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回 見天日驚破王爺膽 知隱情傷透癡女心

    詞曰:物華天寶,都說光景好。睡蓮才抱暖藕,小荷又露尖尖角。華清池畔千葉桃,李白醉墨未盡描。悠悠情愛易窮,綿綿餘恨難消。縱然驚魂能歸竅,今日悔,當日驕,又有誰知道?

    莫之揚一驚,正要躍上皇宮內的露亭,忽聽到人聲,那聲音再熟悉不過,正是上官楚慧,氣道:你來做什麼?

    上官楚慧笑道:聽人家說楊貴妃漂亮得很,我來看看。你呢?莫之揚見她一臉戲謔神情,知道拗不過她,壓低聲音道:這可不是玩的,千萬要小心。上官楚慧道:理會得,爬牆的本事,我比你大。兩人不再言語,順著牆角溜了十幾步。瞧瞧確無人注意,一運勁躥上三丈高的圍牆,輕輕躍到榕樹上,溜下地來。雖只是過了一道城牆,可是已進入紫禁城中,兩人都覺得有些異樣,互相望望,點一點頭,正要舉步,忽然四名帶刀衛士朝這邊巡邏過來。

    上官楚慧眼尖,瞧見前面十幾步有座假山上留了一個洞,當先躍過去,莫之揚也跟了進去。見四名帶刀侍衛走過去,莫之揚便要出來。上官楚慧一把拉住,低聲道:到了這裡,告訴我,你到底要找誰?莫之揚尋思:昭兒只要能得平安,一定要拜見皇帝。脫口道:找皇帝。上官楚慧嚇了一跳,繼而喜道:你要刺殺皇帝?好樣的,真不愧是大幫幫主。莫之揚笑道:只想看看。兩人從假山洞中出來,貓著腰走了一截,但見偌大一片場地,處處都是亭台樓榭,殿宇連綿,不由傻了眼。

    莫之揚道:本以為找到皇宮就是找到了皇帝,誰知這兒像是樹林子一般,到哪兒會找到皇帝?上官楚慧低聲道:找個人問問。瞧見又有兩名帶刀侍衛過來,悄悄掩上前去,躲在一具石雕之後,等那二侍衛走近,猛地躍上一把摟住一人脖子,伸刀一抹,那侍衛登時了賬,另一人剛要出聲,莫之揚早已撲上,右手一點,封住了他的啞穴,低聲道:想活命的,就別亂動。快帶我們到皇帝那兒去。那侍衛見同伴已死,嚇得連連點頭,轉身向北便走。

    上官楚慧將那死去的侍衛扔進假山洞中,道:老兄,我那口子練了幾日三腳貓的功夫,他掌力一吐,一條牛牯也一眨眼便死。你明白了麼?那侍衛連連點頭,上官楚慧道:好,走罷。

    三人行了不到二十步,對面又轉出兩名帶刀侍衛。莫之揚將那侍衛一提,躍到一排花叢中,不成想卻是一叢薔薇,三人被扎得苦不堪言,都盼那兩名侍衛快快走過。誰知越怕越有事,那兩個侍衛走到此處,一個道:老馬,你先等等我,我內急。那老馬道:是屙是尿?先前那個道:尿。走到這叢薔薇處,拉開褲子便射。老馬笑道:媽的,你每次走到這裡,都要澆澆這些花兒。這些花兒長得特別旺,宮女們都愛來看呢。嗨嗨,我也來澆上一澆罷。

    這一來可苦了花叢中的三人,尤其是上官楚慧,給淋得滿面都是。那兩個侍衛尿得特別長,上官楚慧實在忍不住,捅一捅莫之揚,莫之揚會意,兩人同時刺出刀劍,可憐那兩名侍衛因一泡尿而糊里糊塗喪命。上官楚慧擦擦臉,低聲罵道:好臊,你娘的媽媽!忽聽身後花叢撲稜稜響,那被擒的侍衛向南逃去。幸虧他啞穴被點,否則早就要大叫大嚷。莫之揚腳下一點,追了上去。那侍衛拔刀便砍,哪知刀劈出去,便再收不回來,定睛一看,才知被莫之揚合掌夾住。莫之揚笑道:相好的,怎麼不老實了?雙掌一翻,右手探出,啪啪幾響,將他身上七八處穴位封住,那侍衛咕咚摔倒。莫之揚提了他扔進薔薇叢中,見上官楚慧已從那兩個侍衛屍身上扒下衣服。莫之揚讚道:娘子好聰明!上官楚慧冷笑道:可是有的人還不願帶聰明人來呢。

    兩人換了侍衛衣服,向北又行了近一里多路,遇到的侍衛無一人盤問,膽子不由越來越大,專尋燈火亮處去行。皇宮中光景何等好看,兩人直覺得眼花繚亂,暗自驚歎不已。忽聞前方有絲竹之聲傳來,莫之揚喜道:說不定皇帝就在那兒。上官楚慧跟上兩步,道:皇帝彈琴,楊貴妃跳舞,咱們看看去。莫之揚笑道:你大約不知道什麼是皇帝。直向那音樂聲響處走。

    路上又轉出四名侍衛,排了前二後二一個小方隊,見了二人,問道:哪個殿的,胡闖亂闖?莫之揚暗暗心驚:敢情這皇宮中還分哪個殿的麼?靈機一動,粗聲道:你又是哪個殿的?都是自己兄弟,大呼小叫什麼?那四個人均一愣,先前那個道:是東殿的麼?莫之揚道:是啊。那侍衛道:皇上正在怡心園看舞馬,東殿怎麼沒來?

    東殿是太子居所,當時太子為李亨,即後來的唐肅宗。可憐莫之揚如何會知道,含含糊糊道:東殿早就睡了。哎,大哥,我哥兒倆到此時間不長,還沒看過舞馬呢,今兒個想開個眼界,走,帶我們瞧瞧去。悄悄將四支銀錠塞在那侍衛手中。王富教的法子果然管用,那侍衛收了銀子大喜,笑道:我們哥幾個當值,你倆自己去看看罷。嚇,居然連舞馬都未見過,算什麼大內侍衛?去罷去罷。莫之揚喜道:大哥貴姓哪?另一名侍衛搶著道:你連咱們五品帶刀侍衛熊大哥都不認得?四名侍衛一齊哈哈笑著向前巡邏去了。

    莫之揚不由得有些不相信,低聲道:這就是皇宮?比范陽大獄要稀鬆多了。上官楚慧道:什麼是舞馬?來了興致,二人繼續向前,不一會兒到了一處花園,園門前又有四名侍衛把守,門楹上書怡心園三字。上官楚慧道:傻相公,省幾兩銀子,咱們找個沒人的地方跳進去。兩人運起輕功,躍進院中。院中雖然有不少人,其中不乏武功不弱的侍衛,卻因一來樂聲甚響,二來莫、上官二人輕功高妙,竟無人發覺。

    見此園之中到處是花花草草,當中更有一座五十丈見方的大空場,場南方一道廊橋上頭搭了琉璃罩棚,棚下幾十人站著,其中大半是宮女,另外則是太監;當中一座長亭後端坐一男一女,那男的是個七十餘歲的老人,卻保養得體,身旁一個女子三十歲模樣,體態稍胖,但絕無臃腫之感,雖看不清眉目,卻仍能覺到她必是美貌驚人。

    莫之揚低聲道:娘子,你猜那兩人是誰?上官楚慧咽口唾沫,雙眼睜得大大的,定定地道:是昏君和楊貴妃。可惜這裡人多,又隔得遠,箭都不一定能射過去。莫之揚輕聲道:你說什麼哪,要刺殺皇帝?上官楚慧奇道:不刺殺皇帝我們幹什麼來?莫之揚噓道:你瞧兩邊的侍衛就有七八十人,咱們只要有一點不對,恐怕連活著出去都別想啦。兩人瞧向場中,此時絲竹之聲大作,場中四百餘匹駿馬竟隨音樂跳起舞來。但見那些駿馬都穿戴了錦繡衣服,鬃毛上用金、銀、珠、玉裝飾得光彩奪目。四百匹馬分成兩個大隊,按著音樂的節拍,或是搖頭橫移,或是搖尾豎退,一忽兒旋轉,一忽兒下跪,一忽兒低頭聳臀,竟齊整之極。莫、上官二人直看得咋舌不已,各各顯出一副呆相來。有一首《舞馬曲》云:

    絲竹美聲何悠揚,四百駿騎進茵場。

    非是邊疆有書急,此馬只作娛君王。

    二百縱隊二百橫,紫騮似染白如霜。

    尾飾銀線綴彩玉,蹄箝銅釘金包掌。

    百萬金銀上毛鬃,馬賽麒麟閃祥光。

    舞馬場上漸起樂,馬蹄齊跺與樂合。

    揚鬃方如金雨急,擺尾又似玉雪落。

    齊僕橫移若操列,巨拜吾皇馬禮多。

    忽然樂聲催蹄疾,懇勸浮白《傾杯樂》。

    楊妃笑掩絳珠唇,君王捋鬚口難合。

    噫!頂凌田,人拉韁,只恐誤種明年糧。

    墒情易變等不得,媳吆公婆子御娘。

    莫歎無馬羨有馬,此馬翻比此庶強。

    說與史者兩無言,遙看夜色月有傷。

    舞馬總是為人看,算來還是人為王。

    莫之揚、上官楚慧頭一回潛進皇宮就看到如此盛景,到得妙處,不由發聲喝彩。這一出聲,卻驚動了數名侍衛,越看二人越不像宮中之人,上前來要驗腰牌。莫之揚笑道:是東殿的,哪有腰牌?一拉上官楚慧,飛步搶到花園牆邊,這一來人聲大起:有刺客!抓刺客啊!保護皇上!而一班樂師一齊停下,舞馬舞興未盡,嘶津津鳴叫抗議。

    莫之揚、上官楚慧正要越牆,十幾個侍衛已經追到。莫之揚早有準備,左手一揮,撒豆成兵撒將出去,好幾個侍衛手腕中彈,腰刀跌落。二人越過花牆,正要落下,驀然間聽得刀聲破風,四名牆外的侍衛同時揮刀砍來。上官楚慧叱道:你娘拔刀出來,落下地時,已捅翻一人,跟著一腿踢倒一人;莫之揚不願濫傷無辜,揮掌拍出,掌風呼呼,另兩名侍衛識得厲害,各自閃開。莫之揚道:走!與上官楚慧搶在前面,未傷的兩個侍衛訓練有素,腰刀脫手,向莫之揚、上官楚慧擲去。二人略一轉身,將腰刀撥落,但就是如此慢了一慢,一名銀衣人已趕到。大聲道:四面先圍住!看本王擒住此二狂徒!莫之揚聽他聲音好熟,定睛一看,正是那夜在破房中彈琴並將自己引作知音的永王李璘。

    上官楚慧冷笑道:大言不慚!一刀向他砍去。李璘身旁搶出八名黑衣侍衛,均使長劍,齊聲道:大膽!其中四人長劍一揮,擋住上官楚慧,叮叮連聲不絕,各攻了四五招。上官楚慧刀法到底不同凡響,刷的一聲,將那黑衣侍衛大腿砍了一條口子,正要再下狠手,又有三人趕上,上官楚慧抵擋幾招,一眼瞥見莫之揚被另外四個黑衣侍衛圍住,叫道:相公,殺一個夠本,殺兩個便賺!說話之間,驀見一柄利劍直奔面門,忙一低頭,只覺得頭頂心一涼,一塊頭皮連同頭髮已沾在那柄劍上。大驚之下,不由大怒,喝道:你娘的媽媽!刷刷刷短刀連斫,那四名黑衣侍衛竟給她逼得一齊後退幾步。上官楚慧剛要轉身,那四人又圍上。只聽李璘道:大家只消牢牢圍住,看我的八大黑衣劍士怎樣擒住賊人!話音未落,忽見圍著莫之揚的四名衛士紛紛慘呼,跌將出去。李璘大驚,回過神來,莫之揚已拉著上官楚慧躍上屋脊。

    皇宮之中殿宇連綿,屋瓦寬闊,兩人在上面行走,竟似平地。此時抓刺客的喊聲已連成一片,兩人走到哪裡,便有侍衛堵截。但莫之揚當先開路,瀟湘劍法何等神妙,不一招兩招就將擋路者刺倒。正在疾行,忽聽身後刀風甚急,李璘冷笑道:好小子,身手強得很哪,是哪路神仙?一劍刺到。上官楚慧揮刀去擋,只聽叮的一聲,一股大力傳到,震得虎口欲裂,驚道:好個你娘!李璘冷哼一聲,左掌拍出,將她逼開兩步,長劍閃電般刺向莫之揚,劍尖哧哧作響,閃動著半尺餘長的青芒。莫之揚讚道:好!一招賓至如歸,使出八成內力,雙劍互擊,叮叮作響,各自吃了一驚,均想:我只道自己劍術已出神入化,沒想到還能碰到如此強手。精神大振,一分又合,雙劍相擊之聲連綿不絕,換了十七八招,兀自未分上下。李璘道:閣下身手如此了得,何不走正途?莫之揚笑道:何謂正途?看舞馬麼?見那八名黑衣衛士又追上來,虛刺一劍,道:失陪!與上官楚慧躍上另一道屋脊。

    驀聽暗器跟到,他聽聲辨位,回手撒出四粒鐵豆,將暗器打落。稍一耽擱,李璘又追來。侍衛中的強手也有十幾個躍上房頂,餘下彎弓搭箭,佈置圍截之形。莫之揚暗暗叫苦,上官楚慧破口大罵。那八名黑衣劍士方才只是被莫之揚內力震出去,並未受重傷,此時護主心切,全奮不顧身地猛上。莫之揚、上官楚慧一時不能將八人逼退,其餘侍衛已經趕上。莫之揚心想:今日不殺人別想出去!心到意到,陡然間劍光大盛。宮中侍衛雖不乏武功高強的好手,但何時見過如此神出鬼沒的劍法?只聽慘呼連連,不一會兒,就有七八人中劍,其中一個黑衣劍士被長劍透過下腋,眼見不活了。餘下侍衛大驚,一時均不敢上前。

    上官楚慧喜道:傻相公,真有你的!驀聽李璘喝道:納命來!挺劍掠上。莫之揚道:娘子小心!將上官楚慧拉到一側,與李璘鬥在一起。兩人一交手,又是不分上下,也不知李璘的劍法是何人所授,刁鑽古怪之極,招招都從意想不到的方位出手。再鬥十幾回合,莫之揚漸漸看出他出劍的規律,賣個破綻,李璘果然全力一劍刺出。莫之揚凝立不動,待他劍尖甫及胸膛,猛然身形折下去,長劍刺出,正是瀟湘劍法中的生也無常。李璘大叫一聲,劍身橫轉,左手四指平推劍身,拼出十二分力氣磕擋下去,只聽噹的一聲脆響,莫之揚手中只剩下劍柄,劍身斷開飛射到房下。

    李璘本以為這一招定會落敗,忽然有此轉機,長劍一橫,指住莫之揚胸口,道:賊子,你服了麼?莫之揚道:我若是有把好劍,這時就是你服了我。李璘一怔,點頭道:不錯。若你不是來行刺,本王定會將閣下引為上賓。上官楚慧舉刀向他砍落,罵道:你娘個頭!李璘身子不動,左手探出,在她刀背上伸指一彈,上官楚慧一招走空,正要抽刀再上,忽覺刀背似生了根一般。原來李璘功夫實在高妙,已順勢將刀背捏住。

    莫之揚讚道:好功夫,好功夫!康莊主果然不同凡響。李璘面色一變,道:你是誰?莫之揚雙目虛望天上一鉤淡月,吟道:阡陌縱橫人如織,王侯公子比比是。斯人專尋幽僻處,漫吟離騷誰者識?

    李璘臉上神色不定,慢慢收回劍,斜目愈發深不可測。莫之揚又道:音乃心之聲,韻乃志之響。《擊鋏九問》借天地之正氣,摹日月之不泯,絕奢靡,發乎性靈之根本,卻從無人識音。

    莫之揚所吟的四句詩是李璘贈的扇面所題。當日莫之揚在去范陽城路旁的一所破石屋之中內力走岔,身受陰陽二氣糾纏煎熬之苦,適逢大雨,李璘避雨到此,屋外大雨如注,屋內小雨淅瀝,李璘詩人氣質,劍士情懷,和雨撫琴,將《擊鋏九問》彈奏到淋漓之境。偏生莫之揚正在氣息翻湧之際,受琴聲激盪,體力真氣忽起忽落,為李璘覺察,竟引為知音。

    此時李璘心下激動,輕歎一聲,慢慢道:閣下如此人物,為何不效力朝廷?他們幾人輕功高明,此時離怡心園已有數百丈,大批侍衛們此時才呼喝著追過來,上官楚慧心中著急,道:朝廷有什麼好?我們為什麼要效力朝廷?莫之揚笑道:娘子所言極是。李璘歎道:人各有志,你們去罷。插劍回鞘。莫之揚望著他的一隻斜目,心道:人不可貌相,此人身為王公,卻身懷絕技,氣度不凡,實屬難能可貴。忽然心中一念閃過,想起梅雪兒說的銀鷹令掌令使來,跟著想起冷嬋娟說的掌令使一目是斜的等等話來,失聲道:永王知道三聖教麼?

    李璘面色一變,冷聲道:我饒你二人不死,還不快去?莫之揚伸手入懷,將那枚銀鷹令送到李璘眼前,道:安昭在哪裡?請永王帶我去見她!李璘冷笑道:閣下原來是安祿山的人!可惜,可惜。話未完,劍已出手,斜劈莫之揚右肩。此劍鋒利異常,莫之揚手中無劍,不敢硬接,後躍一步,呼的一掌拍出。他掌法本不高明,只是內力驚人,李璘頓感勁風撲面,歎道:好身手,好可惜!仗劍又上。上官楚慧奪下刀來,道:可惜你的媽媽!短刀劈向李璘後腦,李璘左手劍訣指變抓,回手直取上官楚慧手腕,右手劍仍取莫之揚中宮。怎知上官楚慧雖然脾性直快,腦筋卻是最靈活的,早料李璘有這一手,當即短刀下頓,身子一矮,砍他右腿。李璘驚呼一聲,躍起避過。此人也當真了得,半空中落下時倒翻一個觔斗,頭下腳上,雙手持劍,向莫之揚全力撲來。但見劍芒閃動,威力驚人之極。莫之揚眼見無可閃避,心一橫,忽然就地坐下,雙掌一翻,砰的一聲,兩股掌風合成一股狂飆,李璘驚呼一聲,劍鋒走偏,前胸猶如被重錘擊中,登登後退三步,被上官楚慧從旁一腿踹下房去。眾侍衛剛好趕上前來,見永王被刺客打下來,均大驚失色,一邊上前救護永王,一邊佈置弓箭手放箭。

    莫之揚、上官楚慧見眾侍衛已將此處圍得密密匝匝,李璘一聲令下,頓時竹箭如雨。兩人被箭壓住,伏在屋面上動彈不得。上官楚慧縱然膽大,也有些慌了,道:相公,怎麼辦?莫之揚不斷翻動,躲避箭羽,道:娘子,你手中有刀,先護住自己。尋思脫身之計。忽然心中一動,揭下兩片琉璃瓦,朝下擲去。兩名弓箭手被砸中,昏死過去。一名侍衛長叫道:大膽賊人,休得猖狂,今日你們走不了啦,識相的就投降!

    上官楚慧見莫之揚以瓦片傷敵十分有趣,也揭了一片向一名侍衛扔去,不料準頭極差,瓦片越過那侍衛頭頂向後飛去。正感懊喪,卻忽然又樂得眉開眼笑,原來這一發流彈不偏不倚打中那喊話的侍衛長額頭,他投降二字說完,便捂著腦袋摔倒。

    上官楚慧叫道:到底是哪個投降?忽覺右腿被一物撞中,跟著奇痛鑽心,單膝跪下時,才見一支羽箭已穿透大腿。莫之揚驚道:娘子!撲過來將她短刀搶過,辟辟啪啪撥打羽箭。上官楚慧道:相公,我走不了啦,你自己去罷!莫之揚道:你說什麼?若是我受了傷,你會自己走麼?上官楚慧怔了一怔,哈哈大笑,道:好相公,咱們今日便一起死在這裡!

    莫之揚右手撥打箭枝,左手將近前的幾根拾起來,瞄準幾個射箭射得最凶的侍衛甩將出去,羽箭嗚嗚破風,竟不亞於勁弓所射,四名弓箭手登時中箭倒地。莫之揚信心大增,連連發箭,不一會兒,竟有十幾人中箭。奈何侍衛人數眾多,箭枝絲毫未減其密。他們所處的屋頂離地面足有六丈之高,此時幾隊侍衛抬來長梯,在背面搭了爬上來。莫之揚將短刀塞給上官楚慧,迎上前去,手起腳落,上來的五名侍衛又被一一打下房頂。他剛鬆了一口氣,驀聽上官楚慧大叫,見另一隊侍衛已從另一面攻上,忙上前再打下去,如此奔波了四五個來回,不由得有些發慌,心想遲早要給侍衛們抓住,真是那樣,莫說救安昭,自己連同上官楚慧都要喪命在此了。

    正焦急,忽聽上官楚慧道:相公,過來,過來!莫之揚奔過去,見上官楚慧在屋頂上揭開一個大洞,道:娘子,怎的?上官楚慧道:走一步算一步,下去再說!莫之揚略一躊躇,道:好,反正是個死!挽住上官楚慧腰間,躍了下去。他想這屋子高六丈多,直直落下去怕要摔傷,因此一落下立即橫擊一掌,借掌風反彈之力斜移五尺,反手一探,摸到牆壁,使出兩儀心經中的吸力,貼身在牆上,如此一來,下降之勢頓減。上官楚慧未料他的武功竟然精深到如此地步,嘿嘿笑道:好個傻相公!莫之揚見她身處險境,仍如此樂觀,暗道:她實在是對我一片深情,便是陪我死了,也是歡喜之極。

    忽然腳下一實,踏在地面之上,不由脫口道:怎麼這樣矮?上官楚慧笑道:你盼望有多深?莫非要抱我跳到阿鼻地獄去不成?

    莫之揚正要說話,卻聽腳底下有人高聲道:賊人弄破了屋頂,請岐王先行避一避,待小的們擒住了賊人,再請岐王回殿!上官楚慧道:媽媽的,原來這底下還有一層。聽一人罵道:什麼賊人不賊人的?你們全是膿包!還不快滾出去!此人聲音虛浮,一聽便知元氣不足,許多女人的驚呼聲、嘻笑聲混在中間,莫之揚動了好奇之心,瞧見十幾步外似有一道縫隙,底下的光透了過來,忙走過去掰開幾分,往下一看,不由得面紅耳赤。

    上官楚慧覺得有異,低聲道:怎的?忍著疼痛挪過來。莫之揚橫過身子擋住她,低聲道:不好看的。上官楚慧道:我偏要看。用力一扳他肩頭,另一隻手去推窗葉,不料她使勁過大,整扇窗葉給推裂,急忙伸手去抓,人卻從那窗洞中直落下去。莫之揚大驚,一把拉住她足踝,沒想到讓她一帶,兩人同時跌了下去,先是落進一道帳幔之中,跟著跌進一張柔軟的大床上。在房中眾人的驚呼聲中,莫之揚翻身而起,瞧準房中惟一的男人,伸手扣住他頸喉,道:要命的別動,我一發勁就要了你的命!右掌在旁邊一隻棗木案上一拍,棗木案應聲裂成幾片。那男人嚇得面如土色,連道:我不動!我不動!

    上官楚慧這時終於看明白房中景象,啐道:難怪你說不好看的,果然是很不好看,特別不好看!

    原來房中裝飾得富麗堂皇,中央一張大床足有兩丈長、丈半寬,床上圍坐著二十幾個艷麗女子,都半裸著身子,此時嚇得瑟瑟發抖。上官楚慧望望那個半老男子,冷笑道:你就是岐王麼?怎麼有這麼多的奶娘?

    這人乃是明皇的親四弟,叫李隆范,端的荒淫出奇。據說有一特殊嗜好,便是每到冬天,他的手腳發冷,但不去烤火,偏將手腳塞進美女懷中取暖,史稱肉錦。李隆范現下卻早已嚇得全身篩糠了,結結巴巴道:我我便便是岐岐王,回、回女俠,這些女子不是我我的奶娘。

    上官楚慧罵道:呸,不是你奶娘幹麼像奶媽子一樣給你她雖性情潑辣,但終究是個姑娘,餵奶二字不易出口。李隆范辯道:這些女子都是本王的妾婢,心甘情願為本王暖手,請女俠明、明鑒。上官楚慧冷笑道:心甘情願!嘿嘿,心甘情願?你又老又醜,她們會心甘情願讓你讓你,真是放屁!冷不丁抓住一個美女的胳膊,那女子嚇得高聲尖叫,上官楚慧問道:你是心甘情願的麼?那美女望望岐王,點點頭。上官楚慧罵道:真個你娘!又連問數女,均答心甘情願,愈發氣得要命,狠狠兩個耳光抽在李隆范臉上,罵道:帝王之家,個個該殺!李隆范一張瘦臉登時腫起老高。

    忽聽門外有人道:岐王!岐王!侍衛們大聲拍門。一名美姬反應極快,衝到門邊,正要開門,上官楚慧已一瘸一拐追到,舉刀便要砍。莫之揚道:娘子,你回到我這裡來,讓他們進來罷!上官楚慧躍回大床之上,端刀坐於莫之揚身旁。屋門開處,擁進十幾名帶刀侍衛,看一眼房中情景,一齊跪下,道:驚擾岐王啦,死罪死罪!原來莫之揚坐於李隆范身後,他們觸目之處除了岐王便是半裸宮姬,不敢細看,還不知刺客就在這裡。

    那開門的美姬道:壞人壞人指一指李隆范身後,眾侍衛這才醒回神來,紛紛叫嚷。

    莫之揚冷冷道:都退出去,誰敢上前一步,我就捏斷這人的喉嚨,快叫李璘來見我!手上稍一加力,李隆范似被開水燙了般地大聲叫痛,道:聽大俠的話,快去叫永王來!

    李璘胸口中了莫之揚一掌,雖然又悶又痛,聽侍衛來報,忙奔進去。看一看房中情形,拜道:叔王受驚了,侄兒不赦之罪!岐王顫聲道:免禮免禮!這位大俠,永王來啦,你有什麼話快與他講罷。只是先要放開我,我脖子都快斷了!李璘心中暗暗上火:岐王身為王爺,卻如此沒有骨氣,居然稱刺客為大俠!

    莫之揚笑道:掌令使,安昭在哪裡?

    李璘站起身來,負手踱了兩步,斜目停在莫之揚臉上,歎口氣道:莫公子年紀輕輕,武功出神入化,真令本王大開眼界。只是本王有個疑問:如此清明世界,閣下不為朝廷出力,以謀功名富貴,反而到宮中行刺,真乃糊塗之極!

    莫之揚哈哈大笑,道:永王才令在下大開眼界。操琴之手可以贈銀,吟詩之唇又可以妄言。李璘搖頭不語。莫之揚又道:告訴王爺知道,在下命賤之人,蒙朝廷恩賜,至今活人十九載,討飯十一年加坐牢四年,想效忠皇上,哪裡有這種福分?李璘,你休想欺哄我,限你一刻之內將安昭帶來,否則,你這叔王就別想活了!

    他心中激動,手上自然透出內力,可憐岐王李隆范老棉花套子般的身體,吃之不消,道:璘兒,誰是安昭?把他帶來就是了!李璘道:叔王,侄兒哪裡知道誰是安昭?若能帶來,早就帶來啦。莫之揚道:掌令使,你欺哄誰來?安昭若是不在你手上,你叔王也就不在我手上!今日我認死了這樁事,你再不快去,後悔莫及!

    李璘猶豫不定,眼光閃閃。上官楚慧道:相公,安昭是誰?是男是女?莫之揚低聲道:你見了就知道了。上官楚慧想了一想,道:是不是你這幾年結交的姑娘?莫之揚瞪她一眼,道:你先莫問這麼多成麼?這一來,上官楚慧便證實了猜想,提高聲音道:到底是不是?

    忽聽人聲起處,一名丰神氣足的老者走進廳中,旁邊一個豐美異常的女子挽著他的胳膊,周圍簇擁著二十幾個侍衛。眾人一齊道:吾皇萬歲萬萬歲!莫之揚、上官楚慧大驚,覺得明皇一眼掃過來,猶如兩道利刃刺到,不自覺地將目光轉開去不敢看他。岐王帶著哭腔道:皇兄救我!李璘上前道:稟父皇,此處危險,請父皇移駕。

    唐明皇擺一擺手,道:四弟,賊人傷了你麼?

    岐王道:沒有傷我,不過,這人功夫好得很,他只要一發力,你就再也沒有四弟了!

    明皇點點頭,對莫之揚、上官楚慧道:你們二人是什麼來頭,為何要到宮中行刺,想讓朕給什麼?

    莫之揚定一定神,朗聲道:小的闖進宮中,並非為行刺,只不過要找一個人而已。請皇上將此人交還小的,小的絕不傷岐王。

    明皇一怔,微笑道:好一位勇猛之士。已有四五十年啦,無人敢在朕面前如此言語。你要的人是欽犯麼?

    岐王搶著道:他要的人叫安昭,在永王那裡。明皇滿目疑色,看著李璘,道:璘兒,安昭是誰?

    李璘沉吟道:這稟父皇,安昭乃驃騎大將軍安祿山之女。莫之揚道:不錯,我要的正是她,快把她帶來!否則,小的一條賤命,換岐王一條富貴之命,也不算虧本買賣。

    唐明皇笑道:壯士,安昭可與你有仇?

    莫之揚笑道:我們情投意合,怎會有仇?明皇點頭道:璘兒,那安昭是不是在你那兒?快去帶來見這位壯士罷。

    李璘躇躊片刻,忽然跪倒稟道:父皇,安祿山重權在握,朝野內外都道此人必反。璘兒為大唐社稷著想,將安祿山之女安昭羈留在殿中,實為牽制安氏,請父皇三思!

    莫之揚見李璘終於承認安昭在他手中,擔心方落,憂心又起。上官楚慧本一直盯著楊貴妃,心中羨歎人間竟真有如此美貌之人,聽莫之揚說什麼情投意合這才收回心神,越想越氣,她練四象寶經日久,陰氣過重,忽覺天旋地轉,身不由己栽下床去。莫之揚大驚,呼道:娘子!卻見人影一閃,李璘已將上官楚慧命脈扣住,冷冷道:莫公子,一人換一人,你快放了岐王,我便放了你娘子!莫之揚好生為難,一剎那覺得頭上壓了一塊巨石,當真不知怎樣才好。

    上官楚慧醒過來,思前想後,覺得萬念俱灰,驀見莫之揚雙目之中滿是苦痛之意,不由得長歎一聲,淒然道:相公,你不要管我啦,但願來生別讓咱們再相見!莫之揚再也忍不住流下淚來,搖頭道:不不娘子,我上官楚慧歎道:我生得醜,脾氣又不好,你怎會喜歡我?我逼你又有何用?相公,我還沒傻到家。

    莫之揚心如刀絞,手上一加勁,岐王隨之呼痛,唐明皇心疼岐王,雙手一抖,道:四弟!莫之揚森然道:好,這是我運數不濟,怪不得旁人。永王,我想拿兩條命換你兩條命,不知意下如何?

    李璘愕然道:什麼兩條命換兩條命?

    莫之揚凜然道:我一條命加上岐王一條命,換安昭和上官姑娘兩條命,成不成?

    李璘笑道:你當我是三歲小孩?你武功高強,到時一走了之,我從哪裡拿你的性命去?

    莫之揚道:你將安昭帶來,然後放她二人出去,小的定當以死抵賬。

    唐明皇見岐王數度呼叫,再也忍不住,怒道:璘兒,別人縱是千萬條性命,能抵你叔王一條命麼?還不快去!李璘垂首道:是。將上官楚慧推給幾名侍衛,出了廳門。

    莫之揚見唐明皇已在側壁的一把椅子上坐下來,楊貴妃侍立一旁,不由得心潮起伏:這便是大唐國君了。他總有七十餘歲了,這一生當中不知享了多少榮華富貴;都說我大唐是泱泱大邦,為何父親得病無錢醫治而死,梅伯伯給三聖教殺死,范陽地帶的百姓常有餓死?他看舞馬之時可曾知道似我等貧苦之人是如何活的麼?

    覺得人世間有許多事難以想明白,正自煩惱時,門廳響動,燈光忽閃,走進三個人來。當先一人是永王李璘,冷冷道:莫公子,安昭在此,放了我叔王!他身後閃出一個女子,向莫之揚走上一步,定定望著他,道:七哥!莫之揚啞聲道:昭兒!安昭又上前在岐王大床之前站定。岐王雖然被制,但雙目仍然精光一熾,暗讚道:安祿山肥胖愚庸的一個傢伙,卻能生出這樣一個女兒!

    其實安昭這些時日來身心倍受煎熬,加之陰羅搜魂掌之毒發作,已將她一個玉肌丰神之人折磨得形容憔悴。莫之揚心中一顫,扭頭對明皇說道:小人斗膽要請皇上備上一輛好車,並請岐王陪我等三人離開。小人將兩位姑娘安頓好,決意回來受死!

    唐明皇豈不擔心他一走了之,但當決之際,又不能惹他發作,微笑道:足下倒是一位義士。安祿山很有福分,能得你這樣一個賢婿。朕亦非不恤人情之人,想來足下若非萬不得已,絕不會出此下策。好,朕許你三人出京,你也不必回來領死。我大唐威被四海,德昭日月,豈會連一名義勇之士都不能容麼?

    楊貴妃笑道:皇上見你為意中人甘冒九死一生,也暗自讚許哪。莫之揚微微一笑,道:多謝皇上,多謝娘娘。扣住岐王腕上命門,對上官楚慧、安昭道:我們走罷。侍衛見皇上眼色行事,將上官楚慧放開,未料她徑往那張大床上坐下,冷笑道:莫之揚,你們兩人走便是了,管我做什麼?皇帝老兒,想你也還記得,我上官家全死在你手中,今日上官家最後一個人也在這裡了,取我的性命罷!

    唐明皇聽了,大起疑惑之心,道:姑娘是上官家的人麼?

    上官楚慧傲然道:不錯,我姑奶奶是上官婉兒,我媽是她侄女,叫上官雲霞,我叫上官楚慧。我家的仇恨,是再也不能報啦,你最好快些殺了我,反正我在這世上只有煩惱,沒有一丁點快樂的時候。

    唐明皇歎道:姑娘年紀輕輕,卻有如此膽量,難能可貴。上官婉兒協從韋武逆賊意欲傾覆大唐河山,朕若不除去彼等,李氏江山就要易姓,百姓就要遭到塗炭。上官婉兒文武全才,實在是一位難得的女傑,可惜誤入歧途。朕縱有饒恕之心,也難逆天下之意。彼時已有近五十年矣,朕幾乎忘了。喟然歎息一聲。

    上官楚慧本是桀驁難馴之人,卻不知怎的給唐明皇說得心悅誠服,悵然道:你不殺我麼?明皇回過神來,捋鬚笑道:朕彼時不殺上官婉兒,天下臣子會笑朕有項羽婦人之仁;朕今日殺了上官姑娘,天下臣子便會笑朕有曹操奸雄之忍。你們快些去罷。岐王身骨不堅,還望快些放還。上官楚慧呆了半晌,拔足便向外走去。

    安昭急道:上官姐姐!莫之揚道:娘子,等一等!上官楚慧霍然轉身,兩道目光有如冰刃,冷冷道:莫之揚,你既有了這個相好,還稱什麼娘子?咱倆從此恩斷義絕,但願天大地大,我與你們再無相見之時!跺一跺腳,一瘸一拐出了廳門。明皇歎道:好生送她出宮。四名侍衛跟了出去。

    莫之揚望著廳門,悵然若失,道:昭兒,我們也走罷。安昭道:七哥,你稍候片刻。走到明皇、楊妃面前,拜道:罪女安昭叩見皇上、娘娘。唐明皇道:快快請起。你何來自稱罪女?你父是朕的驃騎大將軍,朕的江山穩固,你父之功不在少數。朕若是早知你已在宮中,定會早日召見,差幾個女官兒陪你在京中好好玩耍幾日。永王得罪了你,朕自會責罰。

    安昭不起身,道:大唐傳國玉璽,罪女已托永王轉呈。罪女這裡有幾句話,請皇上萬萬明鑒:我父身子不好,雙目已近失明,再於邊疆領兵打仗,恐難當重任,更恐功大難賞,反成社稷之危。請皇上早日差遣大將接我父戍守之職,調我父回京享幾年清福,罪女嘔心之言,萬望皇上聖裁!唐明皇花白的鬍鬚微微顫動,慢慢點頭。安昭拜了三拜,站起身來,挽住莫之揚左臂,道:七哥,咱們何必勞岐王大駕?

    莫之揚搖搖頭道:昭兒,並非我信不過他們,我是怕萬一有什麼不對,哪怕有誰傷了你一丁點兒,我都難過得很。安昭與他相逢,要說的話,何止萬語千言,此時聽他真情流露,不由得眼圈兒一紅,強笑道:七哥,有道是布衣之怒,血濺五步;天子之怒,血流成河。今日咱們若請岐王陪同出宮,日後走到哪裡,都少不了麻煩;若是只有咱倆出去,從此便無牽無掛,是麼?莫之揚想了一會,放了岐王,道:得罪了。岐王跌跌撞撞跑在明皇一側,大叫道:快與我拿下!侍衛得令,刀劍出鞘,圍上前來,莫之揚握住安昭手掌,慘然笑道:昭兒,這回你恐怕是錯了!

    驀聽唐明皇喝道:住手!眾侍衛刀劍回鞘,退到一側。岐王恨恨道:皇兄,為何不抓他們?

    唐明皇歎一口氣,道:莫非朕的信義反不及一介布衣麼?傳朕的口諭,賞金百兩,著高力士代朕送他二人出宮!旁邊閃出一名老者,面白無鬚,著太監服飾,正是高力士,走到莫之揚、安昭身前,側身為禮,道:請。莫之揚、安昭手拉著手,跟了高力士出了宮去。

    莫之揚、安昭與高力士辭別,沿長安夜街走出二百餘丈,此時夜已將盡,月亮沉沒,天上只有幾粒疏星。兩人再也忍不住,緊緊擁在一起。安昭低聲道:好七哥!結識了你,我這一輩子算沒有枉活啦。莫之揚道:我也是。捧起安昭有些清瘦的臉龐,凝望良久,忽然向她兩片紅唇上吻去,只覺得安昭和自己一樣火熱。

    寒風已隱隱有刺骨之意,但二人竟誰也不覺得。手拉著手兒,在夜風中慢慢行走,不知不覺間來到護城河。河面如黑緞一般,不時低聲嗚咽。兩人便在護城河堤上依偎坐著,說起別來種種遭遇。

    原來那一日在霧靈鎮荒野之外,葉拚動了武興,要與莫之揚一試高下,他呆子性情,癡癲舉動,怕安昭打擾,竟將她點了好幾處大穴。兩人打鬥之時,安昭被一銀衣人劫去。那銀衣人不是別個,正是永王李璘。李璘意氣深沉,將安昭帶回宮中,施以軟禁。安昭數度想見明皇,均被李璘阻攔未果,傳國玉璽也落入他手中。安昭大智大慧,說托永王轉呈,一言帶過中間曲折而已。

    莫之揚也將這些日子來的經歷講給她聽,安昭靜靜地伏在他懷中,聽他說完,抬頭笑道:沒想到我夫婿已是萬合幫幫主啦。小女子一向疏懶,不知能否當得了幫主夫人?莫之揚道:你是大將軍之女,封過郡主的人兒;萬合幫幫主說來不過是一個江湖門派的頭頭兒而已,實則是我高攀了。安昭搖頭道:生而為人,不能擇父母,所以我這郡主是本來就有的,不是我自己努力謀得的,何況我已不是什麼郡主了呢?而莫大幫主卻是全憑一己之力所得,莫說是個堂堂幫主,便是一個賣鹹鴨蛋的掌櫃,也神氣得很。莫之揚沉思良久,歎道:昭兒,我下半生可能不大好過。安昭奇道:怎有此言?莫之揚道:我生性愚頑,家中女先生少不得日日耳提面命,教訓在下:這事道理該當如何,那事道理該當如何。在下只有誠惶誠恐,心悅誠服,到時點頭點得脖子也彎了,腰也駝了,能好得了麼?

    安昭大笑,撓他腋窩。莫之揚捉住她手掌,反撓她腋下,觸手之處,柔軟溫熱,不由得心頭一蕩,向她懷中探去。安昭害羞,扳住他手掌,連連搖頭。莫之揚手掌一翻,用了一招擒拿手法,他內力何等了得,安昭覺得雙臂一震,不由自主垂了下去,莫之揚手掌已按在她右胸之上。安昭歎一口氣,伏在他肩頭,既不動亦不語。莫之揚自覺無趣,忐忑道:怎的了?安昭道:我想起了一個人,你給我說說她罷。莫之揚一怔,旋即明白過來,將上官楚慧如何和自己結識,以及如何失散,如何重逢一一說過。安昭歎道:算來總是你欠她的。但願上官姐姐好人好命,觀音菩薩多加保佑。莫之揚道:你中了上官前輩的毒掌,據她所言,一年不治便要便要毒發身亡四字說不出口,接道:因此,我們還要去求她老人家,上官楚慧若是從中作梗,那怎麼好?

    安昭坐直身子,正色道:七哥,我便是毒發而死,那也是運數使然,咱們切不可對上官前輩、上官姐姐有一絲一毫恚怨之心。莫之揚點頭不語。安昭笑道:我總算給皇上稟明了那件事,若是蒼生有福,皇上不日就要召爹爹回京都。七哥,從此昭兒無牽無掛,跟著你在一起,便是早早死了,也沒什麼不好。莫之揚掩住她口唇,輕聲道:可是我卻盼望你好好活著。咱們找一處僻靜之所,養幾隻雞鴨,開幾畝土地,我要跟昭兒永不分開,一直活成一對老公公、老婆婆。安昭默默流下淚來,道:我想在長安先找一個地方住下,長安物華天寶,臥虎藏龍,咱們就在這裡尋訪醫生,說不定我的病能治好也未可知。莫之揚心想正是這個道理,當下贊同。

    等到天明,二人尋一處乾淨些的茶樓用畢早飯,開始尋找住處。茶莊老闆是老長安人,極為熱心,帶著兩人四處打聽。一個上午下來,看中了城郊一所宅子,那宅子半倚著一道石樑而建,一條小溪從門前流過,雖已是枯水時節,卻依然水聲嘩嘩,兩人商議買了下來。之後置辦傢俱,整整忙了兩天,這小宅處處顯出一派舒適潔淨的氣象來。

    莫之揚與安昭各住了一間,仍有四間大房,安昭便佈置了一間書房,一間練功房,一間飯廳,最靠正門的一間留作客廳。安昭一邊忙乎一邊道:咱們只不過叫它做客廳罷了,誰會來拜訪我們?莫之揚笑道:窮在大街無人問,富在深山有遠親。難說沒人知道皇上御賜了我們二百兩黃金。安昭忍俊不禁,險些將一具唐三彩瓷牡丹摔破。莫之揚又道:就算咱們暫時沒有客人,過上一二十年,二兒子要下聘禮了、三孫子要過百日啦,那時街里街坊總有人會來道賀。安昭又氣又笑,連道:你幾時學得這般油腔滑調?

    兩人便在長安城郊住了下來。商議忙過這幾日便要尋訪名醫。莫之揚自小過慣了窮日子,頭一回有一幢像樣的房子,每日跟著安昭忙裡忙外,覺得十分快樂。有時癡癡地想:假使這世上只有我和昭兒,那該多好?過了兩日,安昭購回一株梅花,栽在西北牆角,更買了數只雄雞,每日無事便訓練雄雞相鬥。唐明皇時,鬥雞之風大興,安昭那年二十歲,雖然是女中豪傑,究竟是少年性情,隔了幾日竟買了一個粗壯丫頭,專管飼養鬥雞。此種清福莫之揚卻享不得,數次催安昭去尋醫。安昭總是笑道:先好好歇幾日不妨。再說,上官前輩的手段,尋常郎中也決計治不了。

    莫之揚不與她執拗,過了數日獨自出門,將長安城中的醫堂逐家走訪,每到一家,坐堂醫師無一不說自己醫道通神,起死回生,藥到病除。這一來倒將他難住,心想郎中少了固不好找,便是多了也不易找到合適的。忽然腦海中閃過一個念頭,連罵自己笨得要命:當世名醫除了百草和尚,更有哪個?喜滋滋買了幾樣火腿、蜜餞類的乾果熟食,回到家中。安昭見他興致頗高,問他端的,莫之揚道:昭兒,我想來想去,只有百草和尚能治你的病。因此買了幾樣菜,先預祝你能健健康康。安昭親去廚房與丫頭春蓮一道做了六色精美小餚,打發春蓮沽了幾斤好酒,當夜三人吃酒談笑,盡歡而歇。

    第二日早晨,莫之揚因多飲起得晚了一點,聽安昭喊道:七哥,快來看哪。莫之揚起身來到院中,只見大雪紛紛,地下已有厚厚一層積雪。原來昨夜便開始下了。牆角那株梅花經白雪襯映,越發顯出別樣奇相。二人立在簷下,忽然覺得天地之廣,原來並無無邊煩惱,心意相通,伸手握在一起,不由得癡了。

    春蓮拿了掃帚要去掃雪,安昭擺了擺手,道:燙一壺碧螺春,擺好棋枰,我和七哥下幾盤棋罷。兩人執手剛要回屋,莫之揚忽道:先等一等。到那株梅下,低頭在雪地上查看。安昭問道:怎的?也跟了過來。莫之揚道:昨夜有人到這裡來過。安昭順著他指的地方看去,果見雪地上有幾個淡淡的腳印,順著院牆到了窗下,窗下的腳印雖然極淺,卻密密匝匝疊了許多。想來那人曾在窗下佇立了很久。兩人都是武學行家,竟都未聽見有人進院,則此人想必輕功極是了得。這樣一想,不禁暗驚。

    安昭抬足踩在其中一個腳印上,道:七哥,這腳印比我的都要小,一定是個女子了。莫非是上官姐姐麼?莫之揚沉吟道:她腿上箭傷好不了這麼快,決計沒這麼好的輕功。喃喃道:會是誰呢?

    安昭想了一想,笑道:既猜不著,便不猜了罷。大約是一個趣人兒,昨夜經過這裡,順便進來賞賞梅花。莫之揚道:那為什麼又來到窗下?安昭道:想必是欲叫醒咱們談談賞梅之道,三思之後又覺得唐突,是以徘徊良久,這才離去。莫之揚笑一笑,道:但願如此。運起輕功,在雪中走了幾步,回頭看時,留下的腳印卻要比那人的深多了,咋舌道:昭兒,這人輕功確實了得。咱們小心些好。今日我去買回兩把好劍來。

    安昭點點頭道:也好。便是用不著跟人打架,也可自己練劍。七哥,你在雪中練劍,我在一旁吹笛,那人若在暗中見到,想必十分失望,再不會來賞梅花了。莫之揚道:昭兒,咱們不是怕誰,只不過要過幾日清靜日子而已。安昭雙目柔波閃閃,微微一笑,人梅相映,莫之揚不由看得呆了。安昭伸手將額前一縷秀髮捋到耳後,乜斜著眼望著他,輕聲道:瞧你的眼神兒,莫非又要給我來一招擒拿手麼?莫之揚給她說中心事,乾咳兩聲,面紅過耳。安昭吃吃發笑,道:走,下棋去罷。

    忽聽門外響起腳步聲,一人道:莫之揚公子、安昭姑娘是否棲居此處?太僕卿老爺前來拜訪。

《劍嘯西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