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戀戀舞星霜

    「是麼?鐵大哥一刀便勝──」聽完月心瞳敘說,韓夢幽癡癡的。

    ………大哥並沒有制止。他沒有。為什麼他沒有呢?為什麼?………而今又回復到韓夢幽身份的夢幽音,腦海不斷漂浮這樣的疑問。………記憶還在混亂之中。模糊的光影,支離破碎地………為什麼他不?!………

    「音音──不,夢幽已漸知曉自己是什麼人?」月心瞳小心翼翼的問著。

    韓夢幽不知該點頭,還是搖頭。困惑像是岩石的紋理,異常深切地鏤於臉上。不覺的,閉上雙眼。迷濛至極的昏眩──夢陷入水波般的黑暗之流。………韓沖雪是爹,應該沒錯。

    可是為什麼會這樣子?………失去記憶………到「幽然谷」,遇上夢殤情姊姊………這之間究竟發生什麼?………不明白………好痛。頭好痛。………為什麼是韓夢幽?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什麼什麼什麼什麼什麼麼麼麼麼……出──走?………是出走麼?………

    冷冷的顫抖式的深寒緘默──月心瞳出奇的,並沒有擾斷韓夢幽的沉靜。

    韓夢幽彷彿經歷一次巨痛似分裂和復合過程;硬生生的,她被捲入記憶的私密地帶,重新體驗「韓夢幽」的生命………如果是出走的話,為什麼要呢?………因為爹他………「幽然谷」有什麼特別意義?………真的有麼?………有………

    時間飛快逝去。

    約莫一兩個鐘頭後──痛楚的神情,退潮般,從臉頰骨肉根柢撤離。

    韓夢幽的變化,月心瞳完全收在眸子裡。

    夢睜開雙眼,看到的是月心瞳好關心好憐愛的眼神。

    夢心底一動。也一慟。

    動的是感動。慟的是心慟。

    「──好像明白了。」韓夢幽比著手勢。

    「咦?真的麼?你的記憶,已經恢復了?」月心瞳張著浩渺靈波般的眼,問道。

    「好像──」韓夢幽歪歪頭,想著怎麼比出自己的意思,「──是如此。」

    「不肯定嗎?」

    「還不那麼肯定。腦子好像開了洞。輕幽幽。留不住什麼──原本是這樣子。但現在好像不怎麼一樣。有些──『什麼』,漸次浮現。心瞳姊姊,我怕得緊。該怎麼辦呢──究竟我?」韓夢幽的神情,開始蜂擁巨大之惶亂。

    「什麼什麼該怎麼辦?」

    急切的,夢用手之言語,表達:「我不知該如何面對鐵大哥──」

    月心瞳疑惑地向韓夢幽問:「面對什麼呀?你做了很不好的事?」

    「沒──有。只是、我只是、……哎呀…」

    月心瞳看怪物般望著韓夢幽。

    韓夢幽給瞧得整個人酥麻起來。飛霞麻雀般,鳴啾於夢的臉頰。

    「奇怪?音音──夢幽,你在害羞什麼?怎麼臉紅成這樣咧?」

    夢幽音支吾其詞──手勢的搖擺──夢有時真覺得月姊姊未免也太粗線條罷…

    「音音──不對,夢幽,唉…麻煩死了。乾脆我還是照舊喚你,行不?」

    「嗯。」韓夢幽之喜悅的;沉靜的海面,突然竄起一尾海豚般,水花迸濺。

    「音音你到底想說什麼?」

    韓夢幽呆愕,雙頰──鵝蛋石染著鮮紅之血──羞紅。兩隻手像要打結似。

    月心瞳一臉莫名其妙。驟的,月懂了。然後,一陣辛酸,湧上月的水靈雙眸。

    韓夢幽自顧低她的頭,一時沒注意到月的變異。

    月心瞳長長的一次深深呼吸。月柔聲對韓夢幽說:「夢幽,你歡喜大鐵石麼?」

    韓夢幽驚得抬起頭,兩眼赫然珠淚欲滴,「我、我──我──」「我」老半天,說不出所以然。又垂下頭。用那一雙晨光初起之際,白如脂膏的手,輕輕巧巧比道:「鐵大哥──才不是大鐵石呢…」

    ………看來她十分歡喜………月心瞳又問道:「什麼時候開始的?」

    韓夢幽低頭好一陣子,抬手比出心底的話。可頭抬也不抬;彷彿一隻垂首天鵝,默默啜飲湖水。「我、我──自鐵大哥和爹打成平手的那一刻起,便已──好歡喜──鐵大哥──」

    「是麼?還真早──嗯?!這麼說的話,在失去記憶之前,你就喜歡大鐵石?」

    韓夢幽沒有任何表示。

    「是麼?好久便有的憧戀麼?而失憶之後,居然還能遇上──噫?」

    「………」韓夢幽偷偷看著月心瞳。

    「音音,好像有點兒怪怪的哩…」

    韓夢幽揚著紅潮漫漾的臉,望著月心瞳。不解。

    「這世上有這麼巧的事?你出走,然後竟晃到『幽然谷』;而且,夢姊姊還因此特地出關,帶你往尋大鐵石──這怎麼想都不合理呀…而且,就那麼碰巧,夢姊姊還替你取名夢幽音。跟原姓名韓夢幽近乎一模一樣。天底下有這樣的巧合?」

    韓夢幽聽月心瞳的分析,顯然亦覺得有些問題。一時間,也沉吟著。

    「話說回來,音音妹子可曾到過『幽然谷』,見過夢姊姊?」

    韓夢幽絞盡腦汁想。一雙夢底才會湧現的水藍羽翼似秀眉,微微蹙著。

    「有想到什麼嗎?」

    「音音不很能肯定。『幽然谷』對我而言,也許真有什麼。有種非常非常熟悉的氛流。

    像是孩童記憶底角落。開朗而光明。但是──那──薄弱,很薄弱。薄弱得好若前生前世發生的事兒。彷彿不是自己真正經歷過的。」

    「也有可能是你年紀太小唄…可也好奇怪!究竟誰帶你去的?」

    韓夢幽迷惑至矣。

    月心瞳想了一陣後,嘴角張開熾爛的光漾笑容,一副放棄的模樣,「算了!」

    好灑脫似的。

    韓夢幽對月心瞳這樣的表情、這樣的言語,並不陌生,微微而笑。

    「對了,音音剛才的問題──」

    「嗯…」韓夢幽好配合的又嬌羞起來。

    「這有啥好操煩的哩…心瞳可真不懂。坦坦方方告知那塊大鐵石就好了呀…」

    韓夢幽這可楞住了。

    「怎麼?不好麼?直率點兒,比較好,不就是這個樣麼?」

    「但是,音音很難──說不出口。」

    「沒人叫你說呀!更何況,反正你也是用比的嘛…」

    韓夢幽表情一黯。

    月心瞳自知嘴快說錯話,趕忙補救:「呃呃呃…音音,姊姊不是那個意思啦…」

    韓夢幽搖搖頭,沒說話。

    月心瞳這下可不知怎麼辦才好了。趕忙連番勸解和抱歉。

    「鐵大哥,會因為這而──嫌棄我麼?」韓夢幽沉默好半晌,忽然比起手語。

    ──神情之幽的。

    月心瞳看得一楞。而後,語氣甚為嚴厲,且認真,「這應該問你自己,音音!」

    聽出月口吻中的凜然,韓夢幽略受驚嚇的抬頭,看向月心瞳。

    「你覺得大鐵石會是那種對殘缺嫌惡的人?」

    「不!音音不這麼認為。」

    「這就對了!大鐵石頂多是大鐵石。頑固一顆。可他不會是嫌棄殘缺的垃圾!」

    「但我──」韓夢幽難以抑止某股從心底冷冽發散出來的不安──與及畏懼。

    「要對大鐵石有信心。亦要對自己有信心,音音!」等了好一會兒,月心瞳才續道:

    「這段感情,是你自己抉擇的。如果,連你都沒有信心,哪還能說什麼?」不知道在對誰說似,「你-必-須-對-環-繞-你-們-的-愛-戀-光-環-有-信-心-啊…」

    跳動於韓夢幽眼目之間的騷動,忽而寂止。

    「這是你的人生喔…其實,瞳兒亦知道由我來說這話,實在沒什麼說服力。可是,這畢畢竟竟是你的人生呀…更何況,你曾失憶過──這可是天大的好事兒。因為你能夠重新開始另一段人生呀…不是麼?想一想,這是多麼棒的事-…你現在大可將韓夢幽的人生,像脫衣服一樣甩到一邊兒,換上另一個嶄新的身份;夢幽音。然後咧,展開更精彩的新人生喲…真了不起啊!你不這麼覺得麼?瞳兒欽羨得簡直想哭了──呃,有些誇張啦…而且,哼哼,照瞳兒看來,你所謂的爹,恐怕不是什麼好東西。」

    韓夢幽愕然,「月姊姊何以這末說?」

    「因為嘛…瞳兒才不信一個讓自己女兒想出走的爹,會是什麼好東西。」月心瞳說完之後,楞了楞,才又道:「當然羅,瞳兒不能否認,臭雲飄對你爹的評價,說什麼『絕對現實主義者』之類的,聽起來就不是什麼可以讓人愉快的人。」

    韓夢幽不言不語,陷入自己內心深處的思慮之海。

    「音音,聽瞳兒姊姊的話,準沒錯。想怎麼做,就怎麼做。你的人生,是你的。誰都不能取代呀…或者,有許多的人,會用關心啦愛護啦善意啦等等的型態,來干預你的人生。可那是不對的──至少我,月心瞳覺得那是不對的。那些人也許真對你好。但他們忽略了人生這種東西的無限可能。那些人只是在用他們人生經驗過的方式,來限制你罷了。他們覺得為你設想的人生,是多麼美好。可是,你想嘛,人生可以設想的麼?人生這東西,有這麼簡單麼?所以,瞳兒覺得呀,他們只不過是害怕而已喔…他們害怕你飛離身邊。害怕你飛得好高好遠。這樣子,就顯得他們如此軟弱、如此沉溺、如此悲哀。因為他們害怕發現自己,所以非得綁住你不可!他們自以為的善意,卻是源自惡意淵藪。為了一時感動,將自己的幸福和未來斷送──這樣值得麼?值-得-嗎?」月心瞳氣憤填膺。

    夢幽聽著。

    「呃…瞳兒好像太過激動了,是吧?嘿嘿…記得爺爺曾經這麼跟瞳兒說。他說:『瞳兒,別當個將別人所謂善意與及關懷,無止限收編成自己人生指標和準則的人!因為,善意和關懷同時也是最大的惡意和傷害。亦別嫁雞隨雞,只懂得為自己所愛的人,傻傻付出、癡癡等待!因為,等待和付出會把你推入自尊戕滅、萬劫不復的地獄。』瞳兒一直記得這些話。一直記得。刻骨銘心的記得。所以啦…每次走到這個臨界點,瞳兒便忍不住會發作一次。真是──嘿嘿…」月心瞳拉著自己的髮絲,好可愛的笑著。

    韓夢幽也感激地笑了。夢明白,月姊姊的憤慨,是由於心疼夢的不珍惜自己!

    「善意這種東西,有時真令人感動。但其內在,卻是腐爛的。真是這樣的喲…覺得自己人生失敗的人,想要在別人、尤其是自己的孩子,見到導正後的所謂美好哩…於是,拼其命抑止、壓制他們理想方向之外的任何可能。而於自己人生過得順遂而美好的人,異曲同工,有同樣傾向。他們認為自己的人生模式,才是最美好、最值得。於是乎,他們也採取相似的毀滅態度。當然,他們的出發點,都是善意。可你不覺得過分麼?他們憑什麼去決定別人──是他們的親戚孩兒或是陌生人都好──的未來與及人生?他-們-憑-什-麼?」

    月心瞳停頓好半晌後,「當然這麼說的話,瞳兒好像也是用自己的善意,在干預音音你。只是、只是呢,瞳兒這麼想,至少、至少,如果你決定了自己的路,不管是怎樣的路,瞳兒都會全力支持你。因為瞳兒相信!瞳兒相信你可以在選擇的人生底,過得更好、走得更快樂!只是──如果,你自個兒甘願放棄這樣的權力,而隨著別人的意念和決定,讓自己的人生像浮萍一樣擺盪,那麼──瞳兒真的覺得可惜。好可惜呢…人生只有這麼一次。時間不斷流逝。在這個飛也逝的人生底,究竟能掌握些什麼?就端看你自己了啊。音音!」

    月心瞳說得語重心長。韓夢幽聽得也神色沉凝。

    一陣發白的沉默之後──

    「對了,說到底,音音你出走──究竟為何,你要出走?」月心瞳突然想到。

    「因為,爹要將我嫁給【狂殿教】教主的兒子。所以,逃出來!」

    「什麼!?」

    就在月心瞳和韓夢幽談過許多之後──

    「師兄,你真的不後悔?」

    「………」鐵毅沉默。

    「韓姑娘要走了,你──」

    「她要走了!?」鐵毅反應。

    「為何不阻攔韓幫主帶走韓姑娘?」

    「………」

    「難道,因她是綠林第一幫【涉寒幫】親生女的身份,便──」

    「不!」斬釘截鐵。

    「那為何──既不是正邪兩立,又是什麼?」

    「休說幽音不過是黑道之主的女兒。便是黑暗第一幫【魔之宗】屬員,毅亦不在乎。只──韓幫主算是我的朋友。同時,也是她的爹──生身父母。他要帶她走,是天經地義。毅又能如何?」

    「說什麼天經地義,純然可笑、可笑啊!師兄,你難道忘了我們人在江湖麼?」

    「………」

    「江湖何以為江湖?」

    「………」

    「江湖之為江湖,便在快意恩仇、縱橫馳歡呀…什麼狗屁禮教,棄之何惜?」

    沉默一如貓兒禦敵、張牙舞爪之際,渾身毛拔豎張模樣似的捲曲起來。

    「誰說父親帶走女兒,便是天經地義?父與女,哪裡天經?哪裡地義?還不是無聊的血緣繫絆,所衍生的縛束。師兄不是才勸過小飄,不要執著過去。那只會是束縛和墮落。你還說,窮究身份根源,最後得到的只有虛妄。師兄你已忘?」

    鐵毅的寂默,開始緩緩地波動起來。

    「你若不去,一定會後悔的,師兄。」

    毅一霎瞬像是被某股力量,割掉靈魂,拋往遙遠的虛之彼端,渺渺飄飄──心的聲音,從理識洶湧襲將上來,暮鼓晨鐘般佔據整個腦域。毅無以自己。………你若是不去,一定會後悔的,師兄。………你若是不去,一定會後悔的,師兄。你若是不去,一定會後悔的,師兄。………你若是不去,一定會後悔的………若是不去,一定會後悔………不去,一定會後悔!………「去?我該以怎麼樣的身份去?」

    「身份?又是身份?你是她的誰,有那麼重要麼?有麼,師兄?」

    ………是的。有那麼重要麼?是的──有,那,麼,重,要,麼?………

    「或者──其實你害怕?」

    鐵毅沉穩的臉,恍恍忽忽:動搖!!!

    「你害怕再度失去,對麼?」

    「因為太過喜歡,所以也就太過恐懼。因為曾經失去,所以不想再失去?」

    「師兄,你怎能這麼怯懦?」

    「難道,你要這樣逃避一輩子麼?只因你曾經失去過?」

    「師兄啊…你真以為不再試圖擁有,就能阻止失去的再度發生?」

    雲飄一連五句,徹底擊動鐵毅。

    「不是曾經失去。而是必然會失去──終究會失去……」鐵毅沉沉、沉沉的說。

    「然後呢?」

    「………」

    「然後,那代表什麼嗎?」

    「絕望。無窮無盡的絕望──無窮無盡的。」

    「可你忘了呀…你也曾經擁有過。我們不用自欺欺人,說什麼天長地久、死生不逾。可至少,我們的的確確擁有過。真切的確切的實切的擁有過。這是生命最燦爛的時刻哩…該發光的時候,就盡情燃燒罷,師兄!」

    「我──看不到擁有──我看不到!」

    「師兄,你怎會看不到?」

    「………」

    「你擁有的,都在你的記憶裡。那是最珍貴,且永不褪色的擁有!」

    長長的深深的沉默,潛流一樣,漂過四周。

    「更何況,你以為不去碰觸,就不會再因為擁有,而體驗失去的痛楚,以及隨後來的絕望──師兄,真可以如是麼?不去掌握一個美好的可能,就已經失去了。這怎能算是不再失去?!別再欺騙自己,師兄!」

    筆直的身軀,驟然,毅抑止不住地顫抖著。

    「誠實面對自己罷…師兄!逃避只會惹來無限淒傷和痛楚。記憶將會深切刻印這些失去的烙痕。你將不用再害怕失去。因為──生命底所存在的一切,都會被失去這個意義,涵括且覆蓋。」

    「………」

    兩個人一起陷入沉默的深河好半晌──

    「師兄,小飄最後只再說一件事。」

    「………」

    「據說──夢幽姑娘是離家出走。因為她爹,要將她嫁予【狂殿教】教主之子。」

    「………」!!!!!!!!!!!!!!!!!!!!!!!!!!!!!!!!!!

    鐵毅一個人,來到「俠者莊」西廂。

    月兒獨照夜半。

    天穹是一片遼闊無邊──無限黑暗,往兩邊不斷延伸。

    一切顯得既沉邃且安寧。

    鐵毅孤身步履,彷彿悠閒至矣。

    然則,毅的眼神,卻充盈熾明之光。透澈一如清溪。

    毅逕自來到【涉寒幫】一眾憩居處,叩門,朗聲道:「求見韓幫主!」

    門掀。

    一人走將出來。

    正是韓沖雪。

    韓沖雪甫出門,便道:「喔…是鐵少兄。這末夜,真是稀客。請進!」

    鐵毅搖頭,「鐵某只有幾句話想說。」

    「是嘛…」韓沖雪掩好門,走向鐵毅。

    鐵毅默默注視韓沖雪。兩點精光,像是深夜山間一渾暗黑之後,偶而亮爍的獸之睛。某種寂靜式厲銳,彷彿可以直視內心深坎的空闊。刀光飽滿的一對眼瞳。鐵毅似乎已成圓滿。

    「對了,韓某人還未謝過,鐵少兄對小女的照顧。卻不知這向來,有何要緊事?」

    「嗯…是。」鐵毅決硬的語氣中,有掩藏不住的緊張。

    韓沖雪聽出古怪。「怎麼?莫非有什大事發生?」

    鐵毅點頭不是,搖頭也不是。

    韓沖雪亦不催迫。

    沉吟一會兒,鐵毅才說道:「是關於幽音的事。」

    「幽音?」韓沖雪怔然,「哦?想必鐵少兄指的是小女韓夢幽。說也真巧。據說夢幽音這名姓,是小女失憶後,夢殤情夢谷主為她取的名字。居然有些相似,真是緣份至矣。改日理當專程謝訪之。不過,韓某聽聞夢谷主要閉關五年?」

    「是。」

    「那便可惜之極。不能當面對夢谷主聊表謝意,著實遺憾。」

    鐵毅不語。………聽到「她」的名字,居然無波無動?………這樣平靜的感覺,真能坦白而平靜的接受?………現在腦底裝的都是她。「她」的存在,或者只能於回憶的曲廊底,珍藏某種青春的初始的寶貝的感動………

    驀地,韓夢幽奪門奔出。

    韓沖雪皺眉:「夢幽,怎麼這生沒規矩?」

    韓夢幽兩眼滿滿的是欲淚的喜悅。

    鐵毅看得一震!

    ──天──翻──地──覆──

    兩人像隔著千世百生再度相會。

    就在這一刻,鐵毅首度肯定一件事。

    那就是,於毅的腦海,幽旋浮動的身影,是她。她和「她」重疊。兩人的身影,徹底密合著。不,或者該說掩覆。絕大而曼妙的掩覆。「她」終於只存在記憶次元底。不再盤踞毅的思域。毅確切肯定這點。

    鐵毅移開視線,正眼看住韓沖雪,「她是鐵某人的幽音妹子。」

    韓夢幽恍若被一股灼電貫穿。

    韓沖雪卻是滿臉深烙的疑惑。

    「她是我的幽音!」鐵毅愈發堅烈說著。

    夢簡直要就此昏厥。歡喜的熱流,以無比的驚天氣勢,一舉將夢吞沒。

    韓沖雪的臉,開始沉下來。且冷。

    鐵毅再次強力而絕對的說:「幽音就是幽音。不會是別人。就只會是我的幽音!」

    韓沖雪忍受度已到極限般。他怒道:「鐵少兄,你拿韓某鬧著玩?」

    鐵毅搖頭。彷彿山的震動。真切而實在。

    韓沖雪冷冷看著鐵毅,「夢幽今年還不足十八。」

    「鐵毅知道。」

    「而你的年齡,業已──」

    「這,我也明白。」

    「此外,道之不同也,你我殊途異旨,又怎能──」

    「鐵某並不著意江湖價值評斷。並不!」

    韓沖雪兩次話語的中斷,都帶起鐵毅更堅定的意志表現與及言語硬度。

    韓沖雪兩眼森森,好若要穿破鐵毅內心。

    而鐵毅亦毫不迴避。回看之。

    「韓某以為,鐵少兄最好回房冷靜一下。」

    「鐵毅如今很冷靜。我必須冷靜。」

    「是麼?」韓沖雪譏諷已極的反詰。

    鐵毅猶如冬季被夜撲熄日晨微弱光亮的山叢,呈示硬塊般的寂靜氛圍。

    兩人相對,互不相讓。

    空虛之間,正進行一場眸光之爭持。

    鐵毅一字一句,道:「還,望,韓,兄,成,全!」

    韓沖雪無語。只一臉鄙然,不屑之也覷著鐵毅。

    鐵毅不理會如斯羞辱,「鐵毅曾經一度什麼都沒為幽音妹子做,就要失去她──我不能容許幽音就這樣,從身邊流開。那等同毅親手放棄一泓美好之夢。我-不-能-容-許!」

    鐵毅頓了一會兒後,又道:「不論將來毅是否失去她,但至少和她曾經擁有過一段歲月。辛酸的悲涼的喜悅的歡樂的哀愁的倉皇的迷亂的深情的至喜的愛戀的歲月。不僅因失去,而只獲絕望。毅還有更多更多的珍貴寶藏──值得的──」

    「那就是──」鐵毅之語,宛若蒼天降下的一場雨、一陣風、一襲雪,確切萬分,「和幽音一起渡過的日子。每一瞬間,都是絕美、都是惜戀、都是永遠。回憶將在生命底,留下私密而飽滿的空間──獨我和幽音一起,不捨不離!」

    細細如貓眼睫毛顫動──微小得彷彿超越存在範疇──的沉默,飄散於空虛。

    驟爾,一個清澀中,略有款款柔情的聲音,在兩人耳傍,悄悄揚起。

    彷彿一陣帶著雨意的春風。

    「鐵、鐵──鐵──大哥──哥──」有些疙瘩,但畢竟是完整的發語。

    鐵毅震驚。他錯愕不已、他驚怔當場、他木然而佇。

    韓沖雪迅速回頭,看著他的女兒;不知究竟是韓夢幽,還是夢幽音的女子。

    鐵毅不敢置信,「幽音──你開口──」

    毅這輩子永難忘懷的一瞬間──

    比死亡倏而降臨都還要真實而且永恆的一瞬間!!!

    「爹,對不起!女兒真的好──不肖──」韓夢幽一開口,便道。

    韓沖雪凶然著雙眸。怒視之。

    「我想,我已經──夢幽音了。不想當回──韓夢幽。」

    韓夢幽慢慢走向鐵毅。

    彷彿一縷飄零之夢,回歸夢境。

    韓夢幽一步步的走。

    專心致意的走。

    好像邁向光明、走進幸福。

    好光明、好幸福的。

    她正要步出韓夢幽的歲月──踏入夢幽音的時空。

    希望的羽翼,於鐵毅和韓夢幽的頂上,灑下透明的深邃之藍。

    無限的透明的藍──光。

    「你回來了。」鐵毅眼底是濃得化不開的深郁之戀。

    夢幽音笑了。好若浸濕山道的朦朧厚霧,霎時被沉暖的日光,給輕靈靈剝開。於是,一陣張揚而開的清風,像是掀開神秘紗罩,將秀色山水,一併揭露。「是的。我回來了,鐵大哥。」

    「原來,你跟你娘都是一個樣的。罷罷罷!」韓沖雪大受打擊。顯然。

    夢幽音急切,驀然回首,有些結巴。「娘?我──的娘?娘她怎──麼了──」

    「休說。」韓沖雪說完,像跌入深沉睡意似的憶思。

    有頃──

    韓沖雪才不勝欷吁的道:「這場會戰,或許你娘──」

    「難道──娘是《俠帖》──中人?」夢幽音兩眼灼熱,依依看著韓沖雪。

    韓沖雪定定的望,已不再是韓夢幽的女子──夢幽音。韓沖雪突爾歎息。長長的遠遠的歎息,像是從大地另一盡頭,拂來的哀愁之風。然後,他說了:「從今而起,我韓沖雪──再無你這個女兒。」

    夢幽音身子劇震。眸底的焰火,被撲熄。只有餘燼般的微光,傷痛地明滅。

    鐵毅寬厚而溫暖的手,適時摟住搖搖欲墜的軀體。堅定一如山對風雨的懷抱。

    夢幽音整個人軟在鐵毅懷底,欲淚似無言地望著乃父。

    韓沖雪兩眼迅快閃過一縷悲的光采。但瞬即而滅。

    鐵毅用比無光的海底,還要沉遼、深靜的關懷,撫照夢幽音。

    韓沖雪接著又說道:「至於,鐵少兄──」

    「是。」鐵毅抬頭。

    「我們的未竟之戰,也好在明日『俠帖大會戰』,一併解決。」

    鐵毅楞住,「韓幫主,這──」

    「無用多說。你奪走我女,韓某怎能善罷甘休?」

    鐵毅猶待再言。

    韓沖雪不給鐵毅說話機會,「一切恩怨,便交由你我之間的高下,做個了結!」

    說完,人走入屋內。

    只餘傷心欲絕的夢幽音,以及深情對待的鐵毅。

    兩人擁著的姿勢,看來悲愴非常。

    彷彿跌到地面的兩隻折翼之鳥。

    然而,卻是──

    好幸福的樣子!

    ──悲愁的幸福。

    有一種憂之盡、歡之生,融渾悲愁與幸福的奇妙波動,隱隱然流逸。

    宛若生之根被整個刨開的哀傷,劇烈盤繞錯節於兩人的肢體。

    然則,終究這樣的姿勢,確是新生和蛻變雙重意涵的展開!!!

    夢幽音伸出手,從鐵毅的腋下,穿過,環抱鐵毅,痛哭的一刻──遽然的!

    一線燭光,逸在兩人身上。

    卻是月心瞳和雲飄不放心,拿著蠟燭,偷偷尋來,看看情勢何如。

    於雲和月看來,從鐵毅腋下探出的纖纖之手,在黑夜籠罩下,被光粉淡淡抹上一份潤澤和致艷──宛若一對新生略顯蒼弱的光之羽翼,極度密合地貼實鐵毅背上的暗之刀。

    於是乎,斷翼之刀的翅膀,再度凝合。

《鐵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