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石頭屋初聞英雄曲 琉璃殿再知小人心

    詞曰:粗茶劣酒,三朋五友,空歎滿懷憂愁,欲語還休。言道昨日曾得意,好意氣,乘風歸來馬蹄疾。又言曾受驚,幾中風,大難不死常慶幸。我且飲酒酒將醉,濁酒醉我千古悲。望明月,幾時回?明月照我歸鄉路,長路盡頭是何處!

    這時百草和尚悄悄到了他身後,道:「小兄弟,你吃了我一頓飯,又喝了我四碗好酒,就這麼不聲不響走了麼?」

    莫之揚無暇與他說笑,道:「先生,你來看!」

    兩人就著月光,看清臥在草堆裡的只剩下褚、惲二人,劉雲霄已經不知去向。莫之揚道:「先生,你那『十姐婆羅香』不是可以讓他們大睡二十幾個時辰麼?」

    百草和尚道:「不錯啊,奇怪,奇怪。」雙眉緊鎖,苦苦思索。忽然道:「啊呸,我明白了,都怪我一時大意,竟讓他走了!」見莫之揚目光中滿是詢問之意,接著道,「那劉雲霄二十年前曾打了我一記『風雷掌』,我吃了大虧,才定下那『三不治』的規矩。這『十姐婆羅香』是那風雷掌的剋星,但藥香卻能將人迷倒,我先前給你們吃的『死心丸』其實是『參丹』,可抵擋熬藥時的香氣。你想,『十姐婆羅香』是『風雷掌』的剋星,反過來,『風雷掌』便也是此藥之敵。所謂『一長一消』者是也。因此,別人二十幾個時辰不能醒,劉雲霄卻幾個時辰便醒了。但他定是真氣還不暢通,不然,他在暗處,偷偷給我們一掌,啊呸……」

    莫之揚點頭道:「想來如此!」

    百草和尚瞪眼道:「什麼想來如此,那是原本如此!」大約他說話時聲音大了一些,馮踐諾、齊芷嬌從茅屋裡出來,問道:「什麼事?」及至知道了事情原委,兩人互相望一眼,齊芷嬌道:「都是我們連累了你們。」對馮踐諾道:「你去找兩根繩子,把這兩個人捆好,可別讓他們再跑了。」馮踐諾去尋來兩根繩子,把褚、惲二人綁好。百草和尚雖確信自己的「十姐婆羅香」不會失效,可也沒有再固執。

    這樣一驚一乍之後,天色已微微發亮。齊芷嬌收拾灶具,用昨夜的剩米飯加了些水,改煮成稀粥,另把幾隻窩頭放在鍋中蒸上。待吃過早飯,天色已經放亮。

    莫之揚道:「老先生,這裡不宜久留,你還是換個地方住罷。」百草和尚知道他們要各走各的路,不知怎的有些索然,道:「我呸,大不了他們再回來,把我老不死的殺了就是。」莫之揚心道:「你以為他們不會麼?」

    齊芷嬌忽然道:「先生,小女子有一事相求,不知當否?」

    百草和尚道:「你的病已治好了,還有什麼事老不死的能幫上你?」

    齊芷嬌道:「小女子原是杭州明月莊齊家之女,四年之前,我雙親連同家人被壞人殺得……殺得一個不剩……」她知道那是三聖教的手段,心中一酸,又接著道,「若是先生不棄,小女子願拜您做義父,從今以後,端茶送水,讓您老頤養天年,也好盡點報恩之心,不知先生答應麼?」

    百草和尚大約從未想過有人願認他這個古怪老頭做義父,雙目一亮,卻又有些拘謹,忸怩道:「這……我老人家又老又讓人煩……」

    齊芷嬌在他面前跪下,道:「義父在上,受女兒一拜。」磕了三個頭。百草和尚手足無措,道:「快起來快起來,我、我……」馮踐諾不待齊芷嬌站起,也跪倒拜了三拜。百草和尚又驚又喜,扶起二人,笑道:「我老不死的可真高興。」三人均熱淚盈眶。

    莫之揚眼眶也有些發酸,待他們行完禮,給三人道賀,說道:「在下要告辭了。」齊芷嬌道:「我們也不能在這裡了,義父,依你之意如何?」

    當下,四人收拾好東西,不過是一個藥箱,幾件衣物,另有幾十兩碎銀,兩床棉被,一床褥子,一張狗皮,捆在一起,馮踐諾都背在身上。幾人放一把火,那小茅屋燃起來,不一會兒就燒了個乾淨。

    百草和尚畢竟有些難捨,齊芷嬌扶著他向外走,他回頭望一眼,跺一跺腳,出了院門。馮踐諾看見褚、惲二人,道:「這二人也著實可恨,不如殺了他們,也便乾乾淨淨。」

    齊芷嬌轉過頭來,道:「踐諾哥哥,若不是怕他們擾亂,應該求義父給他們解藥才是,怎的還起殺人之念?你去解了他們二人繩索,咱們走了之後,這二人是死是活,那就看老天之意了。」

    四人走了半個時辰,來到山腳下,一條大路橫在眼前。齊芷嬌道:「莫兄弟,你要去哪裡?」莫之揚道:「你們幾位呢?」馮踐諾道:「我們走到哪裡覺得合適就算哪裡。」莫之揚道:「兄弟還有些事要辦,就不能陪各位了,老先生、馮兄、嫂夫人,咱們就此別過。」

    百草和尚在懷中摸了一會,掏出一個布包來,道:「小兄弟,我想通了,我這件東西除了你沒有別人受得起,拿上罷!」不由分說,塞到莫之揚手中,揮揮手,踽踽向東走去。

    莫之揚站在路口,望著三人的背影慢慢消失,兩行熱淚終於落下來。打開布包,見是一隻小木匣,木匣底下方方正正壓著兩張羊皮紙。展開其中一張羊皮紙,上面是蝌蚪大小的隸字,上首寫著「兩儀心經」四個大字。第一段寫道:「若一人能練成陰陽二氣,則渾若兩儀。然兩儀系陰陽、黑白、動靜、生死、老少之統,則非加以兩儀大法不能區分,不能運用,不能駕馭。一人兼具二氣已是難事,能相輔相成更是難上加難,若能將之有合有散,有動有靜,則是難之極也。」下面則述以《兩儀心經》口訣及習練竅門。莫之揚心道:「師父武功淵博,怎的也不知這世上還有《兩儀心經》?」目光落到經文最後,見上書「獨孤孑」三字,還有一段文字:「吾得異稟,又屢獲奇緣,年五十方練成陰陽二氣。此水火相容之道,後世之人如何得之?吾雖創兩儀心經,亦是絕世而不能傳矣。」字跡遒勁,筆意縱橫,可見其當日之悲淒寂寞之狀。

    莫之揚心道:「這『獨孤孑』不知哪個年代的人?他說一人難以練成陰陽二氣,我何以四年便有小成?」他卻不知「四象寶經」乃武林絕代女魔水如冰花畢生心血所創,「洗脈大法」乃秦三慚之師邵飛傲專為化解「四象寶經」種種禍患所創,其中機緣,可謂萬中難有其一。他看了經文,仔細折好,心道:「這《兩儀心經》雖已言明陰陽二氣如何如何難練,但傳到江湖,必為各家各派爭奪之寶。我與百草和尚不過一天交往,他肯以這個送我,難怪昨日翻來覆去說沒有想通呢,這樣的秘笈,誰捨得輕易送人?」

    打開另一張羊皮紙,這一張顏色較淡,一看便知年代比第一張近了許多。其中也寫有文字:「吾十一歲從吾師『閻王敵』薛白衣先生學醫,始識望聞問切、針灸推拿、百藥祛病,而今四十有六年矣。先生一生濟病扶危,其人術與道,俱吾終生仰望。先生開元十九年謝世,臨終付吾一匣一經,囑吾仔細珍藏,覓有緣者付之。並囑如次:此為《兩儀心經》一部,斷不能自練;又恐吾不能持,以銀針刺吾神元、氣海二穴,阻任、督二脈,絕習練之心。吾知先生恐吾無內功根基,若食奇獵巧,終究入迷,淪為癡癲之人;又示以千年蛤蚧精、參貝丹各一丸,待心經有成時服下,必能集天地陰陽二氣,若為人祛病,則垂死者復生,亦不足奇。先生辭世之後,吾未嘗一日敢忘所囑,然而芸芸眾生,有緣者誰?今埋此二寶,後世有緣者得之,福禍天意。百草和尚記於天寶十載。」

    莫之揚讀完羊皮紙上的文字,心道:「原來百草和尚早埋了這一經一匣,昨日挖酒時才偷偷挖出的。」不覺十分感動。見木匣中是兩枚紫杏般大小的藥丸,一紅一黑,隱隱有異樣光彩。合上木匣,扭頭向百草和尚一行離去的路上看去,但見霧靄繚繞,哪裡再有半個人影?

    莫之揚將兩物重新包好,對著大路拜了三拜,邁步向范陽城走去。

    有話則長,無話則短。莫之揚一路上行進,離范陽城愈來愈近,路上所遇行人漸多。沿途許多村鎮路口有官兵開設了「慈善粥」,莫之揚上前打聽,別人說是此地連年遭旱,百姓多有餓死,安祿山大將軍號令三軍節省糧食,賑濟饑民。得粥之人無不頌揚安祿山愛民如子,功德無量。有的則埋怨說此地荒涼貧,上蒼既不垂憐,皇上又無恩澤,收成少得可憐,還要交租納賦,多虧安祿山大人在中間周旋請求,皇上才減了三成稅賦。莫之揚吃著領來的稀粥窩頭,心下疑惑:「聽百姓所說,這安祿山分明是個好官了?」不知怎的,竟有些暗暗替安昭歡喜。

    這一日到得一個大些的市鎮,已近中午,莫之揚正要去領慈善粥,忽見一面牆上貼了七八張榜文,上面畫著幾個人的圖形,正是單江、班訓師與自己等七八人。他不用再看文字也知寫的是什麼,急匆匆離開人群,尋冷僻處出了市鎮。

    這頓慈善粥沒有吃上,到了第二日黃昏時,腹中飢餓難耐。在路旁尋了幾根高粱桿咂汁帶渣地吃了,卻仍是無濟於事,愈發覺得前心貼後背,腸內鳴叫不休。莫之揚拍拍肚皮,自語道:「唉,肚兄,你莫要大呼小叫,我知道你跟著我向來沒過什麼好日子!」觸手碰到布包,心中大喜,趕緊掏了出來,翻出小木匣,將那兩粒丸藥取出,心想:「總之要吃!」加上聞到一陣清香,當下再也顧不得,一併放入口中,咀嚼幾下,咽進腹中。咂幾下舌頭,覺得似有些苦味,別的也沒有什麼。莫之揚吃下之後,又覺得有些對不住百草和尚,心想:「若他知道這兩粒丸藥給我當點心吃了,不知要『啊呸』幾回?」

    誰知不過片刻,忽覺得腹中一陣灼熱,接著肚中咕咕嚕嚕鳴響,跟著疼痛鑽心,不由大驚失色,忽然想起百草和尚記事羊皮紙上寫的話:「待心經有成時服下……」暗道:「糟啦,這兩粒藥丸果然非同小可,我未練『兩儀心經』便將它當點心吃了,這可如何是好?」腹中益發疼痛,失聲呻吟出來。跟著腿腳發軟,看見前面百餘丈處有幾間破房,房頂已然坍塌,心道:「先到那裡休息一下再說。」誰知走了幾步,腹中痛如刀絞,四肢百骸猶如刀割針刺,拚命向那幾間破房爬去。

    他眼前一陣陣發黑,不知爬了多長時間,終於爬進那三間破屋之中,雙手、雙膝已磨得鮮血淋漓。丹田之內一股內氣東衝西撞,渾身經絡血管無不暴脹欲裂。他大喊大叫,但已發不出聲來。只覺得那石屋似是上下旋轉,不由自主地伸出手足,想要攀住什麼地方。忖道:「總不成就這樣死在這裡,我大仇未報,雪兒妹妹也不知在何處?那安昭定以為我是無信之人……莫之揚啊莫之揚,你的命運為何偏偏如此之薄?」又悲又憤,揮掌拍地,但聽「砰」的一聲,掌力反彈,整個人被拋得離開地面,頭撞在房頂一截斷樑上,腦袋「嗡」的一下,昏了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他迷迷糊糊睜開眼睛,驀聽天空一記驚雷,雨點瓢潑般從破屋頂直漏進來,滴到身上,莫之揚不由得失聲呼痛,原來那雨水滾燙滾燙,直如沸水一般。他心道:「老天果然絕我,連雨水都是燒沸才下的!」掙扎著挪到不漏水的一個角落,卻覺得渾身皮膚仍如炭燙般疼痛,忽然醒道:「雨水怎會滾燙?橫豎都是因我吃了那兩粒藥丸,藥力發作,我內力不能控制,方致於此!」一念及此,伸手去摸懷中的《兩儀心經》,強忍疼痛展開心經,見那口訣第一段云:「掌足相抵,軀如困蠶;吐濁納清,沉氣丹田;左陰右陽,驅之周天。」

    這口訣寫得頗為淺顯,莫之揚忙左手握右足,右手握左足,這樣一來身體半躬半伏,真的像個困蠶一般。說來也是奇怪,他本來五內如焚,身如刀剮油煎,這樣一來,痛苦卻立即減輕。不由一喜,忙按口訣所說,徐徐吐出胸腹間的濁氣,再緩緩吸一口氣,意守丹田,那體內東衝西撞的內氣猶如萬軍忽然有了統領,川流不息,向丹田之內彙集。莫之揚大喜,當即以意導氣,行之周天,不知過了多久,一個周天行完,他鬆一口氣,慢慢收功。但不知怎的,體內真氣又忽如決堤洪水,向四面八方湧去,身上更加痛苦難當,當下強忍住,看《兩儀心經》口訣第二段:「左手執右耳,右手繞腦後執左耳,盤膝面北,以陰氣沖人迎、氣捨、水突、虧門四穴,以陽氣沖啞門、崇骨、大杼、風門四穴,通則反之。」莫之揚心道:「這是什麼姿勢?」卻不敢懈怠,當下依言而行,身上痛苦立即減輕,五內之熱也不似方才。

    如此看一段心經,便練上一回,也不知過了多久,天色已經黑透,身上也不十分難受了。回想起來已練了七段心經,他怕再受那灼熱煎熬之苦,便又依記憶重練一遍,漸感渾身通泰,進入物我兩忘之境。須臾,忽覺冷風嗖嗖地從破門洞中吹進,渾身起一層雞皮疙瘩。不多久,覺得身上愈發冰冷,猶如墜入冰窖之中。他不敢再練,停了下來,但身上冷得依然難耐,不由自語道:「這是什麼『兩儀心經』,忽熱忽冷,有什麼好?」

    他卻不知此時身上的種種異象,實乃兩種藥力發作之故。那千年參貝系熱性猛藥,服下之後率先發作,令人灼熱難當,《兩儀心經》前八段即為克制灼熱之篇,莫之揚已練了七段,熱力已大都克服;此時蛤蚧精藥力發作,此乃苦寒之藥,發作起來,令人猶如身置冰窖地府,苦不堪言,須用《兩儀心經》第九至十六段經文慢慢化解;《兩儀心經》第十七至二十段為陰陽二氣調合之法,可動中有靜、靜中蘊動,陰陽區別又相輔相成,黑白分明而相得益彰。薛白衣得了《兩儀心經》之時,苦思冥想,配製輔助藥丸兩枚,原擬練者有成時服下,不料莫之揚陰差陽錯,將兩粒藥丸當飯吃了,此時藥力發作,便是薛白衣復生,也不知如何應付。好在莫之揚體內陰陽二氣已具備相當火候,不然此時早就一會焦熱一會陰寒,受苦而死。

    饒是如此,滋味也不好受,想再看經文如何說法,周圍卻一片漆黑,惟有天空不時劈下一道閃電,雨點急豆般落下。他渾身冰冷,不由自主地打哆嗦,牙齒也「咯咯」地打戰。方才雨點滴落在他身上猶如沸水,此時卻變得如冰刀一般。

    藉著閃電之光,他瞥見屋角的破灶台上扔了幾件破破爛爛的蓑衣,忙過去披在身上,發覺這灶台的一角房頂還算完整,就勢坐於那灶台之上,覺得仍然有些冷,乾脆手腳一抱,縮身坐進灶膛之中,自語道:「灶王老爺,今夜咱倆睡一個被窩,見諒,見諒。」只覺得體內一冷一熱兩股真力糾纏不休,猶如大江大河一般,不知是該歡喜還是該害怕。

    正忐忑之際,忽聽有人踢踢踏踏走來,他此時耳力不知為何出奇地好,便是在大雨劈劈啪啪的聲音掩蓋之下,也聽出來者是八個人,還有一匹馬。從破壁縫隙處探頭看去,恰好一道閃電劃過,照見步行的八人全身是一色黑色,頭戴大沿斗笠,腰上佩著烏鞘長劍。騎在馬上的那人卻是一身白衣,手撐一把油紙傘,只見身軀挺拔,卻未看清面目。

    莫之揚心道:「這些人身背兵刃,看來是武林中人。」覺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當下把另兩件破蓑衣也拽過來,蓋在頭上,身上一沉,又藏進灶膛之中,眼睛透過灶門看著外面動靜。

    不一會兒,那幾個人到了門前。一人道:「少莊主,我們先進去看看。」進來兩個玄衣漢子,點了火折子查看屋內情形。有一個大聲道:「什麼人也沒有,少莊主,快些進來罷。」聽著門外餘人都一齊擁進門內。

    那白衣人道:「好大一場雨。」旁邊幾個黑衣人早就拾掇出一個地方,一個黑衣人從包袱中取出一塊錦墊,鋪在一塊石頭上,請白衣人坐了。那白衣人道:「你們也坐下罷。」有三個黑衣人看中灶台,坐了上來。

    那白衣人正坐在灶台對面,莫之揚見他不過二十七八歲上下,面色蒼白,藉著火折子閃映之光,甚至看清他有一隻眼睛有點歪斜,但神情孤傲,隱然大有來頭。八名黑衣人看來是他的隨從,俱都一言不發。他坐的那塊石頭明明可以再坐下三個人,但那些隨從卻寧可坐在漏水的地方,也不敢坐在他的身邊。一名黑衣人在屋角四處摸索,那白衣人說道:「黃三,你做什麼?」

    那叫「黃三」的黑衣人道:「屬下想找一些乾柴來生一堆火,給王爺驅驅寒氣。」白衣人道:「不必了。我不是說過,出來以後不要稱我為王爺麼?」

    忽聽「撲」的一聲,一個黑物從角落中飛出。八名黑衣人神色一變,一齊躍身而起,拔出長劍,黃三本就是站著的,出手到底快了一步,手中銀光一閃,只聽「吱」的一聲尖叫,那黑物已穿在他劍上。回過劍一看,原來不過是一隻蝙蝠,想來本躲在牆壁縫隙之中,給大雨淋得飛出洞外。八名黑衣人舒一口氣,紛紛坐下。

    白衣人眼看著屬下拔劍收劍,卻連眼睛也未眨一下,淡淡道:「我讓你們稱我少莊主,猜知是什麼莊的少莊主?」

    八名黑衣人互相看看,有一個道:「若屬下猜得不錯,應是當今天下第一莊的少莊主。」

    白衣人笑道:「什麼是天下第一莊?須知天也無極,地也無涯,既無界限,何來第一?」

    答題的黑衣人拍拍後腦勺,笑道:「少莊主知道,我們兄弟幾人都識不了幾個大字,還是請少莊主明示。」

    白衣人歎口氣,一正一斜雙目之中閃著別樣神采,慢慢道:「我這少莊主,是康莊的少莊主。老子說道:『老有所依,幼有所養,謂之小康;天下歸公,謂之大同。』古往今來之聖人,莫不求天下太平,百姓安居樂業,官吏公正勤廉,戰禍不起,天災不發,諸神祐庇,百魔懾伏。簡而言之,謂之康莊。各位試想,天下還有什麼莊比康莊更博大,更令人神往?」

    莫之揚聽白衣人說起話來胸襟博大,不同凡響,心道:「這人雖然眼睛一正一斜,倒不是個一般人物。那些穿黑衣的稱他是王爺,難道是皇親國戚麼?」覺得寒冷難當,下頜抖動,忙咬緊牙關,怕給那幾人發現。

    牆上插的那支火折燃盡了,一閃而滅,屋中頓時一片黑暗,坐在灶台上的一名黑衣人道:「大家誰還有火折子?」另外幾人摸摸衣襟,道:「沒有了。」

    白衣人道:「不必了。咱們在這裡等到天亮,雨也該停了。溫顯貴,取我的琴來,我給大家奏上一曲。」

    有個黑衣人答應一聲,從背上解下一個大包袱,放在破蓑衣上,取了琴,捧到白衣人面前。白衣人「錚錚」調了幾下琴弦,彈奏起來。

    屋外大雨如注,屋內倒顯得出奇地寧靜。在這寧靜之中,琴聲慢慢響起。起先如遠看之山色,高眺之江波。不一會兒,琴聲變疾,似烽煙傳訊,美女變色,兒童啼哭,老嫗碎步。莫之揚本擔心給這幾人發覺,琴聲一起,不知怎的,心神全給吸引過去,內息也開始奔湧起來,隨著琴聲越來越急,他只覺得四肢百骸時冷時熱,心緒時喜時怒,神魂飄搖,幾忘身在何處。

    只聽琴聲一轉,更復急驟,急撥密弦之中,似有千軍萬馬,異軍突起,旌旗蔽日,殺聲震天。滔滔江河決堤,巍巍山嶽坍崩。天羅地網已織就,利兵銳器八方來。令人聞之膽喪,又不由自主地豪氣干雲。忽驕忽怯,忽勇忽弱,一會兒想富甲天下,一會兒又萬念俱灰。

    莫之揚心旌蕩漾,忍不住欲縱聲長嘯。兩股內力衝撞越發激烈,他感覺得自己身軀忽大忽小,方似天神雷公,口噴烈焰,目射閃電;又像螻蟻蠅蟲,苟且偷生,微如塵埃。他記起秦三慚曾對他說過:「百魔之中首為心魔,魔道神道,存乎一念。」現下才知果然有此一端。那琴聲急弦不停,漸轉為淒怨,莫之揚也不由得無比悲痛,自問道:「我是誰?我自幼未見父母,又眼睜睜望著梅伯伯給三聖教打死,雪兒被擄去;我剛給人誤認為是少俠,又被人說成是盜賊;我剛救出雪兒妹妹,她卻轉眼成了阿卡普!我知道玄鐵匱的下落,卻連一頓飯都吃不上!為什麼這些偏偏讓我遇上?為什麼?!為什麼?!」

    忽然「錚」的一聲,琴弦繃斷。白衣人舒一口氣,半晌不語,黑漆漆的夜色之中,只有琴的餘韻暗響。

    八名黑衣人以為他忽然心情黯淡,將琴弦彈斷,均不敢說話。好一會兒,白衣人說道:「久聞伯牙之琴,子期之耳,高山流水,絕世知音。總以為不過是文章傳說,不足為信,今日始知果然如此,閣下是誰?為何聽懂我的琴聲?」

    他這話說出,便不再言語,靜得似一塊純銀。莫之揚好不容易平定住心緒,但身上寒氣卻是無法抵禦,上下牙關「咯咯」打戰,知那白衣人已發覺自己,便道:「在下本在這裡躲……躲雨,閣下的琴彈得驚心動魄,我……我聽了不覺忽喜忽悲,至於說知音云云,在下卻不十分明白。」

    那幾名黑衣人均是武功高手,忽然聽灶膛之中有人開口說話,都嚇了一跳。有兩名道:「少莊主,屬下該死,竟未發覺有人藏在這裡。」

    白衣人淡淡道:「你們不必自責。雨聲擾人聰,夜色擾人明。這位朋友是堅忍之人,若非他的心思起落激我的琴弦繃斷,我也不知他在這裡。你們且不要輕舉妄動。」頓一頓,又道,「這一曲《擊鋏九問》我已不知奏過多少回,旁人總讚我琴技高超,曲絕天下。可其中意味,有誰懂得?」

    莫之揚定定心神,說道:「在下不知何為操琴,何為音律,但覺閣下琴聲似在述說生平之事,又似滿懷心事無人明白,想到自己所經歷的種種,不知為何心中激動,教閣下見笑了。」

    白衣人喟歎一聲,道:「音乃心之聲,韻乃志之響。有如夫禾,本不知緣何落於土壤而自發,經三冬五暑,亭亭玉干,然仍存禾苗之怯;又若浮蓬,本不解風為何物而隨風,歷萬千漂泊,終究無根,然早有飛揚之本。上蒼也有情,賜人之性靈,使異於別類;上蒼也無情,罰人之苦痛,倍於萬物。天下之人,熙熙攘攘,而多你爭我奪,爾虞我詐,少謙和淡泊,心平氣定。發夫音,則志欲難免相混,正邪難免不辨。我譜《擊鋏九問》,借天地之正氣,摹日月之不泯,絕奢靡,發乎性靈之根本,卻從無人識音。今日得遇閣下,《擊鋏九問》已不枉矣。」

    莫之揚這幾個月常聽秦三慚言談,於晦澀字句倒也慢慢能解,聽這白衣人之意,心道:「他衣著華貴,隨從都是百中挑一的高手,難道也如我一般常常發愁?」

    白衣人靜了半晌,又緩緩道:「閣下可否現身一見?」

    莫之揚不知怎的忽然有些卑怯之感,心道:「他說我是知音,若是見我破衣爛衫,面容憔悴,不知會作何想?」從灶膛之中站起,走到那白衣人身前,盤膝坐下。那白衣人道:「可惜沒有燈燭。」

    莫之揚此時身上十分痛苦,強笑道:「人人都不過是身有四肢,面有五官,瞧得清楚怎樣?瞧不清楚又怎樣?」

    白衣人身份高貴,旁人與他說話都畢恭畢敬,莫之揚之言卻使他吸了一口冷氣,謝道:「閣下所言極是。」

    莫之揚不再言語。他此時內力雖然紛亂,卻已十分深厚,目力過人,模模糊糊看見白衣人神情十分莊重。

    不知過了多久,大雨已停了。那白衣人歎口氣,道:「在下該上路了。行路匆匆,無以為贈,這裡有折扇一柄,請閣下收下,以資紀念。」

    莫之揚心道:「我若推辭倒讓他小看了。」當下接過,道:「可惜在下行路更加匆匆,連一柄折扇也拿不出。」

    白衣人笑道:「無妨。若閣下不棄,在下倒是多帶了一些盤纏,黃三!」那黃三當下答應一聲,從包裹中取出幾隻銀錠。白衣人接過來遞與莫之揚,道:「請笑納。」

    莫之揚心道:「我這回不推辭就給他小瞧了。」笑道:「閣下贈銀之手,不知還能彈琴麼?」

    那白衣人一怔,謝道:「閣下勿怪,在下落俗了。」作了一揖,出了石屋。聽得腳步踏水之聲漸漸遠去,不一會兒就聽不到了。

    莫之揚待他們走遠,抱住膀子,結結實實打了幾個哆嗦,把那些破蓑衣又悉數披在身上,鑽進灶膛之中。不知苦熬了多久,天色終於放亮。莫之揚迫不及待地展開《兩儀心經》,逐漸讀去,終於悟到了經文中真義,越過第八段不練,從第九段練至第十五段,果然越練越熱,身上比之昨夜,已不知好受了多少倍。再從第十七段練起,則頗為不易。他原本極為聰明,心想:「這是陰陽相調之道。須假以時日,何必奢求一日成功?」他卻不知,僅此一夜之功,內力增長了何止十倍。當下收了經文,貼身裝好,將那匣子拋卻,出了石屋。

    昨夜一場大雨,今晨的陽光格外好,天空藍得如同新染的衣衫,樹木花草的顏色也更為新鮮。莫之揚摸摸肚皮,卻也不覺得多餓,這自然也全是仗那兩枚藥丸之功。

    走了一程,他漸感筋血活絡起來,腳步輕快了許多。這時他離范陽已不過四五百里,路上行人漸漸見多。走到中午,烈日開始發出威力,莫之揚見一輛馬車馳過,車上公子搖著折扇,忽然想起昨夜那白衣人也贈了自己一柄折扇,當下取出來扇了幾下,但覺涼風習習,摻夾著陣陣說不出名目的暗香,不由甚是愜意。湊近嗅了一嗅,確認那暗香正由扇中生出,又看見扇面上寫的有字。他仔細瞧去,見上面題了首詩——

    纖陌縱橫人如織,王侯公子比比是。

    斯人專尋幽僻處,漫吟離騷誰者識?

    詩末尾寫著「李璘書於天寶五載仲春」。字體瘦肥相宜,剛柔得法,十分雍容。莫之揚忖道:「原來那白衣公子叫李璘,他的隨從叫他王爺,若真是如此,官兒不比羅而蘇還大麼?」

    行非一日,到得范陽城郊。算算離安昭之約還有兩日,尋思:「是先看看師父,還是先去赴安昭之約?」想別處都張貼了他的通緝令,范陽城中想必更是如此,當下找一個無人處將面目弄得如同前幾日妝相,到城中領了慈善粥,專看高牆厚壁張貼榜文處。不多久,便在一個街角看見通緝榜文,但見那榜上只有單江、班訓師、駝象、快刀小妞等人的畫像,卻獨獨沒有自己。又去找了幾處,全是如此。心道:「這是為何?」百思不得其解。尋一個老者問了八里鋪杏子林的路,心想後日見了安昭不知該說什麼話。慢慢出了城,在附近一座山崗僻靜處自練《兩儀心經》。到了傍晚,又去城中領了慈善粥,吃完返回山崗,望著山下城中燈火,目光憂鬱。心想上回越獄成功,全仗人多心齊,如今要去探望師父,卻不會來去自如了。自己還未找到雪兒妹妹,還未能給梅伯伯報仇,還有上官楚慧,難道失散四年便永不相見麼?玄鐵匱的秘密究竟是什麼,梅伯伯之死、自己種種遭遇全由此而起,莫非就讓它永遠埋在那寶石山坡子溝石洞中不成?

    山中升起一圓月,夜風清涼襲人,平添愁緒。莫之揚坐了許久,自知諸多心事均非一時便能釋懷,便默誦心經口訣,繼續練功。

    好不容易到了第三日,下山吃了兩頓慈善粥,苦熬到未時,依前兩日打聽好的路徑,向八里鋪杏子林走去。到得那杏子林時,見杏子林鬱鬱蔥蔥,濃綠中露出點點淺黃,原來已是杏子成熟時節,看來分外誘人。杏林北側,建了一座道觀樣的木樓。莫之揚正在張望,忽見那道觀中走出一名白鬚道人,手持拂塵,迎上前來,打了一個稽首,道:「來者可是莫公子麼?」

    莫之揚心道:「安昭原來早有安排。」當下還了一禮,道:「不敢,小可正是姓莫,不知道長有何指教?」

    那白鬚道人笑道:「請隨我來。」帶莫之揚走入道觀之中,著小道童上了茶水。笑道:「莫公子請先用茶,貧道去去就來。」

    那道人去了約摸一頓飯工夫,卻不見回來。莫之揚心中不由嘀咕起來,忽聽觀外一人道:「斷不讓那犯人逃脫!」接著聽到人聲嘈雜,似有大批隊伍開到近前。不由大驚,搶到門邊,見數十名弓箭手已將這道觀團團圍住。後面仍有數百名軍士趕到,執刀持戟,個個神情莊重,如臨大敵。

    莫之揚倒吸一口氣,閃回屋中,有一名軍官眼尖,喊道:「我們已看見你了,還不快出來投降?」正是前些日子見過的恩克別。

    莫之揚心下一橫,走出觀外,冷冷道:「不知是誰讓你們到此捉拿在下的?」恩克別道:「你不要輕舉妄動,快跪下受綁!」

    莫之揚忽然悲從中來,嘿嘿冷笑,自語道:「莫之揚啊莫之揚,這全是你相信人的好處!」大笑道:「我中了你們的奸計,今日死在這裡也罷,要讓我跪下受綁,卻是癡心妄想!安昭,你給我出來!」連喊數聲,卻不見有人答應。恩克別道:「各部小心。這廝武功高強,弓箭手,準備射他雙腿!」

    卻聽一聲「慢著」,一人騎馬緩緩馳近。但見那人雙目微瞇,白面無鬚,雖不過三十歲左右,已然發胖,一個南瓜般的肚子突出來,甚是難看。恩克別見到他,立即單膝跪倒,道:「少將軍!」

    那少將軍揮揮手讓他站起,冷笑一聲,拿馬鞭指著莫之揚,道:「你就是莫之揚麼?」

    莫之揚心中念頭急轉,冷冷道:「不錯,正是你家大爺!」

    恩克別喝道:「大膽囚犯,敢如此對少將軍說話!」

    那白胖少將軍怪笑一聲,道:「不妨,不妨,這些死囚就是如此臭脾氣。嘿嘿,看不出你又瘦又土,倒有本事越獄。難怪大帥著我親自前來,又難怪昭兒妹妹……嘿嘿,有趣,有趣!我來問你,是痛痛快快服罪受綁呢,還是拒捕,讓我們弄你個半死才服氣?」

    莫之揚歎口氣,跪倒在地,倒背雙手。那白胖少將軍大失所望,不屑道:「原來不過如此!」恩克別一招手,四名兵士拿了繩索,走入場中。

    莫之揚歎道:「安昭,你好奸計!」忽然一躍而起,雙掌一分,已將其中兩名兵士拿住,跟著踢出兩腳,另兩名兵士吃不消他的陰陽內力,慘叫一聲,跌出去倒地氣絕。

    變化忽至,恩克別大驚失色,道:「放箭!」「嗖嗖嗖」數十上百支羽箭向莫之揚飛到。莫之揚手持兩名兵士,雙臂揮輪,擋住羽箭。那兩名兵士不知挨了多少箭,連連慘呼,卻並未一時便給射死,待慘叫聲停下之時,莫之揚已衝出重圍,撂下刺蝟般的兩名兵士,向那白面少將軍撲去。

    恩克別喝道:「擋住他!擋住他!莫讓他傷了少將軍!」兵士紛紛擁來。莫之揚心中悲憤,大聲呼喝,劈手奪過一柄刺到眼前的長矛,隨手揮出。他此時血脈賁張,內力更加洶湧,給他長矛掃中的兵士不是臂斷腿折,便是當場喪命。莫之揚一時豪情四起,又打倒四五人,向那白面少將軍撲到。

    那白面少將軍嚇得面如土色,連道:「擋住他!擋住他!」撥轉馬頭,向外圍逃去。莫之揚眼前兵士重重,暗道:「今日不是魚死,便是網破!」長矛大開大闔,胡刺亂揮。他雖然不會槍法,但他身懷絕世內功,便是尋常兵刃在他手中也已威力驚人,只聞吶喊聲中不時有人慘呼,被他刺死打傷之人已不下四五十之多。

    他正殺得痛快,忽然腳下一絆,右腿吃痛,忙向旁邊一跳,不料又連連吃痛,雙腿一軟,跌翻在地,雙腿已被扎進七八支長鉤。他大叫一聲,拔出一支,向恩克別投去。恩克別一縮腦袋,帽子上的盔纓被打落,嚇得連聲大叫:「鉤他!鉤他!」數十支長桿鉤連槍從四面八方伸來,莫之揚只覺得肩、背、脖子連連吃痛,渾身浴血,再也不能站起,嘶聲道:「安昭,你好奸計!」

    眾兵士七手八腳將他按住,倒剪雙手,綁得結結實實。那白胖少將軍騎著馬走到,擦擦臉上冷汗,笑道:「了不得,了不得,這廝果真扎手。」

    忽聽一個女子聲音道:「二哥,你們怎麼來了?」那少將軍笑道:「昭兒妹妹看得起這人,哥哥怎能不見見?這廝果然好功夫!」那女子失聲道:「你們抓住了他麼?」騎馬馳來。

    莫之揚雖在將死未死之間,也聽得出這女子正是安昭,罵道:「安昭,你好狠毒……」口中吐出一串血沫,昏死過去。

    待他再醒來,已是第二日上午。慢慢睜開眼來,見身處一間華麗堂皇的房子裡,被牢牢綁在椅子上。四周站著許多兵士,有兩人正拿涼水往自己頭上澆。莫之揚懵懵懂懂,見對面一個人癱坐一張特大號的虎皮交椅中,那人胖得出奇,兩腮的肉幾乎耷拉到前胸,一個大肚子高高隆起,似是一個小山丘。兩名丫鬟一左一右拿了雀翎扇給他扇風,他仍熱得油汗不停地往下淌。

    莫之揚隱隱約約想起昨日黃昏被擒之事,望望那些兵士,有氣無力地道:「安昭呢,讓那惡毒女人來……」

    那大胖子似是眼神不佳,聽見他說話,問旁邊一人道:「他醒過來了麼?」那人道:「稟大帥,那賊人醒過來了。」

    大胖子「嗯」了一聲,抬起一支粗短油肥的右臂,招了招手。幾名兵士將莫之揚連人帶椅抬到大胖子身前。大胖子瞇著眼睛,向他看了半天,忽然笑道:「向郎中給我配的『明目湯』不壞,我看清一些了。喂,你就是秦三慚的徒弟莫之揚麼?」

    莫之揚神情迷迷糊糊,瞧著那大胖子,忽然腦中一閃,哼了一聲,冷冷道:「你是安祿山?」

    那周圍肅立的幾名兵士、軍官都神色一變,向莫之揚喝道:「大膽!」莫之揚轉頭瞧瞧他們,不知為何覺得十分好笑,忍不住「哈哈」笑出聲來。只是他一笑,身上幾乎無處不疼得鑽心,那笑聲便變成倒吸冷氣。

    那大胖子笑道:「很好很好。自古英雄出少年,不錯不錯。我正是安祿山,你害怕了麼?」

    莫之揚搖搖頭。安祿山又大笑,忽然神色一變,手在虎皮椅扶手上一拍,道:「小子,我來問你,秦三慚那幾件東西藏到哪裡去了?」

    莫之揚漫不經心地笑道:「什麼東西?」

    那白胖少將軍兩步竄到他身前,臉色由白轉青,臉上橫肉條條繃緊,一字一頓道:「你少裝蒜,快說,那幾件東西藏在哪裡了?」他雖是長得較胖,但眉目與安昭還是有三分相像。莫之揚心下一酸,忽然笑道:「你過來,我對你說。」

    那少將軍大喜,將耳朵湊到莫之揚嘴邊。莫之揚小聲道:「你娘的媽媽!」放聲大笑。少將軍惱羞成怒,「啪」的搧了他一記耳光。莫之揚大叫一聲,向他一頭撞去。那少將軍猝不及防,險些摔倒,摸一摸口鼻,已流出血來,牙齒也鬆動了兩顆,不由罵道:「你這死賊!」抬腳踢去。莫之揚體內陰陽內力卻自然而然反激出來,那少將軍疼得抱著腳連連叫痛。

    安祿山問道:「他說在哪裡?」那少將軍氣哼哼地擦擦嘴上污血,在安祿山耳旁說了一句話。安祿山面色一怔,失聲笑道:「這小子十分有趣,很好很好,難怪秦三慚肯把武功傳給他,哈哈!」

    莫之揚勉強打起精神,冷冷道:「我師父在哪裡?你們把他怎樣了?」

    安祿山忽然變得很和善,笑道:「本帥一向敬重英雄,你師父為當今武林泰斗,本帥既然請到,怎能怠慢?可你師父畢竟上了年紀,十分固執,若對我說出那幾件東西的下落,本帥定當好生招待。你年紀輕輕,可別學他那般糊塗!你又是昭兒的朋友,咱們什麼話不好說?」

    莫之揚聽他說起安昭,心道:「你女兒怎會與我是朋友?啊呸呸呸!」又想起秦三慚音容笑貌,忽然百感交集,流下淚來。

    安祿山眼神不好,給他打扇的一名丫鬟卻是眼尖,在他耳邊輕語一句。安祿山以為自己已打動莫之揚,喜不自勝,歎道:「本帥受皇上委託,要尋回皇宮中被盜的幾件舊物,怎敢不放在心上?查來查去,才知與你師父關係甚大,可你師父……」

    莫之揚怒火上湧,道:「胡說,我師父怎會去幹那些偷盜勾當?」

    那少將軍與另幾名軍官一齊喝道;「不知死活,敢如此說話!」

    安祿山喝道:「不得無禮!莫公子不要誤會。我何曾說皇宮中的東西是你師父盜的?只是要尋回那些東西,只有你師父才能辦到。你師父未對你說起過麼?」

    莫之揚想了一想,既不點頭,也不搖頭。

    安祿山雙手輕拍,笑道:「你只要說出那幾件東西的下落,我定讓你與昭兒見面,你如願留在軍中還可當個不小的官呢。」

    莫之揚道:「到底是哪幾件東西?」

    安祿山沉吟半晌,道:「『北鐵南金西石東玉』,你聽說過罷?」

    莫之揚心中格登一下,問道:「這是皇宮中的東西麼?」

    安祿山歎道:「江湖四寶,你以為本來就在江湖之中麼?我查來查去,除了北鐵之外,其餘三寶全在你師父手裡。我與你師父敘過一回話,他卻不肯將這幾件東西交出。我真不懂,秦三慚一生行事甚為明白,怎的到老竟如此糊塗?」

    莫之揚心道:「我只有先答應下來,方有望見到師父。」點點頭道:「我師父有一次說要托我辦一件大事,還說江湖四寶,干係重大,要我立一個誓。我剛要立誓,那李黑豬卻過來責問我們在說什麼?從那以後,師父一直未再提起……隔了幾日,我便越獄了。若真是……我也不願當一個賊寇。只是大帥說的可是真的麼?」

    安祿山笑道:「本帥怎會誑你?快給莫公子鬆綁!」

    正當此時,忽聽一個兵士急報道:「永王李璘到——」

    安祿山神色一變,自語道:「他來做什麼?」又道,「快快有請。」令左右將莫之揚扶進右側耳房,特囑一個軍官道,「小心招待莫公子,可別讓他再受了委屈。」眾軍官兵士早已將莫之揚鬆了綁,把椅子、繩索藏起,連地上的血跡一併擦淨。

    不一會,聽大門外腳步聲起,一行九人已進入廳中。當先一人身著一套白衣,面容清瘦,正是永王李璘。後面緊跟著八名黑衣衛士,兩人對行一禮,安祿山大聲道:「永王一向可好?」李璘笑道:「已有數年未見大帥風采,一見之下,大帥威武不減,面色益發康健。」

    安祿山笑道:「永王倒比上回見時顯得老成多了,更加相貌堂堂,不同凡響。」

    永王李璘天生有一目斜視,唐明皇曾說他「五官不正,龍種莠苗」,後見他讀書勤奮,聰穎異常,才漸漸改了輕視之心。他此時聽安祿山話中似有譏誚之意,頗為不悅,心道:「這安祿山慣會裝瘋賣傻,不知父皇為何這般信任他?他上回見到大哥李亨時,父皇讓他行跪拜之禮,他卻不肯。說什麼他安祿山一不拜天地,二不拜鬼神,一生一世,只跪拜父皇一人。後來聽父皇說大哥是太子,這才假裝恍然大悟,連忙跪拜。嘿嘿,我倒要瞧瞧你是否真糊塗。」當下笑道:「大帥過獎。」

    旁廳之中莫之揚聽到李璘的言語,不由大為吃驚,暗道:「這不就是那夜破屋中碰到的躲雨之人麼?他莫非真是皇親國戚?」

    安祿山邀李璘入座,自己也顫巍巍坐下。李璘淡淡一笑,站起來從懷中拿出一份詔書,道:「東平郡王安祿山接旨!」安祿山吃了一驚,慌忙站起,向前跑了兩步,跪倒伏地道:「臣安祿山接旨!」

    李璘瞧他體胖如山,這一驚一站一跪一伏十分有趣,心中暗暗冷笑,手捧聖旨念道:「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朕念愛卿安祿山長年為國守護邊疆,將士亦多有寒苦,前已著給事中羅而蘇解十五萬兩黃金、四十萬兩白銀抵范陽,以厚軍資,增糧餉。今著永王李璘再致慰問。朕常念及愛卿,若邊疆戰事稍平,希卿同永王回京,以了朕思念之情。欽此!」

    安祿山頭上汗珠「叭叭」直落,一雙小眼睛骨碌碌轉個不停,心道:「給事中羅而蘇解軍餉抵范陽?這是哪裡有的事?」但他此時正在醞釀大陰謀,念頭盤繞幾回,已然有了定論:「明皇那老糊塗雖愛耍點小聰明,卻決不至於開這麼大的玩笑。這軍餉定是已送了過來,莫非我回范陽之前,安慶緒等人已悄悄收下?」當下謝恩,恭恭敬敬接過聖旨,再次對長安方向三拜,口呼萬歲,收好聖旨,顫巍巍、喘吁吁地站起。

    李璘道:「大帥治軍頗嚴,小王一路行來,看見許多地方設了慈善粥,以解饑民之需。大帥對聖上忠心耿耿,雖然身居邊塞之地,仍替陛下賑濟災民。軍士亦多有寒苦,卻嚴守軍紀,無一擾民。陛下雖遠在長安,每念及大帥與邊塞將士,常由衷讚歎。上回差羅大人解軍餉前來,想必可略解大帥錢糧短缺於一二?」

    安祿山擦擦臉上油汗,笑道:「黃金十五萬兩,白銀四十萬兩,不是一筆小數字。前幾年全國各地則都遭了旱災,皇上體恤百姓,賦稅比之以往減了四成之多,饒是如此,仍給范陽大軍送來如此多的軍餉,真是……哈哈,本帥必把聖上的銀錢全用於將士供給,鼓舞士氣,誓死效忠皇上。」

    李璘待安祿山說完,讚道:「大帥為保疆國,捨生忘死,小王十分欽佩。只是此次小王奉旨出京,卻並不像羅大人一般攜帶巨資,大帥見諒了。」

    安祿山笑道:「永王風采過人,本帥一向十分仰慕。得見君面,心中喜悅,比得十五萬兩黃金四十萬兩白銀,那是絲毫不遜。永王一路勞頓,請稍事休息,等一會兒本帥為永王接風洗塵。」

    莫之揚在側房之中聽清他們對話,不禁暗想:「為何他們說的金銀之數與我們在黑風口碰到的一般數目?莫非南大哥終於將金銀搶回來,交給了安祿山?」他知南霽雲也是軍伍中人,一時陷入沉思。

    過了不知多久,但聽客廳之中已沒有談話聲。莫之揚側臥在一具木榻上,睜開眼睛望望「照顧」他的那個軍官,那軍官約摸二十八九歲模樣,已蓄起一叢黑鬚,立在房門之側,手按在刀柄上,神情十分緊張。

    莫之揚懶洋洋道:「長官叫什麼名字?」

    那軍官猶豫片刻,終於答道:「我叫尚明白。」

    莫之揚笑道:「看來你武功不壞,不知你練的是什麼刀法?」

    尚明白似是無動於衷,反詰道:「你怎知我武功不壞?」

    莫之揚歎息一聲,苦笑道:「你們大帥視我為江洋大盜,為了抓我就出動幾百人馬,現下卻令你一人看守我,足以證明他對你的武功甚為放心。我看你左手按刀柄,右手卻反護左腕,就知道你刀法必定不差。我有一個朋友叫馮踐諾,握刀姿勢與長官相同,他便是一個使刀的好手。」

    尚明白眉頭緊鎖,忽然趴在門上向外看看,返回身來,立於莫之揚身前悄聲道:「馮踐諾在哪裡?」

    莫之揚誤打誤撞上,自己都覺得意外,卻裝作有些提防似的道:「怎的?你要與我朋友比刀法麼?我那朋友常說他的回風刀法天下第一,在江湖上少遇對手。若長官能把他的刀法比下去,看他還敢不敢胡吹!」

    尚明白呆呆出了會神兒,忽然嘿嘿兩聲,自語道:「回風刀法,回風刀法!嘿,江湖上害怕回風刀法的人,可是不多啦。」輕輕歎了一口氣。

    門外忽然有人走來,尚明白望望莫之揚,低聲道:「咱們以後再談。」

《劍嘯西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