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入秋的知了一聲連一聲地聒噪,直叫得人心發躁。

    方丈室外,從近午一直等到日頭偏西的慧忍早已急得喉嚨冒火了。他不知師父這場禪究竟要坐多久?眼見已過了正午,師父仍未收功用飯,會不會又入定了?師父過一段日子便要入定幾日。往往一坐就是三天三夜,更甚者有時還能坐十幾天。入定期間,他人一律不敢打擾。

    如果真遇上師父入定,自己可就慘了!慧忍再次探頭朝屋內望了望,師父還是那般端端正正地打坐在蒲團上。他嘴張了張卻沒敢叫出聲來。

    「師父!」慧忍望望天色,再也按捺不住,終於鬥著膽子叫了一聲。

    師父仍舊沒有動。

    其實,合目打坐在蒲團上的大禪師,早就知曉慧忍等在外面多時了。小伙子聞聽山下官府招兵納將,兩天來已是第五次纏著他要求打出山門、下山應選了。

    「師父!」門外,慧忍決定豁出去了!聲音不覺更大了些。

    慧忍看見大禪師在屋內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又長長呼了一口氣,不覺心內一喜!接著就見師父那灰色海青下瘦削的雙肩微微地動了動。

    師父終於收了功,然而仍舊還是那麼坐著問道:「門外來者可是慧忍?進屋說話吧。」大禪師的聲音發自丹田,彷彿來自天國一般,幽深,神秘,令人頓時神清心安。慧忍小心邁過門檻進到屋來。

    屋內很陰涼,很寧靜,挾著一股淡淡的山林草葉和苦艾葉子的氣息。慧忍小心翼翼地在師父身邊的一個蒲團上也趺坐下來。

    「何事如此焦急?」師父一動不動地合目而問。

    「師父,弟子今天打攪,還是為那件事。弟子想下山應徵,效命沙場,殺敵保國!」慧忍觀察著大禪師的臉色,悄悄扯著衣角拭了拭臉上有些涼津津的汗水。

    大禪師毫無表情地說:「既入佛門,休要再問紅塵之事!」慧忍道:「師父,無國便無寺,無寺僧何歸?如今國家遇難,百姓流落,出家人當以慈悲為懷,捨小家而保國家,捨我身而保黎民。故此徒兒才敢請師父允准弟子下山,為國效勞,為民解難。」「休得胡言,快坐禪去!」慧忍有些急躁了:「師父既不准弟子下山,練練拳腳功夫保家護寺足矣!何苦還要徒兒研讀兵書,修習醫術內功,馬上馬下地操練長短兵器做什麼?」「休得胡言,快坐禪去!」「師父若不准徒兒的請求,我便不起來了。」「這是執著?」「師父執意不許弟子下山,莫非不是執著?」大禪師道:「就算我答應放你下山,按寺院祖師留下的規矩,以你眼下的內功和外力,只怕也難打出這三道山門去!」「師父何不令徒兒試上一試?即令打不出去,弟子也心服口服。」慧忍道。

    師父點頭說:「好吧!不讓你試一試,恐怕你也不曉得什麼叫天高地迥、法力無邊。」慧忍喜得一頭叩在地上,說了聲「謝師父成全」,便一溜煙地去了。

    果然應了翠鐲上的預兆——第二天天還未亮,慧忍便聽到寮房外傳來了淅淅瀝瀝的雨聲。

    慧忍一個跟頭躍起,卸掉腿上和臂上的沙袋,繫好板帶和綁腿,輕快如飛地穿林過廊,來到後面的拳殿練了一套羅漢十八掌,準備今天的山門大戰。

    慧忍雖自幼喜好武功,然而自入寺以來才知道什麼叫做山外有山,三年來發憤練功,從不敢懈怠。他平素兩腿和兩臂各綁了一二十斤的沙袋,就連睡覺、上殿、打坐和幹活時也很少卸掉。加上師父私下傳授的易筋經和洗髓經,武功漸漸如添神力。眼下,就連寺裡功夫最好的十多位師兄合起伙兒來都無法擊敗他。

    因而,他對今天的山門之戰充滿了必勝的信心。

    雖說是在雨天裡,師父仍舊挑選了四十八名寺裡武功一流的徒弟,在三道山門前各布下不同陣法阻截慧忍。

    第一道山門前。

    雨中,十六位武僧呈矛頭狀列陣,手持一色護寺所用少林棍,嚴陣以待地攔擋在慧忍面前。

    慧忍在兵器架上選了一把長劍,見眾僧在細雨之中齊刷刷地挺立那裡嚴陣以待。他深深地呼了口氣,雙目炯炯地望定眾僧。

    風在樹頂翻來扯去彷彿飄揚的亂髮,天上的雨雖下得不大卻很稠密。十六位武僧的衣服已被雨淋濕,個個卻是興致高昂。他們都在寺裡習了一身的好武藝,哪個不曾做過煙蓑雨笠、行俠天下的男兒夢?然而,一將功成萬骨枯,這世上又有幾人能百戰不死、在刀劍叢中活下來並流芳青史的?山寺裡清規戒律一重又一重,所以雖個個身懷絕技,卻並沒有誰敢真的在寺里拉開架勢拚個你高我低,今天倒是遇上一回施展身手的好機會,加之這次把守山門攔擋慧忍又是大禪師親自布下的陣法,哪個不肯用心搏擊維護山門?慧忍這裡剛一舉劍,眾僧那裡便迅速地閃挪合圍,頓時如浪谷沖礁般前浪後浪、你攔我截地把個慧忍圍了個水洩不通。

    慧忍手中長劍的劍芒,於風雨中閃爍著逼人的寒光。起初他還覺得全身有點顫抖,但這不是因為冷或因為怕的緣故,這是一種大戰來臨的緊張。這場廝殺於他來說雖無傷亡之嫌,卻依舊是一場生死之爭!不靠實力打出山門,即使能逃出去也是師出無名。不僅會受到山寺懲治,也會為人奚落和唾棄。因此,他必得不顧一切地拚命廝殺、光明正大地打出山門去,唯其如此才能得到世人的敬重和承認。

    他退出陣法,打坐雨中,習慣地默念了幾聲佛,覺得心神稍得安撫。

    驀地,就見他一躍而起,再次衝入陣中。十六條少林棍左攔右躲,上劈下掃,最後一齊合力架住了他的劍身,直如泰山壓頂一般壓得他無法動彈。他狠命地往外抽劍,孰知那劍竟似被鐵水澆鑄了一般紋絲不動!他再次運足力氣,拚命地往外猛然拔劍,不提防眾僧此時一齊閃開!驟然失重,加之路面經了雨水,腳下一跐一滑的,慧忍一下子被閃個趔趄,踉踉蹌蹌地往後倒退了好幾步!好在憑著站樁練就的功力,總算沒有跌倒。眾僧見了禁不住哈哈大笑。趁眾僧一時松怠,慧忍靈機一動,反轉身揮劍就砍!眾僧趕忙攔截。慧忍憑著蠻勇,加上身段靈巧、左突右殺、上劈下刺,終於打散了第一道山門的陣法。趁眾僧猝不及防之際,他驀地跳出陣圍,闖出了第一道山門。

    這般激烈拚殺近一個時辰,慧忍明顯已有些疲累的感覺了。此時,已不知身上臉上哪是雨水、哪是汗水,但他看自己的僧衣在風雨中冒著縷縷的熱氣。

    他略略坐在第一道山門外的石礅上歇了一會兒,心想:平素自己也曾和這些師兄師弟一起對練過,自己一人鬥他們十幾人,加上自己單獨跟師父學的輕功、內功,也不過一刻鐘就能戰敗他們。今天這是怎麼了?轉而悟出,這些師兄師弟今兒並非只憑著身上的武功和自己打鬥的,而是借了師父的陣法威力。

    慧忍坐在那裡喘息片刻,覺得體力略恢復了一些,跳起來換了一桿鐵柄長槍,幾步跳下山門青石台階,繞過大殿,走過一段長長的甬道來到了第二道山門前。

    第二道山門前的十六位師兄弟,此時擠在門廊的簷下,正一邊避雨一邊等著他呢。他們身上的僧衣都被雨淋得濕漉漉的,緊巴巴地貼在身上。見他一露面,眾僧抱著膀子站在那裡望著他嘻嘻地笑。

    慧忍因見這十六位僧眾個個赤手空拳,心下舒了口氣:他們手無寸鐵,卻來和自己的鐵柄長槍對陣,自己怎麼著也能佔些上風。

    此時,雨越下越大了,猶如萬千個水瓢一起從天上往下潑水一般,嘩嘩地傾倒在寺院各處的甬道上、房頂上和禪林間,匯入兩邊的馬道,最後一路朝山門湧去,聽上去又急又響,仿如山洪暴發時少溪河的喧響。

    慧忍手中的這桿長槍,實心鐵柄,長八尺,重幾十斤。平素之時,師父常常親自教習他操練馬上長槍,告誡他兩軍交戰之際,長槍是馬上實戰所用的攻擊性長兵器,也是每一個馬背上的軍官必修的兵器。實戰時不僅可刺,還可當棍用。對付單個敵兵將領時可直刺,襲擊成群敵兵時,也可以棍術而用。

    今早起來,慧忍把長年累月繫在胳膊和腿上的沙袋全都卸掉了,今天舉手投足、舉劍持槍竟似拿著撥火棍一般輕鬆。腳一沾地,稍一用力便感覺一跳老高。

    他來到眾僧面前,把一根幾十斤重的鐵柄長槍在手中很是輕鬆地耍了兩耍,想從聲勢上先鎮一鎮他們。

    眾僧站在那裡,卻像看耍猴似的樂呵呵地望著他笑。

    他驀地跳了起來,手中長槍電一般橫掃眾僧。

    眾僧迅疾列成了滿弓陣勢!慧忍立馬就感覺到:自己大錯特錯了!甭看這十六位師兄弟個個赤手空拳,其實,比起頭道山門,無論是佈陣氣勢還是眾僧的功夫勇武,皆遠在先前那群師兄弟之上!慧忍不覺一驚,立時便有些躁意泛了上來。他咬了咬牙想:「不能手軟!哪怕手中這根長槍傷了幾個師兄弟的皮肉也在所不惜,今天必須打出山門去!」他突然以猛虎下山之勢,操起八尺長槍朝著眾僧頭上且掃且砸、連挑帶刺地狠狠掄去。

    眾僧卻不急不躁,步步為營地躲、閃、攔、截。一入陣中,慧忍的八尺長槍彷彿成了誤入蛛網的蜻蜓一般,一下子就被巨型的蛛網給粘住了,軟綿綿地瞎撲騰,竟一點也使不上勁來!稍未留意,手中的長槍便被眾僧的拳腳給踢飛出陣了。

    丟了長槍,慧忍倒也沒有氣餒——自己的少林拳腳功夫也算得一流。如此,倒也不用擔心長槍會刺傷誰了。他和眾僧整整戰了近一個時辰,雖說眾僧時閃時挪,然而你上他下,慧忍始終也沒能打亂他們的陣法。

    這二道山門守得竟比鐵鎖還嚴!躁亂的慧忍漸漸亂了步法,全身上下也開始實實在在地著了師兄師弟們不少拳腳。

    看看人家,個個臉上仍舊笑嘻嘻的,自己卻已是筋疲力盡、頭昏眼花了。十六位僧眾使起幻影閃電之法,六神散亂的慧忍身子跳起來抬腳一掃,誰知腳下一滑,竟然「撲」的一聲跌倒在一旁的馬道上,弄了一身一臉的泥水。

    眾位師兄師弟哈哈大笑起來。

    二師兄慧永走過來,一邊攙他起身,一邊低聲道:「阿彌陀佛!師弟,山門真那麼好打的話,只怕俺早幾年就打出去了!打山門,憑的可不僅僅只是頑勇和武功啊!」慧忍又羞又愧,好在那一臉的淚水和雨水混在一起,外人看不出來。

    其實,慧忍曾聽師父說過:少林功夫中最不易攻克的就是群體佈陣。因為少林陣法的每一個佈陣都是按禪機佛理設下的,必得悟透相應的「話頭兒」後,才能闖破陣法的迷宮。

    這正是少林武術禪武結合的威力。它是佛法大海的凝練和個人實力的合一,是一人一僧與禪武智能的大圓融。只有個人的武功和禪悟達到最高境界時,方能破譯出個中謎底,繼而如入無人之境……羞愧難當的慧忍回到寮房後,蒙著頭躺在床上整整兩天沒說一句話、沒吃一口飯。

    按照寺裡的規矩,至少在一年內,他是沒有機會再打山門了。即使他悄悄跑出山寺去,因為沒有大禪師所頒的憑牒,他是不會被人承認的。所以,由少林方丈親手所頒的那份下山憑牒,正是少林方丈承認該弟子的文經武緯達到境界後可以任意出世入世、將兵打仗的一種榮譽。

    此一敗,令慧忍沮喪到了極點!時下的朝廷中,上品無寒門、下品無士族,自己不過是一介農家子弟,只有通過沙場殺敵、建功立勳這唯一一條路子,才能一步步最終實現他的那個夢想……然而山門一戰,證實自己的禪武功夫毫無疑問還沒有達到爐火純青的地步。如此即令到了陣前的刀劍叢中、箭弩雨裡,自己果真能夠身經百戰而不死並最終建下蓋世奇功嗎?心神俱灰的慧忍悄悄來到空寂無人的寺外,抬頭仰望浩茫的夜空和夜空中點點繁星,驀然發覺:自己距離那個美好的夢,竟是那般的高浩緲遠和茫茫無涯。眼下,憑著自己一個宮中乳婦的兒子,想要實現那個驚人的夢想,莫非果如娘所說的拼盡一生都是無法走到盡頭的嗎?慧忍覺得身後似有人走來。他轉臉望去:原來,師父不知何時已站在他身後。師父那蒼老而清的臉龐,在清銀的月光下愈發顯得悲憫而慈祥了。

    慧忍百感交集,熱淚滾滾。

    師父伸出右手,輕輕地擦去慧忍掛在臉上的一滴冷淚:「徒兒,山長水闊,前路杳緲。機緣未到,鐵未成鋼,強求何益?」慧忍驟然跪在地上,伏在師父面前哽咽道:「師父,徒兒明白了。徒兒決不辜負師父的厚望。」師父點點頭,合目合十持號:「阿彌陀佛……」師父左臂那只空蕩蕩的袖子,在晚涼的夜風中微微飄逸著……

《斷臂方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