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夢中劍

    夜,陳家村。恍惚間,公羊海又夢到了快劍沈公子。

    一身白衣的沈公子提著他那三尺二寸長的驚鴻劍從黑沉沉的噩夢深淵裡走來,冠玉似的臉似笑非笑,一雙如漆點的眸子裡卻滿是不屑與憤怒。他來到公羊海身邊,將他上下略一打量,冷冷地問:你要殺我?

    公羊海握劍的手心全是冷汗。他想轉身便逃,可一雙篩糠似的腳卻移動不了分毫,只好結結巴巴地道:不不是。沈公子眼中的不屑更盛,他冷笑一聲:我倒要看看你有什麼本事。說著話,一劍刺出。

    公羊海的眼中,一時之間只有那把驚鴻劍。說也奇怪,在這生死關頭,他竟清清楚楚地看出了快劍的來勢中宮直入,平指心胸,一寸寸地逼近不見得有多快!公羊海的心裡,驀地充滿了驚喜名滿天下的快劍沈公子找上門來,他本來自度無幸,豈料動起手來,竟是其實難副?這種快劍,以他八角公羊的本事,勝之綽綽有餘!公羊海的目中精光一閃,長笑一聲,振臂拔劍劍在鞘中,不出!

    哧的一聲,驚鴻劍已沒入公羊海胸口,三分而止。公羊海嚇得一閉眼,再睜眼時,冷汗已濕透重衣。沈公子冷笑道:不過如此。把驚鴻劍一收。噗,一蓬血霧從傷口炸出。沈公子冷笑不停,劍招不止,一劍劍盡往公羊海身上沒要緊處招呼,劍劍都是入肉三分。公羊海拔不出劍,動不了步,惟有看著自己的臂腿、胸腹一點點模糊下去。

    三分長的劍尖雪亮冰冷,一次次破開公羊海的肌膚,像一尾嗜血的銀魚歡快地翻騰。驚鴻劍雖是利器神兵,殺人不見血,卻被公羊海的鮮血一點一點暖熱了。公羊海的身子卻越來越冷。他抬頭望向沈公子,眼中滿是哀求。

    沈公子也終於氣順了:好,給你個痛快!驚鴻劍橫著一掃,彷彿沈公子手裡打開了一把巨大的白紙折扇。折扇的邊緣在公羊海喉頭上輕輕一碰,公羊海頓時覺得熱烘烘的鮮血湧進了嘴巴。血堵得他喘不上氣來。公羊海額上青筋崩崩直跳,身子越來越沉。低頭一看,身下蜿蜒的血漬已化成一隻隻青爪,將他直拖向地底

    就在這時,公羊海額上一濕。一道清冷之氣自頭頂直貫而下,過胸腹而達五臟。他打了個激靈,頓時氣順,急劇喘息著,睜開了眼。

    眼前還是那熟悉烏黑的十六根房椽。在他的斜上,是陳玉琴那張關切焦急的臉。公羊海定了定神,這才注意到,自己的手正牢牢抓著陳玉琴撫在他額上的右手。他連忙鬆開,謙然道:對不住。陳玉琴淡淡一笑,將公羊海額上的濕手巾拿下來:沒什麼,你睡魘怔了。

    陳玉琴名字雖像個女人,人卻是個倔強少年。此刻他一手拿著手巾,另一隻手垂下來,在自己的座椅左邊輪上一扳,便輕輕巧巧地轉了個圈,來到身後桌上的水盆前擺洗手巾。

    公羊海看了不忍:我來吧。陳玉琴淡淡道:躺著,你還不如我靈巧。公羊海這一欠身,便覺得胸前傷口一陣陣刺痛。他無奈地笑笑,只好躺下,看著頭頂的房椽,有一句沒一句地問:今天練完了麼?

    陳玉琴已坐在輪椅上又轉了回來:嗯。擦擦。公羊海和他待得久了,知道他素來不喜說話,嗯那一聲已算是對自己的答覆了,於是抬起手,接過手巾。陳玉琴扶著公羊海坐起來。這孩子腿上雖然有病,一雙手卻是力氣大得驚人。公羊海靠牆坐了,慢慢抹著臉,陳玉琴還是坐在椅上,東一轉,西一轉,將屋裡日間弄亂的家什做了個歸置。

    公羊海隨口問道:什麼時候了?陳玉琴答道:起更了。公羊海哦了一聲,又問:你每天都練到這個時候?陳玉琴嗯了一聲,算作回答。公羊海一個人自說自話,大感沒趣,訕訕地續道:傀儡戲罷了,用得著每天都這麼練嗎?話一出口,便覺有些後悔了。

    果然,陳玉琴的動作戛然而止,背影僵在那,愣了一會,才道:用不著。說完就去打水洗漱了。公羊海心中不安,便又開口道:今天你練了些什麼?給我演一個吧。陳玉琴道:算了,沒練成。公羊海存心哄他開心:演一下嘛,我從小就喜歡看,可有十幾年都沒再見了。

    陳玉琴雖然老成,終究是個孩子,經不起公羊海的軟磨硬泡,來到床邊的大櫃,打開,轉過身來的時候,手上便抱了個小小的孩子這孩子小手小腳,身子不過兩尺長短,穿著紅襖綠褲,一雙小腳上登著一對虎頭鞋。往臉上看,紅臉蛋,大眼睛,嘴唇紅潤,鼻樑高挺,一雙元寶耳朵,頂上紮著根沖天小辮。當真稱得上是粉雕玉砌、眉目如畫了。

    公羊海暗暗歎了口氣。他實在想不出這傀儡戲有什麼好玩,又有什麼好看。小寶兒之前但凡有個傀儡戲班子來,就非要看到人家散場才肯罷休。可是在他看來,這種東西只顯得難看、嚇人。這些木頭土塊,再怎麼眉清目秀,終是少了三分活氣,它們動起來也如行屍走肉般讓人覺得心頭發冷。更何況它們的一舉一動還要受到藝人手中提線的操控一想到這點,公羊海就全身不舒服。

    陳玉琴抱著這個小小的傀儡來到床邊。停下座椅,一手拿住線板,一手將木偶順下地來。他靈巧地將十幾根提線一一捋順。在這段時間裡,那個傀儡孩子腳尖碰地,身子歪斜地在地上拖著,看上去一副可憐相,偏生它還在笑著。公羊海心裡對這小東西的厭惡,不覺又添了幾分。

    陳玉琴很快便準備好了。只見他雙手各持一個十字線板,左手七線,右手八線。這一拿住,那小孩立時穩穩地立在地上。陳玉琴清一清嗓子,曼聲吟道:功名威赫歸掌上,榮華富貴在眼前。

    公羊海聽他吟得豪邁,不由一愣。只見那地上小孩,坐腰沉馬,竟一板一眼地打起拳來。公羊海當下更驚,凝神細看:這傀儡孩子的拳腳,雜亂無章不成路數,顯是陳玉琴自己不識武功,只能做個樣子。可饒是如此,一般拳法中的扎馬、衝拳、格擋、閃避均已包含其中,做得似模似樣。打到精彩處,小傢伙足尖點地,嘩啦一聲,來了個空心觔斗。

    公羊海這回驚得大叫一聲:啊!翻觔斗!陳玉琴微微一笑,這笑容雖淡,卻已不似以前那般冷漠,反而帶著說不盡的驕傲:對啊。公羊海大感有趣,連道:再來一個,再來一個!

    於是嘩啦一聲,那傀儡小子又拖著十五根線繩翻了個觔斗。這一回公羊海是聚精會神在看的,怎奈陳玉琴手法太快,只見他雙手不知怎得一花,那小人又已穩穩當當地站在了地上。

    公羊海好半天才眨眨眼睛:翻觔斗為什麼線不會繞住?陳玉琴嘻嘻一笑:想知道?拜我為師啊!公羊海哼道:小氣鬼!你再翻一個,瞧我看不看得出。陳玉琴笑道:不翻了,我累啦。

《傀儡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