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平天王(上)

    唐門一場賭鬥,常自在、唐璜所受之傷都算得上極重。李響、葉杏、舒展,好容易攔馬車,將兩人送到鄰近的市鎮找著了醫生救治。那醫生忙了個滿頭大汗,兩人卻兀自奄奄一息,不僅如此,便連單臂受傷的李響半邊身子也麻了。

    好容易到了晚上,唐璜悠悠醒來,掙扎著開出藥方。原來唐門暗器除了皮肉傷外,對人經脈更有折損,那玄妙處又怎是一個普通醫生瞧得出來的?

    有了唐門藥方再來對症下藥,三人的情況這才好轉。到了第四天,常自在、唐璜兩人嘔血盈杯,先後醒來。再過七日,勉強可以下地,可是仍虛得一動一身汗。好不容易過了一個月,兩人這才恢復如初。

    這時再想回頭去找董天命。那一隊人馬卻早已不見了蹤影。李響醞釀已久,這時正式相邀二人與他們同去,湊那七殺之數。二人中唐璜本來就是因此造反,自然欣然同意。常自在卻獨來獨往慣了,說自己此次東來有大事要辦,不願隨他們耽誤了行程。問他大事是什麼,常自在忸怩甚久。原來是他在關外呆得太久,想要到東邊去看海。居然便與眾人向東的行程不謀而合,終於同意結伴而行,但說好了將來好聚好散。

    於是一行人便繼續一路向東。這時天氣已近初冬,一路行來,北國山河一片凋敝。好在眾人都是不拘一格的人,雖不能見青山綠水的明媚,但西風狂沙也另有一番風味。

    常自在無事,李響等人說是要做一番驚天動地的大事,創造一個新世界,可實際上根本不知道如何著手。初時還商量過幾回,後來漸漸灰心,也就不提了。說到底,其實都算得上胸無大志。這五人湊到一起,一路行來,吃吃喝喝、說說笑笑,高興了便瘋跑一天,連夜趕出幾天的路來,不高興了便在某山某水某鎮某店一停,吃飽了睡,睡醒了亂轉,轉累了又去吃喝。偶爾囊中羞澀,飛簷走壁偷大戶也是有的,脫光膀子扛大個也是有的,甚至借個琵琶讓葉杏去賣唱都是有的。

    瘋瘋癲癲、嘻嘻哈哈、瀟瀟灑灑、哎呀媽媽

    天氣漸冷,大家陸續置辦了棉袍,一夜北風吹過,彤天漫降瓊瑤。紅雲升處,千里江山一色,大路朝天,依稀爬動著五個黑點。

    李響一行已走進河南境內,趕上這勞什子大雪,又是歡喜又是叫苦。這時走在路上,舒展昂首挺胸、雄赳赳氣昂昂地當先大步開走;葉杏與李響團了雪球互丟;常自在豪氣大發,就著雪喝了一肚子的烈酒,這時酒勁上來,走了個東倒西歪,跟頭趔趄;只有唐璜抄手袖中,一步一步,穩穩地壓住陣腳。

    中間李響給葉杏團泥的一記雪球誤傷,打得滿頭滿臉淌黑水,苦笑道:唐媽!今晚又得辛苦你了!唐璜笑道:你們幾個便不能長大些嗎?

    幾人相處已近三月,彼此的脾氣也算摸得熟了。

    五人之中,李響與葉杏稀奇古怪地成了冤家,每天裡難得說幾句話;舒展本是個書蟲,雖然來到江湖,可是酸腐之氣猶存,每每見著奇聞軼事,總要感歎感歎、吟詠吟詠;常自在來自關外,話少,能吃愛睡,是個疲沓漢子;與他相比,唐璜卻細膩得嚇人,常常也不說話,袖了手在一旁閒看,然後突然間拉住某人的衣服道:來,髒了,我給你洗洗。不僅把自己的白衣打理得一塵不染,更將其他人管教得衣著光鮮。初時大家被他關懷得毛骨悚然,後來慣了,卻任由他擺弄。葉杏被他一比,羞憤欲死,從此知恥後勇,任何人的衣衫稍有污垢,便強行剝下親手交給唐璜。一來二去,唐璜已得了個外號,叫唐媽。

    眼看天色漸晚,再不找個地方過夜便要露宿雪野。舒展和唐璜早已翹首亂望,正找著,忽然間雪地中雪包墳起,募地炸開,跳出一眾披了白氅的漢子。

    五人吃了一驚,那些白氅漢子卻已揮刀衝至。他們一路追蹤,算好了李響一行的去路,早早在此臥雪爬冰地埋伏,所謀深沉,正是想要一舉奪了他們的性命。這時現身,只見碎雪萬塊,刀光千條,雪白與雪亮交相輝映,織成一張鋪天蓋地的大網,向五人兜去。

    李響雖驚,反應卻快,疾步上前一把拖住舒展的後衣領向後一扯,千鈞一髮之際將他拉遠撲面而來的刀鋒,左腳去踢那刺客。刺客變招也快,一刀砍空,人隨之撲下,單手一撐,單刀橫捲。李響大叫一聲,翻身滾倒,一路滾回後邊,起身看時,脛上鮮血淋漓,已挨了一刀。

    與此同時,他的背後稍稍一撞,回眼去望時,正是葉杏、唐璜、常自在傷退至此,動手不過一瞬間,五人除了舒展外盡皆負傷,雖都不重,但也足以可見這批刺客的身手不凡。

    那九人伏擊得手,自然不會坐失良機,齊齊滾地而上,刀貼在雪面上劃過,隱住了殺機,卻更成為殺招。舒展在一旁已抽出刀來,手忙腳亂地擋下了一人。白氅漢子共有九人,其餘八人以二對一,吃住李響四人。

    這九人均是地趟刀的好手,在這厚可及膝的深雪中騰挪滾翻,真如魚得水般的自在。反觀李響一行,腳下打滑、連滾帶爬,哪裡施展得開功夫?一時間狼狽萬狀,李響一疏神,臂上又挨一刀,又氣又急,叫道:唐媽,鏢他們!

    唐璜為唐門當世高手,暗器功夫獨步天下,平素裡的那些毛賊根本不配他動手打發,想要擊退這些刺客直如兒戲一般。李響這時發話,那也是被逼無奈,一言既出,卻聽唐璜悶哼一聲,被人一腳踹在胸口,手舞足蹈地飛到半空,落下地來騰的一聲,濺起千堆雪。他猛一欠身,咳出一口血來,竟是傷得不輕。

    李響幾乎暈倒,奮力躥出兩個刺客的包圍,連滾帶爬地過去救助。這麼一來兩邊的刺客順利會合,李響以一己之力扛下四人的攻勢,登時更見不支。葉杏、常自在待要去幫忙,可是實在被纏住脫身不得。

    眼見要糟,突然間,眾人頭頂上雪塊震落,山石簌簌,有一物骨碌碌從山頂上滾了下來。

    那物來得奇怪,碾冰壓雪,被石頭一磕,發出一聲聲空空的悶響。令人一聽之下,只覺得一顆心要停跳了一般的難受。場中相鬥眾人不約而同罷手停戰,惶然退開,仔細看去。

    只見那物灰一道,白一道,竟是個大雪球。雪球越滾越大,將一路的積雪吃下,眨眼間竟有成人臂展的大小。但見它身遭雪塵四濺,身後一道深深的雪壑拉開,瞧來竟如流星掠過天際,利箭一般劈開茫茫雪坡,踏巨石繞古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衝到眾人頭頂之上。忽然雪球被一個翹坡一墊,呼地一聲飛起,到半空中稍稍一停,轟地朝眾人當頭砸下。

    李響被嚇得魂飛魄散,叫一聲道:什麼東西!他飛起一腳將嚇傻的舒展踢出一丈開外,一把拖住已給驚呆的葉杏撒腿就跑。其他人也回過味來,四散奔逃。只聽轟隆一聲大響,那雪球在場中摔了個粉碎。大塊大塊的碎雪濺開,如鐵丸飛矢,打得眾人叫苦不迭、抱頭鼠竄。

    雪塵散開,只見蓮花般綻開的碎雪堆裡,一個大和尚摩挲著光頭,嘟嘟囔囔站起。只見他身材魁偉,大冷天只穿一件單單的百衲衣,這時狼狽不堪,還褪出半個肩膀,露出古銅色、滿是筋肉的肩頭。那百衲衣也當真算得百衲,補丁層疊,只是他這補丁色彩紛雜,大紅大綠黑白黃綠,直如花蝴蝶一般。

    和尚起來,將頭上雪水一擦,光頭錚亮。他狠狠伸個懶腰,在雪堆裡一陣摸索,拽出兩把戒刀,當當互砍,往山上罵道:直娘賊,抓你爺爺?吃屁去吧!他一開口,滿是污言穢語。旋即看到週遭李響雙方,冷冷瞧了一圈,把鼻子一縮,晃身若無其事般走了。眾人向山頭上看去,只見山頭紅旗招展,果然似有追兵的樣子,而且人數不少,怪不得這和尚竟如此不要命。

    這和尚從天而降,倏忽來去,只留下李響等人目瞪口呆地彼此對視。不知過了多久,眾人方才醒過神來,重新放對。

    這時動手,場面卻又不同。那些白氅刺客先前佔了先機地利,讓李響一行不及立穩扎馬,在雪地中跌跌撞撞地使不出力,可是由於中間這天降盾牌兵的一番搗蛋。李響等人已得隙喘息,葉杏站穩了腳跟,常自在更已酒醒,這三個人既然恢復了本事,這些刺客登時不是對手。

    只見腿影道道,葉杏將兩人踢得滿地翻滾,漸成雪球;李響尖叫出指,詈天指、斷腸指之外又奉送賤人指、順風指,將三人點得痛不欲生;常自在因方才落敗早已老羞成怒,兩手紛飛,不停亮出單刀、寶劍、判官筆、蛾眉刺、乾坤圈、瓦面鑭、甕金錘餘下四人給他招呼得鼻青臉腫。李響、葉杏、舒展在一旁看了,只覺得歎為觀止。

    未幾,九名刺客盡皆倒地哀號。常自在忙著去將拋得滿地的十八般兵器收回裘下。舒展、葉杏去看唐璜,李響卻來到其中一名刺客身邊,問道:你們是什麼人,幹嗎暗算咱們?

    那刺客是給李響一記斷腸指戳倒的,這時見他走近,嚇得魂也沒了:蘭蘭州城裡殺死關黑虎的不不是你們麼?原來竟是在蘭州時結下的仇家。

    李響倒吸一口冷氣,道:不錯。他回頭招呼葉杏道,葉姑娘!是找咱們的!那邊唐璜回過氣來已無大礙,葉杏奔過來,道:怎麼?

    那斷腸漢子苦道:關老大出事,金龍幫怎麼可能坐視不理,幫中出金千兩來買你們二人的人頭!他說罷自忖必死,大義凜然地看著二人。

    葉杏不耐煩道:金龍幫金龍幫!霍家怎麼會和七爪堂那樣的幫會加入同盟?莫不是黃河沿岸的幫派都湊到一起了?他們可真愛熱鬧。李響皺眉道:住黃河的就結九曲,耍劍的就成劍派,過兩天我們走得多了,那些挨過我神指的倒也可以成立一個斷腸派兩人一路嘀嘀咕咕,轉身走了。

    那斷腸的漢子大喜,叫道:喂,你們不殺我麼?他話一出口便告後悔,可是已收之不及。卻聽李響道:你又沒殺得了我,我殺你做什麼?那漢子聽得一愣,隱隱覺得這言之成理的話哪裡有點兒不對頭,可是既然行刺失敗,人家又情願不殺,哪裡還敢指摘?連忙扶兄托弟地跑了。

    這邊常自在好不容易收好了兵刃,那邊唐璜也運氣療傷告一段落。眾人於是繼續趕路。

    舒展抱怨道:唐媽!見勢不妙趕緊鏢他們呀!被人踢到吐血,唐門第一的名聲咱們不說,這回若不是那個盾牌兵,咱大家都得交代在這兒了。

    唐璜微笑道:我既已出唐門,還怎麼可以動用唐家暗器?不僅暗器,便連手法也不能用。從他傷癒至今,確然從未動過暗器,只是以往動手也不激烈,大家只當是他不屑為之。哪知今日他竟說出這番話來。

    葉杏驚道:當真?唐璜道:不錯。一來,我已不願打打殺殺;二來,也不願再與唐門扯上任何關係;三來,我若暴露身份,追哥在家只怕不好交代。

    舒展道:那豈非暴殄天物?那樣的絕技!唐璜道:殺人的本事還是少用為好,再說跟你們一起,我也不用怎麼動手吧眾人一時面面相覷。

    良久,舒展鬱悶道:你這無賴,這次且放過你,哪天你再敢說話不算,便連本帶利地跟你算賬!

    五人繼續行走,天色漸暗,腹內頓感飢餓,寒氣從腳底湧起。舒展的腳趾漸次沒了知覺,又蹦又跳地亂跺。

    葉杏道:趕緊找個落腳的地方吧!她正說著,背後火焰明亮,一條火把長龍順山路游來。五人吃了一驚,回頭看時,只見一隊官兵奔至,為首一員將領騎白馬,提銀槍,當先領路。瞧那旗號,正是此前追擊盾牌兵的隊伍。五人躲閃不及,被在道邊看到。

    那將領上下打量五人,道:你們可曾見到一個平天寨的賊和尚?五人又累又餓,並不想惹事。舒展應道:我等路過此地,並不知道什麼平天寨。他在官府當差多年,知道如何搪塞,不過此前確曾見到有個大和尚往這個方向逃走了。

    那將領四十來歲年紀,黑鬚鷂眼,瞧來陰沉沉的。這時聽了舒展的解釋,並不說話,撥馬往前走了幾步,又掉過頭來,橫槍道:如此荒郊野嶺,你等裝束奇怪,形跡可疑,定是平天寨探信的賊寇!來人,給我拿下!他這番話一說,五人登時大驚。

    葉杏咬牙道:好你個狗官!這將領初時並不發作,拉開距離以一人一馬攔住了五人去路這才下令,正是將五人困在大隊中間,令他們難以逃脫。只見一眾官兵槍如林,刀如雨,呼喊一聲,衝殺過來。

    李響與常自在搶身而出,一擺鐵拐,一揮狼牙棒,砰的一聲扛住了當先的敵人。李響叫道:葉姑娘,奪馬!葉杏答應一聲,提裙躍起,半空中雙腳一剪,攻向那將領。那將冷笑一聲,長槍抖處,炸成冰盤大小的槍花,來挑葉杏雙足。好個葉杏,半空裡折腰沉腿,避開了槍尖,左腳起處震開銀槍,右腳起處直蹴將領面門。那將領單手持槍,右手在腰間一抹,一道寒光驚現,腰刀出鞘?一刀來掛葉杏腰腿。葉杏身在半空,其力已衰,眼看不能變化,突然間又於極不可能之處,身子猛地一拔,那一刀便在她身下滑過。

    原來長槍柔韌,葉杏那一腳來得又疾,雖踢開槍桿,槍頭卻仍在她身前尺許。便在這千鈞一髮之際,她伸手一拉,借勢起身。

    雖避過了這一刀,可是葉杏的身法也就到了極限。這時攀在銀槍上,眼看那一刀又貼槍撩來,再難有什麼變化,唯有撤身退下。突然間半空裡一聲長嘯,一人如蒼鷹搏兔般撲至。正是李響借那些官兵的一衝之力,倒飛而起,直壓過來。那將領大吃一驚,無暇多顧葉杏,腰刀翻轉來砍李響。可是一刀方動,葉杏已抓住機會,兜面踢他一腳。這一腳已是勉強發出,自是不重,可是面門要害,那將領也覺得眼前一黑。

    便就在此時,李響已凌空撲到,擰身避過鋼刀,伸手一按,扣住他兩肩,身子一翻,從那將領的背後落下,兩臂用力一撬,大喝一聲,藉著自己的份量,登時將那將領背起,從頭上呼地一聲甩了出去。

    這一下甩得好生乾脆。那將領半空中如繡球滾動,砰的一聲摔在雪裡。李響卻端端正正背著坐在馬屁股上,這時騰身下馬,把舒展往馬背上一拋,叫道:走!葉杏在半空中還抱著那將領脫手的銀槍,索性手一沉,倒持銀槍在地上一撐,便如兩腿加長了五六尺一般,輕飄飄向前縱去。常自在、唐璜不敢耽擱,一路跟去。

    五人奮力逃走,後邊那追兵亂作一團,去救將領。五人一路走來,惹禍不斷,這般逃走的部署,早已配合默契。那將領雖是一時勇將,又哪有這般應變?這是頭暈腦脹地爬起來,半邊眼已然污青。他這次奉命追剿平頂山匪寇,結果先被盾牌兵引上絕路逃走,後又被這五人耍弄,此刻為人扶起,早已是怒火中燒,推開親兵,吼道:人呢?親兵指道:前邊逃了。

    這時李響五人已逃出百步開外,雖有雪地反光,也幾乎難辨形狀。那將領叫道:弓來!

    有弓箭手遞上一張硬弓,將領正好青了一隻眼。這時含怒張弓。但見弓開如滿月,箭去若流星,一百五十步開外的李響一行中,有人無聲無息地倒了。

    李響一行走得正疾,突然間葉杏低呼一聲摔了下來。眾人吃了一驚,停步看時,只見葉杏伏在雪裡,背心上赫然插了一支羽箭。

    他們一路行來,雖多次惹禍,可對上的多是武林中人。逃跑時只要過了百步,便沒有暗器可以追及,故此心中早已不覺懈怠。哪知這次卻遇上軍中好手,兼之五人又是背風而行,因此竟沒能及時發覺。

    李響這時見葉杏負傷,登時慌了。回身再望時,隱約有寒光閃動,常自在大叫一聲,旋身摔倒,再一個打挺躍起,牙關中咬住了第二支箭。還有箭不絕射來,常自在衝到後邊,揮舞兵刃把箭盡皆擋住,李響三人得隙將葉杏扶起,

    只見葉杏臉色慘白,唇間濺血,已是人事不知。舒展叫道:葉姑娘!葉姑娘!李響驟然喝道:別吵!嚇得舒展一個激靈。

    這時那邊將領見再不能施放冷箭,便一聲令下,揮師來追。李響輕輕托起葉杏,縱身上馬,讓她在鞍橋上伏好,又跳下來,對舒展道:你扶好她!舒展一愣才明白過來,爬上馬去。李響伸掌在馬臀上一拍,道:你們走!那馬吃痛,蹭地躥了出去。

    常自在叫道:你呢?李響喝道:你去護好葉姑娘!他頭也不回地跑開。常自在跟了兩步,轉頭看舒展他們已不見蹤影,只聞馬蹄,終究是不放心,跺一跺腳,憤然循聲去追馬了。

    卻說李響眼見葉杏中箭,當時一慌,旋即心中呼嘯而出一陣殺機。對那施放冷箭的將領突然便有了前所未有的恨意。這時安排四人逃走,獨身迎上追兵,心中不斷膨脹,幾欲將自己撐裂的一個念頭便是:殺了他!我要殺了他!

    夜間那山路上的積雪已給踏得骯髒翻起,李響一步步向軍隊逼近。他一手高舉,食指詈天,腳下的步幅越來越大。碎雪在他腳下崩濺,他眼中熾熱的殺機直令他如紅眼的餓獸一般。

    他所裹挾的氣勢遠遠的便已令一干將領士卒為之膽寒。士卒待要搭箭已不及。那將領心知不能為他氣勢所攝,唯有大吼一聲,搶過一把佩刀出陣,正面來迎李響。

    只見月華下,一條人影沉身如離弦之箭,驟然躍起似神龍擺尾!李響那高舉的一指在半空中幾乎要探進月亮,而天地間的一切靈華似乎也被他這一指盡收其中了。

    李響落下!那幾乎要放出白光的食指挾雷霆萬鈞之勢向將領劈下。那將領強提的銳氣為這一指盡破,勉強橫刀來撩李響的手指。眼看那一刀一指便要挨上,突然間只聽噹的一聲,指槍相撞,幾出金石之聲。那將領單刀大震,似乎要脫手飛去。李響趁勢落在他身前。

    原來便在那刀刃就要劃著李響食指之際,李響食指下緊扣的中指卻驟然彈出。這一指有個名堂叫作凱旋,一指彈出,食、中二指成剪刀之形,登時彈開了刀鋒。那將領門戶大開,李響猛一搶身,兩臂一提,雙手在胸側各出拇食二指,虎口相對,搶步出指,喝道:鄙人指!他兩指正中那將領的小腹,雖有鎧甲相護,卻也痛得如火燒一般。那將領大叫一聲,一屁股坐倒。

    李響停勢喝道:起來!那將領跌倒在地,疼痛稍減。抬頭看時,李響雙手四指懶洋洋地於身前斜垂,兩根食指遙遙指向自己,雖沒說話,但其中的不屑卻是溢於言表,不由越發的老羞成怒起來。他跳起身,將單刀丟開,雙手成爪,虛抱於胸前,大吼一聲搶步近身。

    這將領本是山西虎抱拳的弟子,這一套二十四式山王爪正是他的看家本領。這時一招招使來,左手如刨,右手如咬,虎虎風聲激盪,端的不容小視。眼看他一爪一爪朝自己咽喉心口襲來,李響冷笑一聲,一式順風指使出。

    這招順風指四指平地合拳,以大拇指豎起出招,由外而內地橫掃進來,直如鑿子一般。那虎抱拳十指如鉤,正面攻擊威力無窮,兩個側面卻只有小指防護,最是脆弱。這時給人手最有力氣的大拇指攻擊,登時出了破綻。嚓的一聲,李響的大拇指壓住那將領的小指,鑿進虎爪,猛地向外一扳!那將領長聲慘叫,左手無名指已給他拗斷。

    可是這時他的右手已攻進李響身前,裂帛聲中,李響踉蹌後退,身前胸襟已給扯得稀爛,胸口上血肉模糊,多了五道爪痕。那將領咬牙忍痛,單爪上加強攻勢,一爪爪如潑水般攻至,李響勉強擋得數爪,再防不住,轉身欲逃。

    那將領如何能放他走?在後邊發足便追。跑不到七步,驀然間李響身子猛地一仰,一記鐵板橋疾折腰,便使出了斷腸指。

    這一指雙手互扣,以兩根食指發出,真如利劍長矛一般。那將領沉爪去拿。抓住了李響的右腕,可是那一指實在太猛,刷的一聲,李響掙裂了衣袖,那兩根手指還是釘在了將領的心口上。

    啪的一聲,那將領心口的護心鏡碎成了七八塊。將領張嘴噴血,向後踉蹌。卻見李響身子倒下,以單手撐地,猛地一個旋身,便面對那將領提起右手,喝道:憤世指!

    這一指打出的卻是一拳!正打在那將領的心口上。拳一旋,已變成拳心向上,正中中指猛地彈起,向上一撩。那將領大叫一聲,咽喉噴起一蓬血雨,向後翻倒。

    李響獨創的七式反骨指,到了今天終於完整地施展在一個人身上。大勝之餘,豎起那血淋淋的中指,傲然問那後邊的士兵道:誰還找死?

    這時他血染只手,胸前碎絮飄揚,一張臉上又是汗又是血。一根豎起的中指滿是悍勇桀驁之意。官兵群龍無首,雖然人多,但在他幾近瘋癲的氣勢中終於一個個地怯了,低下頭去。

    李響哼了一聲,豎著中指慢慢退後,走了幾步放下手來,冷笑一聲,向葉杏一行離去的方向追了下去。

    冷風從傷口灌進他的胸膛。李響的頭漸漸冷靜下來,待七招擊殺那將領,心中的恨意才算釋放出來。回顧方才一戰,那將領的虎抱拳不下二十年的苦功,單他一人,自己便未必能勝,兼之對方弓馬嫻熟,又帶兵前來,自己以寡敵擊眾,以弱凌強,所犯之險,現在想來也覺後怕。可是身處當時,自己的心中卻是一片平和。只覺得葉杏若是有個什麼三長兩短,他便是刀山火海,也要將那仇人除之而後快!這般凶狠的念頭,與他平時的淡然處世大不相同,這時念及原因,不由得心頭亂跳。

    當下他不再多想,腳下加快,向去路疾追。葉杏傷重,常自在等不敢耽擱,走得極快,李響雖只耽擱不到盞茶的時間,卻也追出十里仍不見人影,他正自心焦,忽然對面有人馳馬趕到,叫道:李響!卻是舒展。

    李響見他一人過來,心中一沉,急道:怎麼就你一個?葉姑娘他們呢?

    舒展停下馬來,喘息道:前邊三里左轉有個山寨,名為平天寨。我們三人行到這裡被嘍兵攔下。那邊的寨主人頗和氣,見葉姑娘傷重,便請我們上山方便救治。我們商量來去,只好相信他們!常自在與唐璜護著葉姑娘上山了。我怕你著急,特來報信!李響道:事急從權,也是應該!他也累得跑不動了,縱身上馬,道,我們也趕過去!葉姑娘怎麼樣了?

    舒展撥馬道:唐璜簡單看了一下,說那箭射到時已是強弩之末,刺得不深,因此還不足以致命。可是因為是在要害上,終究是傷了肺,須得快點治!你不用太擔心!李響嗯了一聲,又在馬臀上拍了一掌。那馬馱著兩人,騰雲駕霧般疾馳。

    舒展問道:那些官兵呢?李響冷笑道:為首的叫我殺了!正亂呢!他們說話間地勢上揚,已上了山,再跑一程,有嘍兵把守寨門,見是舒展,便放他們進去。

    內寨裡迎出常自在,李響翻身下馬,道:怎麼樣?

    常自在道:唐璜親自起箭,應該沒事!他一把拉住李響,叫道,別胡來!李響急昏了頭,這時已隨著一個端著銅盆熱水的丫環往一間燈火通明的屋裡闖,這時給常自在拉住才想到,女子治傷,哪容他一個大男人進去。他勉強笑了笑,依著牆根坐倒,只覺得一顆心跳得快要從喉嚨裡蹦出來了。

    正亂著,忽然一陣腳步聲響,有一人率眾趕到,朗聲道:又是什麼朋友大駕來此?快給我引見!

    只見一人著中衣,披大氅,拖著布鞋趕來,瞧來是在睡下後得報匆忙而至的。火把照耀下,只見此人三十多歲,兩道長眉斜斜飛入鬢角,一雙眼瑩然有光,鷹勾鼻,薄唇長鬚,不似個山大王,倒和舒展有幾分相似,像個讀書人。在這人旁邊跟著一個頭領,怕有五十上下了,細高個,駝背蛇腰,黃面高顴,模樣威猛。

    來到近前,那黃面人搶步來到兩方中間,笑道:幾位,這位就是我家大寨主平天王高亂;大哥,這幾位就是曾與龍飛交戰的朋友:常自在、舒展這位是?他不認識李響。

    李響呆呆出神,不能說話。舒展偷偷踢他一腳,拱手笑道:他叫李響算他想了想,笑道,大概算我們的頭頭!他正擔心裡邊的同伴,有點傻了。

    這時李響為他驚醒,慌慌張張地爬起來。舒展又為他引見了兩位寨主。原來那黃面的名叫甄猛,便是他在巡山時截到舒展一行人,並引上山來的。李響忙不迭地致謝。

    甄猛笑道:既然相遇便是有緣。話說回來,龍飛一心平我山寨,你們的人被那龍飛所傷,我們也要有些責任。謝什麼的,就不用說了吧。

    高亂點頭道:不錯。此次省裡派兵圍剿我們平天寨,龍飛作為先鋒,最是難纏。偏下午給懷恨大師燒了他們糧草,自然不能善罷甘休。李兄幾人與他遭遇,只怕正成了他的替罪羊。這個人心腸雖然毒辣,可是長槍、弓箭、虎抱拳,向為鄭州軍中三絕,葉姑娘遭此之厄,令人同情,日後我們定當為她討還個公道。

    李響咬牙然道:我把他殺了。此言一出,高亂甄猛都是一驚,無論如何想不到眼前這魂不守舍、打扮得活像乞丐的漢子竟能殺死龍飛。

    正待相問,那醫房屋門一開,唐璜擦手走了出來。李響血往上湧,搶上去道:葉姑娘怎麼樣?

    唐璜噓氣笑道:沒事了。休息兩天,也就能走動了!

    舒展常自在喜極大叫,李響大鬆了一口氣,心裡繃得緊緊的那根弦這才鬆開。背後猛地出了一層冷汗,好久,才能夠笑出來,道:我進去看看她!

    唐璜皺眉道:睡著呢!

    李響道:我我不吵她!終於還是推開眾人,走進屋中。

    唐璜皺眉道:他怎麼了?

    舒展搖頭晃腦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常自在摸頭道:你說的什麼?

    舒展氣得直敲他,低聲道:當初你聰明,現在怎麼又糊塗了!小兩口子感情發展了!

    常自在越發不解:都兩口了,還發展什麼?

    李響走進房中,屋裡這時只有一盞油燈,燈芯調得極小,只有豆大的一點兒昏光。空氣裡滿是血水與金創散的味道。葉杏伏在床上,被子蓋過她的頸項。這女子的臉色,比外邊的積雪還要白,濡濕的頭髮粘在她的腮邊,黑得觸目驚心。看著她的樣子,李響只覺得兩腿一陣陣的發軟,心也跳得疼了起來。

    他在旁邊的椅子上坐下,葉杏全無知覺。李響看著她容顏,一點一點地沉靜下來。外邊舒展似乎在說笑,雖然頭腦裡亂哄哄地聽不出什麼,可是李響還是覺得臉上發燒,似乎做了什麼虧心事一般。後來唐璜在門口輕聲叫他,李響也只是微微擺手示意。後來,腳步聲遠,院子裡漸漸就沒有聲音了。

    李響這麼坐在這兒,定定的看著葉杏。方纔的戾氣消散無形,心在不知不覺中,化成了一汪春天裡的水。緩緩流動,柔和溫暖的蕩漾。

    常自在一行人給高亂勸服,來到前邊。聚義廳裡已張羅酒菜,眾人分賓主落座,又已派人請來那懷恨大師。眾人看時,原來便是那下午滾雪山的大和尚,乃是這山寨中剛剛入伙的新人。

    常自在性子直爽,一見這和尚,分外親近,蹺起大指道:和尚,厲害!

    那和尚摩挲著光頭,居然臉紅,道:***,下午才見著你們,居然晚上又見了。還真他娘的有緣。

    舒展打趣道:大師字字珠璣,好深的禪意!

    甄猛笑道:我們這位懷恨大師,那可是師出少林的舒展屢次聽到他的名字,一直只道是自己耳誤,這時再聽,終於忍不住,插嘴道:懷什麼來著?

    和尚臉更紅,罵道:什麼懷什麼?還懷孩子呢!洒家本來叫懷滅的,誰知被方丈那個禿驢給我改了懷恨這個名字哪裡有個和尚樣?

    他滿嘴污言穢語,偏還嫌自己名字不夠和尚,大家面面相覷,都大感有趣。高亂道:懷恨大師性如烈火,七上七下少室山,說起來,實在令人佩服。

    七上七下少室山,常自在、舒展還不覺什麼,唐璜卻大吃一驚,道:少林寺門規森嚴,怎容得你這般胡鬧?

    那懷恨忸怩道:俺本來是個劫道的,誰知有一次好死不死,劫著了少林方丈。老禿驢說我有什麼慧根,非要點化我出家。俺聽他一說,倒是也真的想當和尚,化了這一身戾氣,可是每次俺想唸經的時候,總有些香客讓我聽著些氣人故事。俺忍不住,就下山把那些故事裡的王八蛋打上一頓。打完了呢,有的時候時自己後悔了,有的時候是被捉回去,有的時候是打出人命,只好出家躲避,總之老得回少林去方丈倒也夠意思,豬油蒙心一般,認定了要度化俺,啥時候回去他啥時候收,就是要先打棍子再關禁閉媽的老子上少林寺十幾年了,除了山上山下的跑,就是在山上關禁閉。到現在連一部狗屁經都沒念完過。到這回還被方丈改了這傻名字,說什麼要普渡眾生趕下山了。那是什麼?俺可不懂,左右無事,正好聽說平天寨了不起,俺就趕來入伙了。

    眾人聽得有趣,哈哈大笑。談笑間,酒菜上桌。高亂舉杯道:今日一日之間,得見懷恨大師、舒兄、常兄、唐兄,實在是三生有幸。大戰在即,糧草吃緊,不能盛宴相待,幾位多多包涵。看那菜式,確實有限,可是幾人都餓了大半天了,誰還挑剔?當即大吃大喝,狠塞了一通,才有嘴講話。

    那高亂見他們這般餓法,笑著命人給李響送去一份。唐璜笑道:現在送去,不是打擾人麼?灶上留點剩的,葉杏什麼時候醒來,能喝點湯羹的時候,一併給他送去才是真。

    高亂哈哈大笑,道:有理有理!命人留了幾樣下飯的菜,回過頭來道,咱們今日相聚,也是有緣,不知幾位風塵僕僕,這是要去往哪裡?

    幾個人便亂七八糟說了一番亂轉看海湊數之類的理由。高亂等聽得目瞪口呆,咂舌道:方今世上,竟還有幾位這般灑脫自在的人物,當真令人羨煞!

    舒展笑道:這算什麼,寨主你不也是嘯聚山林,無法無天的好漢麼?

    高亂大笑道:說的也是,如此說來,我們倒是志同道合了!

    舒展等對於李響噹日所說爭取唐璜時的豪言壯語已自淡了,因此方才並不敢說什麼開創新世界之類的瘋話。但是唐璜心中卻一直耿耿,這時聽他說話,心中一動,搭話笑道:我來這山寨中,所見兵卒、頭領,都是披髮於肩,不知可是有什麼意思?

    高亂笑道:唐兄的利眼!我山寨所依的高山有個名字叫做平頂山,早先我家二弟來此落草時,因覺平頂不夠響亮,便改將山寨之名稍作改動,成了平天寨。到我來時,受這名字觸動,常覺天下蒼生,生而自由,束髮戴冠有悖天性,因此下令,所有弟兄一概散發打扮,一來做個標記,二來,也算一個表率。

    眾人聽了,這才知道原來一個頭髮,束與不束便有這樣的講究。常自在拍掌大樂,道:好啊!好啊!伸手一扯,拉下了自己的髮帶,將頭髮披下。舒展不甘落後,把頭髮也散了,見唐璜不動,奇道:唐媽?你不想更舒坦麼?

    唐璜笑了一笑,放下筷子,便也把頭髮解開,平天寨眾人轟然叫好,懷恨拍桌大怒道:你們欺負和尚沒頭髮麼?登時笑翻了滿桌,這酒便喝得更加盡興。

    舒展道:聽高兄的意思,這山寨之中,乃是甄兄先到?甄猛道:不錯,我癡活幾十載,在此落草九年,一直渾渾噩噩,只不過收了百十人,幹些打家劫舍的勾當。直到兩年前遇著高兄弟,這才知道,我若只圖眼前的享樂,吃飽喝足的不過是我山寨的弟兄,天下間得老百姓卻仍是飢寒交迫。當今朝廷昏聵,世風日下,男子漢大丈夫,倒不如作一番轟轟烈烈的大事業!我因受了他的點撥,這才如夢方醒,好說歹說讓他作了頭把交椅,自立平天王,這才拉架子開始幹大事。

    唐璜笑道:原來平天王這般志存高遠!

    高亂苦笑道:哪有什麼大志,全是給逼出來的,方今天下盜賊橫行,朝廷賣官鬻爵,君不似君、臣不似臣,不顧民間生死。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人生在世,為什麼會有這麼大的分別。所謂富貴貧賤,當真這樣不可逾越麼?我卻不信。天若有眼,早該整治亂世,天既無眼,那我等江湖草莽又有何懼?將相本無種,男兒當自強。俠之大者,為國為民,索性便搶了那皇上的寶座,我自去給天下百姓一個安康!

    他這番話說的慷慨激烈,當真叫人熱血沸騰。舒展豪氣上湧,舉杯道:高兄大義,我代天下人先干未敬!一口將酒倒進口中。常自在、甄猛等大呼痛快,高亂也是酒到杯乾。唐璜端起倍來,偏著頭想一想,一仰脖,將酒乾了。

    滿座推杯換盞,大聲說笑。俗話說酒逢知己千杯少,舒展等人行遍天下,一路上為人誤解嘲弄不在少數,這時遇見高亂這般更有反骨、更敢做事的人物,如何不喜?這一場酒當真是敞開了胸襟,大醉不息。

    葉杏醒來,已是次日上午。李響眼看她眼皮抖動,慢慢睜眼,整個人都歡喜得要跳起來。待到葉杏眼光漸漸明澈,忽又害怕起來。葉杏轉過頭來,看到李響在旁邊神色古怪,也勉強笑道:我是怎麼了?

    李響乾巴巴的說了經過。葉杏閉眼道:運氣不壞。再睜眼道,好渴!李響哆哆嗦嗦的奉上茶來。葉杏又道:也餓!李響將頭一拍,道:有!飛步跑到外邊去找飯。

    外邊陽光好亮,對面房頂上的積雪反射白光晃得李響眼前一黑。他連番苦戰,徹夜不眠,這時又累又餓身體虛弱,可是停下腳步,平復一下氣血,猛地擴胸伸個懶腰,冷冰冰的空氣流進他的身體,周天一轉,便在時帶走了濁惡之氣。眼看藍天紅日,積雪枯枝,但覺精神大振,一時間意氣風發。

    回過神來,卻見滿山寨的人來來往往奔走甚急,似是出了什麼大事。李響不由好奇,正想抓一個問話,突然旁邊轉出唐璜,道:你既然出來,那想必是葉姑娘好了?

    李響微笑點頭,道:多虧有你。又問,廚房在哪裡?唐璜笑道:我和你去!帶著李響前去。

    說到寨中忙亂,原來是河南省剿匪大軍已經到了,有鄭州團聯史趙東平為帥,統領人馬陸續於山下安營紮寨,平天寨中正嚴陣以待。

    雖然外邊混亂,但是李響哪還有心多管?和舒展到廚房取了食物回來,急急忙忙便要回去,忽覺唐璜一路跟著,似乎欲言又止。便用肩膀輕輕一撞,問道:你怎麼了?

    唐璜低下頭來,道:有個事想和你商量一下,我們想留在這平天寨中,幫寨子度過這一難關。

    李響一愣,道:報恩?

    唐璜搖頭道:那倒不是,只是這寨中的大王高亂,志存高遠嗯,你還沒和他談過,我想可能他能幫助我們實現那個改天換地的野心此間將有大戰,你若是擔心葉姑娘趁現在官軍立足未穩,當可趁亂帶她下山。

    李響停下腳步,轉過頭來,怪有趣的看著他,道:我幹嗎帶她逃走?在這養傷不好麼?再說,改天換地這種事情,怎麼少得了我?

    他一手端粥,一手端菜,碎步快走,笑道:能讓你這麼寄予厚望的人,想來錯不了。待到葉姑娘身子好了,我倒是要好好和他喝兩杯。

    唐璜大喜,道:你也願意留下來麼?

    李響大笑道:廢話!說話間兩人已到葉杏房外,敲門進去,正有寨中婢女服侍葉杏潦草洗漱。唐璜過來為葉杏把把脈,微笑道:平穩有力,沒問題了。也把高亂的抱負,眾人各自的決定說了。葉杏雖然虛弱,但也聽得兩眼發亮,道:若是這般有趣,我也不能錯過。

    這邊李響晾好了粥,連勺端過來,葉杏掙扎起身,來接粥碗,道:謝了。我自己來吧。

    李響卻並不放手,道:你不方便。

    葉杏一愣,抬起眼來看他。李響舀起一勺,輕輕在碗沿上一刮,遞過來。葉杏垂下眼皮,眼珠轉動,想了想,將這一勺粥吃了。

    唐璜看了,拍拍李響肩膀,似笑非笑的掩門去了。

    這一日平安無事,官兵只在山下安營紮寨,埋鍋造飯。高亂、甄猛、舒展、常自在、懷恨等人等上寨牆觀望,只見官軍營帳肅然,往來兵將甲冑鮮明。旗桿上高挑白幡,當是在弔唁龍飛。到了午時,只見道道炊煙杳裊,高亂見了,眉頭深鎖,憑炊煙估計,此來的官軍怕有萬人上下。

    平天寨中不過嘍囉兩千之眾,雖經過了甄猛的訓練,可是哪及得上官軍訓練有素?更何況人數如此懸殊?

    舒展見高亂擔憂,便安慰道:高兄不必多慮,所謂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寨中士卒雖然不多,但勝在同心協力。平天寨又易守難攻,我們兄弟欣逢其會,定當全力而為,相助一臂之力。懷恨拍胸脯道:人多頂個屁用,來一個老子揍一個!

    平天王大喜,說道:大戰將至而幾位及時上山,定是天命佑我!有幾位相助,我平天寨定可度此難關。

    便召集寨中兄弟,點兵拜將,將舒展、常自在、懷恨、唐璜、李響、葉杏順次提拔為寨主。舒展為神機軍師,掌謀劃決斷;常自在、懷恨配合甄猛主迎戰禦敵;唐璜因不願出戰,只負責傷員救治。餘下李響葉杏,因心有旁騖,暫不任職。校軍場旗幟飛舞,軍鼓震天,一眾人雖給凍得鼻頭通紅,可是心中火熱,群情激奮。

    平天王高亂登高朗聲道:各位兄弟手足!我平天寨高舉義旗起事三載,歷經風雨,全靠各位兄弟團結一心,方有今日。如今我寨中人強馬壯,令天下側目,便是皇上也視為心腹大患,派了這精兵來剿!來的好!他若不來,我還不知道咱們的份量到底有多重了?

    各位兄弟手足,養兵千日,用在一時,這便到了揚我平天軍威的好時機的了。天命佑我,在這關鍵時刻,送了六家能文能武的寨主給我們,我們怎麼能不贏?將官軍擊退,我們便可殺出平頂山,攻城略地,逐鹿中原,一成大事!

    士卒高聲歡呼,聲震寰宇。校軍場旁樹上的積雪簌簌落下。舒展、甄猛,興奮得兩眼放光,常自在、懷恨嗷嗷亂叫,唐璜雖不以為然,但也為大家情緒感召,稍稍提起精神。

    便是不在校軍場,仍在房裡的李響葉杏,也相顧微笑。

    到了第二日,官軍開始叫戰。一邊是士氣高昂,一邊是哀兵欲勝。兩邊三通鼓聲響處,各出精兵,便在平天寨前的空地擺開陣勢。

    先是官軍旗門中奔出一彪人馬,當先一匹黃膘馬,馬上一人,四十上下年紀,犀牛皮的甲冑,鐵骨梁橫架關刀,戟指罵道:呔!天兵在此,平頂山賊寇還不速來送死!昨日那偷襲糧草,害我龍家兄弟性命的惡徒何在?來來來!讓爺爺碎屍萬斷,取你心肝祭他在天之靈!

    那邊殺龍飛的李響噹然不在,燒糧草的懷恨已聽得火冒三丈,聽他罵得囂張,跳出陣來應道:你家佛爺在此,這便送你與那死鬼團聚!撒腳如飛,也不帶兵已衝至陣前,二話不說,掄起雙戒刀便砍。

    那皮甲將乃是官軍副先鋒石天勇。掌中關刀剛猛無匹,本是一員虎將。奈何這懷恨和尚天生的神力,又師出少林,佛經沒念到,卻給戒棍苦力打熬得銅皮鐵骨內外兼修,實在已是江湖高手。那將步下對馬上,更是大為吃虧,十幾招上便給懷恨展刀砍斷馬腿,顛下地來,摔了個半死。幸好後邊帶的兵將一擁而上,搶回陣去。

    首陣官軍便失了銳氣,自然更急,鸞鈴聲響,又有一個使鉤鐮槍的飛馬趕到。懷恨還待再戰,後邊常自在拍馬趕到,笑道:和尚!好事分給咱們些!接下這仗。

    二人通報了姓名,原來那人是官軍裨將韓威。二人馬上對馬上,鉤鐮槍對狼牙棒。二十招上不分勝負,常自在打得心焦,待要換個兵刃,哪知順手一拋,那韓威正被脫手一棒飛在後心,打得伏鞍吐血,栽下馬來。這回常自在也帶了兵來,一擁而上,將他生擒活捉了。

    兩戰皆勝,官軍中一匹白馬如飛奔來,馬上一員小將銀盔銀甲,拍馬大喊,道:留下我家叔父!原來是韓威的侄兒韓鵬。甄猛拍馬迎上,換下常自在。那韓鵬初生牛犢,槍法純熟,與甄猛大戰百十回合不分勝負。鬥到分際,韓鵬詐敗,

    甄猛暗道:他們都贏了,我卻不能輸!追時,被韓鵬一箭射中左肩。幸好常自在已瞧出不對,及時趕到。他是關外長大,慣會飛石趕羊,這時一石飛去,正中韓鵬手腕,打得雕弓落地,將甄猛救回。

    一日三戰,可說平天寨大勝。甄猛傷勢不重,唐璜幫他治了,休息個十天半個月自然痊癒。寨中歡欣鼓舞,一片喜樂。平天王在聚義廳設酒,宴請各家寨主。葉杏身子已然能動,有丫環扶出來,也來湊個熱鬧。談笑間說到唐璜幾人的去留,李響這才將反骨七殺欲成大事的經過說了,笑道:平天王,我們哥幾個雖還沒湊齊七個人,可暫時就把寶全押在你身上了,將來成事,你一定不能再讓這天下再這般渾渾噩噩了。

    平天王衣袖掩面,笑道:愧煞小弟了。真能如此,定不負兄望。

    甄猛笑問道:反骨是什麼?

    李響於是又說一遍。高亂、甄猛、懷恨、都是伸手在腦後一陣亂摸。懷恨轉過頭來道:咦?我後腦是什麼?眾人看時,只見懷恨光禿禿的後腦上肉稜縱橫,隱約可見個公字。舒展咂舌道:大和尚,原來你是公不是母哪再看甄猛,卻腦後平平,常自在大喜,終於找著一個同類,連干了三碗酒。平天王的後腦卻端端正正凸起,不愧是反骨之相。甄猛頗為鬱悶,大家七嘴八舌的安慰。

    突然間懷恨跳起來道:等一下,你說七殺!那就是七個人嘍!現在桌上的,不就是七個人麼?七殺便是恰好聚成了!

    眾人一聽,大吃一驚。常自在跳起來便數,道:不對啊,八個人,多了一個怎麼選?

    懷恨怒道:哪裡多了?指指點點的數起來,數了一圈,道:七嘛!哪裡多?

    眾人已笑得前仰後合,道:大和尚,你自己呢?

    懷恨一愣,臉漲得通紅,道:原來還有我忘了數我

    李響歎道:可惜,七殺之勢終究不成

    突然舒展叫道:誰說多了一個人?我說,正好是七個!跳起身來,也來點著數,卻見他的手指一一點過眾人,數到七,懷恨叫道:你漏數了人了。眾人卻一片沉默。

    過了良久,李響方道:原來便是這麼回事麼?

    唐璜喃喃道:天意天意

    原來舒展方纔所點人數,卻繞過了高亂。如此一來,變成了七殺成勢,拱衛平天王之相。甄猛拱手道:恭喜平天王,上應天相!

    懷恨和尚這才明白大家所指。只見桌上之人,舒展意氣風發,常自在興高采烈,唐璜微笑不語。李響眼望葉杏,苦笑道:原來便是這樣。兩人相視而笑,眼中頗有闌珊之意。

    於是便撤下酒席,設好了香案。七人義結金蘭,敘了年齡。以甄猛為長,懷恨次之,以下分別是舒展、唐璜、李響、葉杏,因常自在不知自己年歲,便夾在舒展唐璜中間,成了老四。七殺宣誓,誓要助平天王打出平頂山,改天換地。

    平天王仰天大笑,道:古有劉關長桃園結義,水泊梁山天罡地煞聚會,今有七殺集結,怎不教天地變色,鬼神失驚!重又換上了酒席,招呼七殺落座。又傳令下去,犒賞三軍。雖然大敵在側,但平天寨中所有人都已相信,平天王天命所歸,定可旗開得勝,馬到成功。

    酒過三巡,葉杏漸漸不支,李響看在眼裡,告退陪葉杏回去歇息。平天王待要安排人服侍,卻給舒展嘻嘻哈哈的勸住了。兩人走出大廳,外邊燈火喧嘩,房上殘雪給北風吹落,涼津津的撒在二人酒氣蒸騰的臉上,分外舒服。

    葉杏身子虛弱,裹了一領毛裘。李響這時扶她,左手托著她的肘,右手攏著她的腰。亦步亦趨的行時,只覺懷中的人兒輕得快要被風吹起來一般,鼻中傳來陣陣女兒幽香,不由心旌蕩漾,攏她腰的手,便又重了些。

    葉杏給他擁得腳下一晃,歎息道:想不到七殺大事,便是奉平天王為主。

    李響正情濃,聞聽此話,登時大感無趣,道:我也覺得沒勁,興高采烈的玩了半天,結局竟是如此老套。早知今日,當日便不攛掇你們了說到這裡,突然想到一事,道,不如待此間事了,你我便即辭去,管他什麼平天王,咱自去遊山玩水,自在耍子?這話便說得露骨,已隱隱然有求婚之意了。

    葉杏聽得低頭一笑,前邊已到她的房間。李響扶她上階開門,在門口猶豫不去。葉杏進了屋,回頭笑道:你回去又沒事,進來陪我說說話。

    李響大喜,笑嘻嘻的進來,順手將門掩了。

    葉杏自在床邊坐下,卻指著桌旁花椅,道:坐啊。

    李響心猿意馬,坐了下來,卻見葉杏微微一笑,道:你知道麼?我在昏倒時,做了一個夢。

    李響笑道:哦?說說,沒準能給你解呢。

    葉杏微微欠身,拖過條被子蓋住雙腿,道:我夢見我沒有從霍家逃出來李響長眉一挑,去看她時,葉杏卻望著地面,道,我夢見我就那麼嫁了霍守業。他待我很好,我們婚後生活美滿。知道我愛玩,他常常帶我出去走走。我也能給他的事業出些點子。我開始還覺得有些悶,可是後來,慢慢也就習慣了。吃慣了大戶人家的燕窩,睡慣了大戶人家的錦被,再想起江湖裡的風餐露宿,忽然覺得好笑那樣的苦,我怎麼捱得下來?

    李響向後一靠,歪倒在椅上,皺起眉頭冷冷的看著她。葉杏道:後來我給他生了一個兒子,一個女兒,兩個孩子都很皮,常常惹我生氣,可是他們那麼好玩,讓人根本不忍心真的氣他們孩子們有名字來著,我這時想不起來了

《反骨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