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遠近聞名的中岳廟廟會,無論對山城的百姓還是官府,都是一樁隆重非常的盛事。

    第二天一早,乘眾人還未來到,雪如和翰昌兩人在花廳的小園子裡一齊打了幾套少林拳,又把今天這個會的幾樣議程簡單列了一下。

    參加這次縣政會的,除了縣署的一些官員外,還請了駐軍的胡狼哥、中岳廟駐軍付營長、商會三個會長以及中岳廟的道長等十幾個人。眾人聽說這次會議是專門商議組辦中岳廟會的事,都興致高昂起來。熱熱鬧鬧地商議了邀請外地戲班子助興和戲台的搭建,需要邀請的各地商賈、洛陽巡閱使署上司、省署上司,各地大小商家小販大致的稅收數目等諸多事項,並定下要向周圍各州縣城鎮張貼多少告示等具體事宜。

    最後,眾人著重商定了廟會的安全一事。議定下,這次不僅要在會場周圍安排一定兵力,進出太室山和少室山東南西北的各關隘、各路口,也都要派兵巡邏把守,嚴格保證來往商家進出山隘的人身和財產安全。縣署所有武裝不僅要全部出動,還要再組織一些身上有功夫的民壯參與這次廟會的防衛——要絕對保證這次廟會不出一丁點兒的亂子才是。

    因這幾十年裡連著的兵荒馬亂、世事動盪,自古以來頗有盛名的中岳廟會,到了今天,只剩下由附近一帶百姓自發形成的小集市。外鄉人寧可少掙幾個錢,也不敢過五關斬六將地,到山城這方兵匪麋集的動亂之地趕什麼廟會了。

    民國這幾年,翰昌、雪如他們和駐軍、民團及少林寺武僧配合,對各處山匪重力打擊,搞了幾次大的圍剿,過去那種匪盜成風的惡習總算有了好轉。加上,這會兒吳大帥在豫西一帶山區又對包括樊大哥在內的綠林好漢進行了安撫和招安。故而,西去洛陽、東達許州、鄭州等各處的官路,比過去幾年也平安多了。

    儘管如此,仍不能掉以輕心,不可排除還會有臨時聚起的劫匪搶劫過往商家甚至傷人性命。一顆老鼠屎毀一鍋湯的事必須杜絕。

    如此,十幾個人連著議了兩天兩夜,才算把各方防務之事商定下來。這次,山城發佈舉辦特大廟會的公告,足足抄有上千張之多。公告說明,只要是在山城境內,官府絕對保證商家的人貨兩安。在山城境內因劫匪失貨傷人的,一經查明,山城將全額賠償商戶所有損失。

    三月初十,廟會如期開辦了。

    眾人沒承想,多年不辦的廟會竟是出人意料地熱鬧!除了本地和周圍的商戶以外,遠方的商戶更是源源不斷地雲集到山城來,頭兩天就顯出了格外紅火的勢頭。

    此時正值陽春三月,風和日麗,天氣不熱也不冷。縣商會還請了兩班子有名氣的戲班子,一班是唱梆子的,一班是唱越調的,在中岳廟前路南、路北各搭了一座大戲台唱對台戲。且不說那鑼鼓弦子、唱念做打如何的熱鬧,紅男上來、綠女下去如何花哨,單那檯子下面的叫賣聲、吆喝聲以及呼朋喚侶聲早已是人聲鼎沸了。

    商家攤販有搭棚的、有露天的,貨物中,日雜百物、綾羅綢緞、中外奇珍應有盡有。更兼玩雜耍的,賣大力丸的,老鼠藥、鋼針、刀剪犁耙、種子畜牲、糧棉絲繭、山貨土產的,吹糖人、捏面人、看西洋景的,涼粉豌豆糕、誘人的登州千層芝麻大燒餅、香味竄人的西華逍遙鎮的牛肉胡辣湯、油滋滋的河上街水煎包、黃酥焦脆郾城的散子油饃……真是令人眼花繚亂!

    人置身其中,真真如落入大海潮水一般,四處嘈嘈切切、喧喧囂囂、熙熙攘攘、擠擠扛扛,你來我往地川流不息。不說那專門做小買賣的,就是普通人家,也是家家戶戶傾窠而動,老老少少全都來趕參加廟會了。也有專門為著看戲的,也有湊熱鬧開心的,更多的還是想一邊趁著趕會,一邊順帶買些必需的農具、種子、菜籽之類。

    這次路途最遠的,聽說還有陝西、山西和山東等地來的客商大賈們。翰昌、雪如帶著人,專意到會上慰問了這些路途遙遠的大商戶,請他們說說對山城,廟會的看法,歡迎他們年年都來參加山城廟會。感動得這幾位商家大戶,逢人便誇耀山城父母官如何開明和氣、禮賢下士。

    廟會從第一天開始,整個由商販攤子拉開的場子便一天接一天地向遠處延伸擴展著。從廟裡到廟外,東、南、西三個方向一下子往外擴了一二里地遠,還是擠擠擁擁地水洩不通。

    果然一派百年不見的熱鬧景象呵!

    廟會整整舉辦了一個月。從洛陽、鄭州到許昌、開封,各商家根據聽到信兒的先後而絡繹不絕趕到山城參預廟會。最遠的竟還有從陝西、山西和山東等地來的客商大賈們。這次廟會下來,各項收費加起來不僅讓縣署增加了相當可觀的一筆收入,就連城裡城外的駐軍,也因安全防護有功而得以聚了不小的一筆軍費。洛陽軍政界、洛陽巡閱使署和開封地方政府的上司,也都應邀派員來到山城親臨視察,眾人見到這種場面俱都十分驚喜。值此刀兵亂世,竟然還能看到如此盛大熱鬧的廟會!讚歎山城縣署此舉,不僅惠利了各方商賈和山城百姓,也開疏了山城商貿、刺激了百行各業的紅火。

    那邊廟會的各方事務剛一結束,山城的局勢便立時就顯得緊張起來了——原來,上司吳大帥的主力與另一派勢力較大的軍閥全面開戰,幾乎出動了他屬下的全部兵力。所以,廟會還未結束,城外中岳廟付營長帶領的那個營就被調走了。

    只因山城正在舉辦廟會,為了山城安全和廟會不發生意外,大家商定老付的隊伍出發趕在後半夜悄悄離城。故而,山城兵力減弱的消息一時沒有外人知道。

    如此一來,山城裡裡外外只剩下胡狼哥這一個營的兵力了。外鬆內緊,眾人不免緊張起來。胡狼哥立馬加緊了對城外消息的打探和城內巡防守城的兵力,不敢有稍微的懈怠。

    這年頭兒,因南北各地到處軍閥混戰、各自為政,全國局勢一直都是飄搖不定。因民國政府財政入不敷出,近段時間,上司撥下的經費已遠不足以維持幾所國民學校的正常開支,教師們的薪水也有兩三個月沒有足額發放了。

    縣署和教育會為此事連著開了好幾次的會,研究了好幾套的自救方案。其中一條就是利用當地的優勢。比如,再遣散一部分佛道兩教的小堂庵小寺觀,把廟產寺田收歸教育會做為學田。另外,幾座大些的寺廟也要據各自情形,捐出一些廟田或是錢糧來維持辦學。

    儘管是官府命令,考慮到這是在無償徵用人家的田產,擔心這中間可能會遇到一些抵阻情緒,故而,為了減少一些隔閡,在徵用中,要盡可能多講道理,盡可能讓人家口服心服,決不能因此留下什麼疙疙瘩瘩的事情。

    有人擔心說,這裡面最不好說話的恐怕是少林寺了。因為,少林寺目下家大業大,所佔的土地總體上雖比其它寺廟多得多,可是,這些年因兵燹匪亂、苛捐雜稅,好些人為了逃個活命,紛紛背井離鄉,棄家跑到寺廟出家修行了。寺裡的僧眾一下子增加了一兩千。這樣一來,若是按吃飯的人頭平均攤下來,他們的土地也不算太寬裕了。另外,有好些遠處和外縣的土地,因常年爭端,其實也只剩下名義上的畝數而已,實際上早就沒有收回的可能了。最主要的是:這幾年裡,少林寺對官府派下的各樣剿匪除霸活動都是積極響應的。不僅常常幫助出兵出力,還且還屢有僧兵傷亡。所以,此事更須慎重才行。

    因為雪如和少林寺的特殊關係,翰昌就把這個難題交雪如去處理了。

    雪如帶著教育會的兩個同事來到了少林寺。先私下和妙興商議了一番,妙興個人自然願意支持雪如和翰昌的事業,他和雪如等人在一起先斟酌了一番後,才派兩個徒兒到各院去,把眾位當家和尚叫來,說縣署杜長官有項公務要和眾位長老相商。

    幾位當家和尚其實和雪如也是十分熟識的——去年秋天那段日子,雪如專門抽出了好幾天時間,以山城官府的名義,率領幾位縣署官員到山城周圍諸縣,經過多方斡旋周折,幫助少林寺索回了幾百畝被人霸佔多年的土地。

    兩下彼此關係親近,故而說話也無需繞什麼大彎子,略做了幾句鋪墊,雪如便開門見山地把縣署的決定告訴了眾位當家和尚。

    因諸位當家僧在雪如面前也敢說實話,所以,也把自己不大樂意的理由明著擺了出來。雪如不急不躁,耐心地向眾僧做了一番解釋,說國家眼下內憂外困、困難重重,根本指望不上。為了能維持學校辦下去,咱也只能自己想法子解決了。又說,教育乃救國之本,傾巢之下,安有完卵?國家若是亡了,無論是大家還是小家都難以保全。如今,俗世上的大家富戶們,大多還都捐了錢物呢!能眼看著學校一處又一處停了課、娃娃們都成了白丁,不管不問麼?

    見雪如不緊不慢卻說得頗有道理,眾人也無法辯駁,一時都不吭聲了。妙興呢,原本就是一介豪爽之人,而且從來都不大在意這些身外之物的。他巡視了眾僧一番說:「寺院以普渡眾生為本,理當濟危救困。唸書識字,便能明是非、辨善惡、開慧心、去頑癡。辦學,素來就是功德無量之事,出家人且莫為身外之物所執著牽繫,請各位斟酌。」

    《此頁插混元三教圖》

    妙興如此一番話,雖說個別還有微詞,及至後來在雪如拿來的冊子上看到,山城所屬領地的所有大小寺廟這次都有募捐的份例,而且有些乾脆連全部廟田和殿堂都被官府收回,並且還遣散了修行的僧道時,幾個人也就不再爭辨什麼了。況且,少林寺自古就有輔助國家、救助危難的傳統,加上,辦學校畢竟是一件功德善事,出家人性情原也隨和,也沒有堅持不同意。

    於是,事情就算這麼定下了。

    雪如平時也難得來寺裡閒逛一趟,妙興和眾位當家和尚有心留他在寺裡說說話、吃頓素齋。雪如也不推辭,便道:「也好。不過時間還早,不如咱一面閒走,一面說話。順帶各處看看。」

    眾人如此,從前面的鐘鼓樓,一直走到後面的千佛殿、永化堂,把東、南、西、北各處瀏覽了一遍。妙興一路對雪如講解著寺裡的傳說,在重要的寺碑前,還向雪如介紹了碑文的出處和典故。

    在大雄寶殿前側的一座《混元三教九流圖贊》巨碑前,妙興駐了腳對雪如說:「你來看這塊碑。碑碣的正中畫的這是一幅釋迦、孔子、老子三人的合體像。」

    妙興指著碑面上的人頭像對雪如介紹說:「這幅像,若從正面看是佛教祖師釋迦牟尼;若從右面看呢,則是頭戴儒巾、為儒家所崇拜的孔夫子;再從左面看,又是頭挽高髻、為道家所尊奉的老子。這就是儒、道、釋三教融合的一個證明。這個碑說明,少林寺不僅承認釋迦、孔子、老子都是至聖先師,還承認九流各有所施,為善殊途,百家一理,萬法一門。目下,這座碑在全國範圍內是獨一無二的,也是禪宗祖庭少林寺包融諸子百家文化的一種印證。你再細看這上面的贊語。」

    雪如站在碑前,湊到近處,看那碑上的一段贊語是:

    佛教見性,道教保命,儒教明倫,綱常是正。農流務本,墨流備世,名流責實,法流輔制。縱橫應對,小說咨詢,陰陽順天,醫流原人。雜流兼通,述而不作,博者難精,精者未博。日月三光,金玉五穀,心身皮膚,鼻口耳目。為善殊途,鹹歸於治,曲士偏執,黨同排異。毋患多歧,各有所施,要在圓融,一以貫之。三教一體,九流一源,百家一理,萬法一門。

    因家中祖上和少林寺的關係,雪如平時頗受了些禪理的影響,所以對佛教懷有一種十分親切的感情。故而,每面對神秘的宗教玄機時,他總是忍不住要探尋一番箇中的道理來。他默讀完贊語,又站在那裡沉思了好一陣子,似乎從中悟出了點什麼:佛教和中國的道教、儒教,三教都講究一個「圓融」,圓融是自然生存的必要法則呵!

    眾人漫遊到藏經閣時,妙興把雪如帶到了一塊巨石前停住了腳步。面對這方奇特的巨石,悟性極高的雪如驀然就感到有一種撼動心靈的情緒湧上了心間。不待妙興解說,他馬上就悟出了,面前這塊巨石一定是人們傳說中神秘的面壁靈石了!

    他肅立在那兒,敬仰了一番畫石上達摩祖師的神韻,看到旁邊有一首後人作的《面壁石贊》,便站在那裡細細地揣悟起來:

    少林一塊石,都道是個人。分明是個人,分明是個石。石何石?面壁石。人何人?面壁佛。王孫面壁九年經,九年面壁祖佛成。祖佛成,空全身,全身精入石。靈石肖全形,少林萬古統宗門。

    雪如站在石前,默默念誦著謁贊,久久地凝注著面壁靈石上隱隱綽綽的達摩祖師影像,心內覺著有一股氣流漸漸從丹田湧上來。

    此時此刻,他彷彿忽然看到了意志堅拔的先賢的靈光漸現,正闔目打坐在山中那方狹窄幽暗、陰冷潮濕、一席之地的山洞中,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忍受著無盡的孤獨和寂寞!伴著山風山雨,山月山嵐。隨著星移斗轉,日出日落,不屈不撓地追求和思悟著一種普救眾生的大哲大理,整整九年!日積月累地,靈影竟然印入這方石中!

    其實,人世間無論哪一種追求,無論哪一種大道的探索和得悟,不是人類歷經漫漫歲月的磨砥所成?不是從迷茫到開悟、從愚鈍到明晰的?

    許久,雪如才從沉思中抬起目光吁了口氣。和眾人一起來到前面經堂。

    這時,經堂傳來眾僧的誦經聲。雪如心內一動:乍一聽,這些誦經聲很像是當年自己在私塾學堂裡念四書五經時那種唸書聲。

    此時的雪如,驀地生出了一個新鮮的想法來。

    他在經堂外叫住了妙興和幾個當家和尚,說關於收回一部分寺田辦學的事兒,他突然想起一個主意,不知合不合適?

    眾僧道:「請杜先生說來一聽。」

    雪如說:「把寺田交由縣署辦教育用,何如由寺院自己來辦兩個學班?教育會可以幫助抽出兩個新學老師,具體事務可由寺院自己出面操辦。這樣一來,不僅可以保住寺田不被劃走,又因為招收的學生仍舊是寺院周圍的百姓子弟,這樣,寺院和周圍百姓感情益深了。就算寺裡的不識字的小沙彌們,也可以跟著學些文化。這對他們今後讀經學佛都有輔益作用。而且,辦這個學班的同時,還可以在正式課目外再藉機開些佛學、禪武等課程。可以請寺裡佛學造詣高、又能講經談禪的高僧們講一些佛法禪理。如此,對啟迪和開悟眾生善行正信也是大有裨益的,豈不是一舉多得的好事麼?

    出家人見事情與弘揚佛法牽聯上了,一時禁不住個個喜笑顏開起來,一致稱這可真是個一舉多得的好辦法!皆把剛才的不樂意一掃而光。

    大家當即興沖沖地把雪如讓到方丈室,圍在一起商量起來:教室是現成的,可省下一筆開支。由寺裡騰出兩間空房來,再砍些山木做些椅子桌子,課堂就算落成了!只不過寺裡每月把教育會派來教書的老師薪水發了,也是有限的。

    大伙當下又把學校的名稱定下了,就叫做少林學堂。

    這妙興原本也是英雄本色,佛學和武學造詣都是頗高的,對世事很有自己的觀察、判斷和領悟力。通過觀察,他看出這位俗家師叔不僅是一位品行高潔、學識淵博的人,按佛家的說法,也是一位素有善緣善根的「善知士」。故而,在交往中感到格外親近和投機。

    中午的席間,兩人又談起有關武學方面的問題。因談得投機,齋後,兩人乾脆來到院子的磚坪上磋商比試起來。直到日頭偏西,雪如等人才告辭離寺。

    雪如這裡和兩位隨從已經打馬跑出了好遠,返回頭時,見妙興他們一群僧眾仍舊還佇立在山口,一動不動地望著他們幾人的背影。影暮色裡,漸厲的山風將他們寬大的僧衣吹得獵獵飄起。

    雪如一邊對他們揮了揮手,令他們返回寺院,一邊在心裡感歎:都道是出家人對人冷淡漠然,其實他們倒比好多俗世上的人更懂得珍重感情哪!只是因為有些出家人在俗人面前,既有著一種清高和超脫的自得,潛意識裡卻又殘留著世俗的自卑,故而表面看上去,有時會著意露出某種冷漠清高或者故作高深。

    其實,真正得悟和超脫凡塵的高僧,面對芸芸眾生和大千世界,神情應是微笑平和的、悲憫寬容的。

    第二天,翰昌聽說事情安排的這般妥當,嘴裡念著:「善哉!善哉!怪不得吳大帥和樊將軍都爭著要你做他們的高參,果然一介高才啊!」

    雪如笑道:「嘖嘖!你什麼時候也變得讓人倒牙起來了?別人不知,你還不曉?只不過我這個人生得比常人笨了一些,所以遇事腦子不得不多轉轉圈兒。生出的法子許就能用一點兒。哪裡就稱得上高才了?」

    翰昌笑起來:「善哉!善哉!你的腦子若是笨,那滿天下就沒有一個能人了。」

    雪如笑笑:「來山城幾年,連你也入山隨俗了,滿口的『善哉、善哉』。不過,這點我倒要充充內行了──你若是和和尚、沙彌們打交道,最好多念幾聲『阿彌陀佛』,人家才感到親切。」

    翰昌道:「咳!宗教上的名堂真是複雜,把人給弄得五迷三道的。我說雪如,你們家鄉的宗教怎麼這麼興盛?我一來山城就發現了這點。其它地方,百八十里頂多有座小寺小廟也就得了。可這裡呢,又是少林寺、又是中岳廟的,不僅寺廟眾多,建築也格外雄偉浩大。從名氣和陣勢上說,少林寺和中岳廟這兩座寺廟,在咱們中原乃至全國,都算得上是一流的氣派。若從眾多上論,除了這兩處較大的寺廟之外,那些已經毀壞的、只剩下遺址的暫且不論,光說眼下,佛、道兩教的寺、觀、塔、宮、庵、堂、闕、洞等等,聽說大小不下百十處之多。這可真是個奇怪的地域文化現象!雪如,你認為,山城這種特殊的人文現象,是不是有它的地理原因?」

    雪如說:「問得好!據我所知,若是論寺廟建築的形式來說,也許山城比起南方有些著名的寺廟稍遜一些。可是,若從方圓僅有百十里這麼大小的山野小城,竟然會有上百處之多的寺廟來說,山城可是當屬魁元的!這種文化現象,正有著它特殊的地理原因。山城地處中原腹地,中原又乃中華民族傳統文化的發祥地,而儒、道、釋文化又是中國文化的核心部分。這中岳嵩山呢,居於中國五嶽之中,人說,『天下名山僧佔多』,這中岳嵩山當然是出家之人一方理想的修行之地了。這些出家人所追求的大都是一種『靜』氣。修建寺院廟觀當然都會尋覓高山幽谷、人跡罕至的地方,以求遠離俗世、不被打擾。這奇幽秀美、綠蔭蔽遮的中岳嵩山,自然就成了教徒們追尋的風水寶地了。

    「第二個原因,我個人的認為是,宗教大多提倡四大皆空和寧靜無為、甘於現狀的隱忍精神。它既是一種精神需求,又是一種社會需求。只要人們不能主宰明天,不能主宰和把握自我的命運,面對巨大的精神和生存重荷時,很多人會以遁入宗教來做為人生的避風港。在這裡,宗教對人心、對社會,無疑地是能起到其它任何東西所起不到的安撫和安定的作用。

    「對於咱們這方的百姓來說,本身的土地資源稀少而薄脊,加上自古就是兵匪猖獗,更兼官府盤剝,天災人禍,所有負荷最終幾乎全部都壓在百姓身上了。人類面對苦難時,做為個體的人,這種忍受到了一種生命無法容忍的極致時,除了反抗,人就必得去思考另一種解脫的方式——宗教,自然就成了撫慰人類苦難,寄托人們精神和心靈的一方淨土。

    「所以,山城這地方正像你所觀察到的,的確是造反的人多,出家的人也多。還有一些既沒有勇氣造反、又留戀紅塵俗世的人,就成了在家修行的居士,他們把自己的未來和命運寄望於宗教神佛,並誠心供奉三寶,寺院廟觀自然而然就應運而生了──這大約是山城宗教發達的又一個原因吧。除了這些外部的原因外,這裡面似乎還有一些宗教和寺院內部的原因……」

    翰昌道:「說來聽聽。」

    雪如接著說:「你也別聽得太認真了。這不過只是我個人的理解,一家之言罷了!咱們嵩山禪宗祖庭少林寺,其實早在達摩初祖到來之前,在中國的宗教界就已經有了一定的名氣了。以至後來禪宗達摩祖師仙臨嵩山,更使少林寺發揚光大起來,因而也開始更多地吸納了天下的修信之人,這是其一;其二,少林寺自古以來都是子孫僧相傳的,久而久之就產生了像咱們俗家一樣的『五服家族』,並有了嫡、堂、從堂的區分。親疏之間也像咱們俗家一樣,各自分家另住。

    「據說,從清代以來,少林僧人就已經分到了十八個門頭,也就是十八個子族。這些門頭都各成一家,各家也都有自家的莊院、家產、田地和耕畜等,就像俗人的家族一樣。雖屬同宗同族,財產卻分割的明白。貧富也不均勻,相互之間也存在著借貸、買賣等現象。隨著這些門頭和家族越來越多的衍生,於是,圍繞少林寺就產生了這些眾多林立的『子孫堂』——小堂小觀。但是有一條,所有這些子孫堂之間若有了什麼紛爭,最後仍舊還是由少林寺的掌門,也就像咱們俗家的家族祠堂的族長來最後定奪裁決的。

    「少林各門子弟們起名,比咱們俗家百姓有著更為嚴格的輩份界限,如排到這會兒輩份上的素、德、行、永、恆、妙、體、常、堅、固……一輩一輩排下去,雖說寺院的子孫廟堂和徒子徒孫越來越龐大,卻一點也不會亂了輩份的。如此這這諸多的內部原因,再加上山城這方山水民風的外部環境、社會因素等等,地就造就了山城這地方宗教的興盛和發達。久而久之,便形成了山城這種在全國範圍內都是十分特殊和罕見的宗教淵藪。」

    翰昌點點頭:「嗯!言之有理!」

    雪如接著說:「其實,人類生命的本原是向望自由的。而無論是選擇反抗或是選擇忍受,都需要有一種勇氣,都需要尋求一種文化力量的支撐。比如造反的人,便打著『官逼民反不得不反』、『替天行道』等,出家的人,便是『看破紅塵』、『六根清淨』、『四大皆空』,事實上,統不過是人們為自己不同的行為選擇,所尋求的一種文化支撐罷了。」

    翰昌把手搭在雪如肩上搖了搖頭,又歎了歎氣道:「雪如,在學校你就是我們那茬兒人的中心人物。憑你的才學思想、文韜武略,決非池中久留之物呵!」

    雪如哈哈大笑起來:「翰昌君,連你也取笑我起來?我若能像你這樣既有殺伐決斷的個性、又有龍韜虎略、急流轉舵的大氣那就真好啦!我對自己是最清楚不過的:遇事愛犯猶豫,有時還執迷不悟。雖說還不致於淪入雞鳴狗盜之輩,也不過是干個軍師、當個清談的門客罷了!一生也做不來什麼驚天動地之事的。」

    二人正閒話間,衛兵過來打斷了兩人的談話,急報城外有一幫叫做定嵩軍的人馬正朝山城開拔而來。眼下城門已經緊閉,看樣子,兩軍要在山城打一場大仗了。

    山城兵力減弱的消息到底還是洩漏出去了……

《嶽立天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