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平天王(下)

    官兵得將官獲勝鼓勵,攻得格外悍不畏死。寨牆下一場激戰,直持續了兩三個時辰,方告一段落。此一役,平天寨傷亡士卒五百餘人,耗費羽箭近萬枝,更折損大將常自在。一日之間強弱易勢,勝負顛倒,平天寨中一片愁雲慘霧。

    七殺甫成,便遭此大敗,人人都是氣急敗壞。夜裡吃飯時,舒展大發脾氣,責備李響不該擅自出戰,道: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們厲害,沒和他們動過手麼?一個人去逞的什麼英雄?若不是你貿然出戰,常自在他們怎麼會出戰?他們不出戰,怎麼會給他們機會抓了常自在?

    他近日來春風得意,運籌帷幄間一切大局盡在掌握,可是突然之間,大蝕血本,不由得氣急敗壞,口沒遮攔起來。

    李響正自窩火,聽他這般說話登時發作,道:你現在來怪我?我不出戰,他們便不出戰麼?你讓那五個傢伙指著鼻子罵,你能忍多久?何況我為什麼不出戰?重耀在下邊呢,我早就跟你說過,我一定要救他!

    兩人臉紅脖子粗,鬥雞一般互相瞪視。甄猛、懷恨,連忙將兩人分開。平天王道:兩位兄弟都是為了平天寨好,何必自家翻臉。讓人笑話!來來來,先吃了飯,咱們再商量明日的計劃。

    二人氣哼哼的坐了。葉杏桌下輕輕踩李響一腳,李響登時如洩氣的皮球,煩惱退散。看桌上卻少了唐璜,問親兵時,卻道唐寨主在後邊料理傷員,還沒忙完。

    葉杏丟個眼色。李響乖乖的站起來,道:我去找他。

    他出了聚義廳,放慢腳步,溜躂著往後寨傷房走去。一路所見,前幾天還喜笑顏開的嘍囉們如今各個愁眉不展。有的端著稀粥饅頭默默的吃,有的就就著雪水磨刀礪槍。此前平天寨中人人相逢時噓寒問暖,互幫互助的溫馨場面已然不見,取而代之的,是大多數人面無表情地來去匆匆。

    李響在心中歎息一聲,來到傷房,快到時,忽見某處山石下又一個人影熟悉,仔細一看,依稀便是唐璜。招呼了一聲,那人回過頭來,果然便是。李響笑道:你怎麼在這,傷員都包紮好了?

    唐璜垂首道:是情緒極是低落。

    李響道:怎麼了?

    唐璜抬起手來,只見月光下,兩手上血跡斑斑,道:我我後悔了

    李響心中一翻個,已猜到了七八分,道:你說代價太大?

    唐璜抬起臉來,竟已哭得涕泗橫流,道:我我給他們包紮可是有人實在救不活了有人也殘廢了他們疼得厲害,我們我們怎麼有權力讓他們為我們的一點抱負去送死

    他雖然流淚,可是那迷亂的眼神卻似要直望進李響的心中,李響不敢看他,歎息一聲道:可是你也該知道,想要改天換地,又怎能沒有犧牲?

    唐璜泣道:我想要新的天下可是我不想要那些犧牲我我不想看不想知道!

    這樣的任性的話脫口而出,李響也無言以對,便陪著他只在這裡站著。清冷的月色下,一個男人哭得像孩子,一個男人茫然得像木頭。

    寨外忽然傳來幽幽斷續的號叫:皇恩浩蕩,天命難違!正是董天命又來蠱惑人心。

    兩個人的身子如遭電擊,也不知過了多久,唐璜抬起頭來道:我我要去氣息紊亂,鼻音極重,道,我要去救常自在!我不能讓他再犧牲!

    李響冷笑道:你終於要動手了?正好,我也正打算去!

    唐璜勉強平息抽泣,道:一起去別別殺人!

    二人來到寨牆上,外邊空地上,董天命皇恩浩蕩,天命難為之聲,一聲聲傳來。有士卒前二人齊至,以為發生了什麼事,前來請示,李響笑道:你信他說的話麼?那士卒一愣,道:誰?李響咬牙大笑,伸手一指下邊,也不用他回答,只安排他們半個時辰後去稟明平天王,便趁著夜色與唐璜躍下寨牆。今晚月色極好,本不適合偷營,可是二人藝高人膽大,一路上影處藏身,明裡潛行,繞過董天命,過了盞茶的時間,便摸進了官軍大營。

    一進到營中,燈球火把便多,照得一片光亮,可是帳篷的影子也多,二人行動更見方便。他們此來只為相救常自在,本欲速去速回,怎料連著制住兩個士卒,詢問常自在下落時卻都不知道。李響心中惱火,與唐璜逼問出營中口令,暗地裡換了官兵的衣服。

    二人便在大營中溜躂,惘然不知從何找起。忽然前邊燈火通明,赫然已到了中軍大帳,李響心中一動,低聲道:咱們去把官軍的元帥劫了如何?

    唐璜道:哧!太危險!

    正吵著,忽然前邊一人走過,唐璜低聲道:我知道了!這個人一定知道常自在在哪兒!原來那人正是官軍裨將韓鵬,當日對陣,他叔父韓威為常自在所擒,他自己又為常自在打傷手腕,卻是唐璜在平天寨中親見的。大仇小恨,常自在被擒,他不可能不關心。

    那韓鵬從中軍帳出來,往自己營帳走去,哪知道背後已經跟了這兩個煞星?走到一處暗地,突然間腰上一麻,已給唐璜飛針封穴,定住了身形。待要喊時,有一人快步走上,輕輕扶住他,匕首早在腋下頂住,道:叫?叫就給你戳個窟窿通風換氣。正是李響趕到。

    二人將韓鵬架到營帳後邊,韓鵬見過李響出戰,見是他,又驚又怒。李響笑道:兄弟,瞪什麼眼睛。我問你,你們日間擒來的常自在卻關押在哪?

    那韓鵬眼珠轉動,冷笑道:你們是來救他的?可惜,來得晚了!他已給我家元帥梟首示眾

    蓬的一聲,唐璜已卡住了他的脖子,道:你再說一遍?

    李響低笑道:他騙你呢。常自在若真是死了,官兵能不大肆張揚,以挫平天寨的威風?他還活著呢?是不是,小子?後一句卻是向那韓鵬說的,一邊說,一邊將匕首拉動,在他的脖子上轉了一圈,問道,他被關在哪了?

    那匕首鋒利,給李響拖動,登時拉破了韓鵬的油皮。韓鵬大駭,道:是,是他還沒死,他就關在前邊待要說時,李響卻對他沒有信心,道:我怎麼知道你說的真假。你帶我們去好啦!

    於是韓鵬在前邊帶路,李響唐璜在後邊跟著,遠遠看去,便如韓鵬帶了兩個親兵一般。不一刻來到一頂無燈的帳篷,門口兩個士兵守衛。李響的匕首在他腰後一頂,韓鵬道:奉元帥命,來提審反賊。那兩個守衛見是韓將軍,自然不虞有他,撩帳門請三人進去。

    帳中無燈,全靠著帳門映進的火把餘光照亮。李響二人因為乍進暗處,眼睛一時還不能適應,只聽韓鵬道:常自在,起來!你的好朋友到了!

    他這話說得不對!

    李響悚然一驚,手中匕首向前一刺,韓鵬已撲身飛出,那匕首便只撩開了他的衣擺。正待追擊,驀地裡四方金風破空之聲大作,李響拚命揮舞匕首一擋,叮噹之聲大響,一頂帳篷為殺氣所逼,在月色裡刺嚓作響,碎成幾十片。

    李響垂下手來,一條右手上鮮血淋漓,匕首倉然落地。方才千鈞一髮,雖然極力格擋,可是仍挨了幾下狠的,若不是反應迅捷,恐怕一條手臂也給砍下來了。身後唐璜稍稍一靠,道:怎麼樣?

    李響左手拔出官兵腰刀,道:死不了!

    只見他們身遭左右,五個人大笑現身,十齒飛磨一擊得手,終於重創宿敵,忍不住一同放聲大笑,道:小子,這次你還不死?

    李響環目四顧,找著那使戟的大哥,道:老狗,這半年來你還能拉屎?說話粗俗不堪,偏偏恰恰戳中那大哥命門。那韓鵬灰頭土臉的自地上爬起來,跳腳罵道:給我殺了他們!十齒飛磨大聲吼叫,來戰二人。

    原來日間他們擒得常自在,心知以李響等人的脾性,定然不會丟下同伴不管。因此將常自在秘密關押之餘,十齒飛磨便在此處埋伏,又諸般做作,務求將來救他的人一網打盡。果然李響唐璜中計,踏入陷阱。

    這時十齒飛磨發動,滿擬便要將二人絞殺。可是他們千算萬算,卻沒算到這回與李響同陷陣中的,卻有一個唐門弟子!

    只見人影閃動閃動,那是鐵爪的仰面跌到,大叫一聲坐起來時,左肩上赫然紮了一把小刀。正是唐璜因丟棄了唐門暗器,一時沒有趁手的傢伙,臨走時從平天寨傷房裡拿的治傷器械。

    這一擊建功,怪異凌厲,十齒飛磨向稱高手,但竟無一人看清那削肩漢子是如何動手的。登時為之膽喪,不敢再攻,只在方圓十步內轉來轉去,守好了門戶等待時機。

    便在此時,有人高呼道:十齒飛磨讓開!

    十齒飛磨如蒙大赦,架起那使鐵爪的向旁一閃。李響唐璜待要行動,忽然弓弦聲響,幾支箭如流星趕月般射來。兩人慌忙躲閃,失卻了先機,但見火光閃耀,三隊弓箭手扇面排開,已將二人困在中間。

    李響腦中嗡的一聲,江湖有言道:不怕千斤錘,只怕三寸鐵。三寸鐵者,正是這雕翎箭。他們武林中人身手敏捷,千斤錘雖重,打不中也是無用。可是箭的速度實在太快,雖只三寸,卻可壞人性命,前者葉杏負傷便是如此。以他們的身手,這樣的距離,凝神戒備時等閒官兵的七八支箭還避得開,可是現在這麼多的箭,便是唐門唐璜也應付不來。

    只聽馬蹄聲響,一黑一白兩騎越隊而出,於弓箭手後停韁。那黑馬上一員武將,五十開外的年紀,花白的鬚眉,一張紅面威風凜凜。那白馬上的一員文官,也有四十往上歲數,長眉泡眼,五綹長鬚,神色間頗有幾分陰鷙。

    兩人來到隊前,那武將喝道:大膽反賊,竟敢夤夜闖我營帳。速速跪下投降,本帥念上天有好生之德,可饒爾不死!原來竟便是官軍大帥趙東平。

    李響唐璜汗如雨下,一時並無可脫身之計。李響還想嘴硬,可是死到臨頭,一時間,腦子也木了。那文官冷笑道:硬骨頭,我就是喜歡硬骨頭。把手一揮,道:放箭!

    崩的一聲,弓弦齊響,幾十支羽箭破空飛至。唐璜瞧得清楚,一拉李響,叫道:前邊!兩人一起向弓箭手方向撲倒。嗤嗤之聲不絕,箭如飛蝗,三寸無情鐵盡在他們頭上飛過,釘到他們身後去了。

    可是第一輪箭剛過,那空弓的箭手向後一退,早有搭箭在弓的第二組補位。那文官道:放箭!

    李響、唐璜伏在地上,同時大叫一聲,俱都是以手撐地,彈身而起。身在半空中,兩腿絞動,豁拉拉一個轉身,這一輪的飛箭卻是自二人胯下飛過。

    第一輪弓箭手想要箭快,因此箭勢極遠;第二輪弓箭手想要瞄準,因此箭勢極低。唐璜素知普通人追擊投擲的心理,因此在方才偷偷的已說與李響躲避的要訣。這才使二人動作整齊,被上百箭攢射居然也安然無恙。

    那文官咦了一聲,叫道:有趣!停!第三組弓箭手已然就位,張弓以待。李響唐璜兩人落下地來,雖只兩個動作,卻已累不可支,這時站立不穩,砰的一聲撞在一起,大口喘氣。

    那文官道:第三組箭這就要來了!你們想好往哪裡躲了麼?

    那元帥皺眉道:張大人,何必與他們囉嗦

    那文官張大人道:元帥此言差矣,反賊囂張,若不這般打磨他們氣焰,到時候想要殺一儆百,那可難了。那元帥哼了一聲,不再言語。

    李響咬牙切齒,推開唐璜,往另一側走去,弓箭手嚴陣以待,便有一半的箭簇隨他移動。李響走出五步,橫刀在手,罵道:老不死的,來呀!

    那文官大笑道:放箭!竟如貓捉耗子一般,來玩二人。

    箭如毒蜂,掠過長長的空地向兩人叮去,只見李響唐璜一個向左一個向右,猛地一倒,蓬的一聲背靠背撞在一處,單手舞刀,格擋雕翎。

    這時候兩個人都是縮腿含胸,將自己蜷成了一團,只將一個側面暴露出來。官兵的箭被兩人分散,射過來的寥寥幾支兩口單刀盡掩得住。那文官拊掌笑道:妙啊妙啊,原來方纔你們撞在一處不是累的,乃是直接在躲第三輪箭,我竟沒看出來!

    李響與唐璜站起來,三輪箭躲畢,兩人竟都是汗透重衣了。李響揮刀罵道:老東西,拿老子開心,有你哭的時候!

    那文官道:別說將來啦,說眼下吧!第四輪箭,你們怎麼辦呢?說話間,那第一輪的箭手又已蓄勢待發。

    李響唐璜並肩而立,李響的血和了泥,唐璜的汗卻蒸騰如霧。第四輪的箭應該怎麼擋,唐璜的腦子轉得幾乎要炸開。他死不要緊,可是李響和他出城,怎麼能出什麼差錯?

    四下裡雖然聚集了千百人,可是這是鴉雀無聲,場中靜得只有辟叭火星爆裂之聲,以及營外遠遠傳來的天命難違之聲。這一瞬間,唐璜只覺得一陣恍惚,難道,他們便要死在這裡?難道真的便是天命難違了麼?

    忽聽李響冷笑道:老子現在就要讓你哭!

    又有一個清冷的女聲很不耐煩的說道:那個等一會兒。先讓弓箭手撤了!

    唐璜一驚,連忙定神去看。只見弓箭手後邊,黑馬之上不知何時已多了一人。那人伏身在趙東平身後,只露出半張蒼白的容顏,和一柄鋒利的匕首。那匕首橫在元帥的頸側,森然有光。

    趙東平咬牙道:你是什麼人?

    那刺客森然道:七殺葉杏!讓他們都放下弓箭!正是葉杏到了!

    那趙東平不知七殺是說李響葉杏等七人,只道葉杏一個女子便有這樣一個凶悍的外號,也不知她的七殺是哪七殺,元帥殺不殺,一時心中也有些怯,道:你莫要衝動弓箭手,全都給我退下!

    三組弓箭手這才鬆了弓,那文官又驚又怒,眼望葉杏道:嘿!你!

    葉杏冷冷橫他一眼,催動黑馬走進包圍,十齒飛磨想要動作時,忽然從那黑馬腹下鑽出一個光頭。那光頭單手背後,一隻手衝著眾人中蠢蠢欲動的指指點點,將他們全都定住了,腳下囂張跋扈的亂踢,將殘雪翻地七零八落。原來那懷恨和尚也到了,只顧護著葉杏的後背。二人來到李響唐璜身邊,葉杏仍制著元帥,道:怎麼樣?

    李響笑道:再晚一點就難說了!擦擦面上的雪水污泥,道,你厲害!

    葉杏道:多虧二位捨身誘敵,我才這麼容易得手。聲音冰冷,是不滿二人擅自行動。

    原來平天寨中,李響去請唐璜久去不回,葉杏心知不妙。催促舒展去尋,不一刻便知道二人偷溜出城。舒展更怒,葉杏卻放心不下。因舒展功夫不精,甄猛有傷,便與懷恨和尚搭伴下城。舒展還不放心她的傷勢,葉杏卻堅持已無大礙。

    二人趁著烏雲遮月之時,摸進官兵大營,也如李響他們一般,偷換了官兵軍裝。忽然前邊一陣大亂,隨隊伍趕過去看時,正是李響唐璜被困住了。二人大急,懷恨便要不管不顧的殺過去,葉杏卻想到計策,趁著眾人的視線都為場中二人連番躲箭吸引,悄無聲息的擠到趙東平馬下,趁機挾持了他。

    這時元帥在手,葉杏將三個男人掩在馬後,喝道:把常自在交出來!手上一緊,趙東平不敢違背,喝道:把常自在帶來!

    官軍兵將都把眼來看那文官。那文官沉吟道:姑娘,這事情可就不對了

    葉杏慎然道:哪裡不對?心裡怪讀書人多事已罵了七八十句。

    那文官道:你挾持趙元帥一人,有讓我放了這兩個,有讓我放了那姓常的,我有點不知道到底該聽您那句話了。只是在拖延時間。

    他這般耍花槍,葉杏哪與他繞彎子,道:你覺得趙元帥的命不值三個人?輕巧巧的將問題丟還過去。

    那趙元帥漲得臉通紅,叫道:張大人!你將那罪囚交出來,本帥過幾日自然再將他們一網打盡。

    張大人猶豫道:話是這樣說,可是現在若是將那個人交出來,他們恐怕然還要挾持元帥出營,到時候走了囚犯事小,元帥為賊人所擄,威風掃地,卻難辦了。推三阻四的只是不願放人。

    葉杏皺眉道:你倒我們都和你一般卑鄙麼?你放了常自在,保我們安然出營,我們自然放了這位趙元帥!

    那趙東平已急得要罵人了,道:還不快去提常自在?

    那張大人笑道:好!就要你們這句話,若是到時候你們不放趙元帥,就別怪我心狠手辣翻臉無情。後八個字說得趙元帥毛骨悚然,不知這張大人要施用什麼心狠手辣的手段,會否殃及池魚。

    不一會常自在給人推推搡搡的帶來,只見他大氅破碎面目青腫,瞧來吃了不少苦頭。好在神情雖然委頓,行動倒還無礙。張大人道:人給你們送來了!大家一起放人吧!

    葉杏道:我卻還需要元帥下令,讓我們幾個全身而退,不得追擊。

    那趙東平臉上一陣紅一陣白,終於朗聲道:好!傳令三軍,今夜休戰,沒我的命令,不得加害這幾位好漢!

    官軍轟然一諾,葉杏笑道:好了,這樣我們也樂得大方。便率先放了趙東平,但卻讓他下馬步行。那邊也便解開了常自在的捆綁。

    二人相對而行,常自在一路揉搓手腕,瞧見趙東平,怒目相向,眼看越走越近,葉杏叫道:常自在,不要衝動!

    常自在想了想,腳下一慢,向外迂迴,遠遠的繞開了趙東平。

    眼看二人即將各自歸隊,那趙東平猛地一回身,喝道:弓箭手準備!三隊弓箭手得令瞬息就位,卻聽那邊葉杏叫了一聲,道:和尚!

    那懷恨不知何時已騎到了趙東平的馬上,這時撥轉馬頭,猛地一夾馬腹,那馬唏律律一聲暴叫,與葉杏等人反向竄出。它這一躥,只見地上一條雪痕崩裂,便如一條藏身其中的怪蛇蜿蜒暴起,啊!的一聲慘叫,有一人為繩索牽引,飛躍弓箭手頭頂,手舞足蹈飛出幾丈遠,吭哧一聲摔到地上,被馬拖動,轉眼來到李響等人身邊,葉杏手中匕首一翻,已將繩索割斷,那人在地上滾了幾滾,哼哼唉唉的起不來。眾人看時,正是那文官張大人。

    原來方才葉杏摸到二人坐騎下,雖然有心將二人結果,但又怕到時官兵中群龍無首,無法控制,混戰中一則自己等難以脫身,二則常自在吉凶難料,因此只好生擒。可是在挾持趙東平之前,卻還做了一番手腳。

    葉杏與懷恨出來,暗中卻是想到唐璜的言語,將那琉璃繩帶在身上了,這時將四根長索接好,足有十丈長短。卻將一頭偷偷拴在了張大人腰上,待挾持趙東平出列時,卻由懷恨暗中在背後放開繩索,將另一頭引到了李響等立身之處。懷恨身形高大,那琉璃繩色澤透明,背對著眾人放下繩索時,再踢起殘雪掩蓋,在場眾人注意力多集中於葉杏身上,竟然便沒人發覺這記伏著。待到趙東平出爾反爾,葉杏登時不再客氣,一聲令下,懷恨快馬疾奔,駿馬奔馳之力與懷恨天生神力結合,繩索拉動之下,另一頭的張大人登時如放風箏一般被扯將起來,越過眾人摔到場中,這時給常自在一把揪起來,道:誰敢亂動?

    這一下突變匪夷所思。不惟張大人跌了個不知所以,便是趙東平等也是目瞪口呆。葉杏直起身來,方才一下動作,牽動舊傷,已疼得臉白如紙。李響過去將她扶住。

    葉杏定了定神,向他一笑,回身道:趙元帥!你出爾反爾,算什麼男人!你的話,我們再也不信,只好勞煩張大人相送了!

    那趙東平張口結舌,叫道:你我

    葉杏咬牙道:你若不顧同僚之誼,恩將仇報,只顧著爭功奪權殺張大人滅口,你大可以放箭將我們一起射死!

    話裡話外,竟使暗示趙東平若是不放他們走,便是成心要害張大人性命一般。他為元帥,張大人為監軍,兩人本來難免就有些隔閡,這時給葉杏一說,登時不能再有什麼動作了。

    於是李響扶著葉杏,唐璜扶著常自在,懷恨夾著張大人,一行人竟自從容離開。趙東平追又不是,不追又不是,帶領人馬依依不捨的將六人直送出營外。

    不一刻,路過董天命的鐵棺。那天神般的漢子號叫半夜,正要回營,忽見李響葉杏常自在這般出營,大感有趣,箕蹲鐵棺之上,鼓掌道:皇恩浩蕩,天命難違!一句罰他說了幾萬遍的喪氣話,這時嘻嘻哈哈怪聲怪氣,竟如俚曲兒戲一般。李響心有所動,正想連他一起救了,葉杏低聲道:現在別多事!李響給她提醒,咬牙大聲道:重耀!終有一日,我要救你你脫困!

    董天命青魆魆的身影如月下蒼狼一般,只見他低頭大笑,伸出手來,手腕上鐐銬叮噹,卻有大拇指高高豎起。李響等人見了,便如一個約定一般,牢牢記在心裡。

    那趙東平眼睜睜的看著他們到了寨牆下,眼睜睜的看著寨頭放下吊籃,將六人分批接了上去,這才灑淚揮別。

    且說李響一行回到寨中,甫下寨牆,葉杏已是支持不住,一頭栽倒。李響連忙抱住,葉杏道:你別再碰我掙扎著推開了他。唐璜見事不好,連忙過來扶她坐下。早有人通報了平天王,高亂、舒展、甄猛等趕到看時,見不僅常自在被救回來,還抓回個張大人,不由大喜。

    聚義堂上連夜審這張大人。原來他是河南監軍,名喚張佐,此次隨軍出征,奉聖諭要剿滅平天寨。這時失手被擒,倒也不如何慌張,道:你們這些山賊不知好歹,竟敢挾持朝廷命官,如此一來趙東平敢不傾力破寨?朝廷會善罷甘休?識相的,快快將本官放了,棄械投降。待我回去美言幾句,說不定就能饒爾等不死。若是負隅頑抗,嘿嘿,我看你們將來是死無葬身之地!

    他這般說話,別人倒只當他吹牛。懷恨笑道:趙東平?讓葉姑娘耍得老臉煞白,怕他麼?

    另一邊唐璜為李響、常自在、葉杏治傷。葉杏舊傷未癒,強行掙破了傷痂,疼得死去活來。李響黯然道:竟害你如此涉險葉杏正閉了眼苦撐,這時伸手在他腿上一拍,也不睜眼,道:咱們兩個還用說這些麼

    又為李響止血,他臂上中了兩招,皮翻肉裂,好在未曾傷及筋脈骨骼,但也失血甚多。三人中反倒是常自在受傷最輕,雖受了些拷打,但都是皮外傷,只是擦了金創藥,好好休息便行了。

    常自在笑道:還得謝謝你們,本來以為這次沒辦法去看海了!

    唐璜道:你還向去麼?

    常自在笑道:那是當然!平天寨也好,七殺也好,我對天下大事可沒什麼野心。我留下來,只不過因為這些事挺新鮮,挺有意思。可是這仗一天天打下來,越來越不好玩了,所以如果哪天突然發現我不在了,不要奇怪,只是我走自己的路去了。

    李響掛著胳膊,笑道:臭小子,白眼狼!

    常自在哈哈大笑。李響忽然正色道:不過,未必是誰先發現誰不在了。

    唐璜一驚,道:你也想走?

    李響點點頭,道:平天王這兒,不知為什麼,我很不喜歡他。轉頭問葉杏道:你呢?

    葉杏閉著眼,卻知道李響在問誰,懶洋洋的道:我無處可去,跟你走。

    唐璜搖搖頭,簡直不知這兩人心裡在想什麼。李響拍拍他的肩頭,道:你和舒展很喜歡平天王,留下來也沒有什麼。大家兄弟一場,好聚好散。

    唐璜坐在椅上,揪住了頭髮,咬牙道:拍屁股走人,一切要從頭開始;留在這裡,就總要面對沙場征戰我到底該更相信你們,還是更相信平天王呢?

    李響三人對視一眼,李響笑道:那時你的事。

    到了次日,官兵果然發瘋般來攻。偏偏七殺中葉杏、常自在、李響強提的一口氣洩了,晚間時傷勢發作,都難以起身了。餘下四人中唐璜又不願殺敵,因此竟只留下舒展、甄猛、懷恨在前邊指揮作戰。那官兵攻得緊一陣慢一陣,直耗了一天方鳴金收兵。寨中諸人正累得半死,忽又傳來噩耗,後山的水源已給官軍掐斷了。

    原來平天寨寨中無井,平日飲水全來自後山崖下的深潭。那深潭背靠平天寨,四面絕壁,平天王又派了專人監視守備,本來便是官軍發現了也絕難控制,可是今日前邊戰事激烈,後山的守備便也給抽了大半過去。結果卻有一隊官兵乘虛而入,將崖邊的樹木一棵棵砍倒推進深淵。樹木落入潭水,浮在表面,平天寨打水的木桶經轆轤放下,便進不到水裡。

    如此一來,平天寨中一片大亂。舒展指揮人先將房頂上的積雪收集起來,又派人去清理深潭。可是積雪有限,派去清理的士卒又給官軍亂石砸死,到了第四日,平天寨中的飲水終於告罄。

    若是無糧,還可堅持半月。可是現在無水,又只過了兩天,寨中嘍囉士卒便再沒有半點精神。官兵這時都不再攻了,竟是只是耐心等候,每日夜裡,單派國壽王董天命長嘯呼號。那一聲聲皇恩、天命這時聽來,是格外的空曠寂寥。

    平天寨中漸無生氣,嘍囉們焦渴難耐,一個個連站立都感到困難。平天王與七殺雖然分得的水較多,但是懷恨不知節儉,李響等失血缺水,舒展唐璜又把水分給了別人,因此這時候也已是口舌生煙渾身乏力,整個身子倒似血液凝固了一般,漸漸連動一下都要費上好大的力氣,眼看這寨子,就要破了。

    這天夜裡,舒展一個人站在寨牆上,兩旁的守衛蹲坐在垛口下,不能動彈。勁風扯動大旗,他眼望山下吹角連營,心中一時茫然無措。上山入伙,七殺成勢,雖是李響的召集,唐璜的建議,但實則在心中,卻是以他最為開心。他畢生抱負想要治國平天下,當日仕途不順困頓多年,到底難展宏圖,與李響等人闖蕩江湖雖是自己的選擇,卻也是不得已而為之。唯有到了這平天寨,為高亂所用,運籌帷幄之時,他這才覺得自己的畢生所學有了用武之地,因此於抗敵對戰之事極是用心,甚至不惜與李響爭吵。可是如今看來,自己終究難保山寨不失聽得外邊董天命呼號,不由捫心自問,到底是自己命不好,還是自己沒本事呢,甚或者是真的天命難違?

    正神思恍惚,有嘍囉一步一挨的來到牆上,道:舒軍師,平天王在聚義廳裡有請。舒展這才回過神,慢慢下寨牆向聚義廳走去。

    好不容易來到聚義廳,只見李響等人都已落座,勉強打個招呼坐下來。平天王示意侍從退下,將大廳朱門緊閉,這才站起身來道:各位兄弟,今日召大家前來,不為別事,我平天寨的運數,恐怕將盡一言既出,語帶哽咽不能繼續。

    聚義廳中的燈火跳動,嗆人的油脂味瀰漫空間。反骨七殺低下頭來,心中都是酸澀,一時氣氛凝重,人人慮及這不到半月的日子,都有一番感觸。

    平天王勉強忍住熱淚,道:可是我平天寨只要存在一天,便要奮戰到底!再拖下去,只怕人困馬乏,於我軍更為不利,所以本王決定,今夜三更,點齊寨中人馬,拚死突圍!若是有一人能殺出包圍,我們便有東山再起之日,若是大家都不幸戰死,也成全了我們寧為玉碎,不為瓦全。他這決定來得好突然,甄猛、舒展都是一驚,道:天王怎怎麼早沒聽你說起

    平天王道:所謂士氣,一鼓盛,二鼓衰,三鼓竭。說得太早,弟兄們連日飢渴,怎有力氣出戰?只有突然發動,才能在極短的時間裡,將他們剩下的所有力量都逼出來,到時候,方有求活的機會。

    他這話說來,舒展也不得不點頭。平天王道:突圍一戰,不知勝負死活。我們兄弟相聚於此,並肩奮鬥這許久,是緣分,也是義氣。來,這裡還有寨中最後一壺酒,我敬大家一杯!

    手托壺盞,來到李響面前道:李兄,多謝你為我引來這麼多好兄弟!滿滿的斟了一杯;來到葉杏面前道:葉姑娘,巾幗不讓鬚眉,智擒趙東平、張佐的事跡,直叫天下驚動!也滿斟一杯;來到常自在身邊,道:十八般兵刃齊現沙場,常兄實為我軍虎將。將酒斟得直滿得溢出;到唐璜面前道:多少弟兄的性命,為兄所救,若我等此次能夠脫困,日後勞煩唐兄之處更多。也斟一杯;來到懷恨身邊,道:大師手持屠刀,心藏慈悲,定可修成正果。滿滿斟酒;來到舒展身邊,歎一口氣道:可恨與舒兄相見恁晚!也斟了;最後來到甄猛身邊,道:我與甄兄手足數載,若此次愚弟不幸罹難,兄一定要重振我平天寨聲威!

    甄猛、舒展、懷恨都已泣不成聲。李響等人雖覺此事不值,但也不禁為這生離死別般的豪壯感動。

    高亂將自己的酒杯也斟滿,高高舉起,道:大家乾杯!

    眾人俱都是一飲而盡,甄猛哭道:天王放心!我等定誓死掩護天王突圍!忽見高亂將手中酒杯垂下,手腕翻處,一杯酒竟一滴不少,淅淅瀝瀝的灑在地上。

    眾人都是一愣,甄猛道:天王,你你這是做什麼?

    只見高亂施施然將酒壺放下,笑道:我以此酒先謝大家在天之靈。

    此言一出,七個人登時呆了。葉杏反應迅速,待要動作時,一提氣,丹田里空空的,四肢上竟然一點力氣也使不出來,啪的一聲酒杯落地,叫道:你你在酒裡下毒?

    反應慢的懷恨甄猛這才發現事情不對。高亂笑道:不錯,這山寨中頗有些綠林人的雜碎兒,這麻虎笑的滋味如何?一時三刻的,你們也就別想動了吧。

    李響心中一翻個兒,瞠目怒道:你為什麼害我們?

    卻聽一人笑道:因為我告訴他,只要他將你們繩之以法,我就保他高官厚祿,一輩子的榮華!一個人從屏風後轉出。不是別人正是那日前被葉杏擒進寨裡的監軍張佐張大人。

    唐璜歎息道:原來是這樣他在唐門日久,見多了人心險惡,傾軋算計,這時腦子裡一轉,已然明白了事情始末。

    高亂笑道:平天寨將垮,我跟著你們去掉腦袋麼?你們一個個說得什麼忠心耿耿,可是我與張大人多番請教,才知道原來是我幾乎被你們害了前程。我說我平天寨怎麼好端端遭此滅頂之災,原來便是因為你們這什麼混蛋七殺上山!他的相貌本來儒雅雍容,可是這時候說話咬牙切齒,一張臉也變得猙獰起來。

    李響冷笑道:這話就奇怪了,好像我們還沒來時,官兵就要來剿你的山寨了吧?

    那張大人歎道:天下間山頭那麼多,官兵哪裡剿得過來。雖然皇上有旨,但我等帶兵來這晃上一遭,隨便抓些毛賊,沿途刮些銀兩,回去也就交旨了。誰還沒事真的與你們這些草莽之輩拚命麼?

    高亂來到李響葉杏身邊,恨道:說來說去,壞事便壞在你倆身上,一個殺死龍先鋒,一個先後挾持趙元帥、張監軍,你們多有本事啊!終於逼得趙元帥動了真章,讓我平天寨幾年的基業毀於一旦!

    只聽李響哈哈大笑,道:有趣有趣!原來是這樣!懷恨常自在也笑,他倆一個燒了龍飛的糧草,一個生擒韓威打傷韓鵬,都是壞事的祖宗,這時笑起來,格外的肆無忌憚。

    高亂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冷笑道:你們就笑吧!韓威韓將軍已偷偷出寨聯絡,明日一早,我率眾投降,便將你們押往京師!到時候,看你們還笑得出來?與張大人拿出早已備好的繩索,過來便捆李響。

    忽聽身後甄猛痛道:天王,你你怎麼能這樣?他一直沒有說話,乃是被平天王突如其來的舉動震驚,不知所措。這時候見他動手要綁李響,終於又驚又怒忍不住說話了。

    高亂一愣,回過頭來道:怎樣?

    甄猛已是老淚縱橫,道:你你跟我說過的那些抱負呢?你怎能賣友求榮你以前的雄心壯志呢?

    眾人之中,他追隨高亂最久,高亂歲數雖然遠較他小,但是見識抱負莫不讓他心折,當日更曾讓位於他。可以說在他心中,已將這個天王當成了自己要一輩子追隨效忠的完美英雄,可如今高亂突然變節,卻讓他如何接受?

    高亂愣了愣,歎息一聲,丟了繩子來到甄猛面前道:甄兄,現在我也不用再騙你了。實話告訴你,我說的那些東西,我自己從來都沒有信過。所謂抱負,不過一個噱頭;所謂平天,不過癡人說夢。我在家鄉屢試不第,日子過不下去才出來闖蕩。給你劫上山時,因見你老實,為活命這才說些驚世駭俗的話來誑你,哪知你竟深信不疑,讓我坐了這位子。坐就坐了吧,可是你知道,我覺得歷代占山起義的人物中誰最成功?

    甄猛一愣,茫然道:誰?

    高亂苦笑道:便是那水泊涼山的及時雨宋江。他原本不過一個小小的縣城押司,經起義打造,再招安時,便可加官進爵,實為我輩楷模。我初始時打出替天行道的大旗,原本也就是期望著我能早日為朝廷矚目,招安於我。

    甄猛面容抽搐,突然間張口噴出一道血箭,道:你你不做人巴望著偏做狗驟然知道高亂竟不是突然變節,而是自己被蒙蔽了兩年,一腔赤誠全都成了笑話,信仰的一切都成為泡影,那打擊只有只有來得更大!不由得五內俱焚,一顆心片片碎裂。

    高亂變色道:那狗也有享不盡的榮華富貴!停一停,溫言道,這幾年來你待我不薄,咱倆感情與他們不同。你若願意助我,張大人也已同意,咱們隨便找個人便頂替了你的七殺之罪!

    甄猛低下頭來,心中一片紊亂。良久,身體不可遏抑的抖動,一聲幾近瘋狂的笑聲越來越響。抬頭時,兩眼垂淚,道:你怕你一個人出爾反爾時,寨裡的弟兄們不聽話麼?

    高亂臉色瞬息變化,怒道:這種時候你又不笨了!原來他雖然設計捉住了七殺,可是若要他就這麼出去命令投降,那些受他抱負、志向感召而來的嘍囉真可能喧嘩騷亂,而若能有甄猛出面,則順理成章的多。誰知甄猛突經大變,心中的信念一一崩塌,突然之間在一片廢墟中開了竅,再也不是以前那個對他唯命是從的二寨主了。

    甄猛既然拒絕了他的提議,那邊只好行險了。高亂憤憤罵一聲,撿起繩子,又來綁李響。李響委頓在椅上不能動,高亂將繩子繞在他背後,張大人便在前邊去他腰間抄匕首短刀之類的物件。

    突然李響道:張大人。

    張大人不覺抬頭,道:嗯?

    李響仰面道:去死!猛地一個頭磕下來。那張大人的額角位置正好,兩人腦門相撞,砰的一聲悶響,那張大人眼前一黑,一屁股墩下,仰面倒了。

    李響因性子執拗,小時候在天山上被師兄們拿住了手腳欺負時,頗喜歡拿頭撞人。天山上雖沒有專門的頭頂功夫,但給他撞來撞去,頭已成為他看家本領之一,當日反出師門之時使到一半雖被師父給破了,但其威力端的不容小視。方才片刻耽擱談話,終於給他喘息之機,強吊起一口氣,這便能夠勉力一博。這時時近四年後使出,雖然技巧生疏,姿勢彆扭,氣力不繼,可是力道仍較之常人大了不少。張大人一個一輩子讀書的半糟老頭子如何受得?登時倒下。

    張大人一倒,高亂大吃一驚,慌裡慌張跑到前邊來看時,所幸還有氣息,這才吁一口氣,跳起來拔出佩劍,罵道:你這賊廝!留著你終是禍害!本來說要生擒他們上京的,可是這時害怕李響再有什麼花招,便欲上前結果李響性命!

    可是便在這時,他後邊常自在撲通一聲從椅中撲下,兩膝在地上一跪,身子直挺挺向前搶下,砰的一聲,一頭撞在他的膝窩處。

    這一下常自在除了奮起餘力將自己摔倒之外,純沒發力,全靠著倒下去勢子來撞高亂。可高亂本領有限,這一下又出其不意,登時給他撞得腳下一個踉蹌,勉強左手一撐單腿跪倒在地。

    這一下跪得好重,高亂只覺得手骨欲裂,正大發作,忽然眼前發黑,百忙中向上一看不由得魂飛魄散,原來他這一跪,正跪在了懷恨的身前。這時懷恨咧嘴大笑,拖動身形,正軟塌塌的向他撲來。

    轟隆一聲,懷恨撲倒。高亂緊要關頭向右一翻,摔了個仰面朝天,可總算是沒給大和尚壓住。可這樣的姿勢,他的右手便垂在了葉杏身前。

    葉杏連人帶椅的翻倒!梨木椅扶手落處,正壓過高亂握劍的手指。葉杏身子雖輕,但那份量哪是手指受得了得?何況還有劍柄硌著。

    啊的一聲慘叫,高亂疼得欠起半個身子,正待推開葉杏,這邊甄猛撲倒,橫著壓在他的胸口。高亂單手去推甄猛,甄猛赳赳大漢,卻不是他一隻手能隨便推開的,剛推兩下,唐璜撲倒,又疊在甄猛身上。

    高亂幾乎給壓得喘不過氣來。手上使不出力,便把兩腿亂蹬,帶動身上三人磨蹭蠕動。剛動幾下,猛然間高亂兩眼努起,驟生一股大力,幾乎將三人掀開。只是那力卻不能持久,原來是舒展力氣最弱,掙扎半天這才撲倒,一頭撞進他的襠裡。

    遭此致命一擊,高亂痛不欲生,把身子亂扭。眼看唐璜葉杏給他甩得滑下地去了,那把劍又近在咫尺,七人性命又懸於一線。

    甄猛與高亂糾纏之際,越來越是憤怒,終於咬牙道:平天王你我雖然笨,可是你幹什麼騙我

    這話說得突兀,高亂惶急中一時不知其意,猛然間覺得頸中一熱,又是一痛,原來甄猛已經張開嘴,一口咬住了他的咽喉。

    兩人長髮糾結一處,高亂呵呵怪叫。人的身上以牙關最為有力,蓋因咀嚼食物,撕扯研磨都是鍛煉,等閒人便可以碎核桃,斷熟骨。這時甄猛咬來,雖然身上乏力,牙上勁道卻仍較之常人的手力有餘。高亂慌張掙扎,可是地上舒展、懷恨、葉杏、唐璜勉強抬動手臂,搭住他的手腳。他們手上雖然無力,但身體沉重。高亂終於為他們耽擱,失卻了翻身機會,只覺脖子上雖然不如何痛,卻是一點氣息都無法傳換。一個肺奮力抽動,幾乎撐開胸骨,但卻終究無法吸進一絲一毫的空氣。

    彤雲低垂,門外飄飄灑灑的又下起雪來,潔白的雪花落在緊閉的雕花門的木格上。燭影招搖,桌翻椅倒,聚義廳中的寨主躺了一地。廳裡正中懸掛的巨大的燙金的義字下,李響揚頭端坐,一聲聲不停大笑,腳下高亂與甄猛的身體挺動幾下,漸漸沒有了掙扎。

《反骨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