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回 人有病常常有藥治 魂無根往往無竅歸

    詞曰:冷落人間事,惚惚復癡癡。莫向東風問春雨,東風今春歸來遲。閒來亂添舊詞。鏡中新妝,也憔悴,何況平日?遣寂寞,剿新絲,新絲又牽舊時絲。有意剪老枝,無力拔心刺。人間分離皆可就,最切相見無望時。

    原來,三聖教設嬋娟堂,搜羅天下美女,專供教主淫樂消遣。嬋娟堂諸女平時猶如宮廷嬪妃,不參加教中議事。只是有時教主宴會各堂,或掌令使等貴客來島,辛一羞才命嬋娟堂諸女獻藝。

    莫之揚昏迷之後,有膽大些的教徒從門縫中見到教主受傷而死,知道再不能遵守那沒有教主命令不得入內的命令,招呼一聲,破門進廳,見一屋子人竟沒有一個能站起來的,教主更是已經死透,掌令使、各堂主昏迷不醒,不由得個個驚慌失措,大氣也喘不過來。三聖島上有職位的只剩下冷嬋娟,當即有人飛奔去報。

    冷嬋娟來得正是時候,一聲慢著便從刀口下搶出莫之揚的性命。她四下將大廳掃過一眼,撲到辛一羞身邊,大呼道:教主!教主!辛一羞在三聖教徒心目當中,無異於神人,從未有人想到過他會死,冷嬋娟一呼,眾教徒俱都急切叫喚。又分頭叫喚各堂主,卻哪有人動得了?

    冷嬋娟撫屍慟哭幾聲,轉頭望著莫之揚,惡狠狠道:教主是你殺的麼?莫之揚點點頭,道:不錯。冷嬋娟倒吸一口冷氣,接著道:各堂主也是你下的毒藥麼?莫之揚搖頭道:不是我,是你們教主。你們趕快出去,小心也中毒。冷嬋娟氣極反笑,她天生狐媚,當此之際,仍笑得眼波流轉,撫胸道:莫公子真是會說笑話,不過,你消遣本堂主,本堂主卻不會讓你好受。

    話音未落,忽聽哎喲喲連聲,廳內教徒紛紛倒下,冷嬋娟大驚,道:怎的?莫之揚急道:冷堂主快些出去,這裡危險之極!冷嬋娟縱身後退,那海霸彩葵的甜潤味兒迷得她腳底飄忽,掠出廳門,跟來的九名弟子卻只有五名出來,其餘四名躺在廳內,其餘各堂的教徒只出來兩個。

    冷嬋娟驚恐無力,扶住廳門,顫聲道:莫公子,這是怎麼回事?

    莫之揚強忍著疼痛,道:此事說來話長。快找海螵蛸磨粉,拿開水沖了送來。

    冷嬋娟但覺手足俱軟,竟站立不住,踉踉蹌蹌回到本堂,命手下七十餘名女弟子全部起來。那些女弟子平日以梳妝打扮為要務,此時不知深淺,仍仔細穿戴,有的穿戴整齊了,還要打水洗臉,擦油梳頭,以為教主又心血來潮,要眾女獻舞。冷嬋娟不由得連連喝罵,吩咐她們快衝海螵蛸水,眾女這才急急忙忙分頭操辦。

    不一刻,海螵蛸水已沖好,足足三大木桶,那兩名男弟子中毒雖輕,也已無力提水,自由嬋娟堂眾女提了來到大廳。莫之揚驚道:你們怎麼這樣就進來了!快分飲海螵蛸水!冷嬋娟也當真聽話,拿了木碗,讓眾女分飲了一桶,道:莫公子,該怎麼做?

    莫之揚方纔已運功療傷,這時恢復了半分力氣,勉強站起來,讓冷嬋娟遞來一瓢水,捏開李璘的牙關服下,再給安昭、十八婆婆、朱、侯幾人分別服下。眾女自去給各堂主及同門灌服。

    正在忙碌,忽聽一人大聲道:快把那姓莫的拿下了!三聖教眾女均吃了一驚,紛紛轉頭尋找發話之人。莫之揚已知此人是誰,笑道:在下倒忘了你。眾女順他目光所向瞧去,卻見一人頭下臀上,頭勾在地上,滿面鮮血,此時正從兩腿之間惡狠狠望著莫之揚。冷嬋娟看此人形態滑稽,不由笑道:閣下是誰?

    原來安慶緒撞昏過去,此時恰好醒來。不過他穴道未解,還是翻不過身來,側目看見莫之揚嘴角、胸前都有血跡,似是受了重傷,當即忍不住發號施令起來。見冷嬋娟發問,冷冷道:你不認得我,卻自有人認得,叫辛教主、肖護法來。冷嬋娟不知該笑,還是該哭,道:閣下難道沒看見辛教主、肖護法已經已經死了麼?

    安慶緒大驚道:死了?他們死了?見冷嬋娟所指正是自己身後,那是說什麼也看不到的所在,但已知她所言非虛,氣急敗壞地道:辛教主、肖護法是給姓莫的害死的,快把他殺了!

    冷嬋娟詫道:閣下到底是誰?本堂為何要聽你的?安慶緒結了一結,冷哼道:你們教主知道!

    原來辛一羞與安祿山父子勾結,只肖不凡一人知道。明著都是尊李璘為三聖教掌令使,只要令牌一到,教主本人也得服從。安慶緒每回來島都由肖不凡秘密接送,三聖教自左護法葉拚及各堂主以下卻無人認得他。

    莫之揚推想之下,已知其中原委,哈哈笑道:我認得這個人,他叫草包豬。安慶緒見他說話之間似又恢復了元氣,嚇得再不敢說話。莫之揚走過去坐在他身邊,使勁翻過他來,想起此人的種種壞處,恨上心頭,拍著他的頭笑道:草包豬,你方才玩什麼哪?在地上亂拱,讓你爹爹看見了,定會打你屁股。安慶緒心中一哆嗦,見莫之揚不說破他的身份,也只好裝糊塗,奈何眼睛不爭氣,竟落下一串淚珠來。莫之揚拍著他道:草包豬別哭,別哭。嬋娟堂眾女雖在這等情勢之下,也忍俊不禁,相顧失笑。

    冷嬋娟叫了肖不凡手下的兩名男弟子過來,問了幾句,那兩名男弟子只說是肖護法領來的,究竟是誰,也不確知。冷嬋娟道:等掌令使醒來,由他作主吧。莫公子,你武功高強,本堂放心不下,只好先將你綁了。

    莫之揚擺手道:在下此時連自殺的力氣都沒有,何況殺別人?冷堂主,不必浪費繩索了。等掌令使與眾位堂主醒來,自見分曉。自言自語道:夜深人靜,兩不相見,綁人做什麼?這話聲音不大不小,冷嬋娟霎時面紅耳赤。

    那一日莫之揚曾裝成掌令使,與冷嬋娟假意奉迎,反中了冷嬋娟計策,西石為冷嬋娟搶去。臨走之時,冷嬋娟見莫之揚眉清目秀,少年英俊,動了春心,癡癡說過夜深人靜,孤男寡女,兩不相見,一宵激情,唉,可惜等語。這時莫之揚說出其中兩句,冷嬋娟想起當時情形,頓感臉熱心跳,竟暗暗歡喜,偷偷瞟莫之揚一眼,愈發覺得他英俊過人。忽然一驚,自責道:教主遭此人殺害,我豈可有此念頭?定定心神,指揮眾女救助中毒之人。莫之揚也暗怪自己輕薄,走到大廳一角,坐下運功療傷。

    不一刻,中毒之人相繼醒轉。各堂主昏迷之前都聽到教主要連他們一起殺死的話,現下醒來,見辛一羞、肖不凡二人身死,驚奇之外,復又慶幸。李璘中毒較深,還未甦醒,八大劍士在一邊為他推拿。安昭醒轉之後,見梅雪兒、十八婆婆已經無恙,自去看望朱百曉、侯萬通。

    莫之揚運功一周天,暫將一股逆血壓住,心想:辛一羞果然是名不虛傳,這一掌之傷,非得三五個月不能痊癒。想起辛一羞威猛無倫的掌力,心有餘悸。

    李璘醒來之後,見三聖教眾人都等候在廳中。他大難不死,聽手下將原委告知,心中喜極,卻不露聲色,著八大劍士扶他起來,望著三聖教各堂主及一班教徒。三聖教各堂率眾教徒拜伏。李璘心下激動,道:眾位以為如何?各堂主齊聲道:一切聽從掌令使吩咐。李璘微笑道:好!各位兄弟,辛一羞、肖不凡暗通反賊,意欲加害於我,竟不惜連眾兄弟也要一起葬送。今日起死回生,全仗莫之揚莫公子之功,各位先謝他救命之恩。三聖教諸堂主向莫之揚道謝。

    李璘又道:各位折磨了一夜,剛剛脫離危險,先歇息一日,後日再議事罷。當下吩咐教徒埋葬辛一羞、肖不凡二人屍首。夜梟堂新堂主介壽山稟道:他們二人作惡多端,應該扔到海中去餵魚。李璘歎道:辛一羞武功絕頂,一生縱橫江湖,雖罪不可恕,但我們何必在死人身上出氣?話傳出去,難免教人以為我小雞肚腸。分派下去,命人將安慶緒關押起來,與一眾人回到寢捨,分頭休息。

    次日一早,莫之揚覺得精神稍好一些,去拜訪朱侯二人。朱百曉、侯萬通經昨日之事,對莫之揚更是喜愛之極,拉他坐下,二人笑吟吟地打量著他,似是望著新娶的漂亮媳婦。莫之揚道:兩位師父好些了麼?不知笑什麼?侯萬通笑道:老魔頭的毒藥確實厲害,不過已沒什麼了,倒是乖徒兒要仔細療傷。朱百曉道:好徒兒,至尊秦仲肅,橫行辛無敵。其中一個已敗死在你的混元天衣功之下,可見我與你侯師父自己雖不是絕頂高手,但收的徒弟卻是一等一的。

    莫之揚道:兩位師父有所不知,若論真實本領,弟子卻不是辛一羞的對手。將昨夜險斗情形說過。朱侯二人聽得各捏了一把汗,半晌,朱百曉道:他事先服了解藥,還怕那海霸彩葵的毒氣,你卻不怕。那不是混元天衣功百毒不侵麼?還是在武功上勝了他。

    侯萬通自然也是興高采烈,說師門神功終有傳人,神明不負等等。莫之揚卻殊無喜意,說道:二位師父,武功好壞,並不能決定人生是苦是樂,恩師被辛一羞騙到三聖洞中,此時正身受練功之苦,哪裡就是好事?當下將昨夜所聞說給朱百曉、侯萬通。二人聽了,半晌做聲不得。還是莫之揚道:眼下咱們第一要務,是去三聖洞請出恩師。朱百曉道:話說在前頭,我二人與秦三慚雖同門學藝,卻志不同,道不合。他老糊塗做的事,我哥兒倆橫豎看不慣,傳你武功,為的什麼,乖徒兒可不能忘在腦後。莫之揚知道不是說服他們的時候,當即要去找安昭,早有三聖教嬋娟堂弟子在外候立,不一刻將安昭請來。

    安昭雖是智識過人,卻也無法一時半刻便能化解秦三慚師兄弟的恩怨。正說話間,屋門響處,李璘率三聖教眾堂主及十八婆婆進來。眾人說起昨日化險為夷,又齊謝莫之揚。李璘道:待回到陸上,本王第一件緊要事,就是要為莫公子、安姑娘請功,昨夜之事,你我等丟命還在其次,萬一辛一羞得到韋武遺寶,安史反兵豈不如虎添翼?如若果真如此,李唐江山從此淪入虎狼之口,則已然矣。莫公子、安姑娘所立之功,正可說是扶危救難之舉。三聖教諸堂主死裡逃生,心中感念莫之揚恩德,這時一齊稱讚。莫、安二人相謝,莫之揚說道:永王志向遠大,用心良苦,上蒼不忍君之大業毀於小人之手,在下只不過巧合不怕那海霸彩葵的毒氣而已。我倒有一事煩勞三聖教眾位朋友,在下恩師秦老掌門困在三聖洞中,相煩哪位引路搭救。沒想到一聽此言,各堂主均面呈懼色,竟無一人應承。朱百曉冷笑道:你們只消給我們引個路,就再不用管了,這為難麼?

    夜梟堂堂主介壽山忙擺手道:朱老前輩誤會了。那三聖洞石壁上刻有絕世武功,練武之人萬萬看不得,否則就會忍不住想練,一練之下就無法停下,非心力枯竭而死不可。我等怎能讓莫公子犯險?朱百曉笑道:世上哪有這種武功?莫之揚正色道:越是如此,越要救師父出來。他知梅雪兒曾被關進三聖洞中,向她望去。梅雪兒驚懼不已,顫聲道:阿之哥哥,你不要去!莫之揚奇道:這是為何?梅雪兒搖頭道:總之你不要去!

    莫之揚還待再問,卻聽房外吵吵嚷嚷,人聲大亂,不一會兒進來一名教徒稟道:掌令使,大事不好,萬合幫的人打上島來了!眾人一聽,搶出房外,卻見海岸上泊著一隻大船,另有兩隻也將靠岸,先到的船上下來數百名豪雄,殺上島來,三聖教各堂主均在養傷,其餘弟子不足二百,雙方展開一場混戰。

    莫之揚見是何大廣、鞠開、秦謝等人率眾來到,又驚又喜,腳下連點,掠上前去,躍上一塊海石,大聲道:何副幫主,鞠副幫主,我在這兒,教兄弟們先停下!何大廣、鞠開打得正起勁,猛見莫之揚出來,大聲道:弟兄們,停手!萬合幫一罷手,三聖教這邊也即休兵,因各堂主未參戰,竟吃了些虧,有二三十名教徒掛了彩。

    鞠開奔上前來,給莫之揚見禮,莫之揚忙搶上前扶起。鞠開覺出莫之揚氣力不濟,驚怒道:幫主,三聖教的狗雜種傷了你了?莫之揚道:此中另有情由,咱們慢慢再說。你們怎麼來啦?何大廣、秦謝、席倩等人也到了跟前,一一給莫之揚見禮。眾人七嘴八舌說起端的。

    原來,當日萬合幫約定在范陽城南郊亂石嶺開大會,商議救援老幫主秦三慚一事。可那天下午,莫之揚為朱百曉所擒,萬合幫眾人見不到幫主,由鞠開做主闖入范陽大獄,但哪有老幫主的蹤影?後來抓住了一個姓曹的總司管帶一問,才知道老幫主已被三聖教辛一羞帶走。萬合幫四處打聽,在杭州才得到消息:莫之揚已隨李璘前往三聖島而去。萬合幫推斷之下,猜想大約莫幫主已確知老幫主在三聖島,鞠開、何大廣召集幫中首領商議,心想一不做二不休,乾脆也找了三條大船,挑選了幫中各門三百餘名好手,隨後跟到海上來。也真是巧極,竟讓他們找到此處。萬合幫遇到三聖教,當然是只有靠拳頭說話。

    莫之揚見三聖教內憂方去,又遭外患,過意不去,對李璘及三聖教眾堂主賠禮。李璘笑道:此中誤會甚多,幸未釀成大禍。莫兄弟,何來告罪之辭?其餘首領紛紛稱是。鞠開性情直率,忍不住道:幫主,三聖教一向跟萬合幫過不去,眼下是怎麼一回事?莫之揚將經過簡略說過,鞠開、何大廣、秦謝等人聽辛一羞已死,大感快意,但想一代江湖頂級人物落得如此下場,又感惋惜。何大廣歎道:做人處事,當光明磊落,似辛教主,唉!三聖教眾人心頭沉重,低頭不語。

    秦謝以前曾遭三聖教追殺,險些喪命,這時與當時倉惶無助之狀自不可同日而語,心下激動,想起爺爺來,問道:小師叔,爺爺是否真在島上?莫之揚簡略說了,秦謝說:三聖洞中有什麼古怪?

    夜梟堂在三聖教中是第一大堂,堂主介壽山當即走出一步說道:要請秦前輩出洞,總得慢慢計議。今日萬合幫重整河山,三聖教由衷欽佩。咱們同是江湖中人,以往誤會不少,從今日起,三聖教再不會與萬合幫為敵。來,請萬合幫各位首領、朋友上島歇息,三聖教給眾位接風洗塵!李璘尋思江湖兩大幫派今日會聚,如若都能為己所用,則能號令天下群雄,而皇宮諸王也無人能與其比肩,當下樂呵呵在一旁肅客。

    莫之揚朗聲道:各位兄弟朋友,在下不才,蒙萬合幫同門錯愛,暫居幫主之位。本幫老幫主、在下的恩師在三聖洞受苦,在下怎能忍得下去?煩請帶路,在下要去三聖洞。萬合幫眾人一齊歡呼,嚷道:走,走!朱百曉湊到莫之揚跟前,低聲道:見到大師父,可千萬別忘了二師父、三師父的囑咐!轉頭振臂道:接什麼風?洗什麼塵?走,我老朱也去瞧瞧!十八婆婆、侯萬通自然也都響應。

    介壽山知道無法阻攔,向李璘請示,李璘點點頭。當下,眾人由介壽山帶路,浩浩蕩蕩向島北走去。三聖島並非大島,方圓不過二十里,走了半個多時辰,已近島北岸,介壽山轉身道:莫幫主,再有半里多路,就到三聖洞了。貴幫秦老幫主在洞中已近三月,飲食所需,全由我教左護法葉先生服侍。洞中之人潛心練功,最怕忽然受驚,否則極易走火入魔。越是武功高強之人,越是如此。咱們三四百人過去,萬一有什麼意外,三聖教可無法擔待。

    莫之揚心想不錯,轉頭道:何副幫主、鞠副幫主、秦謝,我們四個人過去,其餘的都在這裡等著。萬合幫眾雖極想跟去,但知事關重大,是以人人靜立當場。介壽山心想:以往教主及各堂頭腦說萬合幫從此不值一哂,何其謬也?從今日之事看來,我三聖教不值一哂,倒是真的。不由得心下淒惶,說道:莫幫主,貴幫與敝教有些過節,都是敝教對不住貴幫。足下去救貴幫老幫主,千萬要小心行事。進得石洞中,絕不能向兩壁刻的武學上看。否則,心神難免受到迷惑,後果不堪設想。莫之揚想起以往鑽研瀟湘劍法數次入魔的事來,心下一凜,抱拳道:多謝介堂主指點。梅雪兒走出一步,道:阿之哥哥,我以前進過三聖洞,你千萬不可進去,只要在洞口大聲呼喊,請秦老前輩出來就行。莫之揚奇道:雪兒,我正想問你,三聖洞中為何不能進?梅雪兒臉顯懼色,搖頭道:我不能說,可你千萬不要進去!莫之揚心知必有古怪,搖了搖頭,領著其餘三人向洞口走去。

    李璘忽然喊道:莫公子,請等等。小王曾說過高山流水,絕世知音。莫公子到洞中,小王在洞外為你奏上一曲,豈不妙極?向黑衣劍士要了琴,背在肩上,追了上來。莫之揚心想:他的琴聲可以擾人心神,但反過來可以鎮定心神,原來是想助我一臂之力。笑道:不錯,不錯。永王奏琴為我等壯行色,還有什麼好怕?萬合幫各位兄弟,請靜候佳音。待請出老幫主,還要煩勞三聖教的朋友款待呢。當下快步走去。

    不一刻到了三聖洞口。但見海岸上亂石怪崖,中間凸起,繞轉過去,居然草木蔥蘢,掩映著一個圓拱形洞口,洞口邊坐了一個人,正在燒火煮茶,口中唸唸有詞。忽然跳起來手舞足蹈,又忽然坐下抱頭苦想。他手邊一柄大錘明晃晃十分搶眼,正是葉拚。眾人走到他跟前,他居然沒有發覺,哈哈笑道:這一招不錯!跳起來掄錘習練,呼呼風響,聲勢駭人。

    莫之揚搶上一步,叫道:葉大叔!葉大叔!葉拚聞聲停下,將幾人上上下下看了半天,方回過神來,奇道:你們怎麼來啦?接著看見李璘,趕緊行禮。李璘伸手相扶,問道:秦老幫主還好麼?葉拚搔首道:好與不好,可就不好說啦。

    莫之揚扯住他衣袖,道:葉大叔,什麼不好說?便在此時,忽聽洞中傳來一聲狂笑,雖隔著數尺厚的岩石,眾人卻都聽得清清楚楚。秦謝變色道:是爺爺!何大廣、鞠開對望一眼,均道:不錯,是老幫主的聲音!二人面色憂戚,均暗想:老幫主向來最是持重,怎會如此發笑?眾人正驚疑,接著聽狂笑聲又起,又有砰砰啪啪之聲,似是正以掌擊打石壁,秦謝忍不住叫道:爺爺!便要往石洞中掠去。何大廣一把拉住他,沉聲道:不可魯莽!

    葉拚喜道:秦大哥的掌力又長了!哇呀呀了不起,了不起了不起!手舞足蹈,興奮得不可名狀。莫之揚驚道:你方才將老幫主稱作什麼?葉拚恍若未聞,依然興高采烈。莫之揚看看李璘,李璘會意,喝道:葉護法!你方才稱秦老幫主什麼?這一下果然奏效,葉拚躬身道:稟掌令使,秦三慚在洞中練功,屬下給他送飲食,他感謝屬下,與我結拜了兄弟!莫之揚、何大廣、鞠開、秦謝都嚇了一跳,齊道:什麼?正在此時,洞中秦三慚劈掌狂笑的聲音又傳出來。

    莫之揚心念一閃,忽然喜道:什麼三聖洞不能進等等,原來不過如此。葉大叔能給恩師送飲食,豈不是天天要進三聖洞麼?餘人恍然大悟,均大喜。秦謝跺腳道:我先去看看。卻被葉拚一把拉住。只聽葉拚道:萬萬進不得!秦謝道:那你怎麼進得?葉拚瞪眼道:我什麼時候說過我進去啦?拉著眾人走到那石包之上,指著一方碗口大小的小洞口道:我秦大哥的飲食,都是從這裡送去的。鞠開眼快,一把扯起洞口上的一根繩子,直拉出三四十丈,才將繩子拽完,但見繩頭上拴著一條半生不熟的梭魚,只被咬去了幾口,咬處牙印宛然,血淋淋白生生。這雖不過是一條普通的梭魚,但莫之揚等人看在眼中,都覺得寒毛倒豎。秦謝失聲道:這是我爺爺吃的麼?葉拚道:除了秦大哥,還會有誰?嗯,看來今日不錯,吃了不少。秦謝道:他吃過了怎麼會再綁到繩子上?你騙我,分明是你咬去幾口,再投下去作踐我爺爺的!莫之揚想葉拚瘋瘋癲癲,這等事八成做得出來,也要問罪。哪知葉拚迭聲道:你們知道個屁!秦大哥練武練得哪有時間解下來吃?莫之揚問道:我師父連吃飯的功夫都沒有,那總不能連覺都不睡罷?葉拚笑道:我瞧你也是一個明白人,怎麼幾個月不見,變得這麼糊塗了?秦大哥見了裡面的武學,哪顧得上睡覺?實在困極了,他就在石壁上撞昏,醒過來再練。

    秦謝眼睛都紅了,喃喃道: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忽然發一聲喊,奔向洞口。葉拚喝道:進不得!秦謝的身影已沒進洞中。莫之揚沉聲道:何副幫主!鞠副幫主,跟我來!三人隨後也進了洞中。葉拚驚道:完了,他們完了!李璘在岩石上坐下,解下琴來,笑道:莫公子,小王今日這一曲《擊鋏九問》專為君彈奏!閉上雙目,神情肅穆,忽然睜開眼來,雙目精光四射,錚錚聲響,彈奏起來。

    莫之揚等一進洞口,但見黑黝黝不可見物,陰冷潮濕,令人毛骨悚然。莫之揚道:三聖教的人說起此洞來,無不又驚又怕,依我看絕非故弄玄虛。各位務必步步小心。秦兄,打起火把來。火光亮處,眾人看清洞中情狀,卻不過十丈左右深淺,沒見到秦三慚的身影,只聽他的聲音就在前面,眾人小心翼翼向前,走了三二十步,忽見洞口一轉,顯出一扇厚重的石門來。秦謝高舉火把,卻見石門上寫了兩行字,鞠開出聲念道:進來容易出去難,一出便是天上仙。莫之揚道:鞠兄,你瞧怎的?鞠開笑道:他說這洞中武學了得,能練成就像神仙一般。忽然醒道:莫幫主,你怎麼稱屬下是是鞠兄,豈不折煞人了麼?莫之揚沉聲道:咱們四人今日一同進來,務必要似親兄弟一般。秦兄為救祖父,小弟為救恩師,便是再凶險也應該。鞠兄、何兄卻足見英雄氣概。凝神細聽洞外琴聲綿綿不絕,朗聲道:咱們進得去,就不但能出得來,還要順順當當請出恩師。

    莫之揚上前一步,沿著石門槽框摸了一周,伸手卡住門底,吐氣開聲,奮力上抬。他身懷神功,力道何止千斤,但那石門卻只微微晃動一下。鞠開、何大廣、秦謝忙上前相助,四人奮起神力,軋軋響處,石門升起。卻見石門之內的洞壁上螢光閃閃,似是寫滿了文字,四人肩上扛著石門,卻無法看清。莫之揚道:小弟喊一二三,咱們一齊放手翻身進去。一、二、三喊出,砰的一聲巨響,四人進了門內。鞠開回手一摸,道:不好,若想出去,連插手的地方都沒了。其餘三人打火把一看,原來石門內的石槽高出半尺,石門牢牢卡進去,竟無插手之處。莫之揚道:先不管它,看看洞中有些什麼。四人轉過身來,見對面又是一道石門。何大廣沉聲道:古怪之極。四人張大眼睛,屏息查看。見石壁上寫了不少文字,但模模糊糊,看不清楚。鞠開忽然道:你們瞧,那是什麼?手指向處,卻是兩具石像,石門左右各一。

    四人上了前去,見那兩具石像雕的是一男一女,男的高大英俊,女的窈窕美貌,都是三十歲模樣。眾人只覺得石像栩栩如生,隨時都要動起來一般,不禁讚歎。卻見那男像上方刻了陽獨夫三字,女像上方刻了夏茵遙三字。何大廣吸口冷氣,沉聲道:原來是他們兩個。這兩個妖魔死了已近二百年,沒想到還留下石像在這裡。鞠開接道:不錯,不錯。這才叫做陰魂不散,遺臭萬年。莫之揚奇道:這兩個人到底是什麼人物?

    何大廣正要說話,秦謝手中的火把已燃到盡頭,閃了一下,周圍登時漆黑一片。不過眨眼的工夫,洞中便閃出熒熒亮光。卻原來石壁上刻的文字不知用什麼藥水塗過,有火把時看不清楚,在暗處反而亮閃閃的。四人當即讀那些文字,越讀越是心驚。但見第一段寫道:

    嗟夫!天地造人,何其奇歟?生而為男,或而為女;嗟夫!天地造人,又何其貧歟?莫論是男,莫論是女。碌碌之夫十有九,妙妙之女萬無一。或有奇男生俗世,千萬秀女不謂識;偶有秀女生於世,一生未遇開天日。則曰:陽獨夫,夏茵遙,各得其所兩逍遙。

    四人接著讀下去,那兩人的故事就清楚起來。

    原來二百年前,正在隋朝之時。武林中出了男女各一奇人,男的叫陽獨夫,女的叫夏茵遙,兩人皆師承多派,武學淵博,又聰明絕頂,在武學上推陳出新,被稱為絕世二傑。有一年,兩人相遇,自少不了切磋武技,可雙方各有所長,大戰三晝夜,不分勝負。陽獨夫固然欽佩夏茵遙,夏茵遙也對陽獨夫由衷服氣。陽獨夫提出二人結為夫婦,夏茵遙卻道:除非你勝過我,否則我嫁給一個贏不了我的男人,有什麼意思?二人擊掌為誓,約定三年後再比武。這三年間,陽獨夫苦練武功,自信已將武學研究得爐火純青,達到巔峰,非但前無古人,恐怕也後無來者了。轉眼工夫,三年的約期到來,二人比武那天,江湖人物聞風而動,圍了個水洩不通。哪知三年間夏茵遙也精研武學,一場比試下來,陽獨夫居然還是勝不了她。當著天下武林同道的面,陽獨夫自覺無顏,指天立誓:我陽獨夫一定要勝過夏茵遙,卻永不會娶此女為妻!夏茵遙未料他會忽然說出這樣的話來,惱羞成怒,也立誓道:我夏茵遙此一生不敗給陽獨夫,以聾瞎瘸呆為夫,也不會委身此人!那一年,陽獨夫三十歲,夏茵遙只有二十六歲。

    此後每過三年,陽獨夫就找夏茵遙比武,一晃九年過去,兩人仍是不能分出勝負,但二人的精絕武功已無人不知,找二人學藝者絡繹不絕。陽獨夫自恨不能一枝獨秀,起先不收弟子,後來專收美貌女徒,名為師徒,實則供他淫樂。夏茵遙本來早有悔意,只因情面難看才不肯言和,見陽獨夫如此做法,一怒之下,也開山收徒,專收英俊少年,與陽獨夫針鋒相對。兩人惡名遠播,為武林所不齒。此後每隔三年,兩人就比試一場,也是絕極,每次都是旗鼓相當。時光匆匆,五十年過去,陽獨夫已是八十歲老翁,夏茵遙也已七十有六。兩人均感身體大不如從前,因此到了第二年比武仍未分勝負時,不由均起人生如夢之感,相對大笑。夏茵遙道:老陽頭,咱倆都活不到下一個三年啦,乾脆罷手言和算啦。陽獨夫當即贊同,卻又道:我與你一斗就是五十多年,卻仍想不出破你武功的招數,老夏婆,咱倆尚有幾年風殘光陰,何不尋一處僻靜所在好好印證印證武學?從此二人飄洋過海,來到了三聖島,兩人在三聖洞中切磋技藝,武學絕技便刻在石壁上。一晃又過年餘,兩人將畢生心得都記錄完畢,互相看看,均苦笑道:又是不分勝負!竟無限感傷。夏茵遙道:咱們兩人的武功都記在這裡,將來後世有人得以學到,集你我之大成,武功必定驚天地泣鬼神,不知誰有這等福分?陽獨夫想到自己二人一生苦研為別人輕鬆得到,不由得又感高興,又感悲涼,忽然說道:後人輕鬆便學到你我的武功,卻連你我長相都不認得,豈不可憐?他一代邪魔,竟提出要刻出二人的石像立在洞口,然後暗中設以機關,若是來者愚笨,則永不會學到真功夫,甚至會走火入魔。若是來者聰明過人,且善解人意,則必獲真經,學得大成武學。夏茵遙拍手稱讚。於是兩人互刻對方的石像,陽獨夫刻的女像面貌是初見時的夏茵遙,夏茵遙刻的也是初見時的陽獨夫。石像刻完,二人哈哈大笑,將石洞安上兩層石門,裝上各種機關,除非悟出兩人苦心,石門則會自動開啟;否則,一動石門,便會觸發機關喪生。陽獨夫將兩人的經歷刻在第二道石門外的石壁上,與夏茵遙一起離去。

    但見壁刻最後一段字寫道:我二人此去約定一往東一往西,各自墜海。心願難了,死亦遺憾!但願後世有緣者見到此洞,學得我二人武功,發揚光大,不亦快哉。來者切記:爾若愚拙,自來處去。爾若聰穎,從死處生。以爾慧心,遂我心願。有違禁者,悔之晚矣!

    四人看完壁上文字,半晌做聲不得。莫之揚心想難怪雪兒不願說洞中秘密,雪兒雖未進洞內練武,但這些石像文字卻都已見過了。鞠開哈哈大笑,連道:這兩人真是邪到家了。我鞠開偏不信這個邪!餘下三人還未反應過來,他已奔到石門邊,用力推去。卻聽嗖嗖兩聲,石洞頂壁、腳下石板各射出兩枝勁箭,莫之揚聞聲不對,早發出數粒鐵豆,叮叮兩聲,飛箭擦著鞠開面皮飛過,便在同時,箭孔各冒出一股煙來,異香撲鼻,令人嗅之頓覺妙不可言。

    莫之揚拉起鞠開,問道:鞠兄,傷著你了麼?鞠開驚出一身冷汗,強笑道:沒有,多謝幫主相救。看地上兩枝箭亮閃閃的,伸手撿過,四人圍上前,見箭桿上刻了一行小字,乃是:機關共有百樣,此為警箭,亦有奇用。秦謝道:方纔那煙霧是怎麼回事?何大廣深吸一口氣,忽道:你們覺得怎樣?聲音驚恐萬狀。

    莫之揚稍一凝神,已知究竟,煙霧吸入腹中,讓人頓感血流加快,渾身竟精力大增,似是平添了九牛二虎之力。四人面面相覷,驚懼之極,不知是好事還是壞事。

    莫之揚強運神功,鎮定心神,聽得洞外琴聲隱隱約約,卻妙不可言,精神為之一振,尋思:陽獨夫、夏茵遙留下這等莫名其妙的機關,怎樣才能救恩師出來?冷汗潸潸而下,忽地拔出劍來,氣貫雙臂,向夏茵遙的石像奮力斫落。嗆的一聲,濺出點點火星,那石像卻絲毫無損,汲水劍反而捲了一片劍刃。莫之揚驚道:這是什麼石頭,這樣堅硬?

    秦謝睜圓雙目,大聲道:小師叔,為救我爺爺,我還有什麼顧忌?向石門走去,莫之揚魂膽皆飛,大喝道:慢著!秦謝轉臉望著他,道:小師叔,還有什麼法子?

    莫之揚此時真可謂頭大如斗,道:咱們再想想辦法。看石壁上的文字,看到最後一段時,不禁罵道:你們心願難了,死亦遺憾,卻將這憾事讓別人受苦麼?陽獨夫,夏茵遙,枉你們武功蓋世,卻終不過是愚頑不化!何大廣、鞠開、秦謝漸漸抗不住藥力,均覺胸肺都要炸開來,喘息粗濁,聲音大得可怕。

    莫之揚望著石壁文字,念道:心願難了,死亦遺憾,心願難了,死亦遺憾!忽然電光一閃,猛然擊掌,道:正是如此!我讓你們無憾便是!腳下一點,已到了那男像邊上,扳住石像雙肩,奮力一掀,咯的一聲,陽獨夫移開幾分。莫之揚大喜,叫道:都過來幫我!何大廣、鞠開、秦謝一齊到來,均不明所以。莫之揚道:原來那藥霧是讓咱們長力氣好干笨活的,抬到那邊去!他下頜一揚,餘下三人已知究竟,四人一起用力,陽獨夫的石像離地而起,抬到夏茵遙旁邊。莫之揚笑道:陽前輩,夏前輩,我們助你倆了卻心願!四人用力一推,男像右掌合到女像左掌,咯的一聲,兩具石像成了攜手並肩之狀。

    卻聽啪的一聲響,陽獨夫石像背部翻開一個小蓋,露出一張羊皮紙來。卻在同時,軋軋響處,石門洞開,洞內露出亮閃閃的幽光,星星點點,煞是好看。一股清涼之氣傳出來,四人覺得胸腑一清,先前那股灼熱之感一掃而空,均歡呼起來,連贊莫之揚聰明,能解得了這百年秘密。

    莫之揚取下羊皮紙,展了開來,道:你們瞧瞧,正是如此。三人看時,卻見那羊皮紙上寫道:我二人一生賭氣,雖彼此傾慕,卻從難和睦。來者甚知我倆心願,從此神仙聯袂,逍遙永極。石門洞開,再無閉時。汝可往洞中學我二人神功,壁上漏刻文字,盡在此處記補。下半段寫了七十幾個字,什麼反、督、納等等,字旁各注有第幾行第幾字。

    何大廣喜道:恭喜幫主,這羊皮紙可是件真正的寶貝。這寶物藏在石像背後已有二百年,好容易等到幫主來取了!鞠開道:不錯,我看洞中石壁上的武學刻記故意漏刻數十字,旁人縱然進了石洞,也會練入岔道。幫主神明!莫之揚搖頭道:這兩人差勁得要命,他們的武功有什麼希罕?何大廣道:幫主有所不知了,這兩人雖然人品低劣,練武卻是奇才,他們的武功若是沒什麼稀罕,老幫主焉能說到這裡,忽聽洞底深處傳來秦三慚的呼喝劈掌的聲響。莫之揚驚道:慚愧,咱們快去找師父。四人搶進洞中,向秦三慚的方向奔去。

    但見洞中石壁上刻滿了斗大的字。每個字金光閃閃,竟照得石洞物事清晰可見。四人雖極力不去看那些文字,奈何字跡閃亮,分外搶眼,不經意間,四人已各將幾行記到心中,略一思索,均知壁上所刻果然是武學絕技,簡直妙不可言,不禁再看一眼。凡學武之人,無不癡愛武學,方能忍受練武時的痛苦,武功越高強,越是抵擋不住武學絕技的誘惑,此時見了石壁上的武學,許多費解之處立即茅塞頓開,哪能忍住不看?其中莫之揚最是心癢難搔,邊奔邊看,不自禁比劃起招數來。鞠開、何大廣、秦謝都是好手,一見莫之揚如此,再也難以忍受,駐足不前,看著壁上文字,當即呼呼喝喝練習起來。鞠開更奔回去,要從頭看起。

    到了此時,四人已忘了要進洞幹什麼。忽然洞外琴聲轉急,似是千軍萬馬金戈齊鳴掩殺過來。莫之揚驚醒回神,大聲道:咱們快去!石洞之中回聲甚響,他這一喝,直震得何大廣等三人耳鼓作響,圍到莫之揚身前。壁上刻字如有魔力,何大廣、鞠開、秦謝忍不住偷偷看。莫之揚自己也是難以忍受,狠狠咬一下舌頭,痛得滋滋吸氣,沉聲道:這壁上所刻的武功邪門之極,咱們低下頭走路,切不可再看!伸手握住何大廣手腕,四人依次拉成一排,低頭向深洞前行。

    那石洞是天然形成,地勢忽高忽低,更兼左拐右轉,有時一轉彎,面前的石壁上斗大的字就直撞進眼中,莫之揚緊咬牙關,只管前行。這看起來甚為平常,其實四個人實是咬牙苦撐,方能支持得住。

    四人步履維艱,漸進洞中深處,只聽秦三慚的呼喝聲愈來愈近。忽然間洞口一轉,隱隱現出一人影來,只見他縱跳如飛,拳打掌劈,聲音大得驚世駭俗,動作快得猶如鬼魅,秦謝大呼道:爺爺!爺爺!奔上前去。莫之揚等三人也快步上前,呼道:師父!老幫主!那人聽到喊聲,猛然頓住身形,轉過頭來,但見他鬚髮皆亂,雙目血紅,面容卻枯槁灰暗,正是秦三慚。秦三慚似是認不出四人來,凝神道:你們是誰?莫之揚已有兩年餘沒見到恩師,其餘三人已有六七年沒見到他了,陡然見他這等形貌,不由悲喜交加,一齊流下淚來。

    秦謝悲聲道:爺爺,你不認得謝兒了麼?你再看看,我小師叔、何副幫主、鞠副幫主都來找你了!秦三慚歪著頭想了半晌,忽然哈哈大笑,道:不錯不錯,你們過來。秦謝飛撲上前。莫之揚見恩師神智尚清,喜不自禁,忽見他雙目中射出一股凶光,驚道:秦謝,回來!話音未落,驀聽秦三慚冷笑道:正好拿你試試這一記新招!右手雙指疾伸,哧哧兩道勁風射出,正中秦謝右胸,一股鮮血噴濺出來。秦謝真是做夢也想不到,驚極傻笑,道:爺爺,怎麼會?痛入心肺,眼前一黑,栽倒在地。兩人相距至少有兩丈遠,秦三慚遙點一指便射穿秦謝右胸,樂得哈哈大笑,道:好,好,這神仙指又被我練成了。不再理會四人,轉頭看壁上文字,口中唸唸有辭,忽然以手代足,爬上石壁,身子橫在空中,竟似有物托住,回頭笑道:你們看,這叫蟹爪功,比鷹爪功、龍爪手如何?

    莫之揚、何大廣、鞠開三人驚得手足都硬了,半晌才醒悟過來。莫之揚飛步上前,抱起秦謝,見他牙關緊咬,胸口傷處血流如注。莫之揚運指如風,連點他傷口周圍的幾處穴道。秦三慚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莫之揚,忽然笑道:好個小子,倒有兩下子!雙手一拍,已離開石壁,五指成鉤,向莫之揚抓到。鞠開、何大廣驚道:老幫主!分左右搶上,各出雙掌擋在莫之揚身前。砰的一響,鞠開、何大廣倒飛出去,秦三慚的內力猶自餘勢不衰,捲起石屑沙土,直撲莫之揚、秦謝。莫之揚情急之下,抱起秦謝,借勢躍起,落在何、鞠二人身邊。秦三慚卻未追來,搖頭道:這蟹爪橫行還有點不對!

    莫之揚見他骨瘦如柴,卻有如此神威,但偏偏連親人都認不出了,心登時涼了,轉頭問鞠開、何大廣道:你倆怎樣?鞠、何均閉過氣去,答不出來。莫之揚忙放下秦謝,給二人推血過宮,兩人回過氣來,痛得冷汗直冒,原來兩人的雙臂都已給秦三慚震斷。

    鞠開一醒過來,吃吃道:老幫主走火入魔了,認不得我們啦!莫之揚也沒了主意,道:這如何是好?高聲道:師父,你真的不認識我們了麼?

    秦三慚皺眉道:我怎麼不認得?你叫莫之揚,他叫秦謝,嗯,這兩個是何大廣、鞠開。莫之揚喜道:師父,你你能認出我們來,這可真是好極了。師父,我們是來接您老人家出去的,洞外還有三百多萬合幫同門,都在恭候師父。何大廣、鞠開伏地道:請老幫主與我們一起出去罷。

    秦三慚揚起頭來,正色道:你們瞧,這壁上的武功,哪一樣不是絕妙之極?我苦練了多長日子,總算快要悟透了,幹麼要出去?莫之揚道:師父,您已是武林第一高手,還練這些武功做什麼?秦三慚仰頭大笑,鬚髮飛揚,道:不錯,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我這當世第一,並非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只要練成這些武功,那才稱得上絕世第一,之揚,你知道麼?莫之揚從未見過師父的目光如此嚇人,顫聲道:那就可以六親不認,連自己的孫兒、弟子、屬下都要下手麼?

    秦三慚哈哈笑道:來來來,之揚你看。指著壁上一段文字道:世上之人,皆頂星宿下凡,假托母胎,轉而為人。星宿本孤,為人之後,卻無有親屬。莫之揚也跟著看去,道:這又怎的?秦三慚道:還用問怎的?這即是說人本孤獨,無有親屬。我拿你們練招,有什麼不對?莫之揚驚道:可秦謝是您的孫子哪!秦三慚苦笑道:你還是沒懂,他是頂星宿下凡,假托母胎,轉而為人,雖是吾子之子,卻跟我沒一點干係,便是我之親子,也是頂星宿下凡,假托母胎,轉而為人,你看,人跟人之間可有什麼相干?

    莫之揚當真不知說什麼才好,望望何大廣、鞠開,相對瞠目結舌。鞠開雖相貌粗魯,卻深有學問,仔細看著石壁上無有親屬那段字,忽道:幫主,快拿出那張羊皮紙來對一對!一言提醒莫之揚,忙拿出陽獨夫所留的羊皮紙來,看一看石壁,見那段文字上注了七百一十一行六個小字,在羊皮紙上找,果見有一個不字下注了七百一十一行第六字,注上一對,卻無有親屬變成卻無不有親屬,喜道:這就是了。師父,你練的武功全錯了,那陽獨夫、夏茵遙用心險惡,在緊要處故意漏字,讓人練進岔路,走火入魔。持紙走上前去,道:師父請看,漏字全在這裡。

    秦三慚凝神道:你說什麼?手掌一揮,一股吸力呼啦啦捲起,莫之揚手中的羊皮紙飛出,落入秦三慚掌中。莫之揚見他武功已出神入化,尋思:師父才是武學奇才。旁人若練這壁上的武功,恐怕早已不支而死,他卻能將錯的武功也練得這般厲害。肅立不語,只盼秦三慚能印證之下,清醒過來。

    秦三慚看一眼羊皮紙,望一眼壁上文字,臉現懼色,渾身發抖,喃喃道:為什麼?為什麼?莫之揚知他心中必定衝撞不休,大氣也不敢出,額上的汗珠滴下,掉到石板上。何大廣、鞠開強忍疼痛,為秦謝包紮傷口。兩人均想:只盼老幫主福至心靈,明白過來,不然,不然不敢想下去。

    過了足有盞茶工夫,秦三慚頹然道:不錯,這石壁上的武學,確實每到緊要處就漏了一個字,然而卻不留下空字處。唉,我以往雖覺得不對,可總以為是沒有練到境界。之揚,這羊皮紙是從哪裡得來的?莫之揚簡略說過,秦三慚聞言半晌做聲不得,良久嘿嘿冷笑,歎道:陽獨夫、夏茵遙,你們這兩個妖魔陰魂不散,真是害苦了我!鞠開聽他說話愈來愈對路,忙道:老幫主,莫幫主得到這皮紙漏字,不敢私吞,獻給老幫主,如此一來,老幫主再練功就不會走岔。現下幫中三百弟兄在外相候,還請老幫主出去相見!何大廣迭聲道:是啊是啊,越快越好。

    秦三慚眼睛陡地一亮,沉聲道:鞠開,你說什麼?什麼莫幫主,老幫主?莫之揚咚的跪倒,稟道:弟子該死,師父在范陽大獄時,萬合幫同門推舉由弟子暫代幫主之位。弟子深感不安,只要咱們一離開這裡,弟子立即卸去幫主之位。秦三慚肅立不動,淡淡道:不必啦。莫之揚叩頭道:弟子萬萬不敢。秦三慚笑道:萬萬不敢,以往怎麼就敢了?臉色一變,不理四人,轉頭對照羊皮紙看壁上文字,口中唸唸有詞。

    莫之揚心下忐忑,嚥了半天唾沫,終於硬著頭皮道:師父,眾同門都在等候。秦三慚恍若未聞。莫之揚不敢再說,回頭望望何大廣、鞠開,三人一齊歎口氣。

    猛聽秦三慚大叫道:老天!老天!我秦三慚為惡不多,行善不少,你為何要這樣待我?將羊皮紙撕得粉碎,揚出片片紙蝶。莫之揚驚道:師父,你怎麼這些漏字難道不對麼?秦三慚鬚髮皆張,惡狠狠道:正是對了,我才恨為何現下才見到。如今我練岔武功,若要改回來,須將全身武功盡皆廢去方可,這是為什麼?雙目熾焰閃爍,在石壁上看來看去,忽然縱聲長笑,以掌擊壁,震得石屑紛飛,有如癲狂。

    莫之揚、何大廣、鞠開魂飛天外,相顧失色。鞠開低聲道:老幫主已病入膏肓,莫幫主,咱們快離開這裡,否則,後果不堪設想!莫之揚膝行後退,探一探秦謝鼻息,尋思:秦謝再不快快救出,恐怕性命有虞。可是難道就任由恩師走火入魔,落入萬劫不復之境地?頭上汗珠滾滾落下,當真不知如何才好。

    卻見秦三慚癲狂了一會,停了下來,望著三人,嘿嘿冷笑。三人生怕激怒他,低下頭去。秦三慚笑聲久久不絕,半晌淡淡道:我想了一個絕妙的法子。何大廣顫聲道:老幫主想的法子,必定高明之極。

    秦三慚哈哈大笑,道:不錯,那肯定高明之極。我只消殺了你們幾個,再苦練數月,憑我的才智,就算這些武功錯了,我也能練成,你們說,這主意妙不妙?

    三人簡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還未來得及說話,秦三慚已一掌拍出。莫之揚嘶聲道:你們快走!雙掌推出,向秦三慚擋去。只聽啵的一聲,洞中風動沙走,莫之揚喉頭一甜,吐出一口鮮血,摔倒在地,回頭一看,何大廣、鞠開已向外逃去。秦三慚大叫道:哪裡走!追了過來。

    莫之揚看準時機,奮力躍起,死死抱住秦三慚後腰,叫道:師父,師父,您老人家醒醒!秦三慚呵呵怪笑,砰砰幾記肘錘撞出,莫之揚運起神功,死命抵住。何大廣、鞠開回過頭來,嘶聲道:幫主!老幫主!莫之揚高聲道:快到石門那裡,大聲喊永王,叫人砸門進來!鞠開大聲道:幫主,你頂住!與何大廣奔去。

    秦三慚連撞數錘,未擺脫莫之揚,忽然躍起,半空中翻過身來,砰的一聲,莫之揚撞在石壁頂上,痛得眼冒金星,噁心欲吐。可他不知從哪裡來的一股神力,死不鬆手。秦三慚身子不停,卻還未能擺脫莫之揚,累得呼呼大喘。忽然叫道:你這分明是混元天衣功,我都沒練成,你怎麼練成的?

    莫之揚此時已懵懵懂懂,咬牙道:這是朱百曉、侯萬通兩位師父將功力傳我的。師父,你練功中邪,快快倒運氣息,廢去邪功!秦三慚罵道:我還用你教訓麼?你多好的福分,有人傳功力給你,我就只有練邪功!猛一仰頭,正中莫之揚臉面,莫之揚鼻管一熱,兩股血流了出來。秦三慚見還未將他撞死,氣得大聲怒吼,忽地仰天躺倒,將莫之揚壓在身下,叫道:我活活壓死你!他身負絕世武功,使個千斤墜,莫之揚頓感一座大山壓在身上,氣都喘不過來,幾欲暈厥。聽得何大廣、鞠開正在大聲叫喊,而琴聲猶未停歇,知道石門厚重,何大廣、鞠開內力不夠,聲音傳不出去。心想:恩師一生謙和慈善,卻因練錯武功,變成了這樣。難道我就這樣被他活活壓死,難道上蒼偏要如此待人?眼淚倒流,和著鼻血湧出。他想叫喊,但知以此時情形,李璘必定聽不到,只覺一股悲愴之氣憋得胸腑生疼,比秦三慚的壓力更要沉重百倍。

    忽然之間,他見到秦三慚的亂髮中夾了一小塊羊皮紙片,上面寫了一個督字,並注了八百零九行十二字數個蠅頭小字。原來先前秦三慚撞他時,頭髮上染了他的鼻血,兩人翻滾之際,恰將這紙片沾住。莫之揚無意中在石壁上一掃,也是無巧不巧,上頭洞壁上的一排文字正注了八百零九行,他一掃之間,已看見那段文字全篇題眉寫的是攝魂心經,心中一動,仔細瞧去。

    但見上書:攝魂之法,可使人沉眠,一俟入眠,則我問之其必答之,我令其如何其必如何。攝魂之法,分目攝、聲攝、意攝、力攝、氣攝。接下來詳述各類用法。莫之揚喜不自禁,心想:我看不到師父的眼睛,內力也不如他,先學聲攝才對。當下仔細讀去,遇到第八百零九行時,將督字插入,竟明白無誤。秦三慚大聲道:你怎麼啦?莫之揚不理會,仔細琢磨,忽然茅塞頓開,明白了聲攝之法。秦三慚又道:你怎麼啦?莫之揚依那聲攝之法,低聲道:師父,我已死啦。

    秦三慚罵道:你死了還會說話麼?莫之揚道:我早死啦,我沒有說話。你聽錯了,師父,你耳朵有了毛病,你太累啦,嗯,你正該好好睡一覺。他以內力控制聲音,聽來忽遠忽近,似真似幻,秦三慚練功入岔,本就心魔叢生,竟抵擋不住莫之揚聲音中的魔力,道:之揚,我真是太累啦,可我還沒練好神功,我還沒壓死你,還不能睡覺。莫之揚道:人生苦短,何必事事遂心?師父,您睡罷,弟子服侍您老人家。嗯,您老人家躺在一張大床上,四周風和日麗,綠樹成蔭,百鳥鳴啼,嗯,師父,您覺得真該歇歇啦。

    秦三慚的眼皮越來越重,終於合在一起,喃喃道:我睡一會,起來再練罷。莫之揚道:正是,休息好了,身心舒坦,方能練成神功,睡罷,睡罷。秦三慚道:我只睡一會兒。莫之揚道:好的,好的,睡罷。如此二人對答不休,不知過了多久,秦三慚再無言語,發出輕微的鼾聲。莫之揚又驚又喜,卻怕吵醒了他,不敢稍動,將壁上的攝魂心經仔細默讀,牢牢記在心中。那心經所載的五樣攝魂之法,皆須內力才能施用,莫之揚已會用聲攝之法,一通百通,不過一會兒工夫,竟將其餘四法也都領悟透徹。輕聲道:師父,這兒太冷了,您老人家換個地方睡罷。起來,起來,我領您過去。秦三慚竟真的依言起來,莫之揚胸腑欲裂,使了好大力氣才爬起來,領著秦三慚走了幾步,道:睡罷。扶秦三慚慢慢躺下,秦三慚鼾聲更響。

    莫之揚喜不自禁,又道:您好好歇息,我不叫您您千萬別起來。聽到何大廣、鞠開還在叫喊,當即躡手躡足尋了過去。

    卻見鞠開、何大廣正伏在石門旁,一見莫之揚過來,均大感詫異,正要發問,莫之揚豎起一根手指,噓了一聲。二人會意,低聲道:莫幫主,老幫主呢?莫之揚簡略說過。何、鞠二人又驚又喜,連道:造化,造化。我們險些都死在這裡。莫之揚道:我現下氣力不濟,只要恩師一醒來,恐怕就麻煩了。何大廣道:那我們是不是再喊?莫之揚搖頭道:先不必,你們別出聲,待我稍打坐片刻,恢復一點氣力,便能施出攝魂心經。

《劍嘯西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