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孝伯正欲答話,驀然記起這個話題乃帝王大忌來,一時臉色剎白,結結巴巴地答道:「陛下,此,此乃陛下家,家事,臣不,不敢妄言……

    自太子冊為大周儲君後,武帝把太子留在京中,令孝伯、尉遲運等幾位朝臣輔國理政,自己則全副披掛親率三軍一路南討。

    大半年下來,風餐露宿,刀光劍影,大大小小數十戰,不覺已攻佔下了南陳與大周交界的十幾個城郡。直到初冬來臨時,因軍前操勞過度,武帝突然染髮異症:喉嚨突然發不出聲音,眼睛也腫成了一條縫。左腿竟比另右腿縮短,疼痛難禁,不能走路也無法騎馬。

    武帝此病得的蹊蹺,跟隨的御醫急忙煎湯製藥,手忙腳亂了好一通,病卻沒見緩和。

    眾人各自疑懼,不知武帝這是中了什麼邪穢?隋公楊堅勸說武帝:「陛下,臣知大周境內有一位可治療這類異難雜症、名叫僧垣的神醫,請陛下暫停兵事,回京休養生息,同時召僧垣入宮療治。」

    其它眾將也紛紛勸說武帝回京休養。武帝正猶豫不下時,京城八百里加急羽書飛馳到帥帳:西部吐谷渾聞聽武帝率三軍南下,糾結了兩三萬的兵馬箭弦,一路渡越青海湖、翻過麥積山,一路大肆劫掠大周邊民財物騾馬,並直逼河州而來。

    武帝聞報,只得急驅帥帳先行返京。

    回宮之後,武帝仔細閱覽了幾份奏報,分析斷定,吐谷渾雖號稱兩三萬大軍,其實不乏有虛張聲勢之嫌。因其它各路軍馬尚未歸國,武帝思量自太子被冊為儲君以來,一直未曾創下什麼德績武勳,有心令太子帶一支兵馬前去靖定邊亂。這樣,不僅可實地歷練太子領兵打仗的經驗,也可獲取武勳,奠定他在朝廷的根基。

    於是,詔敕大將軍王軌和宗師宇文孝伯二人輔佐太子、率一萬二千兵馬西發討寇、平定邊亂。並詔命:陣前軍中所有兵事的舉發進退,皆由宇文孝伯和王軌二人決斷。

    此番,隨太子出征的還有太子東宮宮伊、下大夫鄭譯和太子的侍讀王端、顏之儀等人。

    平生頭一次做為行軍主帥率兵西伐的太子,雄心勃勃地發誓要一舉平定邊亂、凱旋覆命。一萬二千荷刀執鉞的討伐大軍在太子的麾旌帥車下,長旗獵獵、車馬轔轔地朝西北挺進。

    太子軍出京師、穿秦州、過渭州,翻山涉水,跨越沙漠,孰知,剛剛接近河州地界,軍報飛來——吐谷渾犯軍聞聽大周太子親率大軍席捲而來的消息,突然不戰而退,一路奔逃回伏埃老營,躲到城中緊閉城門而不出了。

    太子沒有過率兵打仗的經驗,不知這是敵軍為了避其鋒芒之舉。聞聽敵軍望風退逃,竟以為敵兵是被大周天威嚇退,不戰自敗了。

    下大夫鄭譯和太子大談奢談兵法中的「百戰百勝,非善之善者也;不戰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且以此讚譽大周將士旗開當勝的雄威來。

    敵軍逃遁之後,初次率兵的太子,也不知向孝伯、王軌二人主動討教破敵之計和克城之法,也不詢問下步如何用兵佈陣,竟在帳中擺起慶功宴來。

    太子東宮下大夫鄭譯,自幼博攬群書,素有博學之稱。此番隨太子西發,有心輔佐太子立下奇功,將來以一介文以經邦、武能制敵的輔國之臣彪柄史冊。然而雖遍讀今古兵書奇經,畢竟還是紙上談兵。故而一見犯軍望風退逃,也以為敵軍為太子軍神威懾服,不戰自潰。恥笑吐谷渾的不堪一戰的同時,或有些許的憾意:畢竟未能親見太子軍大纛揮風、迭鼓鳴金、陣前沙場敵軍兵敗山倒之勢的壯觀場景。

    鄭譯文人性情,一入異域,雖說未能見到傳說中獷悍兇猛的西北番族的鐵騎強弩,也未得識刀光血影的陣前拚殺,畢竟也算看到了眼前平生從未見識過的這大漠落日、長河流霞。不覺為眼前這寥廓異域的奇麗風光深深陶醉了!

    此時,回想辭別天子離京西發時,大軍一路迭鼓隆隆、戟鉞烈烈的雄武氣勢,品味著追隨太子討賊西征的干雲豪氣,一時詩興遄飛、思潮滾滾,來在帳外,遙望曠漠,俄而把酒臨風、淺吟低唱;俄而橫槊賦詩、高歌舞狂。

    一番灑酒揮風,鄭譯仍覺意猶未盡。因素有音樂天賦,詞曲歌舞、音律絲竹頗有造詣,琵琶管弦上亦無所不通,心想:面對如此曠漠大原、雄武之師,如何能沒有鼓樂助興?

    於是,連幾個通宵秉燭冒寒,竟譜成三曲。一曲《破陣子》,一曲《定西番》,一曲《朝天子》。

    隨軍出征時,所帶也有胡笳笙簫之類,與三五同好依曲譜工尺商羽合奏了一番,終為曲樂單薄而難成雄渾之勢而憾恨不已。於是把軍中司掌鼙鼓鈸鐸的兵士都叫了來。照譜演練,如此一來,雖仍不如皇家宮廷樂隊的氣勢宏大、演技諳熟,倒也很有些意思了。於是每日在軍帳中更是隨新曲翻演部奏,竟不知朝夕晝夜之更替了。

    王軌和孝伯兩人因魯王與鄭譯等人交好,而鄭譯又素與楊堅、長孫覽等人私交甚密,故而在魯王聘娶楊堅的女兒為王妃,繼而又被冊定大周太子之後,便已生出幾分的防範之心了。後來,見雖有孝伯左右輔弼,太子偏不肯聽,越發與鄭譯等人親密無間起來。

    這次,兩人原本不情願輔弼太子西發討賊的,清知此一仗打勝了,也不過記在太子身上。而一旦打敗了呢,又無法回復王命。然因陛下詔命,才不得不勉強相從的。

    然而,大軍自兵進西吐以來,太子等人聞知敵兵一時退隱,不知人家吐谷渾和突厥一向奉行「不羞敗走」的戰法,而且一向以此做為避其敵方鋒銳、保全自己的一種戰術,竟因此飄飄然不知天高地厚起來,心下甚是可笑。又見此後也不來徵詢如何繼續追蹤逃軍、商討攻城克敵之計,卻每日在帥帳中飲酒奏樂,暱近朋黨鄭譯王端等人,又豈肯主動去提醒他謀劃兵事、自討沒趣?

    鄭譯演練完三曲之後,又突發奇想出來:竟想以此三曲訓練一班軍士,待凱旋覆命之時,為迎歸的文武百官和陛下演練一番。

    只因動兵是要經過王軌和孝伯二人兵符允准的,鄭譯只好找到王軌孝伯說明想暫借三百六十軍士,輔以新練陣曲演兵。

    太子的侍讀顏之儀聞聽鄭譯想求王軌借軍士以演練陣曲,清知王軌不會同意,便勸阻道:「鄭公,王軌一向輕蔑文官,咱們還是別去討那個沒趣的好。」

    鄭譯道:「我只是借兵練陣,又非動兵,即令無益,卻也無害,他總也不會如此小氣吧?」

    王軌原本就看不上太子身邊的那幫子文人騷客,憑著一些琴棋書畫,多讀了幾本書,便目中無人起來。侃侃而談起來,天下事無所不通,若放在陣前來真格的,只怕連隻貓都不如!動兵演陣之事豈能再任由他胡來?分明想把軍營當做宮中樂府,把將士當做舞伎了麼!

    如此,見鄭譯前來借兵時,不僅沒有允准,反而哂笑道:「鄭大夫昨日一曲《破陣子》,便使吐谷渾兩萬敵兵逃遁無中蹤了。今日一曲《定西番》,想那吐谷渾諸王聞聽一定魂飛膽破,明日定然會攜部來降了。到了後日,我等是不是就該一面高奏《朝天子》、一面回朝覆命了呢?不過,若以王某看來,鄭大夫還缺了一曲,不如一併補上。以王某之計,曲名就叫《迭鼓令》或是《將軍令》吧。鄭大夫以三曲之威平定西番之後,下面的事,自然就要朱輪迭鼓、封將拜相了吧?」

    一番話直諷得鄭譯滿面通紅!

    然而,鄭譯原本一介獷狷書生,又豈能嚥得下王軌的這番羞辱?當然,若論拳腳刀劍,他自不敢在王軌面前誇耀;可是若論舌戰他卻是靈牙俐齒決不讓人的。一時也呵呵笑道:「大將軍此話說得極是!不過大將軍也別小瞧了我這陣曲和軍樂。鄭某向聞大將軍通古博今,不知聽沒聽說過,前朝大魏國的征西大將軍崔延伯軍中,還真的有一位名叫田僧超的笳手,因胡笳吹得甚好,又譜得一曲《壯士聲》,陣前軍中的將士,每聞僧超的《將士聲》,果然懦夫成勇、劍客思奮!故而崔將軍每逢臨戰,必令僧超吹《壯士聲》以鼓舞士氣,由此,崔軍兵發之處,必是攻無全城、戰無橫陣。」

    王軌聞聽,也不再與鄭譯辯駁,只是站在那裡捧腹大笑不止,王軌跟前的幾位輔將們聞聽鄭譯竟這般書生氣,一時忍俊不禁,也都哈哈大笑起來。

    鄭譯也隨著乾笑了幾聲,接著說:「大將軍,不是鄭謀不知天高地厚,有朝一日,鄭謀果能憑此三曲而定西番、朝天子,繼而再被封將拜相也是未可料知的事。就算鄭某只會憑這些雞鳴狗盜的彫蟲小技去贏得大富大貴,也總比大將軍的祖先、那東漢大司徒王允王老爺子,拿著自家女兒王貂嬋去做美人計的誘餌,令一女同侍父子老少二夫,使董卓、呂布反目為仇,自己卻坐山觀虎、坐收鷸蚌之利的漁翁當年所奏的『連環曲』,還算堂皇一些吧?」

    王軌忽然聞聽鄭譯竟拿此事來羞辱自家祖先和自己,一張臉登時漲得青紫,一把拔出腰間的佩劍、劈面便朝鄭譯砍去!

    鄭譯臉色驟然剎白,也連忙舉劍相迎,虧得孝伯、太子、顏之儀和眾位將軍們死命將二人拉住,才未釀成軍前禍亂。

    王軌受此羞辱,一腔惡氣未能殺出,便被孝伯等人強行拉入帳去,滿腹羞怒無處發洩,進得殿帳,一劍把個案幾一劈兩半,一邊跺腳大罵鄭譯,末了竟連楊堅和太子也給捎帶了進去。罵太子營蠅狗苟,交結小人,把這種下流的廢物也給帶進軍營,還竟敢如此擾亂軍心、蔑視軍法。一邊咬牙發誓:此番西吐之戰,他決不會為太子出半點力氣了!他倒要看看,那個鄭譯怎麼用他的《破陣子》和《定西番》去平定吐賊,又怎麼去凱旋覆命《朝天子》!

    是後多日,竟一直托病在帳,再不肯理會太子,更不向太子奏稟用兵方略了。

    孝伯這裡呢,因陛下當初把輔佐教誨太子的重任交付自己,心想「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自己若與太子常處,留給他人的可乘之隙自然大大減少。誰知太子自己不爭氣,不知身兼朝廷重任,也不向自己和大將軍討教用兵之術、破城之計,反與楊堅的黨羽鄭譯王端二人整日廝混一處,飲酒歌舞通宵達旦。大敵當前,竟要動用軍中將士演練什麼陣曲!如今兩下又鬧成這樣子,這仗真是不好再打了。

    轉眼一二十天過去,孝伯和王軌私下派人偵察敵情,知道呂誇城中守兵眾多,因在營中與鄭譯發生了火並,兩人便有了顧慮:一旦動用兵事,穩操勝券倒也罷了;一旦周軍傷亡過重或是久攻不下,有人必會據此為柄,說他們有意導致挫兵,因而竟不敢再貿然攻城。另外,駐紮在西傾山一帶的敵兵是吐谷渾的一隻精銳騎兵,兩軍交戰,一旦主帥太子有何閃失,敵黨如何藉機落井下石事小,自己如何向陛下解釋得清?

    如此,兩人既不主動催促太子如何克敵制勝,也不提出用兵方略。

    如此,一拖又是兩旬。太子漸漸覺得事情有些不大對勁,這才開始慌了神。又見孝伯王軌二人不肯談議兵事,只得悄悄召來其它將士,商定如何擊敵之事。武將們出計說,此時敵軍主力躲入都城,雖不好盲目攻城,但也可以先騷擾打擊一番敵國其餘城池,以示懲儆,再作計較。

    太子和鄭譯覺得此計可行,於是找到王軌請求發兵擊敵。王軌卻以敵情不明而不肯動兵。只因父皇事先有令,一切兵事進退皆由王軌和孝伯二人決斷,太子見他不肯發兵也是無奈。

    於是,一萬多兵馬在異邦他國盤馬彎弓而不發,轉眼,兩個月時間便延耽過去了。

    因軍中糧草漸乏,天氣也已開始轉寒,而且「遠征忌久兵」,孝伯和王軌也開始擔心,若一直這般按兵不動,再拖延下去,萬一敵兵乘虛而入,大周軍再一旦意外損亡,連他們兩人也逃不脫罪責時,便思謀如何班師回京。如今退兵,雖無武功,卻也無過,陛下也不好苛責他們什麼。於是,假意派三五探子四下打探了一番,回來卻奏稟太子殿下,道是吐谷渾大兵堅壁清野,在伏埃城中按兵不出。因敵城嚴閉,易守難攻,城中的兵力佈署又無法獲悉底細。

    故而請太子決斷:是回朝?還是等待?

    太子和鄭譯不敢決斷,反回來再尋問王軌孝伯。二人卻執意要太子自己決斷!

    二人慌了手腳。

    細細思量,一萬二千大軍,番地數月,糧草供給日耗無數,此時既令有奇計發兵,王軌也會設法阻撓,設若再一旦兵敗,他定會推脫所有罪責;可是再拖延下去,一旦冰雪阻道、糧草斷隔,而吐谷渾卻經過數月的休養生息,草黃馬肥,又得天時地利,大周軍隊卻因拖延許久,士氣早已低落,再不回朝,突厥一旦合力襲擊,恐有覆敗之險。

    鄭譯等人與太子商議兩日,因終無良策,只得順著王軌的意思,下令大軍還朝覆命。

    返京後,武帝見太子率大軍西征數月,不僅沒有擒得吐族一兵一馬,甚至連騷擾打擊西吐犯軍的任何一場小戰事也不曾有過時,直氣得眼冒金星!更聞聽王軌稟報,身兼征敵元帥、命負軍國重任的太子在異邦敵國置敵兵於不顧,卻聽憑鄭譯、王端二人擺佈,在軍帳中操練樂舞、飲酒賦詩通宵達旦的實情,早已臉色青紫、怒火噴發了。

    他責令左右立即拿太子上殿,當眾狠狠地杖撻了太子五十軍棍,並詔令太子身邊所有的親腹僚屬盡皆削官除名!

    只因氣怒過度,武帝原本恢復一些的病體又驟然復發了。

    待陛下稍稍痊癒一些後,王軌等人恐怕太子終究記恨此事,便據吐谷渾之事聯名上疏,奏陳太子無令無德、不堪重用,言外之意請陛下考慮改立儲君。

    楊堅此時正好從青州回京探親,聞聽夫人獨孤迦羅敘說此事後不覺大驚。一面親到鄭譯府上慰問了一番,又詳細問明了一番情形後,一面匆匆尋到來和府上商議營救之策:「來大夫,我在青州聞聽太子率兵西征,而輔佐太子的竟是王軌孝伯二人時,我當時就捏一了把汗:太子此番出兵,不敗而歸是最好的結果了。幼主不死在外面,也算他王軌心內還有陛下。但此番西征,太子建功立勳的希望微之甚微!」

    來和道:「鄭大夫在軍中與烏丸軌兩人交惡,若不是眾人攔著,差點出了人命。這次,太子其實是吃了鄭大夫的虧了。」

    楊堅冷笑道:「即令沒有鄭大夫與烏丸軌的交惡,太子此番出征也決無大捷凱旋之理。一萬多大軍數月西征,無分毫功勳而返,太子雖有陣前輕視軍務之責,卻已身受杖策,鄭大夫等人也被除官。尋根究底起來,那烏丸軌和孝伯二人身受陛下重托輔佐太子討敵,他國數月竟連對敵國的一點騷擾也沒有,做為決斷軍事進退的輔將,二人未受任何懲處和責備,又不肯主動引咎自責倒也罷了,若再據此彈劾太子,也實在有些天理不公了吧?」

    來和道:「隋公所言有理。我等原想為太子辯解一番的,只是陛下正在雷霆之中,擔心陛下不僅不聽,反而更會遷怒連累太子。這樣吧,明天我和隋公的親家長孫將軍一齊私下覲見陛下,為太子申辯。」

    「那就煩勞來大夫和長孫將軍了。」

    「大家彼此都是兄弟,隋公何必客氣?」

    第二天,武帝單獨召見了來和與長孫覽二人。

    武帝的臉色看上去嫌得蒼黃憔悴,來和覺得有些心酸:自陛下親政以來,勤政克己,多次御駕征發,親臨前線。自南征發病後龍體一直虛弱。原想太子能率軍西伐而歷練一番,不意竟是這般一個結果!如何能不令他憂忿交集?

    因只有君臣三人,武帝賜來和與長孫覽二人坐下說話。

    來和奏道:「陛下,臣從未有過私下議論朝臣的例子。有些話,臣與長孫將軍原應在朝議奏稟的陛下的,因怕話有閃失輕重時會連累他人,斟酌再三,才與長孫將軍請求私下奏稟陛下。」

    武帝揮揮手:「來卿,長孫將軍,有話但請直言。」

    來和道:「陛下,臣不想背後猜疑別人。臣只不明白,太子此番率軍西征,陛下原將兵事進退之權盡付王軌孝伯二人決斷的。太子年幼,又從未有過單獨帶兵的經歷,何以太子因大軍無功退兵而大受杖笞,而二公竟未受分毫責罰?」

    長孫覽也奏道:「陛下,來大夫所言有理。臣等心下疑惑,即令太子有玩忽軍務之責,而進退兵事卻在二公。烏丸大將軍素有常勝將軍之稱,一萬二千大軍西征數月未得敵兵一馬一卒,若說得失功過盡在太子一人,臣以為,於理只怕也說不大通。」

    其實,不用兩位明奏,武帝也清知原委:太子率軍西征無功而返,雖有他自己不爭氣的一面,也有因黨爭所累的原故。此時聽兩位為他辯護,不覺又惹惱怒:「二卿不要再為太子

    辯解了。朕杖笞太子並不只是因他無功而返之故。身為大周儲君、大軍元帥,不知身肩朝廷國家、江山社稷的天大干係,竟然在敵國他土、帥帳軍營中通宵達旦地鼓樂醺飲。這樣的太子,這樣的儲君,死了又有何足惜?」

    來和與長孫將軍聞言直驚得七魂出竅:原是受隋公之托,替太子辯解一番來了,這下豈不更累害了太子?兩人撲通一下跪在地上,流淚叩請陛下念及太子年紀尚小,不知世事險惡,請陛下今後多讓太子陣前朝廷歷練磨砥幾煙,太子自然清知江山社稷的沉重等等。末了,兩人竟哽咽泗涕、泣不成聲了。

    陛下見他們如此為太子哀求,長歎了一口氣,親自扶起二公,再次賜坐道:「二卿快請起來。朕不是怪你們,朕是恨太子身兼朝廷江山之重,卻如此不知爭氣啊。」

    二人謝恩時,見一向威厲的陛下眼中閃著淚光,顯得從未有過的無奈和虛弱……

    閱覽了王軌等人聯名上疏的奏折後,武帝將孝伯召到小書房:「公卿,太子此番西征之舉,做為一國儲君,實令文武眾臣失望。朕今天請公直言無諱:以公之見,朕若廢掉現太子,當改立何人合適?」

    宇文孝伯望著陛下莫測高深的臉,一時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見孝伯沉默不語,武帝又道:「公卿,朕的帝位原是兩位皇兄所傳,若為大周江山長久之計,諸子中無有堪當大任的,是否仍當傳位於諸王兄弟的好?」

    孝伯正欲答言,驀然記起這個話題乃帝王大忌來,一時臉色剎白,結結巴巴地答道:「陛下,此乃陛下家事,臣、臣、不敢妄言。」

    武帝沉默了一會兒道:「朕若廢掉太子,若論兄弟長幼之序和雄才大略,合當立五弟齊王為太弟。公卿以為,憑齊王的稟賦聖質,可否擔當得了大任呢?」

    孝伯覺得自己的背上開始冷汗橫流了:「陛下天縱英明,胸中自有經緯……」

    武帝轉身望著殿外的天空說:「自朕親政以來,舊日要臣中,唯有齊王一人,朕卻唯獨升他為三公之首的大塚宰。朕不僅是為安撫手足兄弟之故,也因齊王確有雄才大略,與公卿兄弟二人和烏丸軌大夫一樣,皆是我大周不可多得的輔弼良臣啊。」

    孝伯忙道:「此乃陛下的寬宏厚德。」

    武帝道:「錯!非是朕更看重兄弟情誼,朕更為江山社稷而慮。朕的兄弟諸王眼下旗鼓相當,各有長短。加上還有閔帝兒子康兒,世宗明帝的長子賢兒兩人。賢兒天縱過人,朕的皇位原是他父皇所傳,本當還嗣於他,可是康兒一支又是太祖嫡子嫡孫,他又能服氣麼?還有,朕的諸王兄弟和侄兒們,個個也都是天縱過人,哪個都有過人之處,可個個也都有不足之處。而且朕思量過了,無論立嗣哪個,恐怕都會有人不服,最終有可能釀成諸王爭重之變!朕今啟用太子,畢竟朕能以父子之份格外嚴厲教導於他,眼下太子雖說聲德未聞,可畢竟還是最肯聽朕的一個人啊!」

    孝伯覺得自己的身上開始有虛汗出來。

    「卿公,歷朝滅國之禍,多從手足骨肉的相互爭重開始生出動變之亂,以致外敵趁虛而入告終的!晉朝八王之亂的覆轍,決不能在我大周重演。如此,公從朕的位置所慮,又當如何定奪方為萬全?」武帝繼續說。

    宇文孝伯滿臉大汗地說:「陛下,臣,臣明白了……」

    武帝繼續說:「公卿,朕與公自幼親如手足,患難與共。朕雖僥倖位登九五至尊,卻是高處不勝寒啊。又兼國事家事內憂外患,萬機之重纏得朕喘氣的機會都不敢有。怎麼得似你我兄弟舊日當年,每日朝夕相處,無話不談。雖有萬千煩憂驚險,畢竟相互激勵。唉!如今不是朕遠了公,實在是公平素不肯常來與朕排解憂煩了。」

    孝伯此時才感到愧悔難當:當初陛下冊定太子後,曾鄭重托付自己輔佐教導太子。這些年來,自己只因擔心外戚勢力過重,又因與楊堅一黨舊有嫌隙,故而不僅未能盡心盡職,反而和齊王等人一起屢屢上奏太子的不堪大任,實際上一直希望陛下終究能改立有雄才大略的諸王為儲,以此扳倒楊堅。結果,不僅不知體諒陛下的苦衷,有時甚至連個「投鼠忌器」都顧不得了!

    再思量前不久的吐谷渾之征,自己和烏丸將軍輔佐幼主出征,敵域數月,因有私心,實在並未全力輔弼太子。天縱英明的陛下什麼底裡看不透?然而卻只對太子一人大加杖笞,又削去了太子東宮官屬鄭譯等人的官職。而對自己和王軌將軍竟連半點不滿都未流露。

    這裡面不僅有陛下顧惜自己和王軌的臉面,更有陛下珍重情義的意思在內啊!

    此番的君臣交心,宇文孝伯決計從今往後全力輔佐和教誨太子,再不能有負陛下的重托和恩情了。

《少林方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