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沉香酒

    你若不能把這麼好的姑娘娶回來,你就不要再進這個家門!范知恩擰著眉毛吹著鬍鬚指著大門對兒子大聲喝令。這時候他已升任為山西布政使。三個月前,他向皇帝呈上了王左安盜竊的佛念珠、秘密勾通盜匪劫掠官銀坐地分贓的密函,以及貪贓枉法為害一方等種種罪證。皇帝龍顏大怒,下旨將王左安鞭屍五百,滿門抄斬,傢俬抄沒,同時欽命范知恩為山西布政使。

    范惜光施施然出了門。其時已是春日,春寒料峭,吹面猶寒,他心中卻暖洋洋醉熏熏的,梅嫣,梅嫣,梅嫣他心裡念著這個名字,笑容忍不住便浮上臉來。

    他駿馬輕袍,瀟瀟灑灑踏上了雲客山後山的上山通道。兩上雲客山,心情迥異,上一次為了救父,這一次卻是為娶妻,可是,那叫梅嫣的姑娘會同意嫁給他麼?

    他在半道上遇見了梅花幫鐵梅堂陳堂主。陳堂主衝他擠擠眼,咧嘴一笑,便自顧吆喝著幫眾繼續巡山。他又走一陣,不覺口渴,忽見山道旁擺著張小小矮桌,桌上一碗青山綠水涼茶,一碟精細的玫瑰綠豆糕。他也不客氣,立即吃喝起來。他進入梅花幫總舵後,又見到了被稱為二叔、三叔的灰袍人和藍袍人,二人咳嗽一聲,各把頭調轉開去。

    他穿過後堂,走上一條藩蘺夾道的青石徑,停在了一道題著沁梅園匾額的朱漆園門前。園門半開著,他深深一呼吸,這才踏步而入。園中綠意盎然,唯東首開著一株杏花樹,樹下一名輕衣淡妝的少女獨坐棋枰,一手托腮,一手執棋,正在獨弈。杏花落在棋枰上,落在她雲霞一般輕軟的烏髮上,她也懶怠拂開。

    范惜光的呼吸幾乎停頓,進入這仙境般的園子,接觸到那娟好的側影、那美絕人寰的纖手,他的眼眶中忽有熱淚湧出。

    半晌,少女轉過頭來,淡淡道:你又來作甚?她的神情仍是淡漠如波瀾不驚,但那幽黑的眸子深處,為何也有兩點明亮的光焰在閃耀?

    范惜光終於恢復鎮定,笑道:那日幫主賜我焚心丹,說我僅有七日之命,如今三月有餘,我仍是活得好好的,所以特來問問幫主是何原故。少女春山似的眉毛微微一挑,叱道:想死還不容易?嗤的一聲,一枚棋子劈面激射而至。范惜光一舉手,將棋子撈在手中。跟著風聲大作,少女雙手舞動,棋枰上、棋盒內的棋子盡數被她挑起射來。范惜光在棋雨中東閃西避,忽然哎喲一聲,右手按住了胸口。少女當即住手,身形微動,似欲掠到他身邊,卻終於忍住。

    范惜光哼道:好狠心的梅嫣。少女神色微嗔,道:你怎麼知道我名字?范惜光道:老蔡告訴我的。梅嫣皺眉道:老蔡還告訴你些甚麼?范惜光道:老蔡說,那個幾次三番救我性命的黑衣少年就是梅嫣易容後女扮男妝的。他還說,因我武功低微,不足救父,梅嫣要把她的內力輸送給我,老蔡為了阻止她,這才將他的一半內力傳給了我,讓范惜光這傻小子莫名其妙武功大增。他還說,我昏睡那五天五夜中,他從沒見梅嫣這般細心地照顧過一個人,我醒來的當天,梅嫣已經給我服下了焚心丹的解藥,只因那解藥十二個時辰內能解百毒,因此包地淬過毒的銀鉤才沒能毒到我。老蔡說

    這老蔡真是老了,越老話越多!梅嫣恨恨打斷,眼睛惱怒著,白玉般的臉頰卻掩飾不住地慢慢浸出紅暈。

    范惜光凝視她,柔聲道:老蔡說,其實他不姓蔡,也姓梅,是梅嫣的親叔叔,只因厭倦了盜匪生涯,才於青州城中隱居。他希望視若親女的嫣兒能脫離梅花幫,好好嫁個正經人家。他說,嫣兒外冷內熱,是個至情至性的好姑娘,他要范惜光千萬珍惜他忽然住了口,眼前少女那麼美啊,臉兒紅得讓春光也失色,那眉眼間的嬌羞、嗔怒、慌亂,無一不讓他愛到極處。他縱身上前,將那個溫柔幽香的人兒擁入懷中。

    梅嫣沒有躲避,嚶嚀一聲,讓火燙的臉頰埋進他寬闊的胸膛。

    五月十八,黃道吉日,范知恩終於稱心如願地為兒子娶回了新婦。他沒有邀請親朋同僚,宴席間在座的俱為梅花幫職司較高的頭目。梅嫣已交卸了幫主一職,二叔樊威接任幫主,三叔黎富春為副幫主,自此而後,她與梅花幫將不再有任何瓜葛。他們大多看著梅嫣長大,他們同她父親已故前任幫主梅亭山有著過命的交情,何況,親家翁范知恩沒有一點官架子,彬彬有禮,親切隨和,令人如沐春風,所以,這最後一頓團圓飯大家無論如何都是要吃的。

    老蔡自然也在座,作為梅嫣的至親長輩,他同范知恩並排接受了一對新人的大禮。他看著娉娉婷婷、環珮叮噹的侄女,看著修眉俊目、風采照人的范惜光,不覺捋著鬍鬚呵呵而笑。他心裡說大哥,咱們嫣兒終於有了好歸宿了,老淚悄悄浮上了眼眶。

    美酒,佳餚,戲謔,歡笑大家醉了,醉得快活,醉得深沉。范惜光不願他的新婚之夜在酣醉中度過,偷偷潑掉了至少三斤酒,並且乘人不備,溜入了洞房。

    新娘款款端坐在牙床上,大紅綢蓋頭擋住了臉龐,寬大的衣袖嚴嚴蓋住了雙手。范惜光喜滋滋伸手去揭蓋頭,喜娘一巴掌打來,笑道:好性急的新郎倌,先把這合巹酒喝了,便沒我事了,我還等著出去喝兩盅呢。她拉過新郎、新娘的右手相纏相繞,將斟得滿滿的兩隻小小匏瓜瓢兒塞到二人手中。艷艷紅燭下,新娘執瓢的手瑩潤如玉,令人不禁想握在掌中好生愛撫。范惜光心神蕩漾,仰脖將酒喝乾。這是象徵他與她永結同心、白頭偕老的合巹酒,他們沒有剩下一滴。

    喜娘接過兩隻空瓢,嘻笑著扭擺著走出洞房,拉上了房門。

    鳥聲啁啾,風光駘蕩,范惜光醒時已是日掛西窗,他暗自好笑,這一覺睡得太酣沉了。

    他轉動目光,沒有見到梅嫣,只見一臉凝肅的父親坐在床前。他深感詫異,叫一聲爹,想要坐起,這才發現自己仍舊穿著昨夜的新郎服色,連靴子也未脫下,全身上下繩索交錯,被捆得像只粽子。他的頭腦迷糊了,掙挫兩下,茫然瞪著父親。

    范知恩鄭重道:光兒,昨日借你新婚大喜,為父辦成了一樁大事。范惜光愕然道:什麼事?范知恩眼中光芒閃動,緩緩道:作惡多端、為禍一方、令朝廷頭疼、讓百姓變色的雲客山梅花幫盜匪已被為父一舉翦除。他凝視兒子駭然張大的眼睛,和聲續道:為父知你年紀輕,性子熱,有些地方一時想不通,因此事先沒讓你知道,不過,你是個深明大義的孩子,為父相信你會明白過來。

    范惜光腦子裡嗡嗡作響,昨夜那些高談劇飲的漢子,真的一夜之間都作了階下囚?他喃喃道:他們個個身手高強,閱歷豐富,爹是怎麼將他們拿下的?

    范知恩道:正因他們身手高強,閱歷豐富,爹才不惜工本,專程從千里之外的醴州買回上千壇沉香酒。爹沒在酒中下藥,但那沉香酒入口甘美醇和,後勁卻是極大,尋常人喝上半斤,至少便會醉上兩天。偏生這些盜匪頭兒喝得既快,酒量又大,待得酒勁發作,已是爛醉如泥。爹怕他們當中有人酒量超常,乘他們迷糊之際,又點上了幾炷迷香。雲客山上的守山盜匪也得了數百壇沉香酒,昨夜山上盜匪亦是張燈結綵、放懷痛飲,被都指揮使宋先布控的兵馬悉數擒獲。

    范惜光哈哈笑道:爹爹好計謀,區區一千壇沉香酒,便將偌大梅花幫掃蕩得乾乾淨淨,現下州府監獄已是人滿為患了吧?他語氣中大有譏誚之意,范知恩只作不知,肅然道:為父恐生不測,昨夜已將盜匪悉數斬首,共計六百九十八人。在咱們府中飲酒的五十八名頭目的首級,為父已派人送上京城向皇上覆命。

    六百九十八人?范惜光倒抽了一口涼氣。他瞧著父親,父親的臉略顯疲憊外並無異樣,他卻感到一股冷冽的寒意自腳底直冒上來。

    范知恩微歎道:當然,為父也知這六百九十八人中並非個個罪該致死,但皇上早有旨意,梅花幫為禍極大,惡名昭著,為表朝廷除惡剿匪之決心,務必斬草除根,為父若是手軟,恐怕反會讓皇上見疑。你可知王左安勾結的盜匪是誰?便是這梅花幫啊!皇上憤恨切齒,欽命為父任布政使當日,便下了剿除梅花幫的特旨,為父所用的迷香和下在你合巹酒中的迷藥便均為皇上御賜。

    范惜光淡淡道:原來爹命我去雲客山娶親,其實卻是為了索梅花幫六百九十八條性命。那麼老蔡叔呢,他救過我,救過爹,況且早就退出了江湖。范知恩正色道:爹是朝廷命官,不懂什麼是退出江湖,只知他曾犯案纍纍,便須接受朝廷律法的處置。他對我父子確實有恩,但大義當前,爹不能因私廢公,不過此後每年祭日,爹會給他燒香澆奠。

    范惜光失神的眼睛中慢慢淌下兩行淚水,再無言語。范知恩憐惜地道:孩子,你怎麼不問問梅姑娘?范惜光輕輕道:她活著我就活,她死了我就死,何必多問?

    范知恩閉上眼,長長一聲歎息,半晌方睜開眼睛,道:梅嫣是個好姑娘,繼任幫主不過半年有餘,手上亦無血案大案,王左安勾結梅花幫為非作歹時,尚是她爹梅亭山的幫主。不過,她跟咱們不是同道人,也理解不了朝廷和為父的苦心,若是放任她去,我父子必將死無葬身之地,因此,爹將她秘密囚禁起來,只須不讓人知道她曾是梅花幫幫主,性命便可無虞,若你想見她,待你冷靜下來,為父即可帶你前去。

    半個時辰後,范惜光見到了梅嫣。梅嫣單獨關押在一間死囚牢房中,幽暗的光線勾勒出一個清泠泠的剪影。她低垂的頭一動不動,凌亂的長髮拂過前胸後背,委落在草墊上。她的囚衣染滿暗色的血污,兩條釘在石壁上的粗大鐵鏈殘暴地穿過她柔弱的雙肩。她那曾經讓范惜光目眩神迷的雙手,像兩朵枯萎的蘭花,一隻攤在蜷曲的腿上,一隻半陷入亂草堆中。

    眼淚一滴滴滑過范惜光臉龐,落在腳下冰硬的石板上。或許是這眼淚滴落的聲音驚動了梅嫣,她緩緩抬起頭來,這時范惜光才看見,她的兩邊臉頰各烙了一個大大的犯字,因新烙不久,肌膚紅腫糜爛,其慘不堪。然而那雙眼睛的確是梅嫣的,它們在接觸到范惜光的一瞬間陡然亮了起來,如烈火,如寒冰,如刀鋒,如冷電,讓范惜光渾身顫抖,刻骨銘心,永世難忘!

    忽然,她蜷縮的身體象鳥翼一樣張開並前撲,滿頭長髮因這一撲而猛地激揚飛舞起來,雙手朝著牢門外的范惜光箕張著,揮舞著,扭挫著。然而,鐵鏈阻住了她的撲擊之勢,肩上洞穿的地方鮮血汩汩流淌。她絕望地含混不清地叫嚷起來,聲音淒厲嘶啞,跟著一口口水重重唾在他臉上。

    一縷血腥味鑽入他鼻腔,他再也無法停留,大叫一聲,衝出了牢獄。

    外面下著滂沱大雨,他一頭奔入雨中,或許是適才的刺激太過強烈,或許是身體裡殘留的宿酒和迷藥,他沒跑兩步就滾倒在雨地上。

    光兒,光兒雨聲中響起范知恩慈愛的聲音,為父鎖她琵琶骨是防她越獄逃跑,割下她舌頭是為免她自洩身份,毀壞她容貌則是要你永遠將她忘記。你若因此懷恨為父,你就站起來將爹殺了,爹決不怪你!

    范惜光慢慢抬頭,父親撐著青油紙傘,清莊嚴的面容在傘的陰影下宛如神祇。他不能去殺死父親,他只有將臉埋在泥水中放聲大哭。

《紅酥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