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春去秋來,轉眼又是一年。

    武帝如今身體康復,大軍也得到了休養生息,武帝決計再次對北齊發起討伐。

    武帝召集六軍將帥於太極殿:「諸位愛卿!朕自去年動兵逢疹疾發作,不得一舉蕩平齊寇。據朕去年率軍攻入齊境具見敵情,看彼行兵幾同兒戲一般!齊國至今猶不知反省,朝政愈加紊亂,肆吏酷政也日益橫行,百姓生計潦倒、朝不保夕。朕決定再次全線東征。」孰知,諸位將軍因見大周已經攻克了齊國近半的城池土地,六軍將士也因連年征戰,多生厭戰之心。加之又逢秋寒冬至,紛紛奏請再休養一冬,待明年春天再戰。

    雄心勃勃的武帝一字一句地說:「此時之齊,天欲滅之。天與不取,必遺憾悔。機不可失,時不再來!朕伐齊之意已決!若敢有以厭戰之心影響我軍士氣者,朕必以軍法處置!」秋高氣爽,草黃馬肥。

    鼓樂雄渾,六軍待發。武帝金甲銀盔,縱馬遍巡六軍慰問將士。每到一處,高呼該軍主要將帥的名字,親自下馬,或為其繫帶叮囑幾句,或撫其肩膀安撫一番。見將士的坐騎瘦弱者,就把自己的坐騎賜予將士;見哪個戰袍破損者,便脫下自己的戰袍親自披上。又將自己的盔甲長劍分賜予眾位將官。

    六軍將士們熱淚滾滾,一時群情激昂士氣勃發,山呼萬歲之聲直衝雲霄。

    大週六軍在武帝率領下一路克敵陷城、進逼齊都之際,齊國國主高緯卻正攜著愛妃馮小憐和諸位王公大臣,在天池一帶出獵宴游。

    從早上到中午,齊軍前線接連三次羽檄飛報:大周軍已連著攻陷了好幾處齊國城池,各地紛紛告急求援。傳報的校尉因前方危急、急等援兵,忍不住連著催促陛下調兵增援。

    齊國國主高緯見愛妃小憐今天又是學弓弄箭、又是騎馬打獵的,好久沒玩得這麼開心、笑得這般暢快了,實在不忍掃了她的興,因而對校尉的幾番催報都沒有理會。

    齊國丞相高阿那肱見傳書的校尉再一次催促時,不覺怒聲呵斥:「邊鄙小城與鄰國之爭是朝廷常有的事。陛下日理萬機,好不容易才有時間出宮陪娘娘遊獵休閒片刻工夫,你幾番催促,是何居心?」傳書的校尉諾諾後退,不敢再催。

    如此,一直拖延到黃昏之時,羽書再次火急飛報,言說平陽失守,大周軍隊正乘勝縱深進擊之時,齊主才感到有些吃驚了。本想暫停遊獵、回宮商議調兵增援之事,怎奈愛妃馮小憐仍未盡興,拉著齊主非要陪她再殺一圍不可。

    齊主不忍不從,躍馬馳騁,又陪她圍獵了一個時辰。獲了幾頭花鹿野雉後,小憐有了乏意,這才肯回宮歇息。

    直到此時,齊主方得脫身與眾位王公商定增援兵馬,立即調集各軍迎擊周軍。

    第二天天亮,齊主派宰相高阿那肱率軍先行去攻奪平陽,自己與小憐一起乘朱輪華車隨後而行。

    武帝聞知齊主率援兵奔平陽而去,也急忙率軍向平陽進發。

    齊國數萬援軍先行趕到平陽城外,因幾番攻克不下,便合力在城外掘通了一條地道,將火藥塞進點著,驟然將城牆轟陷了數丈。

    正當齊軍要乘勢攻入城中時,卻被剛剛趕到的齊主一聲喝住,下令暫停攻城。

    齊軍將士一時皆愣在了那裡:兵貴神速,國君為何在此關緊之際詔停攻城?眾將士哪裡知道,原來齊主和馮妃的御輦匆匆趕到平陽城外時,齊主要攜愛妃一起觀看大軍是如何攻城的。只因小憐一路跌宕、滿臉汗水,不想衣妝不整地出現在將士面前。

    齊主只好答應等她補妝更衣後,再在眾人之前露面。

    馮小憐在左右的服侍下,在龍輦裡換上了一身大紅錦繡的緗羅長裙,藕荷色披風,重新鉛華胭脂地補好新妝後,才扶著宮人的手緩緩下了龍輦。

    孰知,就在馮妃剛才補妝更衣的當兒,被齊軍轟塌的城牆缺口已被大周士兵合力用木柵堵了個結結實實。待齊主攜著妝容一新、光彩照人的馮妃出現在眾人面前要觀賞攻城壯景時,齊兵早因誤失戰機,無法衝入城中了。

    雖一時不得攻入城內,但齊國的幾萬大軍已將個平陽城裡三層、外三層地圍了個水洩不通。齊主欲令將士仗著數倍於大周的兵力強行攻城時,又怕城上大周軍隊的弩箭射中了愛妃,於是特令軍士抽出攻城所用的雲梯木板,專門築造了一處臨時遠橋,與馮妃一同登上遠橋遙觀攻城場面。

    孰知,齊主與愛妃剛剛踏上遠橋尚未立穩,只聽「轟」一聲巨響,遠橋驟然坍塌了好長一段。所幸齊主和馮妃兩人未曾跌下橋去。

    守衛在平陽城內的周軍雖頑強抵抗,難抵齊國大軍壓境、反覆攻撲不停,終因寡不敵眾而失守。

    平陽城護城河外,被齊軍俘斬的近萬大周傷殘士兵血流成河,浮屍橫疊。

    周武帝集合了八萬兵馬,一路急行直逼平陽的消息傳來時,城內的齊軍在城外挖了一個寬大的鴻溝,在溝北陣列眾兵,倉皇據守。

    武帝命齊王前往勘察敵陣。齊王稟奏:「陛下,齊兵雖多,卻無鬥志;我軍足以破敵,請陛下詔命一戰,我軍定可一舉盡滅!」武帝詔命進攻齊軍,但因溝闊數丈,無法逾越,周軍便在溝這邊叫陣擂鼓,齊聲喊叫齊軍是「烏龜」,以激齊兵出城而戰。齊兵也在城牆上還罵不已。兩軍相峙久久卻不得一戰。

    齊主在城內窺望少許,見城外黑壓壓數萬大周將士把個平陽圍得水洩不通,又想平陽城內如今突然多了這麼些吃飯的人馬。一旦糧草斷絕,進退不得之時可怎生了得?於是驚恐地詢問左右:「如此陣勢,可否一戰?」齊國宰相高阿那肱道:「陛下,我城內守兵雖眾,士氣卻遠低於周軍,不如罷戰為上。

    臣請陛下趁夜突圍,先撤出平陽、退守高梁橋,以逸待勞。」高阿那肱話音未落,諸位武將卻已耐不住了:「陛下!彼亦天子。我亦天子。他們遠道來犯,我軍怎麼反倒據塹示弱?豈不讓人小看?」齊主思量眾將之言頗有道理,於是便令軍士填滿溝塹,誓與大周軍決一死戰。

    武帝見齊軍中計,不禁大喜,急忙麾動三軍殺向齊軍。鼙鼓號角,兩軍相交,一時廝殺吼叫、刀劍相撞聲如雷如濤。

    齊主高緯此時仍與馮小憐並騎觀戰。坐在馬上的馮妃第一次觀戰,不懂戰事。因見周軍一時來勢兇猛,齊軍似乎難以招架,一時向後倒退了數步,馮小憐驟然花容失色,指著齊軍大聲驚呼道:「啊!敗了!敗了!」隨行眾人聞言,驟然擠成一團。齊主擔心亂軍之下傷了愛妃,一時顧不得辨明戰事勝敗,也顧不得率軍督戰,急忙令手下衛士殺出一條血路,倉皇逃出平陽城直奔高梁橋方向逃去。

    齊軍見陛下丟下平陽一路奔逃而去,也紛紛相隨逃命。

    武帝獲悉齊主逃走的消息,當即率大軍窮追不捨。大周將士一路所經之處,遍張露布,詔告齊國軍士:「凡主動納降獻城者,無論將官士兵,皆以功勳大小而封爵晉職。」如此,齊主在前面一路逃奔,大周軍一路追後,遇城克城,逢敵克敵。沿途道旁,不時可見齊國逃兵隨手丟棄扔掉的軍輜甲仗諸物堆積如山。

    逃到青州附近時,齊主驚魂甫定地往後一瞅,只見身邊只剩下了幾位嬪妃和數十名王公大臣以及親隨武士。

    齊主望著一臉疲憊、花鈿斜落卻更顯楚楚動人的小憐,不覺握著她的手兒垂淚道:「愛妃,連累你跟朕受苦了……」馮妃也禁不住嗚咽道:「陛下如此垂憐臣妾,臣妾願與陛下同生共死……」待倉促逃進青州後,齊主雖命嚴閉城門,但知大勢已去。為了保住一條性命,不得已著人交出了乞降書和傳國玉璽,情願率太子嬪妃並諸位屬僚歸降大周。

    至此,大周國經過父子兩代的努力,從當初僅僅據守北魏一個州的地盤,到後來南戰梁陳、北討吐突、東伐偽齊,以少勝多,以弱制強,再到漸漸與北齊並雄中夏。末了,又接連兩年大舉進兵,終以生擒北齊天子、太子、眾嬪妃和朝中諸臣而結束了戰事,實現宇文氏兩代二十多年統一北方的夢想。

    在山巔隱蔽修行的慧忍,很快聽說了大周公主棲身庵寺的消息。

    他當即料斷:母親肯定和公主在一起!雖知公主和娘出宮修行,宮中肯定有所關照,但公主畢竟是在金碧輝煌的皇宮大內長大的。如今因為自己,從繁華的京都皇城跑到這山間古寺來。他如何能忍心看著她也開始這種離群索居的苦行日子,忍受著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清冷和孤寂?慧忍感到了莫大的無奈和悲愴:自己是個男人,卻不能給心愛的公主以希望;為人子,卻不能盡孝父母膝下;為武將,卻不能效命沙場、禦敵報國。受師父臨終之托,身肩復法大義,卻又不知機緣究竟在哪年哪月、要等幾生幾世?他的胸口又開始作痛起來。他滿臉冷汗地忍痛念佛,強令自己靜坐禪悟,以排解難耐的身心之痛……然而,一想起世上自己最親近的兩個女人,這會兒正在狼蟲出沒的山野古寺度日時,每每都抑制不住要衝下山去的慾望。可是,每次一走到下山的崖口時,他都咬咬牙強迫自己重新返回山頂。

    白天,他持號念佛、禪坐入靜,要麼就拚命地砍樵、練武,勉勵自己一身所繫的復法大義,倒也活得很有定力;然而到了夜晚夢中,母親慈愛的微笑、公主幽怨的眸子每每闖入他的夢境。當他從夢中突然驚醒,耳聽洞外山濤的吼響,眼望漆黑的巖洞,一種突如其來的淒涼便會驟然襲來。

    此時的他會感到極度的孤獨和虛弱,發覺自己原來竟是恁地渴望母親和公主能守在自己身邊。他想,如果此時公主真的就在自己身邊,那麼自己多年的修持、所有的定力,恐怕霎時便會被巨大的情愛洪水驀然衝垮……在苦痛和彷徨中煎熬了幾天後,慧忍終於決定下山去看看娘和公主。下山前的頭天晚上,慧忍在釋迦佛祖像前趺坐了整整半夜。他祈求佛祖寬宥自己的凡塵之心,他怕自己再撐幾天不下山的話,公主和娘一定會自己尋到山上來的。

    他不能讓娘和公主再山高路險地一路跑到山上來尋找自己。

    他把平素在山間採集曬制的野蔬、山菇、野果之類裝了滿滿的一袋子,留師弟慧悟和慧定在山上看家,自己翻過兩道山梁,順著一條羊腸小道一路來到初祖庵。

    正值三四月的陽春天,頭頂的太陽曬得人昏昏欲醉,漫山遍野的樹林草葉染得滿眼是綠。千崖萬壑的野槐花、杜鵑花乍開初放,一串串、一簇簇地綴在山林枝葉間,空氣中飄滿了帶著絲絲甜味兒的花香。

    這是前朝魏孝文帝年間建下的一處皇家尼寺。

    寺院兀立在三面靠山、一面臨河的山岙子間。禪院內古木參天,綠蔭森森。院子不大,亭台樓閣卻也整齊。慧忍興致盎然地站在寺外看了一會兒山野林色,然後轉身來在山門前。他見一個守門的小沙彌正坐在山門前的石礅上打盹,正要上前問明公主是否就在寺內修行時,卻見那小沙彌有些面熟,一時猜不出在哪裡見過。

    想了一會兒,才驀地記起:原來,這位守衛正是娘娘的心腹侍衛何泉,年前他曾和另一位衛士一起陪公主上山。只因當年是一身宮中武士的打扮,眼下換成了出家人衣著,一時竟沒認出來。

    何泉倒是機靈,一眼便認出了面前的慧忍。他一邊笑呵呵地問了好,一邊領他來到後面公主和奶娘憩息的寮房。

    娘明顯比以往見老了。翰成見到娘,未及說話,先跪在地上磕了幾個頭,仰臉叫了一聲「娘」便哽住了。

    娘的鬢角有了不少的白髮。

    慧忍情知娘親這幾年一直為自己操心擔憂,吃了太多的苦。想想娘親一天天老了,自己卻不能守在娘身邊盡人子之孝,不禁悲愴難忍,又怕觸及娘也跟著傷心,強忍著心酸和淚水,呵呵笑著把話岔開。他想起自己為娘和公主帶的野果,忙打開袋子,又是為娘剝核桃仁兒,又是讓公主嘗自己在山上采的野果。又說起了兒時和妹妹爭嘴吃的事兒來,一時便逗得娘開心地笑起來。

    如此,雖說三人各自都有滿腹的心酸,卻都有意不去提及,各自都揀些開心的事來說。

    在寺庵裡,慧忍一刻也閒不著。不是幫宮人推磨澆園,便是幫武士打水劈柴。兩天下來,上自老尼管家,下至廚子宮人,竟沒有一個不喜歡他這隨和勤快勁兒的。

    娘見兒子雖說瘦了些,看上去依舊還結實。更喜的是,兒子的神情中竟沒有一點的憂傷。雖身著僧衣,卻和當年一樣,不拘幹活吃飯都是生龍活虎的。心下不禁感念佛祖:雖說做了和尚,可作為當娘的一點私心,覺得實在要比做那什麼將軍都尉的,整天刀劍叢中九死一生強多了。

    母子單獨在一起時,慧忍仍舊求娘勸說公主,在山上住一段日子仍舊還是回宮去。

    說起自己,因當年師父有遺托,大義在身,佛法一日不復,道場一天不興,自己便不能重回俗世。如此,怎麼敢耽擱得公主一世清冷卻又是遙遙無望?娘歎氣流淚說,公主那性情,只怕誰也勸不動。

    大半輪月兒漸漸浮出了少室東山時,山林和禪院即刻便灑滿了清銀似的輝光。夜風吹拂著門前的古樹,滿樹新葉嘩嘩啦啦地喧響,和著牆外四周的山溪流水、遠處的杜鵑啼聲,山寺越發顯得寂寥幽邃了。

    慧忍在寮房陪娘和公主說了會兒話,見天色不早,便告辭娘和公主,來在客房別院。

    他覺得身上有些燥熱,便搖著轆轤打了一桶水上來,然後在院中沖了沖涼,只穿了件羅漢褂,兀自趺坐在月光下禪定片刻。當站起身來正準備溫習一番武功時,一陣晚風伴著淡淡的野槐花的芳馨撲面拂來。抬頭看時,就見賀公主不知何時已飄臨到了客院。

    朦朧月下,賀公主一襲玉色長袍,幽姿逸韻仿如梨花溶月。她站在那裡,半晌不作一語,若夢若霧的眸子幽幽忽閃著。

    慧忍定定地望著公主,一時竟不知說什麼才好。

    夜風有些大了,呼獵獵吹拂著公主的衣襟,有蕙草淡淡的芳香從她裙袍上拂揚而來。

    慧忍仿如喝多了酒一般,飄飄然竟不知此時是天上人間還是幻象夢裡……時光彷彿倒流,兄妹倆又回到了往日兩小無猜的童年,回到了山城的農家小院。

    娘、妹妹、奶奶,還有故鄉四月野槐花飄香的月夜,林叢杜鵑的陣陣啼唱,吐著幽香的鳳仙花,泛黃的杏子和棗兒……那一刻,他幾乎無法自持了,好想把面前這令自己輾轉相思、魂牽夢縈多年的人兒擁入懷中。

    「阿彌陀佛……」就在渴望將要衝破定力的一剎那,翰成急忙雙手合十,全身戰慄地連連低聲持號。

    賀公主卻如驟跌冰窟,叫了一聲「翰成哥……」便哽住了。

    「阿彌陀佛……公主……這麼晚了,可有事嗎?」翰成強令自己鎮靜了下來,口氣顯得淡漠而客氣。

    賀公主幽怨的眸子令慧忍心碎。他垂下眼簾,令自己默誦佛號……過了一會兒,賀公主走近慧忍一步,咽著聲兒又叫了聲「翰成哥……」便哽住了喉,就見她滿眶的淚珠兒一時骨碌碌便跌落下來。心內情知翰成哥因寺規所拘,不敢造次。可是,久久的別離和思戀,好不容易才有今夜此時的相見,她決計不管什麼矜持自尊、寺規佛律!她驟然撲到翰成懷裡,緊緊地抓扯著他的衣襟和臂膀。因壓抑的激情、酸楚的悲咽糾纏交結一起,全身突然劇烈地顫抖起來。

    慧忍再也無法保持冷漠和無動於衷了,他伸出雙臂一下子擁緊了懷裡的公主。

    公主柔軟而芬芳的身子靜靜地偎在他融融之懷,突然仰起臉來,攬緊他的脖子忘情而恣肆地熱吻起來……慧忍覺得自己就要被幸福灼燒得眩暈了。

    驀地,前面的殿堂驟然傳來鐘磬之聲:「咚嗡——」慧忍打了個冷噤:怎麼這時還會有人在撞鐘?他強迫自己一點點冷靜下來:「阿彌陀佛!慧明師弟,天晚了。請師弟先回寮房歇息,有什麼事請明天再說吧……」慧明是公主入寺後庵中僧慈住持為她取的法號。她此時忽然聽見翰成哥這般叫自己,直覺得一盆冰水兜頭澆了下來。呆了一會兒,不覺冷笑道:「翰成哥!你聽清了,我不是什麼慧明師弟!我是你的賀妹妹!是日夜思慕你的賀妹妹!」「阿彌陀佛,公主莫再執無妄虛幻之苦……」慧忍合十合目道。

    公主冷笑了兩聲,高聲道:「心中若有佛,又何必如此迴避人世常情?你這樣,難道就不是另一種執著和癡妄嗎?修持果能超脫苦海、忘卻煩惱的話,為何你不肯先來度化我,反倒要我下山回宮受那紅塵世間顛宕之苦?」「阿彌陀佛……」慧忍垂目合十持號,卻無法回答她。他心內顫抖著,真怕笨嘴拙舌的自己一時辯不過這個伶牙俐齒的妹妹,反倒更令她執著苦守……翌日,天還未亮,慧忍便悄悄離開寺庵上山去了。

    見翰成哥不辭而別,又聽奶娘說起,翰成哥要奶娘幫助勸說自己下山回宮、享受紅塵天倫之樂的話時,公主垂淚咬牙道:「娘!除非他回心轉意,否則孩兒一生都要住在這山寺裡了!」慧忍返回到山洞後,越是憐惜和思戀公主,越覺著五臟六腑疼痛難禁,心志神魂也離亂難寧。對公主的深情思念,對情慾的渴望,與完成師父遺願的道義始終不停地交錯撕扯著他的靈魂和身心,令他形銷神悴、寢食不安。

    雖情知與公主的相聚是治療相思灼痛的唯一清涼鎮痛解藥,可是他卻不敢放任兒女私情,忘卻大義。

    他也知公主的性情:她是不會輕易認輸的。她如果執著下去,在山寺中年年歲歲、月月天天地陪他過著這種孤冷淒絕的日子,他又如何能真的靜下心來修行練功?未成正果之前的修持,哪裡有什麼極樂可言。正好相反,它恰恰是一種常人無法想像和忍耐的極苦之境啊!在這樣情形下修行的慧忍,會覺得神志常常突然墮入茫茫無際、白浪連天的汪洋苦海之中。他不知自己是應該任其漂流還是該奮力前游?他甚至被苦澀的海水和滔天的巨浪折騰得已不知哪個方向才是真正海岸的方向了。

    有時,他感覺自己真的快要五神崩亂了。

    直到此時,他才真正體味到了師父當初為何賜自己「慧忍」這個法名了。

    一個原本有七情六慾、凡心肉身的人,去忍受人所不能忍之清苦孤寂、人所不能受之相思離別,如何能不痛不苦?為了擺脫相思的灼痛、情思的渴望,慧忍每天跏趺打坐於少室山巔,入定入定,數息觀心。

    這是唯一能使他暫時忘情祛痛的一帖藥劑。

    伴著山澗清淨如洗的明月輕風,兩個小師弟時斷時續的誦經聲不時隱隱傳來。

    驀地,久久禪坐入定的慧忍覺得自己似乎觸摸到了《大悲咒》和《般若波羅蜜心經》中傳輸出來的某種神秘氣息。

    那一刻,他的靈魂被深深地震撼了。

    他淚流滿面地低歎:師祖,師父,莫非你們和徒兒一樣,在歷經身心神魂無法承受的苦難、歷經命運中無法載荷的沉重後,才悟出了生命的無奈、無常和無明的嗎?漸漸感悟,令慧忍開始有了一種雲開日出、幽潭見底的碧澈。他發覺,當他開始靜靜地呼吸吐納,當他忘卻了情慾之苦相思之戀真正遁入佛禪清境時,他的身心漸漸開始有了一種新的體味:那是一種大自在的快樂,是一種泛舟鏡湖之上的水波不興、輕風搖曳,是卸去了無我之後的空靈飄逸……天氣晴朗的日子,慧忍開始另一種的修行。

    他從山崖密林中採回了好些草藥,先在山上炮製成治療各種常見病的丸藥和藥水,拿葫蘆或是竹筒盛好,然後背著藥箱下到山底,在附近村落裡,或以針藥或用氣功為百姓眾生巡診治病,開方送藥。一傳十、十傳百的,山下好些人都知道少室山上有個修行的頭陀僧,是個治病救命的活菩薩。

    雖說朝廷斷除佛法,不許任何人在大周境內再講經說法和傳播佛教,但因周圍百姓原都情知慧忍是個少林寺的和尚,也知他是從山上下來專門代替佛祖到民間村落行善施恩、濟世救人的,所以每當他為百姓們送藥治病離開時,百姓都情不自禁地合十持號相送:「阿彌陀佛!慧忍師父請慢走。」如此,有意無意地播布佛光,度化眾生。

《斷臂方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