地握緊了腰間的劍柄……

    菱角驚恐萬分地抱緊小滿:"啊!河蛟!他,他還小,他,他還不懂事兒,求你,求你饒了他吧!"

    河蛟黑著臉、咬著牙說:"你聽他說的什麼?我殺了他爹?我欺負他娘?我饒了他,等他長大了好替他爹報仇?"

    "河蛟,求求你,他不會的,我,我會把事情給他說明白的……"說完,跪在地上,竟給河蛟磕起頭來。

    河蛟跺了跺腳,怒氣沖沖轉身去了……

    河蛟又絕望又沮喪地一路返回大營,誰知,人還未進城門,卻見城內已經亂糟糟的一片,不知發生了何事?

    待回到大營之後,才得知,原來朝廷前往討伐高麗的大軍,聞聽後方楊玄感和李密叛軍已經攻入東京,一面詔命從高麗緊急撤兵,一面調集各路大軍朝東京一路撲來了……

    河蛟隨李密撤退的路上,便被朝廷大軍從四在八方團團圍困。這天半夜,在突圍途中,義軍被衝散,河蛟的胳膊也被隋軍砍了一刀,幸好乘夜逃走……

    河蛟帶著刀傷連夜逃到少林寺附近的龍溝村姑媽家中,第二天,率軍殺回東京的楊廣便滿天貼下佈告,下令捉拿所有叛軍。雖說姑媽家居在深山,河蛟仍舊擔心會被人告發而連累姑媽一家。

    他決定先把小滿送給菱角,然後遠走高飛——聽說魏國公李密眼下還活著,他決計隱名埋姓前往尋找。

    來到函谷關,他一人躲在城外的破廟裡,令小滿一人進城去找他娘菱角。不想,小滿獨自進了城,得到的消息卻是:菱角把兒子小寒送人之後,一個人掛了脖子……

    河蛟萬沒有料事情竟是這麼個結果!心想,一定是因為那天自己臨走丟下的那句話,使菱角誤認為自己會斬草除根,會派人來殺了山虎的兒子,所以才把孩子藏起來之後,自己掛繩自盡了……

    河蛟又悔又痛,臂上的刀瘡驟然巨痛起來!雖說臨出門時,姑媽從少林寺給他求來的有治刀創的藥,他卻拒不再敷用:事到如今,不如一命還一命吧!

    兩天後,半夜時分,他用滾燙的手叫醒了小滿,拉著他的手,從懷裡取出一個帶著體溫的月牙形銀鎖戴在他的脖子上,喘著氣交待:"小滿,爹要走了。爹有一件事要托付你:你憑著這半邊銀鎖,一定要尋到你同母異父的弟弟曹小寒……他今年十歲了,尋到他,一定要替你娘……好好照顧他……爹走了之後,你就讓你姑奶和你表叔送你到少林寺出家當和尚吧。記著,這一輩子千萬不要當兵,當和尚……不僅能為爹贖些罪,還能多活幾天……"

    爹去了,身上還給他留有十多的兩銀子。小滿用銀子給爹買了副薄棺將爹送走之後,按爹的囑咐,又回到了少林寺附近的龍溝村姑奶奶家,求表叔引自己到少林寺當了和尚……

    聽了僧滿的故事,僧豐早已泣不成聲了——

    在他的記憶裡,十歲那年,軒轅城被義軍攻破後,爹和所有的守城官兵盡皆戰死了……

    幾天後,家裡突然闖來一個義軍長官,不知何事突然和娘大吵大鬧起來。他以為那人在欺負娘,便舉著鐮刀就朝那人衝了過去。那人一把搶過他的鐮刀,握緊了手中的劍柄……

    "啊!小寒,小寒!河蛟!小寒還是個孩子,他不懂事兒,求你,求你饒了他吧!"

    那人咬著牙說:"饒了他,等他長大了好替他爹報仇?"

    正是這句話,僧豐把才把他當成了自己的殺父仇人。

    那人走後,娘把他摟在懷裡,又是發抖又是哭的:"天哪,你闖大禍啦。這可怎麼是好?"

    娘一面哭,一面匆匆收拾了一番,領著他從後門出去,順著一條小路一直跑到後山。

    娘領著他走到一座掩映於密林中的甘露寺。

    到了甘露寺門外,娘撫著他胸前的月牙形銀鎖說:"小寒,這個世上,你還有最後一個親人,他就在是你一母所生的親哥哥。這個銀鎖原有兩半,另一半在你哥哥脖子上戴著。他比你大三歲另一個月,你哥是打小跟娘走散的。兒啊,你一直都享著娘親娘疼,可是,你哥卻是打兩歲上就沒了娘疼娘愛,你一定要想法子找到他,替娘去親他疼他。兒啊,人常說,-一子出家,七祖升天-,娘今天送你出家當和尚,不為別的,就是指望你能替娘還清前世今生欠下別人的……"

    僧豐出家後,甘露寺的師父圓寂前,就把他送到少林寺,令他拜到慧瑒為依止師,專習護法武功,恰好和僧滿同師為徒。

    到少林寺後不久的一天,他又回甘露寺為師父祭叩時,遇到了一位上山還願的居士。攀談時,那位居士問他:"你在少林寺,你們寺院有個叫僧滿的,你可認得?"

    僧豐說:"當然!他是我的同門師兄,上個月,我倆才拜在同一位依止師門下,修習護法武功呢!"

    居士對僧豐一下子親熱起來:"噯呀,僧滿跟俺岳母家還有點親戚呢。俺是僧滿的表姑夫。俺聽岳母說,河蛟哥臨死前,非要他兒僧滿出家當和尚的。"

    僧豐忽聽"河蛟"二字,即刻便驚覺起來:河蛟?哪個河蛟?是當年娘說的那個河蛟麼?

    可是,天下重名重姓的也太多了。僧豐順便問了一句:"僧滿的爹為什麼一定要僧滿當和尚啊?"

    "說來話長,聽說,河蛟哥生前和什麼人有些未了的業緣,你們和尚不是有一子出家,七祖升天一說嗎?我想,他是希望僧滿出家,能幫他償清冤孽吧。"那個居士不想細說,僧豐也無從得知。但他當即便斷定了:僧滿的父親,也就是那個河蛟,當然是臨死心懷愧疚,才讓僧滿出家的。

    僧豐卻裝做有意無意的樣子,又打聽出了,曹河蛟是在五年前死的。

    可惜,仇人已死了!

    造化真是捉弄人啊!原來,殺父仇人的兒子,竟然是自己同門同師的師兄!

    可是,他哪裡知道:"殺父仇人"河蛟的兒子僧滿,原來也正是自己苦苦尋找多年而不得的一母所生的親哥哥啊!

    僧豐望著因失血過多、臉色蒼白的僧滿,記起了幾年前的一件事來:那天的天悶熱極了,僧豐約剛剛拜在同一師門門下的師兄僧滿溜到山門外的少溪河裡去游泳。他從甘露寺來到少林寺,人生地不熟的,師兄僧滿處處關照於他,沒幾天,兩人便形影難離了。

    那天,當他三下五除二脫去衣服,裸著膀子往河水裡下時,僧滿突然盯著他項上掛的月牙銀鎖,望定他的臉問:"這,這個,是什麼?"

    "哦,這是我娘留給我的。我是個孤兒,我爹是被一個叫河蛟的人殺死的!"

    "啊?"僧滿聽此言,覺得異常驚駭,"你你,怎麼知道是河蛟殺了你爹?"

    "我親口聽他說的:-放了他,長大後,好讓他替他爹報殺父之仇?-"

    "你親眼看到他殺你爹了嗎?"

    "聽我娘說,我爹就是死在亂軍手中的。"

    "兩軍交戰,不干私仇啊。"

    "怎麼不幹?他怎麼會認識我娘?我早就猜出來了:一定是他想搶霸我娘,才派兵殺了我爹的。可是,我娘寧死也不願跟他走!我都聽到了。"

    僧滿愣在那裡,半天沒有說一句話。

    僧豐又說:"我還有一個一母所生的親哥哥,我娘說,這鎖原是兩半,另一半在我哥脖子上戴著呢。"

    "哦?"

    "唉!我娘送我出家那天說,我哥從小走失了,讓我憑這半邊月牙鎖找他呢。唉,這茫茫人海,兵荒馬亂的,也不知我哥在什麼地方?我娘囑托我找他呢,我可上哪裡去找呢?"僧豐歎氣道。

    僧滿點點頭,又歎了歎氣:"唉!若是有緣,總會相遇相認吧?"

    僧滿對僧豐說,"其實,從那天以後,我這個當哥的一顆心一下子就碎了——那天晚上,你睡著以後,我悄悄爬起來,把兩半銀鎖拚在一起,流了大半夜的淚。望著熟睡中的你這個弟弟,不知道是認還是不認?認了吧,我竟成了你的殺父仇人的兒子;不認吧,爹臨死前囑托我的話,聽你的話,原來還有娘,看來,老人臨終前,都已悟透了恩怨無常,所以,都希望咱們兄弟兩人能相逢相親……"

    僧滿說,從那天以後,其實他一直都在想,怎麼找一個合適的機緣,和弟弟說一說上輩子老人們之間恩怨糾葛的來龍去脈?說明自己是他一母同胞的哥哥……

    不料,時隔不久,僧滿突然發覺——有一天,僧豐從山下回來之後,對自己的態度一下子就生硬起來。雖說他嘴上也沒說明什麼原因,可是,僧滿卻能從他眼睛裡時爾流露出來一種怨恨,一下子意識到了:僧豐很可能打聽出自己的身世了!

    從此以後,雖說在外面前,兩人並無異樣,依舊同吃同住,同修武同參禪的。可是,有時僧豐偶爾流露出的眼神,好像恨不得一口生吞了自己才解恨。

    後來,僧滿才知道,原來僧豐竟是從自家表姑父嘴裡得知了自己父親的名字!

    僧滿不知道娘臨死前究竟對弟弟說了些什麼話?他也不清楚,弟弟是不是知道自己正是他苦苦尋找的哥哥?直到不久後的一天夜晚,他無意聽見僧豐跪在佛前祈願,才知道原來僧豐只知自己是他"殺父仇人"的兒子,卻根本不知道自己同時也正是他苦苦尋找的親哥哥時,僧滿越發震驚了!

    僧滿也實在想不通,娘為什麼沒把這一個真相同時也告訴僧豐?

    僧滿心煩意亂。他坐禪,練武,念佛,誦經,拚命勞作。設法躲著僧豐。

    可是,一切都無法使他真正平靜下來。

    末了,他找到皈依師志操,把事情的原原本本地告訴了師父志操,求師父能幫自己點亮心燈,摒卻煩惱。

    師父志操沉吟良久後,闔目說:"機緣一到,心燈自明。"

    僧豐聽了哥哥的話,越發淚流滿面:"原來師父也已知道此事?唉!你們,你們竟都不肯對我挑明真相!哥,你就不怕我會誤傷了你的性命?"

    僧豐突然嗚咽起來!

    其實,他也看出來了:以往他每次挑釁,不知為何,哥總是不動聲色地讓著自己。哥的武功高自己一層,所以才能做到既可自防,又不致在過招時傷及到他。

    而且,原來爹娘之死的實情,根本不是自己所猜測的那樣!

    唉!事到如今,一切都已緣化了。

    僧豐撫著哥的手說:"哥,你快些好吧,好利索了,咱倆就可以一起去給娘上墳去了。"

    僧滿握著弟弟的手,使勁握了握:"嗯!娘的在天之靈一定會高興的……"

    "嗯,哥,咱還要為咱們的所有親人念幾天的無量壽經,超度他們的亡靈不在受煎熬……"

    極少流淚的僧滿,聞聽此言,突然把手埋在弟弟掌心哭了起來……

《十三棍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