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鐵

    繼「俠者莊」發生諸多事的「驚變決」而後半年──離「俠魔之戰」的日子:中秋之夜,只剩不到半年的時間。江湖人莫不翹首以待。甚且,還有人用「觀戰隊」的名義,到處吸收欲想觀戰但卻又不知其門而入的人,予以招募納資,藉之賺取暴利。由此可見「俠魔之戰」的重要性及里程性。

    這一戰,將決定「正道」、「異道」的興衰問題。若然〔魔〕獲勝,則天下必是群魔亂舞、烽火四起。而要是〔俠〕能夠得到最終勝利,那麼天下武林將猶然還是原來的樣子,且更加地安和樂利。以兩人行事的模式和風格來看,應是如此無疑。

    是以,這「俠魔之戰」的備受矚目,乃不在話下。

    就在半個月前,「俠魔之戰」的一方──〔俠〕宇凌心赫然宣佈,一個月後,即三月三十一日,將舉辦《俠帖》選拔大賽,以決定誰才是新生一代的〔俠〕。所有入榜人物,都可以自行選擇參與,抑或放棄。

    有不少識者認為,這正是〔俠〕為「俠魔之戰」所作出的準備。顯然是某種決絕的專斷──破釜沉舟。於是乎,先前關於〔俠〕、〔魔〕兩人間情感糾纏的諸多臆測和傳聞,漸次的離散。「流言」,很快的,退潮般,於江湖消失一空。

    而其中,身為【亂行集】所屬的識一青,尤其遭受江湖人抨擊,以為〔驚天之亂〕並無資格,參與此一盛會。且根據【亂行集】的規矩,不久後,識一青勢必將被召回派內,禁足不出,更沒必要擁有此等資格。然則,宇凌心卻獨排眾議,堅持以識一青的表現和功績,絕對有資格加入〔俠〕競逐。宇凌心以一句「身份並不能代表他的對與錯」,駁斥所有的議論。甚至,宇凌心還首次公然發函給【亂行集】──這真是一個歷史性的記錄。從昔初【正亂集】兩師兄弟之爭,而導致的【正意】、【亂行】分裂至今,這是兩大派首度的書信交流。〔俠〕宇凌心大膽而毅然的推行。

    這樣的動作,不料卻在各方面,都頗受好評。武林人士莫不讚譽〔俠〕的客觀,與及仁大胸懷,竟願讓曾欲傷他的識一青,入榜競較。而【正意集】的派老們,亦十分稱許宇凌心賞識人才、不計毀譽的超然風格。此外,更重要的是,一直以來,總是和【正意集】採取相對措施的【亂行集】,亦頭一回作出良善的回應,撤銷召回識一青的責罰,且應承再不派人員針對〔俠〕。如許的狀況,可說是【正意】、【亂行】數百年來唯一特例。

    而便在此等情況下,留宿「俠者莊」的鐵毅、雲飄、月心瞳、夢幽音四人,因〔鐵-雲〕兩人意欲返山請示師尊,對「俠魔之戰」應作如何定止等問題………是以,四人風塵僕僕,踏上歸程,齊往被老一輩武林人物不斷傳頌的奇妙聖地:「無極居」!

    是日。

    隱隱於漫天飛揚的砂塵之後,虛弱地發射的光線,就像狗兒酣睡之際,偶爾張睜的眼,閃著茫茫的雜質之光,像是濾不乾淨的豆渣,「沙沙沙…」的,讓人好不舒服。宛如一個飄零之夢,永無所依式的懸蕩著。

    鐵毅、夢幽音、雲飄、月心瞳四人,盡數將自己裹進沉重的御沙衣底,奮力抵抗沙暴似若無孔不入的侵襲。他們萬分艱辛,往前邁進。連平日一向嬌懶慣了的月心瞳,也沒有任何抱怨──事實上,她是不能發聲抱怨──的持續前進。

    飛塵以無窮無盡的氣勢,猛猛厲厲地激衝著。宛似數不勝數的黃土之牆,鬼影咆嘯的橫阻於前。四人陷入一場非現實的惡夢體驗。所有的所有,都異常真切──真切到了幻象的境步。砂礫彷彿利刃,戳擊全身。力量與及堅定,逝水東流而去。

    ………「天與地才是最終極的力量!當你們有一天真正的澈悟到,天地無限其實就是天地有限的時候,你們自會明白的了。」………不知道為什麼,鐵毅的腦海,忽然浮現他師尊說過的字語。於斯處看似軟綿綿,但實則殺意十分的凶險之地,他近乎莫名其妙想起這些話。師父既柔媚又深厚的奇異聲語………以前不覺得古怪。然而,如今──卻是不由得想去懷疑些什麼?這真是對的麼?………

    更詭異的是,鐵意驀地「意動了」。鐵毅的「意動」,出自於他天賦性的靈覺。在他而言,「意動」往往代表危機的接近。但這樣的環境,何以還會有危險的訊息?是以,愕然。

    鐵毅隱約覺得不妥。然則,他依舊無法明白怎麼會………

    夢幽音瞇著眼,微抬頭,望著微弓身、擋在她跟前的鐵毅。才不過瞬間,狂奔中的風沙,便已迫不及待,萬蟻鑽動地擠入她的眼皮;像是一塊塊光組合的鐵,重重地壓在眼瞼,予人不能呼吸──呼吸自由視線──的沉荷感。夢只好垂頭。

    前進的直行,一個接續一個。月心瞳排在第三位。她密密實實圍在厚厚大衣裡………跟個大肉粽有什麼兩樣………她叫苦連天。………為什麼會蠢到要來這種不毛之地?不毛也便算了,居然還遇上簡直螯人的風沙。討厭死了。臭雲飄!………要不是沙塵著實太過強劇,以致只要一開口,就會吃個滿嘴都是沙;否則,恐怕月心瞳早就跳起發作,罵個雲飄淋漓痛快哩…

    被月心瞳暗暗怨著的雲飄,是殿後的一個。他奮力的抬著腳步,一步一步──每一步都得使出勁,將落在腿上千鈞重的狂沙,狠狠地推開去。………還是習練武藝有成,才能於這等艱難的環境下,依然能夠「比較自然」的運動著。………雲飄苦笑。………不過從以前就不是很明白,為什麼師父偏偏要選這等凶地,作為隱居地?往往得穿行過這一片說大倒也不大,可也真不小的「暴沙原」──這兒究竟有什麼好的?是某種決心的展現?然則,以師尊的修為,應已至大隱隱於市的至境方是。又何必,如此特意尋此荒僻若斯的地點?嗯…過去從沒有想過這一點。但如今想來,似乎確然有古怪。是否有什麼理由?………

    深陷沙暴中的四人,欲行欲遠,彷彿將被燎原之火吞噬。

    身影被火的空虛,完完全全吸熔了。

    就在離四人不遠處,一條纖柔合度的人影,直若馭風而行,懸飄於沙風暴內。

    那是一個女子。

    女子身前,有一幕銅牆鐵壁似的氣體,確確實實隔離砂礫的撲襲。任他千里沙咆嘯,唯我獨行擁謐靜。著實可怕的功力。於斯天然凶圍之勢,女子竟彷若出入自家花園般輕鬆閒在。即是《俠帖》三大新生代高手「鐵」、「雲」、「香」等,雖然都還可行走;然而,畢竟已要運盡功力詰抗沙暴,哪來的悠然之情?!──全不似女子猶有餘裕的模樣。這女子究竟是?

    女子臉含霜煞,一副恨不天滅樣。但奇異的是,緩緩款款的身姿,卻又有煙視媚行的惑動感。便彷若一頭隱密於黑暗之中的貓,兩股子森森的眸光,悍殺意絕;而其體態卻又輕柔婉約,一如山中飄渺的霧嵐。

    便似兩種圖騰的拼湊。

    女子予人種從根骨底寒將上來的刺栗感。

    那女子便是──

    如今已再非〔罪〕,而是被〔魔〕認為只要解除體內因灌融〈邪系〉、〈魔門〉兩種系統必然相沖而導致的隱患,便有資格和〔魔〕一競「異道」之首──逐漸有成為〔邪〕之聲勢的另一超卓人物──的商映罪!

    她尾隨〔鐵-雲〕四人,穿越這直似沙塵才是天地主宰的險地。

    她意欲何為?

    猛然間,鐵毅只覺全身壓力一輕。於耳邊不住迴旋的厲嘯,夢境般的遠去。

    一行人總算越過終年狂沙不斷的「暴沙原」,來到「天迷大道嶺」。

    身後,夢幽音、月心瞳、雲飄先後從宛若斷崖流瀉之瀑布的沙幕,分別脫身。

    鐵毅回身。眼前浮現──夢幽音春華正茂的身子,破沙而出;宛若天鵝揚起羽翼,拍鼓而升的一剎那。超越永恆的瞬間。幽音沾滿沙灰的面龐,被「天迷大道嶺」特有的「吹沙風」掃過。霎時,重現纖麗巧致、拂彈得破的膚色,潤滿光澤,清清亮亮,無限美好。宛若雨過天青;蒼穹是一片透明深澈的藍。顫呀顫的睫毛,好若貓輕盈的躍然之姿,舞步似的。

    一時,鐵毅竟有些癡了。

    鼓著勁氣的月心瞳,則因用力過猛,一時不慎,跌將出來,不禁的叫:「啊…」

    雲飄一踏出沙暴,渾身肌膚感受到徐然的空氣流動,知曉自己已穿過「暴沙原」。其時,月心瞳正發出驚呼。雲飄張眼──沙粒被眼皮揭開的動作,給拂落去。他一個掠身,扶住月心瞳。

    夢幽音因沙塵之威而緊閉的眼,巍巍然,像是甫誕下的幼貓,怯生生動著。惹人惜戀。

    驀然,她聽得月心瞳一叫,不覺睜然;宛若兩團光明,於暗夜底解放出來,將天色染得明晃晃,幽邃不可洞見,直延伸往遙遠的夢之彼方。

    鐵毅連忙別過頭。

    夢幽音第一眼就是看到鐵毅。寬大的身影,像是山嶽般;傲岸中帶著屹立不倒的深厚。

    「吹沙風」小獸物躍向空虛似的,將鐵毅的衣裳,扯得是臘臘作響,彷欲飛去,脫俗至矣。

    夢幽音無盡癡愛地望著。然後,想起什麼,慌忙回頭。

    雲飄早攙好月心瞳,讓她站穩。幸好沒讓月大小姐吃個黃沙滿嘴。

    月心瞳鼓著臉頰,兩眼微微泛著的羞怒,怪嗔地瞅看雲飄。

    雲飄放開手,瀟灑至極的聳聳肩,左腳後跨,兩臂左右伸開,旋了圈,笑開一臉陽光魅亮的粲然,道:「瞳兒,這處就是我先前跟你提過,像是迷宮般好玩的──『天迷大道嶺』!」

    〔鐵-雲〕兩人駕輕就熟,領著月心瞳、夢幽音,穿行於曲徑岔路密佈的山間小道。

    「這算什麼嘛…」月心瞳嘟著嘴說──讓人打從心坎底蜜愛起來式的嘟法。

    雲飄如魚得水般──熟識的空氣、熟識的陽光、熟識的風、………讓人完全鬆弛的氛圍──就像重回母體胎動。十分愜意。週遭一切,像在應和著他一般──「鼓鼓鼓」的動著。

    雲飄暢笑:「瞳兒,怎麼了?」

    「還說這兒是什麼什麼『大道嶺』,哼、哼!」

    雲飄和鐵毅對視一笑。

    月心瞳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猛瞪著雲飄,「幹嘛神神秘秘的笑──噁心死了。」

    雲飄也不理她,只笑著說:「瞳兒,你往左走兩步看看。」

    月心瞳冷冷哼著道:「你說左就左,那瞳兒算什麼──」話雖這麼說,她還是忍不住移了兩步,且還邊嘟嚷:「──不過本姑娘也不怕你。走左便左。瞳兒還多加一步哩──啊!」

    又是一聲慘叫。

    月心瞳方自往左跨出步伐。第一步還不覺得什麼,只陣陣雲嵐撲身而來。第二步,就顯然有些不對。倏忽間,雲飄等人從月心瞳的眼界,迅速離去,像是被空間吸收掉。月心瞳不及細想,第三步已緊接著踏出。這一步,可真讓月心瞳駭得膽碎心裂。她赫然發現──自己身處一處斷崖,且居然正往虛空走出。彷彿惡夢的宰制。月心瞳只覺自己已然騰空,便待墜地身亡。不由的,她再度驚呼。

    這時,雲飄的聲音,傳來:「快回走一步!」

    月心瞳差點沒哭出來,「飄飄,快救我!」腳底下,一片空曠。

    驚雁之殞似要發生。

    驀地,一隻手從虛空探將出來,一把捉住月心瞳,拉著一拖。

    月心瞳眼前一花,雲飄三人又出現了。她驚魂甫定、香汗淋漓。

    「瞳兒,沒事吧?怎麼,可見識到了?」

    「見識?見識到什麼?」月心瞳似還未從駭愕中恢復,呆呆的問。

    「你不是說沒有大道麼?這下應已見識到。」雲飄像是碰到好玩之事的笑著。

    雲飄眸子底的光亮,在月心瞳看來,卻賊樣十足。她怒火升騰。「你你你──」

    「什麼?」

    「你見瞳兒遇險,居然還笑得這麼高興?」

    「遇險?你哪裡遇險了?」雲飄居然反問道。

    「你你你──我我我──你你欺負瞳兒──」月心瞳氣得更是語無倫次。

    雲飄可得意了。他高興得咧…「我哪有哩?瞳兒想歪了罷…」

    月心瞳狠狠地瞪住雲飄,兩眼淚汪汪的,惹人憐愛。

    鐵毅這時插嘴道:「別戲弄瞳兒。等會不能收拾就糟了。」

    雲飄搔搔頭,笑了笑,「二哥,沒事的。不過是玩玩。她有時玩得比我還過分呢…」

    月心瞳好可憐的搖搖頭──彷彿被雨濡濕的小狗,全身濕答答望著人一樣。

    鐵毅自是於心不忍。「總得有些分寸。」

    雲飄洒然一笑,嘴巴湊到月心瞳的耳根處。

    一陣細語之後,月心瞳訝異的問:「真的麼?」

    雲飄點點頭,「我可沒騙你。試試就知道。」

    「好!」月心瞳鐵斷應著。然後,她向左伸出兩步。赫然的,方才奇妙至極的虛緲感受,又活回心頭。雲飄他們再次消失。天地茫茫。一直在走著的腸道小徑,居然變成坦蕩大道,直若沒有盡頭。月心瞳眺望眼前恍似能夠通往天際的蜿蜒道路,不禁臉上泛起狂喜。………遇到好玩的事兒。真開心。………她再走一步,方先凜厲的墜落感,再度魅聲妖影的浮現。………於是乎,月心瞳乾脆玩了起來。忽進忽出的。

    夢幽音不明白他們究竟在幹什麼。只覺納悶非常。………怎麼,月姊姊東跨一步、西走一步,卻可以玩得這般歡喜?!………她亦想踏出步履。可有些許懼意。她偷眼瞄著鐵毅。

    鐵毅正看得溫溫然笑。………小飄終於也接受了瞳兒。兩人雖然吵吵鬧鬧,孩子性極重。但總之確實是相當登對的。真該替他們高興。………而後,他注意到夢幽音的視線。

    「飄飄,來玩咩…」

    「喔…好──飄?飄你個頭。笨瞳兒你給我站著。」

    夢幽音只看到雲飄急得往左一跨,似要探向月心瞳。可他就是怎麼也抓不住月心瞳。往往月心瞳發現雲飄走往他來,只要一個閃動抑或小游步,雲便像是失去月的蹤影。………可明明近在咫尺呀…為什麼雲哥哥會看不到月姊姊?………

    鐵毅深厚的聲音,說道:「幽音,『迷天大道嶺』是師尊排下的奧秘陣法。看來是一條直直彎延到山頭的小山道。然而,若你沒有遵照囑咐,跟著我們的腳步,而自己擅自妄走,就會墮入此陣。師尊慧力無邊,以一人之力,將此山化為己用。凡沒有按照一定步法和方位行走的人,全數將迷失於此山陣中。自小,我和飄師弟便在這兒,吃足不少苦頭。」鐵毅的聲音,彷彿太陽射下交織於海面之上的光片,溫暖而廣袤。

    ………有一回,和小飄因陷入山陣,那時還小,甚至恐懼得怕到哭出來。兩人縮在山洞。沒多久開始有虎的咆嘯。緊緊和小飄擁著。………深刻的記憶,好若紋路細緻地攀爬於石上。懷想過去幽微的歲月之光,鐵毅不禁欷吁。

    夢幽音懵懵懂懂。她比著手勢:「可是這麼一來,如果有人不小心闖進來──」

    鐵毅欣然看著夢幽音。眼底是一閃即沒的喜悅波漩。「難為你這麼快便注意到這點。你考慮的極是。這兒不管再如何偏僻,終究還是人間世的一部分,依然不乏人跡。這就必須說到『地聽術』和『天視法』………」

    鐵毅的語聲,緩緩褪去──斑-斑-駁-駁。夢幽音癡然傻了片刻。………只是個好──孩──子?不能更多………想要更多………她有些恍惚。………可以要更多麼?可以這麼樣嗎?………而後,震的復醒。她勉強自己,仔細聆聽。

    「………『地聽』與『天視』都是師尊為免凡常人等誤觸陣勢而設。所謂『地聽』乃於各個入口處,埋下絲線,組成一個錯綜複雜的警訊網絡。只要有人踏進陣地範圍內,便能立即性因線脈被觸動,而將訊號傳送至『地聽室』,響鈴自會發響。至於『天視法』嘛…則更是奇密。師尊以自己飼養的鷹、雀、鶴等等禽鳥為引,驅使之縱飛天穹,俯盡山勢,誰人闖進、在何位置,都能夠確切的掌握到。因奉師父之命,和飄師弟前往引誤入者出山,還因此被視為仙人──這樣的事,也有幾回。」和夢緊密接觸已有相當時日──彼此亦愈發熟稔──鐵毅的話語好自然地流暢起來;彷彿太陽拂照落於山間風一般的光漾。

    夢幽音聽得明白。但疑惑不期而生,可──「陣法到底是什麼呢?」。

    鐵毅聞言,一愣。………是呀…到底何謂陣法?………鐵毅陷入綿綿沉思。

    ………好歡喜鐵大哥尋索些什麼時候的表情;認真而深邃。像天穹的深藍。有點透明。

    卻又帶著一種安安靜靜的遼遠──無邊無際──最廣大的擁抱………夢幽音想著。不覺間,又癡了。恍恍忽忽的。

    好一會之後,鐵毅沉聲說道:「或者,以萬法同一的莫有觀來看,陣法其實與武道、文學、工藝、音律等等,都是人在尋尋覓覓的事物。不同的面貌,卻擁有相類的質地。江湖人求武擺陣,莫非都是在追尋最根源處的『一』──萬有之『一』。以天地萬物為用,乃陣;以天地萬物為體,乃武。陣法視天地萬物為單一個體,恍若擺設棋子,以形成局,而引人入甕,使之淹沒洪荒長河之間。而武道嘛…似在於將潛流體內,但因常識和教知之束縛,本與天地萬物同感同體的能量,從身體深藏某處,呼喚回來。便恍若把消失的印記,重新與自我貼合,以進入道之『一』。武藝欲將人身化若天地萬物的一環,而歸返天然之境的整體狀勢。可以再簡單點說,陣勢用許許多多最小之『一』,拼湊出最大之『一』──把天地萬物聚合起來,形成一個模擬的最大之『一』──的全像。最小之『一』,指的即是存之於天地的萬物,都是單一個體;相對的,最大之『一』,當然就是生命之源的『一』。所謂須彌一介,大千世境,就是此理。再以同樣基調,來審視武道,那麼將會發現,武術其實就是發掘隱藏於肉身內隱隱與天地萬物最大之『一』同流脈動的某-種-秘-徑;鐵某師尊稱之為,『先天』。武學奠基於『後天』,而設圖返回人原本最自然的狀態──最大之『一』──即『先天』。武藝其實是究極的陣法之核──」鐵毅停頓,「這麼長篇大論,幽音可懂得?」

    夢幽音要搖頭不是,點頭也不是。她比出自己的意思:「理論上──幽音可以明白。鐵──大哥的意思是說,比方啦,陣法是運用各種最小之『一』,聚合、拼集出『先天』之象;而武道麼,就是將人的肉身,視為途徑,以重返『先天』之體羅?」

    「好。簡單明瞭。果然有天份!」鐵毅差點要擊掌而喝。

    「天份?什麼天份?」雲飄、月心瞳鮮少看到,鐵毅如許欣然的模樣。因之,即是而今他們正嬉鬧起勁的時候,亦不由從陣勢退出,齊地發聲問道。月心瞳甚至還多加一句:「莫非,幽音有和夢姊姊同等級的武術天──啊!」

    月心瞳還沒說完,雲飄一個橫肘,就撞了過去。

    月心瞳一聲驚呼,人一踏走,避開。

    「師兄你看──」雲飄瀟灑至極的聳聳肩,「她有可能被收拾麼?」

    鐵毅苦笑,沒說話。

    月心瞳這一句無心之失,早已徹徹底底刺傷他。

    當然──還有,她。

    雲飄刻意轉移僵凝的氛圍,「總之,這個刁蠻女呀…一輩子小飄亦不用想能夠欺負她,對麼,師兄?」雲飄橫向一掌,往正鼓著紅艷艷兩頰,像只輕悄悄踮著腳跟,於牆上行走賊似的貓,往他走來的月心瞳,拍去,

    月心瞳「嘻嘻…」笑著,讓開雲飄勁氣。

    雲飄露出一縷輕盈之笑,「師兄,待我捉她來,你們賞她幾個『打屁屁刑』。」

    鐵毅忙搖手道:「別。還想圖清淨。幽音,對不?」

    夢幽音大點其頭,且一副心有餘悸的模樣。

    雲飄目的達到,不理他們的「驚恐」,跨步,兩眼又像蒙著黑布,往月心瞳探去。

    鐵毅苦笑。

    夢幽音脹紅臉。想起………沒幾天之前,在某個洞窟裡,月姊姊由於旅程著實無趣。因此,起哄要玩遊戲。本想著她玩,自可和雲哥哥玩去。沒料到,最後卻是四人一塊兒投進去。姊姊說大伙輪流出謎題,寫在紙上。然後,依次抽題回答。若解不出,就要再抽出先前已做好的責罰小箋。這亦沒什麼。孰知姊姊想出的罰則,簡直匪夷所思。什麼裝貓裝狗。還有當馬給人騎著走、騎著跳。最讓人消受不起的,還是「打屁屁刑」。得讓人打臀部。早知這麼,起頭就該去睡,不應好奇的。結果害得和鐵大哥鬧尷尬。………夢幽音想起鐵毅的大手,擦過自己臀部的一瞬間,宛若一股浩蕩熱潮,通過她身子中樞最根柢處。禁不住的,她差點就要嚶嚀出聲。

    「對了!」鐵毅的聲音,赫然打斷夢幽音的遐想。她羞紅著臉。抬也不抬。

    「幽音不妨隨意踏個幾步,親自體驗師父『天迷大道嶺』的威力。」

    夢幽音低低的頭,小小地應了聲。爾後,拘謹的跨出步伐。猛然,雲霧龍虎競逐似的,湧生眼前。一條以絕對性力量佔據視線的大道,近乎霸道悍然地「存在」於眼前。夢幽音看傻了眼。空空茫茫。

    鐵毅則深然而安穩地望著,夢幽音眸裡由讚歎和迷惑交織而成的焰采。

    就這樣子,四人走走停停,清閑雅致,遊覽著山水。

    一對嘛…是風風火火的鬧著、玩著。

    一對卻是處於奇異的靜態。

    過了一陣後,一直沉默著的鐵毅,突然的,警覺到什麼,停下步伐。

    其餘三人,還不覺有什麼。

    而驀地──「有些不對勁。」鐵毅說。

《鐵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