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臨絕境弱童悲前程 對菩薩孤女定終身

    詞曰:天也本無涯,望目極處,未始不是百姓家。可笑五體伏玉京,徒令王母笑掉牙。誰謂真?誰謂假?今秋落葉,翻作明春海棠花。爭朝霞。

    莫之揚再次醒來,自己也不知是什麼時候。朦朦朧朧中聽到有兩個人在說話,一時近,一時遠,彷彿不在人間。他使盡全力,終於睜開眼皮,卻又一下子疼得鼻子發酸,模模糊糊看見自己頭上是一個淡黃色床幃,橫桿上掛了個小彌勒佛,四周飾著流蘇。他見自己居然躺在這麼好看的一張床上,真是大大吃了一驚,咬一咬舌頭,分明生疼,知道不是在做夢。

    他慢慢轉動著眼睛,見牆邊的一張小凳上,坐著一個梳了小分髻的青裙姑娘,約摸十五六歲的樣子。那姑娘半乜著眼睛,側耳傾聽雕花內壁裡面的說話聲。

    莫之揚忙閉上眼睛。只聽一個男子聲音傳進耳鼓:「我的好師妹,我怎麼會害你?你也知道我二十年前中了齊莊主的三支蜈蚣針,年年要吃他的解藥,方不至死,迫不得已去他那裡走走,又怎會真和他一條心?」

    聽一個婦人的聲音道:「嘖嘖嘖,口口聲聲齊莊主,是不是看中了他那個漂亮丫頭齊芷嬌?我聽了都覺得肉麻得緊呢。老蛋,我問你,你救出來的這個孩子,真的知道玄鐵匱的下落?」

    這婦人的聲音十分好聽,莫之揚卻著實嚇了一跳,眼前一下閃過那個鐵盒。不曉得是什麼寶貝,竟惹這麼多人動心。

    卻聽「老蛋」噓的一聲,悄聲道:「花師妹,你別這麼大聲……官老爺再好,畢竟是三妻四妾,不是你一個人的。我陳老蛋心裡只有你一人,卻***只能偷偷摸摸來會一會。你再讓我白跑一趟,可就太心狠啦。」

    莫之揚暗暗道:「原來救我的伯伯叫陳老蛋,這名字也真是奇怪。」偷偷看坐在凳子上的那個姑娘,卻見她也正看著自己。莫之揚正擔心她叫人,卻見她伸出一指豎在唇邊,又指指眼睛,眼皮一合,睜開眼時,盯著莫之揚點點頭。莫之揚明白她這是要自己繼續裝睡,便也點點頭,合上眼皮。

    卻那聽姓花的婦人柔聲道:「傻老蛋,我怎會對你心狠?不是為了你,我怎會找個啞巴做丫環?除了你啊,我可是再沒有一點秘密了。唉,當年若不是你好幾年沒了蹤影,我又怎會嫁給羅而蘇?我一生之中只有與你一起時覺得快活,你莫非不知麼,偏說這些話來氣我?」

    花夫人說話時情意綿綿,便是莫之揚這旁聽的小孩也覺得淒惋幽怨,陳老蛋聽了更是心折,歎道:「唉,師妹,你老蛋哥好命苦哇。我每想到你與別人同床共枕,就彷彿被剜去了心肝一般。那羅而蘇無德無能,憑什麼天天摟了我的花師妹睡覺?呸,他祖上三代都是綠林裡混飯吃的,到了他居然能做了官,呸呸,真***……這個……」接下來「唔唔」幾聲,似是被人捂了嘴。

    莫之揚忍不住睜開眼睛,卻見那青裙少女正捂著嘴偷笑。過了一會,花夫人道:「老蛋,你也不用這樣罵他,你給他戴了個綠帽兒,他哪裡就風光了?」陳老蛋哼了一聲道:「妹子,不是我說,若是我真的得了玄鐵匱,你敢不敢從此跟著我?」花夫人歎口氣,幽幽道:「老蛋,你怎麼非要這樣癡?你我這樣常常相會,又有什麼不好?」

    陳老蛋道:「那怎麼會一樣?這玄鐵匱可是江湖至寶,人稱『北鐵南金西石東玉』,江湖四寶,以這玄鐵匱為首。此次合該我走運,三聖教沒得上這寶貝,卻讓我陳老蛋……這個……大約要得到啦。妹子,莫不是老天見我這些年潦倒,特地成全咱們?」花夫人笑道:「盡說癡話。這小孩子究竟知不知道玄鐵匱的下落也還未知,怎麼就知道那玄鐵匱一定是咱們的呢?」陳老蛋笑道;「我親眼見陸通抱著玄鐵匱進了這小孩家,又親眼見三聖教的人沒找到寶貝,殺了陸通走了,這小孩若是不知道玄鐵匱的下落,我還能叫陳老蛋?」

    花夫人「咯咯」笑道:「好好,你是陳老蛋!老蛋蛋,心肝肝……」接下來聲音吱吱唔唔,一時高,一時低,十分奇怪。莫之揚不知是如何一回事,看看那青裙少女,卻見她滿面通紅,見自己睜開眼來,雙目一瞪,又把食指豎在唇邊,不過,這次有些兇惡,連兩隻小小的虎牙都齜了出來。

    莫之揚自知理虧,慌忙閉上眼睛。卻聽「光光」一陣鑼響,屋外遠遠有人高聲道:「老爺回府啦,恭迎老爺!」

    卻在同時,雕花內壁中花夫人驚呼道:「明明說是查巡河道要十幾日才回的,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別穿了,到地窖中穿也是一樣。」陳老蛋又低罵了一句,又聽花夫人自語道:「啊呀不好!」猛地拉開內室門,旋風般走到外室來。

    莫之揚不敢動彈,花夫人到了床前。莫之揚吃了一驚,睜開雙目,只見面前是一個三十七八歲的女子,衣著華麗,面容姣好,雙目卻儘是慌張之色。花夫人道:「你早已醒來了?」莫之揚搖搖頭,花夫人不等他言語,提著他走進內室,拉開床幔,在床腳上一扭,「咯」的一聲,床下地板上頓時翻開一塊木板,露出一個二尺見方的洞口。裡面陳老蛋道:「怎的了,花師妹?」花夫人道:「接了!」將莫之揚塞進洞口,木板一翻,莫之揚頓覺四週一下子黑了下來。只聽到外頭一個男子聲音道:「夫人,我回來啦!」

    一人將莫之揚嘴巴捂緊,攔腰抱住,放在地上,輕聲道:「噓,小孩兒,不要出聲。」莫之揚本心中害怕,此時為不引起陳老蛋疑心,答道:「這是哪兒?我死了麼?這是不是陰曹地府?我怎麼什麼都看不見?」陳老蛋輕聲道:「你被煙火熏倒了,是伯伯將你背出來。咱們躲在這裡,千萬不要出聲,好些壞人正在找我們,讓他們發覺可就沒命啦。」

    頭頂上屋門一響,蹬蹬蹬走進一個人來。花夫人連聲道:「唉呀,老爺,你怎的回來啦?可讓我高興死啦。啞娟,還不快去給老爺倒茶來!」莫之揚暗道:「原來方纔那位姐姐叫啞娟。」不知怎的,覺得這間屋子裡處處透著邪門,不由得輕輕發起抖來。

    忽然聽上面「咚」的一下茶杯落桌,那羅老爺道:「花妹子,你的床上怎麼會有一隻男人麻襪?」花夫人低低呼了一聲,旋即笑道:「老爺,我這十幾年跟著你儘是享福了,連針線活也不會做了。這不,我讓啞娟去找老媽子們要了個襪樣,想照著給你做一雙。」那羅老爺似是不信,道:「你當姑娘時會幾招拳腳我倒是知道,幾時聽說你會女紅了?啞娟,夫人說的是不是真的?」接著聽到一個女子嘶嘶哦哦之聲。莫之揚這才知那啞娟是個啞巴,心道:「花夫人背著老爺做壞事,難怪她要找個啞巴當丫環。」他過去只知道富人家的丫環都很神氣,今日才知丫環也是不幸之人。

    花夫人咯咯笑道:「老爺這是怎的了?啞娟不過來了三四個月,又不會說話,你不要嚇著她。」那羅老爺道:「你怎麼偏偏找個啞巴做丫頭?是不是啞巴很方便哪?」口氣中已有些責問的味道。花夫人聽了似是很來氣,回敬道:「方便什麼?什麼方便?老爺,啞娟是三四個月前在咱家門口餓昏了的一個討飯的,你不知道麼?不是我一心向佛,常做善事,你能有那麼好的福氣連連陞遷?」羅老爺似是自知理虧,歎口氣道:「花妹子,誰讓你早年是江湖上有名的美人呢?牡丹紮著根,那些蝴蝶蜜蜂什麼的可是長著翅膀呢,我……當今聖上不知聽了哪個混帳王八蛋的讒言,居然派遣御史查訪外官。明日我要走,現下你給我餞個行如何?」接著聽花夫人「哎呀」一聲,嬌笑道:「你呀,方才嚇掉了魂,現在又急丟了神,讓啞娟看見,有多不好?」羅老爺道:「啞娟,你先出去,不叫你不要進來,聽到了麼?」

    莫之揚在地窖中聽得清清楚楚,雖不完全明白他們說的是什麼,但也懂了個大概。卻覺得陳老蛋抖得更加厲害,正自奇怪,忽聽花夫人怒道:「啞娟,讓你出去,你到床下做什麼?快些出去!」「叭」的一聲,聽來像是打了啞娟一巴掌。卻在同時,莫之揚頭上「咯」的一聲,那塊翻板頓時翻開,亮光照進了地窖之中。

    莫之揚心中一驚,卻聽同時有三個人一齊發出一聲驚呼。兩聲來自地窖之上,那是花夫人與羅老爺的;一聲來自耳邊,那是陳老蛋的。卻聽羅老爺霹靂般的聲音在地窖口上炸響:「是哪個王八蛋?快給老子滾上來!」

    莫之揚忽覺肋下一緊,陳老蛋將他雙手一提送出地窖。一聲驚呼還未出口,便見一個滿面凶煞的黑臉大漢揚掌拍到。莫之揚但覺胸口一悶,左肋響了兩聲,平平對著一張小桌飛去,右臂「卡嚓」響了一聲,痛入心肺。羅而蘇「咦」了一聲,花夫人叫道:「小心!」羅而蘇一驚,聽到腦後有兵刃破風之聲,慌忙一斜身邁開一步,但還是慢了點,頸後「崇骨」穴一痛,已挨了陳老蛋一記達摩杖。羅而蘇暴喝一聲,霍然轉身一掌向陳老蛋前心拍出。自陳老蛋一從地窖出來,「官老爺」與「心肝肝」仇人相見,不用問便都知大概,由是以快打快,性命相搏,不過是眨幾下眼的工夫,就換了好幾招。花夫人花飄香醒過神來,驚叫一聲,腳下一點,右手五指搭住陳老蛋右肘,叫道:「老蛋,不要殺他!」陳老蛋一杖點不下去,回頭怒道:「師妹,你幫著他麼?」花飄香結道:「不是……我……」手臂一扯,將陳老蛋拉開半尺,卻在同時,只聽「呼」的一聲,羅而蘇一隻手掌從陳老蛋面前晃過。羅而蘇怒道:「花妹子,你居然向著這個狗賊?」左掌又向陳老蛋拍到。花飄香怔了一怔,一橫心欺身插入兩人中間,攔腰抱住羅而蘇,回頭叫道:「老蛋快走!」

    陳老蛋「嘿」了一聲,抄起桌子上擺的一具銅虎,砸破窗子,翻窗而出。羅而蘇向前一撲,將花飄香甩在一邊,一邊越窗追出,一邊道:「抓刺客!」前院中頓時有人高聲道:「有刺客啊,抓刺客!」

    花飄香呆了一呆,也越窗而出。

    莫之揚嚇得心口狂跳,及至一屋子人全部走光才想起疼來,不由得呻吟出聲。忽聽一個女子聲音道:「小傻瓜,還在這裡做什麼?快跑啊!」從門後閃出啞娟,只見她臉上儘是幸災樂禍之笑,走到梳妝台前,拉開一個暗屜,從中取出一個錦匣,掀了幾下未掀開,狠狠摔在地上,一腳跺下,那錦匣頓時裂成數片,從中掉出一本發黃的絹書來。啞娟俯身拾起,看了一看,放入懷中,對莫之揚道:「你怎麼還不走?」

    莫之揚不知這啞女怎的忽然會說話了,咬牙從破桌底下爬出,疼得臉色蠟黃,汗滴滾落,滋滋吸了幾口涼氣,道:「我的胳膊好像斷啦。」

    啞娟上前一步拉住莫之揚右手,道:「碰上你算我倒霉!」扯住便走。莫之揚手臂疼得入骨鑽心,卻不敢出聲,只跟著她跑。啞娟對這後院再熟悉不過,領著莫之揚左鑽右轉,到了一處牆前停下。一個瘦臉家丁碰巧搜查到這裡,道:「啞娟,你領的是誰?要去哪裡?」莫之揚心道:「這下完啦。」卻見啞娟雙手比比劃劃打了一會兒啞語,忽然伸出二指,無比迅疾地向那家丁雙目插去。那家丁雙目劇痛,正要高呼,啞娟左手早已掀起他穿的銅釘護裙,蒙住他口鼻,右手一探,將他的腰刀搶過,照心窩直捅進去。那家丁四肢抽了幾下,便不動了。啞娟拔出刀來,用力插進牆角磚縫之中,左足一點,右腳已踩在刀柄上,翻身上了牆頭。招手道:「小傻瓜,快上來!」

    莫之揚望望牆頭,再望望刀柄,連摸到牆半腰的刀柄都不能,如何上得去?哭喪著臉道:「我……我上不去……」啞娟嗨了一聲,罵道:「你不只是長得醜,還傻得要命,又笨得要死!」莫之揚羞愧無比,不敢看她,低下頭去。卻聽啞娟道:「哎呀你這傻瓜,快抓住了!」莫之揚抬頭一看,見啞娟已解下束腰長綢,一頭抓在手上,一頭垂了下來。莫之揚一抬右手,痛入骨髓,只好用左手緊抓長綢。不成想莫之揚雙腳剛剛離地,便吃力不住,手上一軟,掉了下去。啞娟氣不打一處來,罵道:「小傻瓜,你去死罷!」莫之揚自知無顏,悄聲道:「好心姐姐,你快走吧,我……我……多謝啦。」

    啞娟罵道:「謝你奶奶!」聽到有人聲向這邊過來,愈發著急,忽然腦門一拍,道:「快咬住了!」莫之揚不假思索,左手將長綢抓緊,張口咬住,長綢一扯,牙關生疼,身子晃了幾下,已被拉上牆頭。

    啞娟與莫之揚下了高牆,覓路向城南逃去。此時城中已到處有羅而蘇手下家將已上街盤查,幸虧啞娟機敏過人,拉了莫之揚鑽巷子、爬牆根,不一會兒到了城郊一個山坡。其時天色剛黑,二人在山坡上又爬了小半個時辰,見山路一折,顯出一個黑黝黝的屋子來。啞娟放開莫之揚手臂,上前推開那屋子僅剩的半扇門,往裡面看了看,回頭道:「小傻瓜,進來罷。」

    藉著叢林中透過的些許薄亮,莫之揚看見屋內設了一個神龕,龕上端坐著一具神像,手持玉瓶柳枝,雙目微張,臉含微笑。莫之揚瞧著似是觀音,忍不住問道:「姐姐,我們到廟裡來了麼?」啞娟抬腿登上神龕,在蓮花台下供桌上坐了,笑道:「這裡叫慈雲庵。聽說原來住了兩個尼姑,後來說是鬧鬼,那兩個尼姑都嚇跑了。哈,真是笑死人了。」遊目看了一遍,搖頭道:「這兒可真差勁,連一塊供果也沒剩下。」

    莫之揚聽她說「供果」,頓覺飢腸轆轆,又加上手臂、肋下疼得厲害,搖晃一下,就勢坐在地下一堆草上。「噹」的一聲,手臂碰翻了一個什麼東西。低頭一看,卻見乃是一口鐵鍋,鍋中有一大塊肉,大半鍋湯都倒了出來。啞娟跳下來,一把將那肉抓起來,湊近嗅了一嗅,道:「嗯,還沒壞。咦,奇怪,這裡怎麼會有狗肉?」莫之揚已有一天一夜滴水未進,搖頭道:「姐姐,這你就不懂了,『熱羊冷狗溫牛肉』,狗肉涼吃更有味道。」啞娟笑道:「你倒曉得。」把那狗肉當中撕開,遞與莫之揚一半,兩人相顧一笑,各自埋頭苦幹。

    那塊狗肉份量不少,莫之揚吃完自己那一半,雖不十分飽,倒也差不離。抹抹嘴唇,見啞娟手中還剩一塊,嚥了口唾沫,啞娟瞧他臉色,冷笑一聲,將那塊狗肉塞在莫之揚手中,道:「吃了罷!」轉回身,掏出火石、燈絨,將燭台上一截殘燭點了,從神龕供台上拉下一塊木板,「卡嚓」磕成四段,瞧了瞧長短,放在一邊;又拽下一片又髒又黑的布幔,「哧哧」撕成幾條,取了木板,向莫之揚走來。

    莫之揚道:「你要做什麼?」啞娟笑道:「我要把你這小傻瓜綁起來。」在莫之揚一旁坐下,道:「把你的臭衣裳掀起來罷!」莫之揚驚道:「你……你真要綁我?」啞娟見他害怕,不由眉開眼笑,道:「你又髒又臭,我才懶得綁你呢。不過,上官大姐心好,看不得瘸驢瞎狗,想給你接起骨頭來,成不成?」莫之揚放下心來,疑道:「你會接骨麼?」

    啞娟並不作答,掀起他衣裳,伸手在左肋上輕輕按動,直到莫之揚「哎呀」一聲時,方道:「就是這裡了。」左掌按住他前胸,右掌從他後背慢慢捋過來,輕聲道:「疼不疼?」莫之揚本來很疼,但聽她說話溫柔至極,渾不似方纔那般模樣,驚奇之下覺得疼痛也輕了,遂道:「不很疼。」啞娟笑道:「不錯不錯,真乖!」說到「乖」字時,雙掌一用力,只聽「格格」兩聲,莫之揚疼得失聲呼出。啞娟怒道:「叫什麼叫,已經好啦。你別動,我給你綁上夾板!」又恢復了那凶巴巴的模樣,拿那兩塊木板貼在他的前胸和後背,拿布條綁木板時,仔細在莫之揚前胸看了兩眼,道:「那羅狗賊居然練成了鐵砂掌力,幸虧他功力不深,不然小傻瓜就沒命啦。」莫之揚見自己胸前有一塊兒隱隱隆起,紅艷艷宛如一隻手掌模樣,心裡很害怕,但他怕啞娟小看,道:「啞娟姐姐,你怎的懂這麼多?」啞娟搖頭道:「叫我姐姐就行了,不用再加上啞娟二字。啞娟是羅家那賊婆子隨便給我起的名字,那蠢婆娘也不想想,天下哪裡有那麼好的啞巴,既聽得到,卻不會說,呸,好事還能都讓她攤上?」說到這裡,氣憤憤的,連布條也忘了綁。

    莫之揚猜想她或許有什麼隱秘之事,就不說話。過了半晌,啞娟長歎一口氣,道:「這回幸虧讓我逮住了時機,將我家的……我家的寶貝取了回來。娘啊,你若是知道女兒的艱難,也該……」邊說邊長歎了一聲。

    莫之揚聽她這歎息分外沉重,想起自己家的事來,不知不覺也歎了一口氣。啞娟聽到他歎氣,醒回神來,擦擦眼淚,將他放在草堆裡斜躺了,道:「你躺著不要亂動。」莫之揚點點頭,道:「多謝啞娟姐姐啦。」

    啞娟瞪眼道:「怎麼還叫我啞娟姐姐,我本名叫上官楚慧,楚楚動人的楚,聰慧伶俐的慧,比那啞娟好聽麼?」見莫之揚點頭,笑道:「你是小傻瓜,不知道上官這個姓氏多了不起。我娘說啊,當今貴姓一是武,另一就是上官。上官家莊嚴高貴,威震皇宮。那時候啊,可是好生了得。」側臉看著燈燭,雙目熠熠生輝。

    莫之揚聽她說得認真,不禁暗暗神往。上官楚慧幽幽歎了口氣,道:「小傻瓜,你叫什麼名字啊?」莫之揚聽她問自己姓名,高興起來,道:「我姓莫,復名之揚。」

    上官楚慧笑了一笑,道:「今晚咱們就住在這裡了。這幾日羅狗賊與賊婆子一定在城中四處搜查,恐怕十天半月咱們都走不了。」一邊說著,一邊上了供案,盤腿坐下,從懷中取出那本黃絹書,看了一會兒,歎一口氣,放入懷中。望著一閃一閃的燭苗,不知在想什麼心事。

    這一靜下來,莫之揚更覺得連吸氣呼氣都牽動傷處,好不難受。過了一會,忽然前胸猶如針刺一般,不是骨頭斷裂的那種疼法,吃了一驚,再靜心覺察時,疼得更加厲害,不由道:「上官姐姐,我胸口疼得很,是不是狐精狸怪捉弄咱們?」

    恰在此時,屋外不知什麼小獸「嗚歐歐」叫了一聲。上官楚慧一激靈,跳到莫之揚身邊,伸手在他額際一試,道:「你斷了骨頭,又受了驚嚇,有些發燒啦。這可怎麼辦?」站起身來,在屋內轉了兩圈,回頭瞧著莫之揚,又道:「你是不是還覺得胸腹之間似是壓了一塊大石頭,喘不上氣來?」

    莫之揚依言一試,果然如此,驚道:「上官姐姐,真是這樣,你怎麼知道的?」上官楚慧重重「嗯」了一聲,道:「你中了那羅狗賊的鐵砂掌,我雖給你接好了骨頭,卻沒本事給你療治五臟的內傷。這內傷要是誤了治,你將來怕是……怕是……好不了啦。」

    莫之揚雖不知什麼是內傷,但聽她說得嚴重,更加害怕,問道:「那……那怎麼辦?」

    上官楚慧想了一想,忽然臉上飛上一抹紅暈,接著怒氣沖沖道:「你怎麼就知道問我,我怎麼就會知道?我欠了你的麼?」

    莫之揚受她訓斥,已不像方纔那般不習慣,料知她在撒謊,道:「上官姐姐,你不要騙我,你一定有治療的法子。」上官楚慧怒道:「你怎麼知道我有法子給你療傷?」

    莫之揚正色道:「我從沒見過像你這樣有本事的姐姐,你大約是不願意給我治傷,便推說自己治不了,可你不會撒謊,臉上紅紅的,能騙得了誰?不過,你已經救了我一命,就是不給我療傷,我也很感激了,撒謊可就不好啦。雪兒每次撒了謊,我就好長時間不理她;若是梅伯伯知道了,還要打她一頓。」想起梅落、梅雪兒,不由得好生黯然。

    上官楚慧一言不發地瞧著他,眼神閃動,似是猶疑不決。良久,忽然頓足道:「小傻瓜,遇到你真是我倒霉,我哪世欠了你!」走到莫之揚身邊坐下,道:「你說得不錯,我是能給你治傷,不過我只能教你法子,要除去身上的掌毒啊,還得靠你自己。」

    莫之揚心中一喜,卻發愁道:「我……我什麼也不會,怎麼會除去掌毒?」話剛出口,「啪」的一下,臉上挨了上官楚慧一巴掌。莫之揚也不由怒道:「你憑什麼打我?」忽見上官楚慧眼神似是十分悲傷之外更有十分幽怨,不由心腸軟了,道:「上官姐姐,你不願給我治就算了,就算我死了,到了閻王爺那兒,也只會說你的好話。」

    上官楚慧怔怔看著他,忽然掉下淚來,喃喃道:「我的命怎的這麼苦?偏偏遇上了你這麼個小傻瓜?長得又這樣難看?」

    莫之揚聽她屢說自己難看,心道:「我很難看麼?以前我跟梅伯伯、雪兒乞討時,人家常誇我眉清目秀,像個好人家的小公子,怎的上官姐姐偏偏覺得我難看?」但想上官楚慧說話做事處處與人不同,也就不以為奇,只悶悶地坐著喘氣。

    上官楚慧忽然道:「莫之揚,你聽著,今天咱們在這裡,不管這觀音娘娘是泥胎也罷,是真神也罷,你當著她的面,給我發一個誓來!」說完走到觀音像前跪倒,回頭道:「你也過來跪下!」莫之揚猶豫了一下,見她說得嚴厲,忍痛爬起,走到觀音像前,小心翼翼跪下。上官楚慧道:「我說一句,你跟著說一句。」見莫之揚點頭,哼了一聲,面朝著觀音像道:「觀音娘娘在上,弟子莫之揚發誓:一生不負上官楚慧,待她真心實意,決不三心二意,移情別戀。若違此言,甘受天轟雷劈,獄火冶煉!」念完這幾句話,垂下頭來,嚶嚶哭泣。莫之揚見她哭得傷心,急道:「你莫哭,我發誓就是!」上官楚慧怒目道:「誰希罕!」哭聲更大。過了一會兒,不見莫之揚發誓,抬起頭來道:「傻瓜,你怎麼不說?」

    莫之揚雖是個孩子,也大概聽懂了誓言中的意思,囁嚅道:「上官姐姐,我……怎敢一生拖累……姐姐……又怎能說不負姐姐?」

    上官楚慧罵道:「你這個臭小子,傻瓜,笨蛋!你既不敢,為什麼還要我給你治傷?你既不敢,為什麼還要學我上官家的『四象寶經』?」

    莫之揚道:「我沒……沒要學你家的什麼……寶經……」上官楚慧揚手剛要打他,又氣恨恨將手掌垂下,一字一頓道:「你不學『四象寶經』,誰能治得了你體內掌毒?」

    莫之揚驀然覺得腦海之中嗡了一聲,懵懵懂懂,也掉下淚來,道:「上官姐姐,你莫哭,我發誓就是!」眼望著觀音像,正色說了一遍,除了自己多加了「姐姐」二字,可說是一字不差。上官楚慧望望他,忍不住「哇」地放聲大哭,哽咽道:「娘啊,女兒在你面前立的誓,今日已應了:咱們家的『四象寶經』,女兒沒傳給外人……」

    上官楚慧哭了一會,從懷中取出那本黃絹書,道:「這是我家傳的內功修習之法,叫做『四象寶經』。喂,你識不識得字兒?」

    莫之揚頭一次覺得自己也有點光采之處,忙答道:「識得幾個。梅伯伯以前教我念《詩經》、《論語》時,還說過我……我甚是聰明伶俐呢。」向上官楚慧望了一眼,卻見她也正怪怪地瞧著自己。兩人目光一經對視,莫之揚不好意思,忙傻笑一下,上官楚慧嘻嘻一聲,也破涕為笑。莫之揚但覺她這一笑猶如急雨忽收,麗日放晴,說不出地明媚照人,不由得呆呆地道:「姐姐,你……你可真好看。」上官楚慧愕然歎口氣,將那本黃絹書遞到他面前。莫之揚左手接過,但見那黃絹書封面上乃是四個小篆,喜道:「姐姐,這是《四象寶經》,我識得呢。」抬手翻過封面,看清裡面第一頁的字畫,不由得輕呼一聲,道:「怎麼是這些?」

    原來書上第一頁畫了一個裸身女像,雙臂下垂,兩足並立,身上畫了數條細線,說不出地怪異。莫之揚臉如熱炭,慌忙把目光轉向一邊,連道:「我不識得,我不識得。」

    上官楚慧扯住他右耳,怒道:「讓你看那上面的文字,誰讓你看圖畫啦?」拉他面對著那書頁。莫之揚心道:「子曰:『非禮勿視,非禮勿言。』這雖是一張圖畫,我看見了,那也是非禮了。既已非禮,再非她一非有何不可?」見書頁那女像下果然有數行蠅頭小字,心下大定,念道:「奇正相剋,陰陽互輔。男子陽剛,女子陰柔,惟我四象,剛柔相濟。始於丹田,歸於心脾,驅之勞宮,生之湧泉,川流不息,日月永滋。」

    上官楚慧喜道:「你這小傻瓜果然沒騙我。說來甚是丟人,我不認得幾個字,以往練這四象寶經時,只是看了人像上的線條箭頭瞎琢磨,這回有了你,咱們可以好好習練啦。」取過書翻開第二頁,道:「這上面寫的又是什麼?」

    莫之揚低頭瞧去,見第二頁上還是一張裸女像,不過身上卻只畫了兩根線,從肚臍下三指處引出,一條順左腿延至足底,一條順右胸上伸至右臂掌心。細線旁寫了許多小字,什麼「丹田」、「膻中」、「會陰」等等。注文上寫道:「集意念於丹田,叩齒二十,舌舐齦交,藥津生焉,乃服。導至丹田,思日精月華設而為旋丹,徐徐為二,一引之駐任脈諸穴,不催不滯;一導其游督脈諸穴,遇『肩井』而過,息於勞宮。若成,反習之。」莫之揚念完,上官楚慧喜形於色,道:「是麼是麼?原來是徐徐為二,難怪我以前練時總不大對頭。那花賊婆子搶走我家寶經,誤了我練習,不然我早就練成了,將她一掌打死,豈不甚好?」拉莫之揚在枯草堆中坐下,挨著他坐了,道:「這丹田、膻中、會陰等等,都是穴位名稱。你記好了,我講給你聽。」當下一手指著書中畫像,一手在莫之揚身上戳戳點點將諸般穴位,指點給他記了,囑道:「你這些日子不能動,便熟記這些穴位,再將經文念熟說給我聽。」見莫之揚點頭,笑道:「小相公,你醜是醜了些,可人似乎不是太笨。」

    當下,上官楚慧依了新法習練內功,莫之揚就著燭火翻看《四象寶經》。過了一會,殘燭閃了幾閃,便熄滅了。莫之揚便將黃絹書折好,放進懷中。耳畔但聽上官楚慧鼻息均勻,似是連燭火熄滅也未發覺。

    一輪下弦月不知何時升起來,透過蛛網虯結的窗子灑進室內,將上官楚慧半個身子照亮,半個身子隱藏在黑暗之中。莫之揚聞到她身上清香,怕自己又髒又臭碰著了她,悄悄向後挪了挪身子。他抬頭看著窗外下弦月,暗暗道:「前幾日這月亮還是圓的,梅伯伯望著月亮,給我和雪兒講嫦娥奔月的故事。卻只是過了這麼幾天,那月亮便殘了,梅伯伯也死了,雪兒也讓『三聖教』的那些惡人抓走了。」輕輕咬著嘴唇,不讓自己哭出聲來。又想:「上官姐姐為什麼要裝啞巴?為什麼要揭穿陳老蛋、花夫人的秘密?又為什麼讓我發誓?」思緒紛紜,想之不清,卻覺得窗外之月漸漸放大模糊,不知不覺迷糊睡著。

    不知過了多久,忽覺有人輕輕拍自己的頭。莫之揚一驚,睜開眼睛,見上官楚慧正定定望著自己,右手食指豎在唇邊。莫之揚知她不讓自己說話,便點點頭。上官楚慧低聲道:「有人來啦。」抱他在觀音像後輕輕放下,道:「待一會兒來的若不是好人,我便一刀將他戳死。你可千萬不要出聲分我的神。」鼻子皺一皺,做了個鬼臉,輕輕躍下神龕,從靴筒中拔出一把湛藍色的匕首,掩藏在那半扇門之後。

    過了小半頓飯工夫,只聽樹林中一個男聲唱道:「春寒料峭,溫壺老酒度孤宵。饞性不耐等,酒不及熱全光了。千里一劍行,都道江湖好光景。怎懂得不懼血花熱,難銷孤燈冷。」歌聲斷斷續續,由遠及近,中間夾著輕一下重一下的腳步聲和樹枝折斷聲,一聽便知是個醉酒大漢走來。莫之揚大是驚恐,輕聲叫道:「姐姐,過來,藏起來!」上官楚慧轉過頭來,狠狠瞪了他一眼,揚手做了個打耳光的架式。

    那大漢渾不知破庵之內還有人,「砰」的一聲將破門踢開,卻被門檻一絆,向前撲倒。上官楚慧大喜過望,揮起匕首向那大漢後心猛插下去。孰知那大漢方才明明醉得不成樣子,卻忽然變了個人似的,低呼一聲,猛地撲倒,就勢滾出兩個圈子,翻身躍起,大喝道:「什麼人暗算南某?」這一聲猶如霹靂猛炸,小庵內頓時嗡嗡作響,蛛網灰塵簌簌掉落。上官楚慧招式落空,搶上一步,舉刀又刺。那大漢哼了一聲,不避不動,待上官楚慧手中匕首距他前胸不足四寸時,猛地伸出左掌,搭住上官楚慧右腕,一翻一扭。上官楚慧「哎喲」一聲,大罵道:「你這死賊,有種就殺了姑奶奶!」那大漢笑道:「分明是你要殺我,我殺你做什麼?」伸指點了她肩井、周榮二穴,足尖一彈,又點了她足三里、環跳二穴,手一鬆,上官楚慧軟綿綿跌倒。

    那大漢打著火絨,往供台上照了一照,笑道:「把我那半截蠟燭點完了。」晃滅火絨,在枯草堆坐下,摸到鐵鍋,惱道:「怎的把我的狗肉全吃光了,連湯也不留下一些?」旋即又笑道:「你這小丫頭真是好福分,我燉那狗肉時放了不少西域寶蓮,最能滋長內力,合該你走運。」說完這句話,側身躺下,從腰上解下酒葫蘆,「咕嘟嘟」喝了一氣,將酒葫蘆枕了,不大一會兒,竟扯起了鼾聲。

    上官楚慧不能動彈,高聲叫道:「你快解開我的穴道!」那大漢卻恍若未聞,只管呼呼大睡。莫之揚咬牙摸下來,躡手躡足走到上官楚慧身前。上官楚慧小聲道:「傻小相公,我被那酒鬼點了穴道。你先逃罷,若是我死不了,再去找你。」莫之揚道:「你說什麼啊,為什麼你救我時不一人逃走?」咬著牙慢慢蹲下,道:「我背你走。」上官楚慧眼睛一轉,輕聲道:「小相公,你怎麼就知道逃?那酒鬼睡著了,你撿起我那把刀子來,輕輕走到他身前,一刀戳進他心窩裡去,那時咱們想走想留,都可以了。」莫之揚搖頭道:「他不像是個壞人,幹麼要殺他?」上官楚慧怒道:「你怎麼什麼話都不聽我的?」

    忽聽「哈哈哈」三聲大笑,那大漢翻身坐起,笑道:「不錯不錯,我說一個小姑娘吃不完我那一鍋狗肉,果然有一個小傻瓜幫忙!」伸手從牆上抓下一塊木板,卡卡捏碎彈出,悉數打到上官楚慧身上。上官楚慧「哎喲」一聲,從莫之揚身上滑下來站在地下。莫之揚驚道:「他打傷了你麼?」上官楚慧搖了搖頭,輕聲道:「他解了我的穴道。」知那大漢武功高明,十個自己也不是他對手,一時沒了主意。

    那大漢「咚」一聲重重躺回乾草堆中,甕聲甕氣道:「你們愛走愛留都請便,只是莫要再打擾我睡覺!」不一會兒,又呼呼扯起了鼾聲。

    外面又黑又冷,又怕那大漢醒來,上官楚慧只得扶莫之揚挨牆坐下,取了供台上的布幔,與莫之揚一起將腿、腹蓋了。儘管那大漢鼾聲實在太過響亮,還是靠在一起迷迷糊糊睡著了。

    第二日早晨,太陽升出,薄曦消盡。二人忽聽有人大聲道:「痛快,痛快!」各各一激靈,睜開眼睛。昨夜三人雖是照過面,卻沒有看清相貌,此時見這大漢約摸二十七八歲年紀,顴骨奇高,唇上腮邊亂蓬蓬長了許多鬍鬚,身上穿的一件短袍破了許多處,腰上懸了一柄鐵銹斑斑的大劍。看來他這一覺睡得頗好,臉色黝紅,雙目之中精光灼灼,兩臂向外一伸,渾身骨節「咯咯」作響。上官楚慧知道這大漢身懷絕技,招惹不起,但她是天生的倔脾氣,冷冷哼了一聲,一個白眼丟過去,將頭扭向一旁。

    那大漢看到他倆,想起昨夜之事,笑道:「睡得可好?」莫之揚見那大漢雖是相貌粗豪,這一笑卻十分友好,答道:「還不錯,南大哥,你睡得好麼?」

    那大漢奇道:「你怎麼知道我姓南?」莫之揚道:「昨夜你說什麼人暗算南某,那一定是姓南啦。」那大漢點頭道:「不錯不錯,小哥貴姓?」

    莫之揚長這麼大,除了梅伯伯與雪兒,現下又加上個上官楚慧,從未有人對他如此和言悅色過,見這相貌奇異的大漢稱呼自己為小哥,忙肅然道:「我姓莫。」

    那大漢哈哈大笑,道:「那位姑娘貴姓啊?」上官楚慧冷冷道:「姑娘沒有貴姓,就是有也不告訴你。」那大漢聽她說的話刺人,卻並不生氣,呵呵笑道:「小姑娘好硬的脾氣,甚合南某胃口。」拾起地上鐵鍋,大步走出庵門。

    上官楚慧少不得又「娘的」、「酒鬼」等等罵了一通,對莫之揚道:「小相公,你現下好些了麼?能不能走?這酒鬼看樣子是要賴在這裡了。咱們就是走不了,也要另尋地方去住。」

    卻聽那大漢笑道:「這屋子不小,你們為什麼非要出去住?」端了一鍋水走進門來,在牆邊角一個舊灶上架了,拾些乾草枯枝塞進灶內,打火點著,回頭道:「何況我今日便要走了,你與你的小相公在這裡支起爐灶過日子,也大無不可。」

    上官楚慧見那大漢有取笑之意,不由得又羞又惱,正沒好氣,見莫之揚出神地望著那大漢,忍不住推了他一把。那大漢瞧得有趣,笑道:「你們兩人幫我燒水,我去找些東西,咱們好充飢。」又出了門去。

    過了一會,莫之揚見那爐火將要熄滅,到爐灶旁添柴加火,瞧見鍋中自己的倒影,映出一個滿面灰塵的小男孩,頭髮焦黃,眉毛禿禿,嘴角耳輪起了許多小水泡,分明是個從草灰中扒出來的小土蛋兒。莫之揚知道自己是被那場大火烤成了這般模樣,心想:「難怪上官姐姐一直嫌我長得醜。」不一會兒,只見庵內一暗,那大漢出現在門口,笑道:「今日咱們運氣不錯。」大步走進,將兩隻雉雞扔到灶前拔雞毛,不一會兒就拔好一隻,抽出老銹斑駁的鐵劍,將雞腳、雞頭剁去,掏了雞雜,扔進鍋內,轉頭笑道:「你們倆只等著吃,不來幫忙麼?」

    上官楚慧哼了一聲,轉眼去看神龕上的觀音像。卻見那觀音面含微笑,似是也在譏嘲自己,禁不住好生惱怒,摸起地上一塊土坷垃,砸在觀音像臉上,一邊罵道:「你笑什麼笑,很好笑是不是?」

    莫之揚乾咳一聲,見那大漢又要另拔一隻雉雞的雞毛,忍不住道:「南大哥,你瞧這鍋不是很大,兩隻雞不見得能煮下,不如咱們把這隻雞裹了濕泥,塞進灶內,等鍋裡那只煮好了,這只也就燒好了,兩隻雞兩個味兒,豈不甚好?」

    那大漢笑笑,提了那隻雞興沖沖走出門,不一會兒裹了一個泥疙瘩回來,塞進灶內,望著爐火,頭也不抬地道:「莫小相公,你從哪裡聽來的這個吃法?」

    莫之揚道:「我梅伯伯帶了我和雪兒討飯時,偶然也能捉隻鳥雀,梅伯伯便這樣燒給我和雪兒吃。」

    過了一個多時辰,鍋中、灶中香味大盛。那大漢停了火,待熱氣淡了,端下鍋來,從供台底下找了三個香爐,拿乾草揩了,將湯分倒入香爐之內,招呼上官楚慧、莫之揚二人,莫之揚瞧瞧上官楚慧,拿手肘輕輕碰碰她。上官楚慧道:「要吃你去吃好了,不要管我!」

    那大漢笑道:「這姑娘不餓,莫小相公,那咱們就吃罷。」從爐灰中扒出那只「泥衣雞」,敲去泥殼,霎時香氣四溢。但見圓嘟嘟一團雞肉,金黃油亮,雞毛已被泥殼拔得一乾二淨,不禁讚道:「好吃法!」將烤雞扯開,一半遞與莫之揚。莫之揚遞給上官楚慧,上官楚慧看他一眼,重重吐口氣,伸手接過,放在嘴邊便咬,卻「哎喲」一聲叫道:「這麼燙!」見那大漢、莫之揚都看著自己發笑,臉兒一揚,席地坐下,端起一隻香爐喝了口雞湯,道:「不吃又怎的!」

    吃了一會,上官楚慧抹抹手,對那正猛灌酒的大漢道:「喂,我吃飽啦,有句話要問你。昨天晚上我要殺你,今日你卻請我們吃飯,你到底在打什麼主意?」

    那大漢哈哈大笑,擦擦嘴,擊節吟道:「世人千千萬,識者一兩千;三五成知交,餘者皆泛泛。何況恩與仇,一了都徒然。君不見孤墳野鬼無處訴,莫不後悔好當年?」

    這首歌的意思甚是淺顯,莫之揚聽懂了,上官楚慧也若有所思。莫之揚忽覺得心頭一熱,道:「南大哥,你唱得可真是好聽。」

    正在此時,忽聽南山坡上「嗖」的一聲,一支響箭「嗚嗚」叫著飛上天空。那大漢神色一變,飛步搶出屋外。莫之揚、上官楚慧也跟了出去,但見天空中炸出一團五顏六色的煙花,留下一股青煙順風徐徐向南飄去。

    那大漢擊掌笑道:「三聖教的狗雜種果然有些門道,知道南某在此,還敢來此滋擾。」轉回頭望著莫之揚,搓搓雙手,似是在想什麼事。忽然一拍額頭,道:「有了。」從懷中摸出一個油布小包,道:「你教了我一個吃雞的法子,算得上是一技之師。南某無以為謝,幸好『百草和尚』的黑玉續骨膏還算不差,治傷最是靈驗。」將油布包塞於莫之揚,又道:「你娘子脾氣不好,莫兄弟千萬小心,我去了。」轉過身長嘯一聲,幾個起落已不見蹤影。

    上官楚慧罵了幾句,莫之揚道:「上官姐姐,他是個好人,你為什麼要罵他?」上官楚慧瞪眼道:「你是不是聽信了他的話了?我的脾氣不好麼?」

    莫之揚心道:「你的脾氣豈止不好,簡直是很不好。」嘴上卻沒有說出來,含糊道:「其實一個人脾氣好壞又有何妨?只要心地是好的,就行了。」

    莫之揚見她又著惱,乾脆一言不發。上官楚慧發作夠了,道:「他給你的東西拿來我看看!」

    莫之揚笑道:「既不要他的臭好心,看他給的東西做什麼?」上官楚慧卻不生氣,正色道:「小傻相公!這『黑玉續骨膏』可是江湖人的寶貝,哪能這麼容易就送人的?我看八成是那姓南的胡吹大話,騙我們兩個沒見識!」只見油布小包中是兩片碗口大的蚌殼,揭開蚌殼,裡面滿滿盛著烏油油的藥膏,苦香氣撲鼻而至。莫之揚道:「是不是?」上官楚慧點點頭道:「的確不錯。我舅舅被人打傷時,劉雲霄叔叔便為他去求百草和尚,都沒討到這黑玉續骨膏。這姓南的給你這麼多,可真是好大的人情。」

    莫之揚笑道:「你既說這藥膏金貴,就送給你好啦,你好拿了去給你舅舅治傷。」上官楚慧眼圈一紅,歎口氣道:「傻瓜!我舅舅早就不在人世啦,我非得要練好武功,把害我爹娘、舅舅的仇人一個個全殺了,方對得起他們!」說到這裡牙關緊咬,雙目圓睜,似真見到仇人一樣。

    這藥膏甚是靈驗,上官楚慧每日給莫之揚抹一次藥,抹到第七日的時候,莫之揚右手已敢屈伸。這幾日之中,莫之揚嘴唇、耳輪上的水泡也漸漸好轉,浮腫也漸漸消除,淨手淨臉之後,上官楚慧見他果然是個俊俏少年,那脾氣不好的毛病也就改了許多。莫之揚按經文給她詳解「四象寶經」,上官楚慧越練越覺得對路,對「小相公」更加一天一個看法。

    又過幾日,莫之揚已近痊癒。這日早晨,上官楚慧要下山,莫之揚道:「上官姐姐,咱們下了山之後,你要去哪裡?」上官楚慧笑道:「我能去哪裡?自然是你去哪裡,我便去哪裡。」莫之揚喜道:「真的?」卻又憂道:「我要去西涼永靖,連自己也不知那是什麼地方,怎能累姐姐同去?」

    上官楚慧正色道:「咱倆已在觀音娘娘面前發了誓,從今以後,那便是自己人了,說什麼客套話?不過,你要去西涼永靖做什麼?」

    莫之揚簡略把陸通相托、梅落慘死等事對她說了。上官楚慧點頭道:「答應人家的事,不管千難萬險,也要做到。不過,這玄鐵匱既是他們什麼廣素派的寶貝,陳老蛋、三聖教等又那般眼熱,定是非同小可。咱倆須小心行事,若是走漏了風聲,怕是要……總之是大大不妙外加萬萬不可。」

    上官楚慧見他雙目閃動著喜悅之情,心中一動,柔聲道:「小傻瓜,你就那麼願意和我在一起?」莫之揚正色道:「當然啦,咱們是自己人嘛。」上官楚慧動容道:「你不怕我打你罵你?」莫之揚搖搖頭道:「我不惹你生氣,你怎會打我罵我?」

    當下二人商議行路事宜。上官楚慧到觀音娘娘身上、臉上刮了些油彩,和了香灰、雞油在面容上塗了,用神台上的布幔胡亂縫了套衣裙,再將頭髮散開,亂蓬蓬挽了個髮髻,拿樹枝作簪子插好,笑道:「怎麼樣?能不能認出來?」莫之揚看她這一改妝,分明是個二三十歲的傻大姑模樣,哪裡還有上官姑娘的半分蹤影,拍掌道:「上官姐姐好本事,連我都認你不出了。」

    上官楚慧笑道:「咱們醜的變俊了,俊的變醜了,那羅狗賊、賊婆子和陳老蛋就是想破了腦袋,也想不起在哪裡見過咱們。不過,你可不要再叫我上官姐姐了,免得露了馬腳。」莫之揚道:「那我叫你什麼?」上官楚慧搔首道:「這個……你就叫我……叫我娘子好啦。」

    莫之揚只覺得好玩,叫道:「娘子!」上官楚慧粗聲粗氣道:「相公,什麼事?餓了麼?我給你燒飯吧!」兩人相對大笑,擇路下山。

    他們上山之時是為了逃命,下山卻說說笑笑,好不愜意。莫之揚採了一朵山花遞給上官楚慧,上官楚慧在耳鬢上插了,卻不僅沒襯出花容月貌,反而更顯得傻姑學俏,在一處小水潭前照了照,搖頭道:「醜死人啦。」莫之揚卻覺得她此時神姿仙貌,妙不可言,連道好看。上官楚慧也不與他辯駁,折了一段柳枝,邊走邊唱道:「山花開耶開,姑娘上山來。聽說有廟會耶哎,可惜他沒來。無奈下山去,捎一把黃花菜……」

    兩人從山上下來,已近晌午。進了杭州城中,在一家麵館打尖。那麵館之中已有一夥人飲酒,半遮了屏風,吃了不到三口面,便聽鄰桌一人道:「什麼?你要去西涼永靖?那地方萬里迢迢,你不是瘋了麼?」莫之揚、上官楚慧嚇了一跳,各把一口面噎在嘴裡,半晌才敢向鄰桌看去。

    只見那桌上坐了四個中年漢子,一個商人模樣的綠袍漢子拿竹筷夾了片火腿肉,對一個瘦臉醬袍漢子道:「我勸劉師兄還是再斟酌斟酌,千萬莫要叫兄弟們擔心。」那瘦臉漢子道:「我師兄出了事,他的兩個徒弟都在咱們地界失了蹤,我怎能坐視不管?」那綠袍漢子問道:「到底是什麼事?」瘦臉漢子搖頭道:「唉,我大師兄做事一向周密,這次是什麼事竟連我也不知道。」那綠袍漢子得了理,道:「實話告訴你罷,兄弟可是聽說這事跟江湖至寶玄鐵匱大有干係。」其餘兩人一齊點頭。莫之揚嚇了一跳,留神細聽。

    上官楚慧看清瘦臉漢子形貌,悄聲對莫之揚道:「那個是我給你說的劉雲霄叔叔。怎麼他也要到西涼永靖去?」莫之揚低聲道:「你不上前招呼一聲麼?」上官楚慧道:「你真是個小傻瓜。我只見過他一面,怎敢輕易相信?那玄鐵匱既不是一般物件,能少一個人知道就少一個人知道。這一點啊,你可得跟我學學。」二人付了面錢,出麵館時見那三個人還在勸「天鷹水鯊」劉雲霄不要去永靖。

    兩人將餘錢去成衣鋪置辦了幾身衣裳,出了城,先到了寶石山下,莫之揚見竹屋木牆已燒成一片灰燼,只有兩隻大水缸還完好無損,不禁又哭了一場,從灰燼中撥出兩具焦屍,也辨不出哪個是梅落,哪個是陸通,只好一起合葬了。立了一塊木碑,題道:「義伯梅落大人墓」,再哭一場,覓道而行。

    兩個半大孩子,又沒有銀錢,行路之苦,可想而知。第七日時,上官楚慧道:「咱們出來已經有七百餘里地,那羅老賊、賊婆子的勢力到不了這裡了。娘哎,我可要換衣裳啦,這幾日人家看我一眼,我覺得連脖子都紅了呢。」尋一條溪水旁洗了臉,鑽入樹林之中,不一會兒,便出來一個俊俏的少女。莫之揚笑道:「娘子……不對,不對,你又成了上官姐姐啦,這樣可真好看。」上官楚慧笑道:「傻瓜!上官姐姐便是你娘子,你娘子便是上官姐姐,好看難看,你都要看的,知道麼?不許抵賴!」莫之揚笑道:「若是你抵賴了呢?」上官楚慧正色道:「盡說癡話,好馬不配二鞍,好女不嫁二夫,你把我當成什麼人啦?」

    莫之揚見她說得認真,也不再辯駁,笑道:「我看人家娶媳婦兒,都是抬了花轎,吹了喇叭,一路熱熱鬧鬧。那新郎官騎著高頭大馬,好不神氣,哪像咱們這樣子?」上官楚慧怒道:「我娘說『花轎子,花轎子,抬了一個苦日子。』咱們沒有花轎子,那過的一定會是好日子,你覺得不好麼?」掬起一捧水,向莫之揚潑去。兩人鬧成一團,從溪邊追到大路上。

    忽聽「吁」的一聲,莫之揚忙轉回頭來向路上看去,但見眼前白影一閃,一匹駿馬險些撞在自己身上,莫之揚嚇出一身冷汗,卻見一道黃影一閃,又一匹駿馬從眼前馳過。那兩匹馬上分別乘了一名黃衫少年與一名白裙少女,都是十五六歲模樣。他倆本在路上比賽馬的腳力,跑得正歡,冷不丁從林中躥出個莫之揚來,幸虧騎術頗為不弱,危急中韁繩一拉,雙雙從莫之揚眼前斜斜掠過,勒住坐騎,回過身來。

    但見那少年劍眉星目,雖未成年,卻已有了一些英武氣概,背上斜插了一口鑲了明珠的長劍,衣華人貴;那白裙少女彎眉俏目,回眸之間,尊貴嫵媚,背了一柄皮鞘劍。兩人調轉坐騎,向莫之揚趨來。

    莫之揚一時心下忐忑。上官楚慧從樹林中追出,道:「小相公,他們撞著了你麼?」莫之揚搖頭道:「沒有,我可能嚇著了人家。」上官楚慧吁了一口氣,拉了莫之揚便要拐進樹林。

    那黃衫少年在離二人一丈處勒住坐騎,冷冷看著二人,大聲道:「小畜生,你瞎了眼麼,萬一讓我的寶馬踏破了你這顆破腦袋,那不是成心給我們找晦氣麼?」莫之揚是自小給人喝罵慣了的,尚不覺什麼,上官楚慧卻按捺不住,鼻子一擰,罵道:「你才瞎了狗眼!你們差一點撞著我們,我們沒找你們的碴子,你倒你娘的有了理?別以為騎了個牲口自己也就成了牲口,就是牲口說話也比你好聽些!」

    黃衫少年冷不丁遇到這麼個罵人祖師,一時慌了手腳,轉頭對那白裙少女道:「席妹,你看……」一張俊臉又紅又急,似是連汗都要冒出來。那白裙少女目光由柔轉狠,盯住上官楚慧,冷冷道:「這位姑娘嘴皮子十分厲害,不知手上功夫是否也不錯?」腳下一夾,催馬馳來,手中馬鞭向上官楚慧面上抽到。上官楚慧見她來勢迅猛,忙拉著莫之揚向後退去,卻聽「呼」的一聲,那黃衫少年也揚鞭向他倆抽到。

    上官楚慧見鞭鞘距莫之揚不及一尺,忙將他向旁邊一扯,自己後背卻結結實實挨了一鞭。上官楚慧罵道:「你娘的媽媽!」將莫之揚推到一邊,拔出靴中匕首,著地一滾,到了那白裙少女馬前,猛然站起,一刀向馬眼插落。那白馬嘶叫一聲,頭一擺,竟躲開這一刺。白裙少女跳下馬來,反手取出背上長劍,劍花一抖,向上官楚慧刺到。上官楚慧一聲不吭,側身閃過,貼地掃出一腳。那白裙少女足下一點,避開這一掃,笑道:「果然有些門道!」左手捏個劍訣,右手劍托猛地一沉,劍柄向上官楚慧頭頂磕去。上官楚慧冷哼一聲,向後一仰,右足彈起,點向那少女脅下笑穴。兩人拆了幾招,那少女忽然臉色大變,「咦」了一聲,彈開一步,驚疑道:「你是誰?怎會上官家的功夫?」那黃衫少年聽了,低呼一聲,道:「上官家的功夫?」

    莫之揚跑上前來,對那兩人道:「大路通天,各走一邊,這路既不是你們家的,為什麼我們就不能走?有什麼事不要尋我娘子的麻煩,衝我來好啦!」上官楚慧笑道:「小相公倒也義氣,不過你只消在一旁看著就行了,打發這兩個小狂徒,還用得著你的四象寶經神功?」她脾氣雖十分潑辣,其實心思極為縝密,聽這少年少女言語之中似是對上官家的功夫甚是忌憚,便乾脆順風扯旗。

    那少年少女聽了她說什麼「四象寶經」之類,再見上官楚慧應敵之式正是上官家的獨門招式,更是信了她的話。寧肯信其有,不肯信其無,俱收了長劍,相互看一眼,一齊點點頭。轉身上馬,揚塵馳去。

    上官楚慧二人受了氣,更知要發奮用功。一路上上官楚慧便將吐納之法說給他聽。莫之揚用心默記,幸好他天生不笨,四象寶經的吐納之法,俱都記下。

    這一日近晌午時,麗日當頭,雖只是暮春天氣,但已覺得酷熱難當。莫之揚解開衣扣,道:「娘子,你也解了衣扣兒麼,這樣就不太熱了。」上官楚慧臉龐飛上一抹紅雲,罵道:「你到底是真傻還是假傻?」邁開幾步,手搭涼棚向前望去,忽然喜道:「前面有個茶棚,娘的,還是老辦法,吃了喝了撒開腳丫子就跑!」十分喜悅。莫之揚順著上官楚慧手指看去,只見前面二里余處,獨獨生了三株巨槐,槐樹後面,搭了一幢朱漆茶樓,上下兩層,似是已飄出綠豆粥與醬燴面的香味。莫之揚忽然道:「娘子,那兩個……兩個他娘的媽媽也在那裡!」

    上官楚慧道:「是麼?」果見一白一黃兩匹駿馬綁在一株槐樹上,其主人想必正在樓上喫茶。上官楚慧呸道:「你娘的媽媽!」忽然眼睛一轉,側臉對莫之揚笑道:「小相公,你不是說人家當新郎官騎著高頭大馬很神氣麼,今日咱們也神氣一回,好麼?」

《劍嘯西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