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崔太太見杜家派了山城有名氣的付老財和郜老爺兩人,攜了大禮,鄭重地來到家裡為杜雪如提媒時,倒也不覺意外。

    從那年年下見過雪如以後,心下倒也中意。後來,私下也曾試探過女兒兩次,心內更有了數兒。她覺得,雪如的人品和才貌也足以也配得上自己的女兒。只是一時心下還仍有些猶豫和顧慮——吳家那邊,這些年來情分一直不薄,無論大小事都是處處關照細微。如今,若是不經人家知道就自作主張聘了人家的媳婦,只怕於情於理都說不過去。雖說女兒這兩年裡一直在娘家住,那也不過是吳家的厚道罷了。

    想到此,她便答覆媒人說,過兩天和女兒商議一下再給兩位媒老爺准信兒,一邊就派外甥玉純去吳家探探口氣。

    玉純曾和吳家大哥打過好幾回的交道,雖知吳拔貢為人心智高深,穩健不露,可畢竟也算是開明知禮之人。心想,他應該不會太干涉守寡多年又年輕無後的弟媳婦改嫁的。受舅母之托的玉純,挑選了一個陽光明媚的日子,帶著兩個家人,打馬攜禮來到了吳家坪。吳拔貢見是親家表少爺申玉純來到,忙讓到內客堂,令人上茶上點招待。一面就尋問了親家太太和姑太太的好,又敘了些家常的閒話等。

    說起表妹文菲的事,玉純也不猶豫、也不繞彎子,開門見山地地就把自己的來意端了出來。

    聽了此話,拔貢那手中的茶碗便有些微微地晃動起來。一張修飾得很優雅的臉變得粗糙起來,他鎮靜著聲音問:「哦?是這樣的……」

    他沉吟了片刻,稍稍啜了口茶,爾後緩緩地放下手中的纏枝五彩蓋碗,轉臉問道:「請問申少爺,求親者是哪家望門的公子?保媒者又系何人?」

    玉純不假思索地說出了杜雪如的名字。

    不想,拔貢一聽到杜雪如三字,把個慣常的溫雅和肅重一掃而光。只見他臉色驀地一沉,「鐺啷」一聲放下五彩蓋碗,冷笑一聲道:「哼!這位新貴回到山城以後,口口聲聲倡女權、興新政、辦女校,原來只不過是為他的誨淫誨盜遮羞罷了。」

    玉純萬沒料到他竟會如此混說,「鐺啷」一聲也放下蓋碗,那茶碗中的水頓時濺了一桌子:「吳先生!我看你知書達理的,真沒想到你竟然會口說出此言,這樣污蔑別人的人格……我老實告訴你:如今是中華民國的天下啦!,按國家今天的法令,中華民國的女國民不僅有權再嫁,甚至也有離婚權力的。我表妹的事,恐怕你是干預不了的。再者,我想明白告訴你:杜雪如和崔文菲兩人是真誠相愛,決不是什麼男女苟且之舉。今天,我來通知你知道,完全只是出於人情禮貌,並不是非要徵求你的同意不可的。」

    玉純少年意氣的一番話,直噎得令拔貢一時氣得臉色發青,一時連一句辨駁的話也說不出來了。

    玉純言罷,也不告辭,憤然起身大步而去。

    回到山城後,玉純氣咻咻對雪如說起了自己見到拔貢的實情:「我真沒有想到,吳拔貢竟會頑固無理至此!」

    雪如冷冷地一笑:「其實,這個結果恰在我的意料之中!不過,他就是不同意又有何妨?即便是滿天下都不同意,我也照樣要把我的文菲娶回家。」

    兩人商議定下了:雪如這兩天還要先到省城走一趟——上面已經批下了山城辦初級師範的一筆經費,他得把那筆經費取回來,順便再採辦一些機器配件和一些原料,看望看望幾位上司。諸事下來,大約需要二十來天的時間。玉純在家擬定好初級師範的招生方案,然後把招生公告張貼出去。這樣,他一回來便可著手錄取學生了。一俟師範的事情辦利亮,他立即帶著文菲出門去旅行結婚。回來以後,在嵩陽樓大宴賓客,公告眾人。到那時,誰又奈何他們?

    且說拔貢自那日被玉純一頓頂撞嗆白,這一氣,實在是非同小可!心想,自己生平以來,何曾被人這樣不當一回事地蔑視過?如此,對杜家的忌恨不禁又多出了幾分。每念此事,不由自主就攥出一手的冷汗來。

    其實,四弟妹與杜雪如的事情,山城到吳家坪的路途又不算遠,他不可能聽不到一點兒的風言風語。他一直在試圖做著一種努力,最後,即使不能留住她,至少也得有吳家的允准才行。這難道不是天經地義的事麼?最重要的是,在他的意識裡,似乎早就有一種定論:這些年,杜老二活得未免太得意了些!崔文菲再嫁誰都行,獨獨不能再嫁山城新貴杜老二。

    因了某種偏執和無以言明的嫉恨,使拔貢鐵定了心:無論如何也要阻止此事!

    拔貢心想,自從崔家老爺子去世以後,這幾年裡,吳家可是從未薄待過她們孤兒寡母呵!他想,崔家太太對他的話應該還是言聽計從的。

    事情不妨可以先從崔太太那裡做打算。

    打定主意之後,他就派人到城裡去勸阻崔太太,說是吳家大爺的意思——崔家小姐任憑再嫁誰家,吳家概不阻攔;單只有一條,若是嫁護鏢賣命的杜拐子家,吳家卻是決計不會答應的!他吳家的未亡人,豈能與下九流人家的子弟結親?傳揚出去,不僅有辱崔家的門楣,也讓吳家沒有臉面在山城做人。

    崔太太見吳家長兄對杜家竟然是這樣一種頑梗態度,一時倒被嚇住了:想不到事情會是這樣的!看來,吳、杜兩家之間一定有什麼解不開的圪瘩了。因而,一時也不敢再答允杜家的提親了。

    事情一時就僵在那兒了。

    雖說文菲在母親面前據理力爭,說這分明是吳家藉故從中做梗——人家杜家做保鏢才多少年?過去祖上也曾是皇封的七品文官麼!然而,母親只是顧及和聽信吳家的話,任文菲怎麼說也說不通了。

    文菲無奈,只得托表哥玉純親自來勸解母親,誇說雪如的好處。可是,母親說吳家這些年情深意厚,人家的意思也並不是要阻擋文菲再嫁,只是不同意再嫁杜家。又說,崔家如今孤兒寡母的,如何得罪得起樹大根深的吳家?又推說,這件事情現在先別提了,等事情「落落滾兒」再說罷!

    再說吳拔貢這裡,先是著人到山城崔家傳話阻止崔、杜兩家的親事;緊接著,便托了山城有身份、有財勢劉老爺和胡老爺保媒,攜了大禮來到崔家,欲和崔家新續舊親──娉崔小姐與吳家五爺結百年之好。

    乍然間,文菲娘覺得此事著實來得有些意外!因平素也不大出門,遇到這樣的事,竟不知如何回答兩位媒老爺了。然而後來還是禁不住兩位大老爺巧舌如簧,誇說崔家小姐為人如何如何嫻淑大方、知書達禮,吳家上下如何如何沒有一個不敬愛、留戀她的。故而,吳家才委託老朽做這個媒,聘崔家小姐與吳家五爺為婚,以完吳家闔家老少之願的。

    漸漸地,文菲娘就被二人說得有些猶豫起來。暗自揣想,吳劉、崔兩家幾代交好,吳家自始至終又是這般重情義、懂世故,這些年裡又事事處處都是殷切關照、格外看顧,著實令人感動。更主要的,吳家不僅家道厚實強似杜家,且又系山城名門、書香世家,自然比護鏢看院出身的杜家名聲好聽。如今,見又是這麼三媒六證地下大禮,又是這般光明磊落地行事,心下不僅就有所動了。

    及至後來見到媒老爺拿來的吳家五爺的照片時,不僅怔住啦:那相貌神態,那眉眼五官,活脫脫就是幾年前的女婿宗岱再現麼!遂想起她那早死的女婿,為人是如何的溫柔和藹、如何懂得行事做人的規矩,一面看著照片,一面禁不住就流起淚來。又怕因女兒與杜雪如的事情而結仇了吳家,故而,也不及細細思量一番,也不與女兒商議,當時就應承了下來。

    文菲知道母親也不和自己商議,竟然這般安排事情時,真是啼笑皆非!她一張臉兒漲得通紅,第一次對母親發起脾氣來……埋怨母親怎麼能這般糊塗?只貪圖人家的家財門第,這樣天大的事情,也不和女兒商議一下,竟然就答應了人家!如今這算是怎麼回事呢?張揚開了,叫她怎麼見人?!又叫她如何辨白?

    崔太太見女兒倒把自己的一片苦心,說成是貪圖人家的錢財!不由地流著淚氣惱道:「我是為了貪圖吳家的錢財?不答應吳家,看著你一天天地耽誤了歲數,恁娘有朝一日突然伸腿去了,丟下恁姐弟倆,我就是死了,又能闔得上眼?說到底,我還不全是為你著想麼?好!好!任著你的性子,由著你和那杜家二爺好,我們孤兒寡母的,又怎麼得罪得起那家大勢大的吳家?」一邊數叨,一邊抱怨自己的命苦!若是文菲爹活著,她如何會耽這份心?如今,好歹已經紅口白牙地答應了人家,又收下了人家的彩禮、又在婚書上捺了指印,怎好出爾反爾再說「退婚」二字呢?

    左思右想都是為難,一時竟傷心悲痛地放聲哭了起來。小弟文茂見娘哭著又是找刀又拿繩地,非也要尋死、要一死去見地下的爹時,一時嚇得也哇哇大哭起來。

    家裡一時竟是雞犬不寧了。文菲見狀,只得強忍煩惱,反倒過來勸慰起母親來。自己也禁不住淚流不斷地,心裡一時就亂成了一團麻。雪如去省城辦事這才幾天功夫?家中竟出了這樣讓人不尷不尬的事!

    因又氣又急,一夜翻騰到天明,第二天起來時,頭疼耳鳴地,咽喉疼得連口水都不敢嚥了。

    玉純聽說吳拔貢竟想出如此下著來,便覺得自己往日也太小看這個吳拔貢了。見文菲著急上火的,便安慰說:「表妹,你也犯不著這般著急!事情還沒有到那個地步。你還怕吳家這會兒敢闖進城來搶親不成?」如此,一面安慰著文菲,一面心裡靈機一動,便交待文菲:立馬按他的授意寫下一信,讓梅影梅影傍晚放學後,給他五叔捎回家去。並親自把梅影叫到校長室,特意囑咐了兩句話:這件事,事關重大!吳梅影一定要按校長的囑托去辦——這裡有一封信,回家後,只能悄悄直接交給她五叔一人,決不能讓家中任何二人知道此事。

    晚上,宗巒打開梅影捎回的信後,未及讀完,就已臊得出了一臉的來汗來!他不知四嫂早已有了心上人的實情!而且,四嫂的心上人竟是山城很有名望的杜雪如先生!

    這個杜先生,他當初也曾親見過的:自己剛回家的那段日子,杜先生曾派人把他叫到城裡,親自和他談了想要聘請他到縣立國民學校當老師一事。他和大哥商量此事時,大哥言說,之所以讓他回家來,一是他在外面惹了禍事;二就是因為家中事務太忙,才要他回來幫助料理的。否則也不會硬要他停學回家了。所以,怎麼能為了掙那麼幾塊大洋,而丟了自家的事情?

    後來,宗巒又聽說杜先生在城裡興辦教育、開辦實業、倡導女權,幾年時間,把個山城搞得氣像一新。

    如今想想,自己又是何等樣人?竟敢在人家中間扮演這樣一個可笑的角色?如此,放下信便徑直來到正庭找到大哥,把自己其實原本就不願意結這門親事,如今又知道四嫂已經有了心上人,自己所以更不願當一個多餘之人的話告訴了大哥。說,也自己的婚事,可另做打算。況且,這會兒年紀還不算大,也不在乎拖一兩年。

    拔貢一聽此話,便清知宗巒一定是聽了誰的挑唆了!不然,原本過去曾經答應得好好兒的,怎麼突然就堅決反悔了呢?因心內煩躁,也不及思量就惱怒起來,破口喝斥了幾句,說宗巒實在是沒有血性、沒有主見的男人!哪裡有剛剛答應的好好兒的事情,突然就反悔的?這樣,讓他如何去面對崔家太太和眾位主婚人、證婚人?又說,如果崔家小姐嫁了護鏢賣命的杜拐子的兄弟為妻,那吳家今後的臉面往哪裡放?吳、杜兩家上一代就曾有過節,兩家多年就不來往。他們這樣做,難道不是公然對吳家的蔑視和報復麼?!

    宗巒聽大哥如此說話,覺出了他的偏激。剛剛辯了兩句,就見大哥一時氣得臉也青了,手也哆嗦起來,也不忍再與他爭執下去,兀自忍著一腔的煩惱,含淚出門去了。

    因左右為難,加上一肚子的委屈無處可訴,不禁伏在自己的書房哭了起來。心下實在不明白:一向沉穩大度的大哥,為什麼在這件事情上一反常態地偏執和無理呢?

    大嫂聞聽拔貢對五弟發了火,急忙讓絳荷先來看看怎麼回事兒?當聽說五弟一人正在屋內獨自落淚難受時,趕忙扶著丫頭親自過來,倒替拔貢一個勁兒地給宗巒賠起不是來。

    宗巒把自己的煩惱向大嫂訴說了一遍,大嫂聽了,歎歎氣說:「咳!看來,也只有我才懂得他的心事!若按理說呢,你和文菲兩人其實真是很般配的。而且,若論文菲的人品才識,脾氣模樣兒,恐怕在山城你也再難尋出第二個來。若論年齡呢,她也不過只比你大三四歲。我看,除了她曾是你嫂子這點兒之外,你們二人無論性情還是愛好,哪一點都是再合適不過的。說句私心話,別說是我,就是你的幾個侄兒,誰又不喜歡她、留戀她呢?她不僅人品寬厚隨和又能持家,就連家裡的下人,說起來也都想她能留在吳家。你大哥和我,也不過是不想讓她冷清一生,也不想她隨便嫁個粗人,所以,才有意要成全你的。」

    宗巒紅著臉爭辯:「大嫂,這叫什麼成全呵?再說,我何曾要誰成全了?而且,人家已經有了心上人,我從中插這一槓子,算是做什麼呢?就算我心裡喜歡她,全家老少都喜歡她,憑著咱家的勢力,再把她強娶回來。可是,她心裡喜歡的是別人,我就是守著她的人,守不住她的心又有什麼意思呢?再者,我們也不能因為四嫂的人品好、脾性好,就因此霸攔住人家!想留人家,也不能用這種方法啊?!」

    大嫂歎了口氣:「你說的也有道理。噯!真不知怎麼著才好了!」

    宗巒悶悶地坐在那裡一會兒:「大嫂,你也勸勸大哥吧!事情辦得好,四嫂就算離開了咱家,也會常回來看看咱們,也不枉了大家情分一場,見了面還是親親熱熱的多好!弄得不好,大家原本是多年的親人,一轉臉倒成了仇人。你想,這人生一場還有什麼意思呢?」

    大嫂的淚水一下子滾落了下來:「誰說不是呢?可是你大哥那個脾氣,你還不知道?他是誰不誰都能勸得下的人麼?看上去倒是凡事隨和,其實……只有我一人心裡清楚不過。我這個病,這些年也算把他連累得夠受了,連我自己都對自己灰心了,我還能勸得動他什麼?豈不更也是自討沒趣?」

    宗巒聽大嫂這般說,便沉默不語了。他拿定了主意:這次,自己決不能再妥協了!

    拔貢見宗巒突然如此堅決地反悔,為防不虞,竟一意孤行地撒銀子花錢,邀請了好幾位有頭臉的人做媒人、證人。大伙坐在一起,乾脆寫了婚書、擺了謝媒酒,興師動眾地下了重禮,一併連年下婚娶的日子也定下了。心下思量:你杜雪如再狂,恐怕也不敢一下子得罪這麼多的山城權威,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強娶別人未過門的媳婦吧?

    誰知,一時間,眾人竟對拔貢此舉傳為美談了。有人豎起大拇指稱讚:拔貢爺果然不俗!如此開明寬和闊,。使世上無曠男怨女,實在是開了山城文明新風。

    文菲的同事們從申校長那裡知道了真相後,大家都支持和鼓動她要和舊勢力堅決抗掙到底!大家說,如果連咱們國民女校的女教師也向封建勢力妥協了,那咱們辦女校、倡女權還有什麼意義?

    玉純道:「表妹,我看,這件事不是那麼簡單的,這裡面恐怕還有一種新舊勢力之間的較量……」他坐在辦公桌旁,一隻手敲著桌子,一邊沉思著什麼。突然,眉頭一揚,冷笑一聲:「表妹,你現在再給吳家老五寫一封信,其它什麼也別說,只說讓他盡快到城裡來一趟。哼!此計若能行得通,我定要叫那吳拔貢偷雞不成反蝕一把米!讓他在山城眾百姓面前碰一鼻子灰不可!」

    宗巒見大哥竟是這樣一反常態、不近情理地「安排」著事情,真不知該拿他怎麼著才好了!正值煩惱無奈之際,梅影躡手躡腳地走過來,看看四下無人,又悄悄遞給了他一封信。

    看了四嫂的信,宗巒原打算一早就出門進城的,誰知家裡偏偏來了幾個客人,大哥坐在前庭的書房裡一直陪著。因怕引起他的警覺和追問,所以,宗巒也不敢貿然出門,直俟到上午十點多鐘,才見大哥和客人一起出門去了。

    宗巒趕忙溜出家門,一氣走了二十多里的路來到山城女校。來到文菲和玉純兩人面前時,已是通身大汗、口乾舌燥了。

    文菲和玉純正等得心焦,一見宗巒,玉純劈頭便埋怨起來:「我說老弟呵老弟!我真不明白,你們吳家是怎麼回事?現在都什麼年代了?我們成日地提倡解放女權、反對封建禮教,你們怎麼還敢這樣擺佈一個弱女子?話又說回來了,我就不信,像老弟你這一品人才和家勢,也不難尋到一位兩情相悅的女子啊!哪裡就會到了打光棍的光景了?咱先不說吳家把這事安排得如何讓人感到彆扭,如果你們一個有情、一個有意的,那又另當別論了。咱單說說,如今我表妹已經有了心上人,你們為什麼還硬要去拆散人家一對有情人、硬要她寡嫂嫁弟呢?你也是受過國民教育的新青年了,難道竟連『強扭的瓜不甜』這個道理也不懂得麼?」

    宗巒劈頭就被玉純這一通話打下來,直噎得滿臉通紅,連一句說話也不出來了。

    文菲對玉純使了個眼色,趕忙擰了一條濕毛巾遞給宗巒:「來,五弟,看你出這一臉的汗,先擦把臉吧。表哥,這事兒怎麼能怪得著五弟?」一邊說著,一邊又倒了碗茶,用兩隻茶碗相互倒騰著、吹拂著,待茶稍涼了一些,兩手端著遞到宗巒手裡。

    宗巒感激地望了望四嫂,接過茶碗咚咚一氣喝了下去。放下碗時,用手抹了抹嘴,又沉默了一會兒才說:「申大哥,我雖不比你們都是在社會上幹大事的,可也決非愚昧無知之輩,豈不知婚姻強求難得幸福的道理?所以,我一接到四嫂的信,便趕著跑來,就是想讓她替我拿個主意的。」

    玉純這才氣平了一些:「我說呢!想老弟你也是受過國民教育的青年,不至於會那麼愚腐頑固。老弟,你看事情如今已經鬧到了這步田地,杜先生又不在家,咱們總得想個什麼法子應付一下才是吧?」

    宗巒沉思了一會兒:「我也想了,眼下只有一條路好走,那就是我立即離開山城,逃婚出走!」

    玉純拍了拍宗巒的肩膀道:「好!不瞞老弟說,咱倆想到一處了。」

    文菲忙攔住:「五弟,那怎麼行?你出去怎麼生存呢?」

    宗巒苦笑笑:「天下之大,還愁混不出一條活路來?」

    文菲望著宗巒說不出話來:這個宗巒,果然長大了!也真的越發像他四哥的脾性了——表面上溫柔文弱,其實卻是蠻有主見的。

    玉純道:「事到如今,也只有這個法子還算比較妥當。恁大哥如今已經弄得山城上下沸沸揚揚,又請了山城名流做證婚,他的目的就是想先造成一種木已成舟的聲勢。這樣一來,雪如君即使帶著我表妹出走,也難免會落一個拐帶人家未婚媳婦的名聲,你家大哥那時就會乘勢發難。如果按宗巒賢弟的主意,他先逃婚在外,雪如再帶走你,那吳家大哥就無話可說了。這樣一來,既可避免你們幾家發生紛爭,雪如君和表妹也可以解脫一些了。」

    「可是,五弟能逃到哪裡去呢?再說,這兵荒馬亂的年月,你出去怎麼讓我放心!若有個好歹閃失,讓我如何向你死去的四哥交待?」提起宗岱,文菲頓時淚流滿面。

    「這個倒也好辦!」玉純打斷了文菲說:「我在武昌還有幾個朋友,宗巒賢弟可以先到他們那裡做點兒事。其實,也不用在外面多長時間,單等山城這邊的事情挽住以後,我給賢弟捎個信兒,他立即就可以回來了。」

    宗巒說:「這樣更好了!其實,申大哥不知,四嫂卻是清楚的:我在家裡早就覺著苦悶得不行了!這次正好是個機會。至於你說的兵荒馬亂,如今,傾巢之下,安有完卵?滿天下還不都是一樣的。我看,事情就這樣定下吧:申大哥,你現在就寫信!事不宜遲,如果被家裡發覺,我想走也走不了了。所以,要走馬上就得走!」

    文菲說:「那怎麼行?你總得拿些換洗的衣物、行李才好出門啊。」

    玉純攔住:「咳!表妹,賢弟說得有理,夜長夢多!他不能再回吳家坪了。衣物盤纏有什麼難辦的?我看我們倆的身段倒也差不多少,這個由我去準備就是了。為了萬無一失,我親自送老弟到許州搭火車南下。你們兩位看看,這樣安排還有沒有什麼不合適的地方?」

    宗巒感激地說:「老兄為小弟考慮得這般周詳,小弟先拜謝老兄了。」

    玉純感動地說:「老弟,你為了成人之美,眼看就是天寒地凍的季節了,竟要獨自背井離鄉、遠走他方,實在讓老兄感動!要說謝,倒該我謝謝你才是呢!」

    玉純站在那兒,鄭重地對著宗巒拱了拱手。

    大伙當即便分頭行動起來。

    文菲回家煮了些雞蛋,弄了一些路上吃的,又幫宗巒打點好洗漱用品。宗巒給大哥寫了封信留在文菲這裡,等自己到了武昌再讓梅影捎回家去。在信中,他把自己出外做事,並已向崔家退掉婚事的意思告訴了大哥大嫂,請大哥大嫂寬諒並放心等一些話。同時,也給崔家太太和縣署官長各留了一信,目的就是為了等他出外以後,文菲和雪如也好有個文字做憑證的。

    一切安排停當後,宗巒便上了玉純家的帶篷小馬車。玉純騎上馬,帶了防身的單刀和飛鏢等。另外,家中趕車的把式身上也多少有點子功夫。兩人一同護送宗巒出城。

    文菲又再三再四地叮囑了宗巒一些路上要小心和及時添衣裳的話,心想,這個小弟為了自己,不顧天寒地凍地,竟要離家出走,獨闖天下,不禁一時又是淚水漣漣的起來。

    宗巒這時握住文菲的一隻手,聲音哽咽地說:「四嫂,其實大哥這人也挺可憐的。大嫂快不行啦,他一直是那樣鬱鬱不得志。我發現他竟在吸食大煙,身子骨被拉贅的一天不如一天了。二哥、三哥呢,只是各自在外面快活,一年難得回來三兩趟。就是回來,也是拿了家中店舖該得的那份紅利,不過看看問問,隨即就走了。家中裡裡外外大小事情,都是他一人一手操勞的。他原本也是個讀書人,也不是樂於此計的人。

    「我想,大概正是這諸多原因,他才硬要留住你我在吳家的。你過去也曾因這些勸過我,我當時還不大明白。在家的這一兩年中,耳聞目睹,總算能理解他一些兒了。他千方百計留住你我,也不過是覺得你我還算是他靠得住的兩個人罷了。臨走前,我想對你說一句話——你也不要因此太怨恨他才是。我走了,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回來。我這裡還有一事拜託,就是你不管人到哪裡,大家情分一場,不要從此一去就再不回頭了!好歹也抽空回去看看,替我問問大嫂、親親幾個侄子好麼?」

    一句話說得文菲悲聲嗚咽起來。這個五弟,自己一直還當他是個孩子!誰知他什麼道理都知曉了。如今,竟懂得這般替人著想,這般地看重手足之情。看來,也不枉了平常拔貢對他的情分呵。

    這時,就連平素不大在外人面前表露自己感情的玉純,也在一旁紅了眼圈。嘴裡卻催促說:「看你們這副樣子,倒好像生離死別似的。過一段日子,吳家五少爺逃婚出走的事張揚開了,吳家沒有理由再怪罪別人時,雪如帶上你到外地成了婚。那時事情都平息了,宗巒老弟還待在外面做什麼?」

    宗巒苦笑道:「如果能在外面混出個人樣,恐怕我也未必就想再回到山城了。」

    馬車啟動了,文菲就站在那兒,一直望著他們消失在遠處的山路盡頭。

《嶽立天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