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其實,拔貢還沒看文菲的信,就已經有了某種預感——

    年前,梅影放寒假回吳家時,她嬸娘曾讓她捎回家過一個包袱和一封信。大奶奶抖開包袱,見是兩件四弟妹自己的手工針黹:拔貢的是一件紫底金繡明緞面子的棉袍;她的是一件提花菱紋緞面的絲棉大襖。看那做工,從裁剪縫紉到盤扣、綴襟、滾邊,每一處都是花了精心功夫縫做的。

    夫婦二人見了東西,不免湧出一種又悵然、又感動的情緒來:這個弟妹,又要教書、理家,還要照顧病母幼弟。做這般精緻的針線,真不知熬了多少個燈夜呢!如今,人沒有回來,只是讓梅影捎回了東西和書信,心裡不免就有些空空落落的滋味兒。

    只因吳家大奶奶身子弱,故而,自從四奶奶過門以來,吳家的諸多家務,這個四奶奶不知不覺地倒替大奶奶擔當了多半兒。過去幾年裡,吳家的親朋好中有了什麼紅白喜事,吳家應隨多少的份子,添什麼東西,都是文菲和大嫂二人商議著定的。逢年過節,需要置辦的衣料、年貨乃至各樣花粉、絲線、爆竹等等瑣碎事務,也是妯娌兩人一起,先拉出來一個大略的單子來,再由拔貢交待管家,按著單子到外面四處採買。

    而今年年下,因四奶奶在城裡娘家過年,吳家的所有瑣務全都落在了大嫂一人身上了:家裡要煮炸多少雞鴨魚肉、準備多少扁食餡兒、蒸做多少籠饅頭包子,以及需要宴請哪些親戚朋友,甚至要為幾個孩子和兩三個丫頭各添什麼新衣、封賞下人多少洋錢及至家裡各處的燈籠、窗紗、墊袱是否要更換,前庭後院的灑掃庭除派誰去分管等等雜務,樣樣都要大奶奶親自交待下。結果,裡裡外外一個節氣忙下來,大奶奶竟累得躺在床上好幾天都沒有歇過來。

    其實,自打她到山城教書以後,就很少有待在吳家的機會了。平常的日子倒也不大明顯;可一逢年下節裡,吳家人來客往的,眾多親戚中就不時有人問起這個話頭的,也有的言外已有責怨之意了。只因年前崔家太太有話捎來,說「今年身子骨兒不好,想要留女兒在家過一個團圓年」,故而拔貢夫婦倒也有話搪塞。

    可是,過了年,又到了開春,轉眼好幾個月了,這中間,她除了讓娘家下人來過一趟,令丫頭紫瑾幫助尋了幾件換季的衣裳帶回去,自己竟然連面也沒有露——這可是過去從未有過的事呵。

    如此一來,在族人當中,難保就有人生出微辭了。大家彷彿有了一個共同的感覺——這位年紀輕輕、相貌姣好,又讀過新學的吳家年輕寡婦,成日風風癲癲、拋頭露面地,又一去不回,恐怕早已有什麼是非隱情種下了。這樣的事,若是放在過去,就算吳家不吭,族裡的長輩中早就有人出來說話了。若再有好是非者參與進來,恐怕連家法也要嚷嚷著動用動用了,借此呢,也可欣賞一番別人家出醜倒霉的熱鬧。

    只是,在吳家坪這塊地方,如果不是頗有威望的拔貢發話,倒也沒有人敢公然提出來要怎麼著這個寡四奶奶的。再說,看這年頭兒的陣勢,天下的好些規矩也不大像從前了。城裡那一幫子洋學堂出來的年輕官老爺們,革除舊弊、實行新政,鬧騰得正火。專意反對這些舊規矩。聽說對虐待童養媳婦、干預寡婦再嫁和買賣人口的,一連處置了好幾樁。城南有一個婆家人逼死寡婦的,主謀竟被縣衙按逼死人命論罪,關進了大牢。

    拔貢內心和夫人一樣,當然不願這個弟媳被人傷害——且不說四弟宗岱在世時,和自己的情誼就遠比其它弟兄要親近,而且,文菲和大嫂二人的感情,也比別的妯娌們格外親密。再說,弟媳的丟臉,當然等於吳家家門的恥辱。所以,儘管二弟宗巖、三弟宗岙和兩個弟媳婦、幾個姐妹們年下回來,提及四嫂時,都面露不滿之色。可見大哥坐在那裡沉著臉不說話,也不過牢騷一番作罷。

    族裡的長輩中,有人偶爾提及此事的,拔貢夫婦倒還替這個弟媳極力開脫一番。說咱們吳家如今能出一個官辦新學的女先生,也算是咱吳家坪的榮耀啦!如何反倒成了醜事?再說,如今,天下都講三民主義,女子和男子享有一樣的權利了!咱們吳家也不能太拘於舊俗了。

    因眾人平素都很看重拔貢,見他如此遮攔,又說得十分有理,便無話可說了。

    這次,清明節前幾日,拔貢夫婦專門囑托在城裡唸書的大女兒梅影梅影,別忘了提醒四嬸娘一聲,節前抽空回家祭祖上墳。

    這天正好趕上學校放春假,文菲覺得應該對吳家有個交待了。

    她回來以後,和吳家老少一起來到後山的吳家大墳,為吳家諸位先亡者添墳祭悼。

    這天的太陽柔和而溫暖。山野的綠樹、青草早已濃成了蔥翠的一片。山風熏暖而有力,山鳥的啼聲此起彼伏。

    文菲在宗岱的墳前燒過紙錢,又令菊影過來,給地下的爹磕了頭。這時,就見片片紙灰被山風揚起,在墳前飄飄飛飛地盤旋不定著。文菲兀自待在沒踝深的草叢中,默默追憶宗岱的音容笑貌。

    這時,有鷓鴣的啼聲傳來,啼聲幽怨而纏綿:「咕咕、咕——……」

    遠處,起伏的黛山依舊,青山綠野也依舊。

    五年前,新婚不久的她,也是在這個花明綠幽的季節裡,和丈夫宗岱一起來到這吳家大墳為祖宗添墳。那天,也有悠遠的鷓鴣啼聲從遠處的山坡不時傳來。

    只是,那天鷓鴣的啼聲聽上去卻是悠遠而動人的,而今天的啼聲似乎含著某種無奈和幽怨。

    轉眼已經五年多了!宗岱的墳頭,如今已生滿了葳蕤茂盛的青草和野籐。

    文菲心想,這也許應是最後一次來吳家大墳了。她不知道,宗岱的在天之靈會不會諒解自己對新生活的追求?對他的「不貞和背叛」?

    從墳地回到吳家,文菲交待紫瑾:將自己出嫁時帶來的幾件衣物和書籍收拾好,放在一個荊條小箱裡;吳家婚前婚後為她添置的所有珠寶首飾,全部封好鎖上,依舊放在梳妝鏡前的手飾匣子裡。待她走後,把一份清單連同鑰匙、首飾匣全都交給大奶奶,請大奶奶為自己過繼的小女兒菊影放好。母女情分一場,她恐怕也只有這點念物留給她了。

    她走到前庭,和大嫂說了半日閒話,又親自服侍她喝了藥。怕她困乏,便扶她先躺下歇息,說過一會兒再過來看她。大嫂拉著她的手,兩眼幽幽不捨地望著她,過了好一會兒才鬆了手躺下。文菲幫她扶好枕頭、蓋好錦被,這才離了大嫂獨自來在庭院瀏覽起來。

    她撫著走廊的朱漆欄杆,望著重重的亭台挑簷和草樹磚圃,心想,也許這是自己最後一趟回吳家了麼?也許從此就要遠遠地離開這曾經生活過的庭院了麼?

    想到此,心裡不禁驀地生出一種空空落落、惆惆悵悵的情緒來。

    她從前庭一路來在後面的小園。

    園內,花草、小徑和亭子依舊。

    這座小小的園子,曾陪伴她度過了許多孤寂的晨昏,也給她帶來了痛苦的回憶和幾許慰藉。這深深的迴廊、重重的飛簷,曾是那般的高不可逾。無論是在夢中、還是在幻想裡,她曾無數次地渴望飛離它幽深的束縛,渴望一種夢幻般的奇跡發生。可是,她不明白:為什麼渴盼已久的夢幻就要成為現實的當兒,自己的心情竟會這般複雜?伴之即將掙脫的輕鬆,同時卻也抽出了絲絲縷縷扯不斷、理還亂的離愁別緒呢?

    吳家,畢竟曾給過她許多的關愛和佑護,畢竟她和宗岱曾在這小園有過歡笑和夢想。而且,自從宗岱去後,一家之主的長兄和大嫂對自己不僅從未有過什麼為難之處。相反,不管是對自己還是城裡母親那邊,凡事往往還給了特別的關護。因而,使得她將要離開這裡時,同時被一種莫名的沉鬱的負重感、浮升的空落感,交錯撕扯著她柔弱善良的心。

    她覺得,自己彷彿正被一張巨大而無形的網給網住——這張無形的大網,給人的感覺既輕軟溫柔卻又頑韌無比。她覺得,自己或許能掙脫得出自己的身軀,卻不大容易能掙脫得了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心靈拘縛……

    還有一樁讓她牽腸掛肚的事兒就是,當年過嗣給自己做女兒的小菊影,這孩子是從兩三歲上就開始跟著文菲的,雖說服侍她吃喝睡覺、穿衣拉撒一干雜事不過是家中的丫頭們照管的,可母女畢竟相處這麼好幾年了,天天廝守在一起,文菲教她彈琴、背詩,領她捉迷藏、掐花兒、捉螞蚱、走娘家,小菊影早就把她當成自個兒親娘了。將來離開時,吳家恐怕是不會讓她把孩子帶走的。那時,留她一個小人兒在這裡,真是可憐呵!

    諸多原故,在吳家的兩天,她把早就寫好,想要親自交給拔貢夫婦的一封信揣在兜兒裡,手兒摩索來摩索去的,一直想尋個適當的機會拿出來遞過去。可是,直到那封信窩在兜裡快要被揉碎了,她也沒有勇氣拿出來。她覺得,自己既沒有勇氣面對大哥那溫雅親切卻又沉抑悒鬱的目光,也沒有勇氣面對大嫂那一副留戀失落的神態。

    離開吳家時,那封信已經在兜裡搓得破碎不堪。回到城裡好幾天後,她又思慮再三,重新抄改一遍,才交待梅影梅影把信給她的父母捎回去。

    其實,這般猶豫的原因,倒不是怕惹惱了吳家。只是覺得,人家吳家的情分寬厚,自己,若盡不到情義禮數,她怕自己心裡永遠都不會安生的。她只是想盡可能把事情做得更婉轉一些,盡可能少刺傷些人心罷了。

    在這一封信中,文菲措辭委婉地對大哥大嫂這些年的關照表示了真誠的感謝,並問候和囑咐了一番大嫂保重身子的話。最後,才把自己今後想要獨立生活的打算略說了說。只是,因為語氣太含蓄了,有些該說的話依舊沒有能說清楚。

    雖說文菲的信寫得十分委婉和含蓄,字裡行間充滿了對吳家深情厚義的感戴語氣。可是,先打開信的大嫂一邊看著,一邊已是淚眼婆娑了。一種驟然失落的感覺驀然襲上了她的心頭──當然,她並非不想文菲妹妹此生能有個好的結果;也情知她年紀輕輕地、跟前又沒有撇下個親生的骨肉,加上趕在這樣一個到處鼓呼女權的時代,吳家最終怕是留不住這個人的。她傷心的只是,如此一來,自己和文菲姐妹二人,今後必將是天各一方,很難再也有難相相伴相慰的日子了!

    大嫂把信兒遞給身邊的拔貢後,一雙蒼白而削瘦的手兒微微地顫抖著,兀自拭著滾滾不盡的淚珠兒。因為表面溫順的大嫂,其實也是一位天性極敏感的女子。因長期的病苦壓抑,加上這兩年裡,她隱隱感覺出拔貢對自己的某種淡然,更使她變得脆弱和孤獨起來。可是,有文菲妹妹在的日子裡,文菲天性中那無法掩飾的向上和熱情,兩人的友愛相互安慰,畢竟給她帶來了不少的快樂和希望。

    後來,隨著兩人情誼的深厚,柔弱的她對這個外柔內剛的弟妹的情感,從一種純粹的閨中姐妹情誼,漸漸地,竟然演化成了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幾乎類似對異性的依戀情結,這種情感對她的吸引,在某種成份上,甚至會超過對拔貢的情感依戀……

    如今,文菲果真要去了!乍然間,叫脆弱孤獨的她一下子如何承受得了?想想,今後的日子裡,撇下自己一人,在這偌大的深深庭院裡,更如何去面對那份無邊無際的冷清和寂絕?從此往後,更有誰來到閨中,寂寞的自己相伴相慰、說幾句悄悄話、打趣玩笑,談外面那熱熱鬧鬧的世界呢……

    吳家大奶奶獨自在那裡悄悄地抹著淚,而佇立在窗前的。拔貢,此時也是滿臉憔悴、神情鬱鬱——

    他兀自兩眼望著窗外雨意綢繆的天空,久久地沉默不語著。得雖然他早已預感到,這個弟媳保不準有離開吳家的一天;可乍然間,他仍舊感到了一種驟然,感到某種十分珍貴的東西失落的無奈和悵惘。

    這幾年裡,雖說內人病體纏身,畢竟有這個弟媳在吳家,上上下下地偌大一攤子繁瑣家事,她倒能不張不揚地,處處幫著打點得有條有理、一絲不紊。著些兒,自己也省不少的心。而吳家的上下家人和孩子們,彷彿也都格外喜歡和依戀她。有她和宗巒在家的日子,一家子就有說有笑、的熱熱鬧鬧地,倒把個素常沉悶空寂的庭院平添了好些生氣和意趣來。

    如今,她陡然就要離去了,外人,吳家坪的族人,自己的親友家人如何看、如何評論,倒也先不去理論它;然而,單他個人的內心深處,似乎也有些無法接受。這個寡居的四弟妹,天性中蘊藏著一種無法掩飾的鮮活魅力。她仿、如散發著青春魅力的漫天大雪裡的一篷瑩瑩新綠,一株百年庭院裡熱情淡極而正艷的梨放的灼灼之芳花。它帶給人的葳蕤生機是悄無聲息的,清新嬌艷也是不自覺的,並無半點做作的俗媚——它是吳家這沉悶宅院裡令人耳目一新的一方動人景致。它的高貴明麗、它的清新嬌綠,只配屬於吳家這座豪宅庭院,豈能放任誰想要把它折去就折去了麼?

    拔貢遙想當年在京城唸書時,也是一位嚮往社會改良、嚮往變法和革新的熱血青年;也曾支持過光緒皇帝的變法維新,也曾為譚嗣同等六君子血濺法場而痛淚憤悲;曾因大清帝國的搖搖欲墜而憂心忡忡,也曾為國家民族命運的危亡而心如火焚;更有過一腔濟世救民的勃勃雄心……

    孰知,人生根本就不是當初同學少年想像的那麼回事兒!

    當自己春風得意、躊躇滿志地步入宦場之後,仕途多舛、命運不濟,加之後台坍塌,自己最終竟被人逼成了一介隱退歸里的「高士」。

    其實,他自己最清楚,他並不想這麼老早就沉寂於鄉野山間,做什麼隱修世外之高士的。怎奈,京城那個位至極權的親戚倒台後,因自己一直都是受著他的蔭蔽,哪裡曉得宦海的凶險艱惡?加之當時的自己又正值年輕氣盛,書生氣十足,根本就不知道趕緊用金銀珠寶去討好新上司。被擠出仕途,當然是注定的事了。

    時光如白雲蒼狗,一晃十幾年便流逝過去了。舊日曾有的輝煌,早已在歲月的流水中折戟沉沙、銹蝕殆盡。舊家族的氛圍、多年的宦海生涯,又使他養成了一種很強的克己力和極深的城府。而無人獨處時,他又隱隱覺得自己的內心深處那種仍舊不甘就裡的執拗:自己一介才高八斗、學富五車的拔貢,難道就這麼一年年、一天天、日出日落、悄無聲息地衰頹下去了麼?

    他的心靈長久以來,便是在這種情緒的紛紜中掙扎、顛宕的。他的精神時時陷入那種遙想和浮騰、幻滅和渺茫的糾葛之中,無以自拔。

    然而,他有一種想要抓住什麼的慾望。

    可是,他究竟想抓住什麼,連他自己似乎也無法說得清楚:希望?情愛?生命?權威?或也許是某種激發生命熱情的企盼兼而有之?

    也許,此生什麼都已不再屬於自己了麼?也許,這種企盼是遙不可及的、夢一般凌亂無序的。

    在而且這個喧囂的俗世上,在滾滾紅塵中,他找尋不到一個可以訴說自己心靈和夢想的人,也找不到一種能激活他生活熱情和生命慾望的支撐。

    他因而常常感到某種來自心靈深處的困惑和疲憊。一種暗暗的焦灼和憂慮,一種無可奈何、流水落花的情緒。他因而常常感覺到一種孤獨!那是一種深深的、簡直是是從生命本能到心靈極處的孤獨,是一種「尋尋覓覓,冷冷清清」的曠古惆悵,是「飛紅萬點愁如海」的、令人斷魂的孤冷和孤絕。

    於是,每日的煙癮也漸漸地更重了些,開始生出一種不求有未來,——唯求獲得片時夢幻的安歡慰愉——其實,少年時代在京城讀書時,他就清楚此習的必然惡果,並曾在政府的禁煙運動中慷慨激昂,親手點燃過洋毛子的鴉片箱。

    想不到,十幾年後的自己竟也抽上了!可是,人生失意,心志落拓,內心鬱結著這一層又一層的煩悶無了卻之處、也無傾吐之人,不過拿來圖一時之慰籍,也顧不得許多的後果了。

    這是暮春一個沒有陽光的陰鬱天氣。

    他走到天井一角的碧桃樹下,手撫著一枝桃花,望著鬱鬱沉沉的天空和飄零如雪的花瓣,覺得人生榮華衰枯,恰如面前這滿樹春花,一時赫赫揚揚,風流佔盡;一時又紛飛零落,無可尋覓。

    他歎了口氣,叫小童來,把家傳的龍泉寶劍取來——自他從辭官歸隱鄉里之後,他便開始演練起了上乘的太極拳法和太極劍法來,並跟著中岳廟的暢元道長修練學習各種道家功課,時常和他談談禪、悟悟道。在他的人生觀中,不能說不是受了道教「清靜無為」的影響。他極力想讓自己進入道家那種心靜、神虛的境界,以求達到一種「淡乎若不系之舟,泛乎若深淵之靜」的境界。

    風挾著梅雨季節到來前的一種潮濕和陰霉,徐徐地吹到這座古老庭院裡來,催促了身邊的花瓣的凋零飄飛。殘花於是似雪一般,簌簌不停地墜落著。庭中的青磚坪上,總有一層又一層清掃不盡的的苔蘚和零丁成泥的殘花。

    他接過寶劍,拔劍出鞘那時,只見一道寒光剎然四射,劍氣迸濺灑落在庭院四角。這把寶劍流傳已也有近百年了,因為保存完好,劍光鋒芒依舊灼灼逼人!

    他心下清楚:自己如果不是每天堅持演練太極拳和太極劍,或多或少驅了些殘積於體內的毒素,恐怕他的身子骨早已不是目前這個狀態了。

    他入定入靜,屏息發功,在那一樹繁花之下,外柔內剛、飄飄逸逸地揮灑起來。

    幾套劍術下來,他便覺得有些虛汗在背上了,不禁又多了一層的憂患。雖說他也常想著要咬牙斷了這毒癮的,可是幾次小試後,覺得實在難以支撐,末了也只得作罷。

    他插劍入鞘,踱進自己的書房,將劍掛在櫃上,背手佇立在窗前,望著灰濛濛的天空發起呆來。這兩年,他總是這樣,常常會莫名其妙地就陷入了一種無法排遣的傷感和沉思之中。

    透過窗紗,他看見時,他看見五弟宗巒挾著一摞賬本順遊廊朝後庭走去。

    日月飄忽,轉眼小弟也這麼大了。遙想當年,娶了京城一位紅頂要臣的外侄女的二叔,剛剛被放個了七品州同的缺,自己也在京城被選為大清朝最後一輪的留京待任的拔貢!喜報到家時,宗巒正好啣草落地。

    一時間,闔家上下,親戚友人,乃至整個山城上自知縣士紳,下至黎民百姓,哪個不是竟向趨往道賀?誰人不羨吳家的吉星高照?

    然而,二十多年來,輝煌榮耀有幾時?一切皆成過眼煙雲。自己的一腔抱負、功名努力,只剩下這書香世家的重重深院、百年老宅了。

    小童過來送茶時,拔貢接過茶盞啜了兩口,沉吟了一會兒,吩咐小童去喚五爺過來見他。

    宗巒這段日子明顯感覺到大哥情緒的低沉,問過大嫂兩次,大嫂吞吞吐吐也沒有說出什麼所以然來。宗巒在家的時日不常,卻已經感覺到這個家,還有大哥身上某種沉靡萎頓、令人擔憂的情緒了。

    他跟著小童來到大哥的書房,一面觀察著大哥的臉色,一面問:「大哥,有事教導小弟麼?」

    「五弟,你先請坐。鐵鎖兒,給你五爺上茶。」

    宗巒坐下後,大哥深幽如潭的目光望著他好一會兒,宗巒一時有些不自在起來,心內反省著,是不是自己的言行有了什麼不到之處?

    茶上來之後,拔貢捧起茶盅啜了一口道:「五弟,這茶你覺著如何?」

    宗巒微微品了兩口,放下茶盅道:「我雖不大懂得茶,可也覺出了一種沁香爽口。這是什麼茶?」

    拔貢點點頭:「這是中岳廟太清師父贈我的,是開春在太室山山巖上親自采的野山茶芽。」

    宗巒又品了一番,笑道:「果然比通常的新茶更清遠了一些。這些修行人,倒有這些閒情野趣兒。」

    兄弟二人略說了會兒閒話,拔貢便道:「五弟,今兒叫你過來,主要是想和你談談你的終身大事。」

    宗巒道:「大哥,我還小呢,這事兒不急。眼下,還是先想法子,把大嫂的病治好才是要緊。」

    拔貢擺擺手:「你大嫂那病也就那樣了。中醫、西醫都求過了,都沒什麼更有效的藥。再說,為她的病把你的婚事耽擱了,也是沒有道理的。你這會兒比我成親那時已經大了兩歲了,也該定下了。你能不能和我說說,你心裡想要個什麼樣兒的?我也好照你的意思去物色。」

    宗巒紅了臉,低頭支唔著:「這個……怎麼說呢?!」

    拔貢一笑:「這又有什麼不好說的?喜歡什麼類型的就是了!」

    宗巒低著頭,沉吟片刻說:「若論說麼,自然是要知書達禮的為好。最好是讀過新學的女子!還有,得要有一雙天足。當然,溫柔賢慧溫柔、能理家處事也很重要,還要能理家。我想,嗯……能像我大嫂和四嫂那樣的人品,當然是最好不過了是。若是像三嫂那樣的,人長得再好,家勢再厚,我也決不敢苟同!」

    拔貢點頭一笑:「這樣,我心裡就有數了。」

    他端起茶盅啜了一口茶,沉吟了一下說:「我說出一個人,不知合不合你的意?」

    宗巒說:「說說看。」

    拔貢望著宗巒微微一笑道:「你看,你四嫂的人品如何?」

    宗巒吃了一驚!,心想,定又是三嫂在背後瞎嚼舌頭,被大哥知曉了。了臉兒一時竟通紅起來:「大哥何出此言?」

    拔貢擺擺手:「你別急,我是認真的。再說,咱們這裡不是也有兄弟易娶的風俗麼嫁?我是看,你和你四嫂也算談得來,才有了這種想法的。我的意思,如果我做主把她易嫁給你,不知你意下如何?」

    宗巒一下子漲紅著紅了臉,忙說:「大哥,這如何使得?咱家又不是鄉下那些小門小戶的人家,傳開了,豈不讓人笑話?。再說,這事就算我同意,四嫂她也不會同意的。把事情說白了,大家以後還怎麼再見面?我們叔嫂還怎麼相處?」

    拔貢道:「我只來問你:若是她那裡沒問題的話,你的意思怎麼樣?」

    宗巒沉吟了好一會兒:「大哥,說心裡話,我自然也不想瞞你:四嫂那樣的女子,在人群裡也算得上是數一數二的了,我這裡倒真是沒有什麼可挑剔的。可是,她如何會瞧得上我這個大俗人?憑她對我說話的口氣、神色,我就是長多大,在她眼裡也終不過還是個小孩子。而且,我如何比得當年四哥——四哥讀書比我多,琴棋書畫樣樣都拿得起、放得下的。這事兒,我看別提,提了也不會成的,反弄得大家都別彆扭扭的多難看。」

    拔貢說:「你說的雖也有些道理,不過,只不知你想過沒有:你四嫂在咱們家也守了這麼好幾年了,也沒有留下自己親生的一男半女。她又是個念過省城洋學堂的女子,若替她想想,能夠做到如今也真算難為她了。真算難為她了。我今兒對你說這事兒,意思有兩個:一是不忍心她如此冷清一生;二也不想隨便什麼人辱沒了她。雖說她的才貌人品是一等一的,可憑咱們吳家的家勢和五弟你的人品,加上吳、崔兩家的幾代交情,我覺得,,你也是足以般配得上她的。」

    他歎了口氣又道:「當然了,想促成這事,我這個當大哥的原也有點私心在內。我是個喜歡清靜的人,過去,從未想過寒窗十年,最後會落到在家中當家理事的地步。你大嫂的身子骨弱,又不能多少幫我料理著些兒;若是能得著你們兩個人,裡裡外外地幫助操持操持這個家,關照一下你們的幾個侄子,我也能清閒清閒,也可以多陪陪你大嫂,出去到外面看看病,也興許你大嫂的病就能好利索了。還有,你這個四嫂,你的幾個侄兒侄女全都喜歡挨靠她,下人也都擁戴。若能促成此事,無論對咱們吳家,對你,對她,都算是一樁福事。最主要的是,你們叔嫂之間無論是說話還是脾性兒上,還算得上是頗投機的,不比那從未見過面的,成了親,好長一段日子還像陌生人。再加上若是脾氣、心思、模樣不投心,一生就更難和睦相處了。所以,才有了這個想法。只不知你能不能理解當哥的這份心?」

    宗巒聽了大哥的這番話,一時沉默下來。雖覺得事情來得突兀,可畢竟也被大哥的真情話所感動。真沒有想到,平素那般溫雅威重的大哥,竟也會有這麼多的愁苦和憂慮!而且,為人處事,把親情看得比什麼都重。像吳家這會兒這麼大的一份家業,他自己不想把攬,倒想放手讓自己這個異母兄弟去管理!擱別人,爭還只怕爭不到手呢!

    而自己這個做弟弟的,竟然從來也不曾感覺到大哥有過什麼煩心之事,更不曾對大哥有過任何一點的安慰和關懷,反而至今還怨恨著大哥斷了自己求學的路子!

    如今想來,二哥三哥都出去了,四三哥下世了,四五幾個侄子侄女還那麼小,大嫂又是一身的病。別的人,像大哥這樣,早就三房六妾的了。大嫂病了這麼幾年,他卻一直獨善其身,若是大嫂一日撒手西去,幾個孩子該如何是好?全家上下,誰又為這個家操心費神一點了?誰又曾安慰過他呢?想他一個當年曾轟動山城上下、才華橫溢的留京貢生,六品官員級,如今竟落到整日為些家務瑣事操勞煩心、事必親躬的地步,真不知怎樣難為他呢!

    這樣想著,鼻子就酸酸地起來,眼睛也濕了。沉默了一會兒,他深情地望著大哥那張顯得憔悴的面孔道:「如果大哥是這樣打算的,我就想想吧!」

    拔貢面露微笑,點點頭說:「噯!你能這樣,也算懂得體貼大哥的心了。」

    離開大哥的書房後,宗巒的心緒一時有些茫然無從的感覺。他在遊廊上信步走著,經過西跨院時,略猶豫了一會兒,腳不由人地就踅了過來。

    吳家祖上有個習慣,宅中,無論前庭還是後園,多植各種樹木,如合歡、槐樹、棗、杏、梨、核桃和倒垂柳等。四嫂住的這處院落中,有兩棵高大的核桃樹,一走進院來,立時就給人一種綠蔭森森,清風吟吟的感覺。樹叢中,一隻黃鸝鳥嘀嘀哩哩地溜得正歡實。院中,兩廂門前的長方形小花圃子裡,幾株玫瑰開得也正艷香撲鼻。

    他站在那裡正猶豫著,坐在花圃邊正跟六嬸兒說著閒話的紫瑾,一眼看見五爺過這院來,慌得什麼似地一溜小跑過來:「五爺!有什麼事吩咐麼?」

    宗巒忙擺擺手:「你忙你的,我閒著沒事兒,隨便走走看看。」

    雖說宗巒這麼說了,紫瑾依舊悄沒聲息地跟在後面伺候著。

    宗巒見堂屋門開著,便信步跨過門檻來到屋內。四下瞅了一番,見屋內仍舊收拾得淡雅清淨,香爐裡正籠著熏香。雖說女主人難得回來住幾天,這院中平時也只有兩個侄女菊影、梅影和丫頭紫瑾、絳荷住著,可屋裡竟沒有一點兒的霉濕氣味兒,反覺著淡淡的有一股幽香沁人心脾。

    宗巒順口誇了紫瑾兩句。紫瑾笑道:「小的哪會想得這般周全?這都是大爺、大奶奶交待小的話。有時大爺大奶奶還過來看看桌上落灰了沒有?四奶奶喜歡花,問新開的鮮花插了沒有?就是二爺、三爺他們那邊,成年累月地不回來一趟,大爺、大奶奶囑咐小的天天過去開開門窗通風,曬曬鋪蓋、掃掃灰呢。」

    宗巒聽了,心下不禁更是感動起來:難得大哥大嫂!連這般細碎的瑣事竟也替人想得如此周全!

    屋內靠窗的紅木琴几上,一條松綠撒花的緞袱搭著一張七絃琴。宗巒掀開緞袱,順手撥了兩下琴弦,弦音令人動心地顫了兩聲。宗巒撫著琴弦沉思了稍頃,一面小心翼翼地仍舊把那緞袱蓋好了。抬頭望望牆上,幾幅裝裱過的詩詞畫屏皆是四嫂文菲自己的手跡,風格清麗幽婉一如主人的品貌氣韻。

    靠琴幾的紅木雕花長椅上,有一塊兒水紅絹子蓋著的、繡了一多半的花繃子。宗巒拿起來,見繃子上繡著胭脂紅的芍葯花,配著幾片瑩瑩鮮嫩的蔥綠葉子,傍邊棲著一隻栩栩如生的彩蝶兒,蝶兒繡了一半,蝶翅兒上還插著一枚連著一根絲線的、僅有半寸長短的小銀針。

    宗巒一笑,這般纖細的一根小銀針,真不知怎麼捏得住?

    書桌上,一隻美女聳肩形的鈞瓷花瓶裡,插著三四支半吐半露的鵝黃色月季花,花兒不時飄出一陣陣令人心醉的芳香。宗巒坐在桌前,見桌上擺著一些書籍和舊文稿,他信手翻了翻,見有一幅勾描了山月和亭台樓榭的信箋,上面是四嫂那一筆娟秀的蠅頭小楷填了半闋《蝶戀花》:

    英落紛紛雲蔚蔚。清芷蘅蕪,暗暗侵羅袂。簷下霖霖千點淚,泠泠且為花魂酹。

    宗巒看了,不覺有些酸楚起來:母親去後,這位寡居的四嫂無論是在衣食起居還是心靈安慰上,像親姐姐一樣處處關照和呵護著自己。可自己怎麼從未想到過她寒風冷月的獨守日子,又有什麼淒清寂落、憂鬱痛苦之處呢?

    宗巒對四嫂驀然生出一種過去從不曾有過的憐惜之情來,他眼中閃著淚,順手。遂研了點兒墨,提起筆,略潤了潤,意欲在四嫂的這篇殘稿上上面也和出下半闋來。誰知,這《蝶戀花》是仄韻,四嫂偏偏用的又是個險韻。宗巒在紙上斟酌塗抹了半日,湊字尚且湊不來,更別說拿出什麼意境、情境的了。

    最後,歎了歎氣擲筆作罷,自愧才學不抵一個女子。

《嶽立天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