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回 一葉扁舟長江破浪斗幫匪

    這一班俠義道僕僕風塵,重上征途。一路上無非曉行夜宿,饑餐渴飲,路上並投有什麼耽擱。這日到了浙南,逕奔樂清縣東關外的東平壩。這東平壩是一個極大的鎮甸,一條長街,足有二里多地長,街上作買賣的非常興盛。這裡是水陸碼頭,浙南十幾縣的出產全從這裡轉口,所以一個縣城之地,富庶不減於省會。

    這位續命神醫萬柳堂較師兄鷹爪王早到了半日,一進東平壩,見路北裡有一座大店,字號是永和老店,店牆東西就佔了十幾丈長。萬柳堂向金刀叟邱銘一商量,就在這家永和老店落了店。趕到日色平西,第二隊已經到了,萬柳堂早打發人在鎮口等候,鷹爪王等也隨著來到永和老店,佔了五間上房、兩間廂房。這座永和店院子,客房約有四、五十間,更有寬大的馬栩,不僅能系大群馬匹,並能停放車輛。眾人略息征塵,向店伙探問,這一帶可有十二連環塢這個地名?店伙向眾人愕然注視了半晌,遲遲的答道,「這個地名麼,倒聽人說過,究竟在什麼地方,可就不得而知了。大約要是有這麼個地方,就在那雁蕩山一帶吧!客人,我不過是這麼猜測,究其實我還是真沒到過。這雁蕩山地方也大,要是有這麼個地名,一定在那裡。」鷹爪王等一聽店伙也說不清楚,他所說的多是揣測之詞,遂不再問他。眾人容店伙出去,彼此一商量:這十二連環塢-定是水旱兩面的地方,我們還是分為四路,出去尋找訪查,我們要指著問,只怕不易問出來。

    當時大家議定,當晚歇息一夜。第二日一早大家一齊動身,沿著水早兩路去踏訪,商量好了,一路風塵勞頓,全各自歇息下。次日天一亮,鷹爪王方才起床,驀地見那迎門桌上放著一紙紅柬帖,拿起來一看,上寫「武維揚薰沐載拜」。鷹爪王回身察看門窗各處,絲毫沒有痕跡,對於敵人這種舉動,十分羞忿。

    這時萬柳堂等也全起床,鷹爪王把這紙柬帖給大家看過。萬柳堂略一沉吟,向鷹爪王道:「師兄,我們夜間並沒敢疏忽,這紙柬帖來得太以突兀。難道鳳尾幫真個有來無影,去無蹤的仙人麼?任憑他多好的輕功,也不能有絲毫痕跡,我們對店家要留些意。師兄難道忘了,這已是幫匪的巢穴所在,遍佈爪牙麼?」鷹爪王點點頭道,「師弟說的極是,昨日那店伙答話時,神色頗有些可疑,莫非這把戲就是他弄的?」中州劍客鍾巖,和金刀叟邱銘全認定這紙柬帖大半是店伙帶進來的。老鏢師侯泰道:「我們只多多留神,不僅是這店家,連這一帶車船腳店,全得提防。」

    鷹爪王復把這一干同門,分為四撥。雙掌鎮關西辛維邦卻向鷹爪王道:「小弟要帶劣徒先走一步,我若能順利進了十二連環塢,我必設法給王師兄送信。我辛維邦既是打算幫忙,自身利害,絕不計及。」

    當時鷹爪王和萬柳堂忙道:朋友相交,貴相知心!我們道義之交,更非-般人可比,辛老哥絕不可冒昧從事。鳳尾幫三次寄柬邀約,我們來到了,故意不明示我們總舵的所在,這是他故意的給我們一下子。我估料武維揚見我們實在找不出來,他必遣人來接引。我想辛師兄若是能夠不露出本來用意,諒他絕不至翻臉絕交,使我們入了十二連環塢,那時辛老師相機暗助,既可不落痕跡,我等反倒可多所借重。辛老鏢頭千萬不要意氣用事才好。」雙掌鎮關西辛維邦點頭道:「老師傅無須掛念,我自知謹慎,絕不致於不能相助,反倒誤事。」

    當時辛老鏢頭帶著徒弟飛天玉鳥項林先走,這裡-班俠義道也跟著紛紛離店。鷹爪王只帶著甘忠、甘孝弟兄兩個和地理圖夏侯英,令司徒謙和左恆在店中留守,接應後到的。他與中州劍客鍾巖、金刀叟邱銘、續命神醫萬柳堂,這四位分為四路,把這一班俠義道,分由這三位率領著,各自起身份頭去踩探。

    淮陽派掌門人鷹爪王,帶著三個少年出了永和店,先在這東平壩的街上閒踱著,暗中察看這東平壩的風土人情,見這街上熙來攘往的頗為繁盛。鷹爪王帶三個少年,行經一個茶館門前,見這茶館字號是「君子居」,賣清茶小點,收拾得頗為清雅整潔,臨街的窗子全支著,有許多的茶座,臨窗晶茗,意態悠閒。鷹爪王想這茶坊酒肆,最是人多口雜,探聽事情,這裡倒容易入手,遂向甘忠、甘孝和夏侯英打了招呼,一同走進君子居。這個茶館,裡面更是寬闊,有堂倌迎著招呼。鷹爪王揀了一個座頭,堂倌給泡上茶來。鷹爪王見這茶館裡的茶具,十分講究,全是官窯細瓷。

    地理圖夏侯英把茶斟上,跟著見外面走進一人,年約三旬左右,赤紅的臉堂,濃眉面目,一條大辮子;青水線的辮穗,在脖頸上盤著;身上穿著件灰布長衫,斜背著個黃包裹,下面是灑鞋白襪,打著裹腿,兩邊裹腿全插著手叉子,一望而知是江湖道上人。堂倌領著這個客人,竟坐在了鷹爪王這張桌子旁的第二張桌子上,叫堂倌給泡了茶來。原本是一把端柄的小壺,-只茶碗,這個客人向堂倌說道:「夥計,你再拿一隻茶碗來,我得緊著趕路,多斟一碗涼著,喝足了我好走。」堂倌聽了絲毫不嫌麻煩,陪著笑臉說道;「客人用什麼只管吩咐,我們這裡跟店家一樣,喝茶、吃飯、歇息全一樣,我這就給您拿去。」說著急忙轉身去拿碗。

    這個客人說話完全是山東口音,在浙南這種水秀山青之鄉,越發顯得來人土頭土腦的厲害。這種當堂倌的,歷來是勢利眼,可是這君子居的堂倌,對於這種老粗的客人,竟這麼謙和恭順,真是特別。這茶館字號是君子居,是名符其實,連堂倌全這麼知禮,真有君子之風了。鷹爪王一邊琢莫磨著茶館的夥計,一邊暗暗留神這山左的客人。堂倌跟著把碗取了來,放在了那客人面前,這客人把碗接過去,也斟上-碗茶,他把茶壺往桌角上那邊推了推,這兩碗茶一順的擺在了壺後,斜一字三星式。

    跟著靠前邊窗口桌上坐著的一個年約四旬的客人,看情形頗像飽學之士,衣服也十分講究,相貌舉動,安詳文雅。這時忽的站了起來,來到這山東客人的桌前,並沒見他抱拳拱手,只見他右手抬了抬,招呼道:「老兄可要尋找船隻?」那人答道:「朋友,我在下是從江面來的,還想從江面去,貴寶地可有順風順水船?」那客人答道:「順風順水,客人上了我們這裡船,就不想再坐別的船了。朋友,你是有多少人,多少貨?」那人道:「只有三人,貨十二件。」那客人道:「有三天的路程,走一百二十里許到了吧?」那山東壯漢點點頭道:「朋友請坐。」隨說著把挨著茶壺的第一盞茶挪到了這位客人面前。

    這時鷹爪王離著很近,那甘忠、甘孝,夏侯英立刻也聽見兩人說的這種不倫不類的話,知道這定是江湖道上一種術語,聽得未免怔神。鷹爪王見他們這種情形易露形跡,忙用手指輕輕一敲桌子。甘忠等忙把頭低下,故意的說著閒話,暗地裡可還是留神看旁桌的舉動。只見那文雅的客人,竟跟山東口音的壯漢對面坐下,隱約的聽那文雅客人說了句:「你報個萬兒吧!」那山東口音的壯漢,語聲更低,說了好幾句全聽不清楚。鷹爪王目光雖是旁瞬,可是全神貫注在旁桌上,聽得他的話中似乎初朝總舵,拜謁某一位香主。那人答的話,語聲既低,更夾雜著些江湖唇典,只微聽出北雁蕩、南雁蕩的話。跟著這個人話風頓斂,那個文雅的本地人,不斷的目光向這邊察看,跟著這兩人竟又叫堂倌預備了酒飯。鷹爪王又喝了兩碗茶,也叫堂倌給叫了幾樣萊,這師徒四人,遂在君子居用了早飯。鷹瓜王遞趕緊會過了飯賬,立刻帶著三個少年起身。這甘忠、甘孝弟兄兩個,全不願意走,是想監視著那兩人,要跟他們一程。

    鷹爪王卻立刻毫不游移的向外走來,到了君子居的門外,那夏侯英卻說道:「堡主,這兩人看情形誰也不認識誰,可是那本地口音的人,竟自湊到那人面前兩人說了些不倫不類的話,裡面還夾雜著些個唇典,兩人竟越談越親密。這兩人的路道太覺可疑,堡主,咱們何不跟他們一程?」鷹爪王回頭看了看,見身後沒有可疑的人,遂低聲說道:「你們還沒看出來麼?這兩人正是鳳尾幫的幫匪。他們水面上行船,白天用鳳尾幫的手勢,夜間卻用香陣,在茶坊酒肆用茶陣。方纔這個山東壯漢,定是他本幫匪黨,初到浙南,不知他本幫弟兄盤據的所在,故此來到這流品不齊,客旅集聚之地,用茶陣顯示他是鳳尾幫的麾下,向此處的幫匪求援。我對於這鳳尾幫倒不大清楚,可是江湖上秘密幫會很多,這種秘密信號雖不清楚,可是大同小異。我一見這人叫夥計給預備了兩個茶碗,出門的人縱然太忙,也不能這麼沒有分寸。可是那堂倌雖則在先很帶著輕視之態,後來這客人一叫他拿茶碗,他反倒滿臉堆歡,這種情形實在是反常的。趕到兩人互相問答,我已准知他們是幫匪無疑。我們現在搜尋鳳尾幫的老巢,正還沒有一點跡兆,我們正可從他們身上追查這鳳尾幫老巢的所在。我們到港口等他,不過你們倘若見了什麼扎眼的事,不要那麼過露神色。你們要知道,此處是遍地幫匪,不要大意。」

    一邊說著,已走過這東平壩的半條長街,回頭看了看,見那兩人尚沒有走來。路經一個小販的面前,見這小販是賣鮮果子,年紀已是六、七十歲,白髯飄灑,一團正氣。鷹爪王向這老者抱拳拱手道:「老闆,我們是行路的,路過貴寶地,我們打算奔雁蕩山去,是要乘船走但不知這裡可有碼頭,雇客船大約得多少錢?」

    這位小販見鷹爪王既有年歲,說話更謙和,遂站起來答道:「客人是往南雁蕩?北雁蕩?要是往南雁蕩,可遠著哩!從這裡有六、七百里才到哩!要到北雁蕩,道路倒不很遠,可也有不到百里的途程。只為水路多,早路少,從這裡乘江船,兩個雁蕩山全去的。」鷹爪王道:「我們往北雁蕩,老闆可知道那裡有座分水關麼!我們是到分水關去的。」這位小販愕然想了想道:「哦!客人是到分水關去的,您從這往東,再有半里就到港口了,那裡有許多客貨船。客人,可不是老漢多口,我們這東平壩的碼頭上的船,十分整潔,水手們全是行船的好手,不過客人可得跟他們對付好了,一個對付不好,就得吃他們的虧。」鷹爪王不禁愕然問道:「怎麼,難道他們還敢有不法的行為麼?」這小販道:「那倒沒有,這條江面上他們還不致於那麼膽大,可是訛索客人,是常有的事。他們這般船戶是成群結伙,客人要是把他惹翻,他們敢動手打人。我看客人這般年歲,不必和他們斗這種閒氣。港口有許多漁船,有的也可載攬客人,客人可以竟自雇他們的船,比較少許多麻煩。船腳的價錢,每天不過兩弔錢吧!」

    鷹爪王向這小販道謝了,帶著甘氏弟兄和夏侯英趕奔港口。只見那越近港的地方,商販越多;遠遠的望見了那市街外一箭多地外,帆檣如林,人聲寵雜。一出鎮口,把腳步放慢,先不往碼頭上走,只在鎮口旁一帶假作閒眺。

    那靠碼頭的一帶有許多茶棚,有許多水手,在茶攤子下面,買著現成食物,就著茶水裹腹。工夫不大,那鎮口內閃出兩個人,鷹爪王遂低聲招呼著甘忠等躲向一旁。這兩個人徑奔碼頭,鷹爪王遠遠盯著他,見兩個人竟奔了-只船去,竟沒費多少話,兩人上了船。鷹爪王向甘忠一點首,這三少年跟著往碼頭走來,鷹爪王竟奔碼頭匪徒上來的這條船走來。到了近前,正有兩名水手在收拾著船頭,情形是就要開船。這種船專跑長江的,艙房全是五間地方,要有五、六位客人,也很寬綽。

    鷹爪王湊到近前,左腳剛一登跳板,向船頭的夥計道:「喂!船家,這裡敢是載客的船麼?我們跟著乘一程。」船上一個高身量麻面的水手,口操著江北口音道:「嘿!少往上湊,跳板搭的不穩,登翻了掉下去就上不來。這麼大年紀,還這麼不知深淺!坐船往別處雇去,我們這條船已有客人。」

    鷹爪王遂不理他的話,索性往上又湊了一步,站在跳板上道:「說話少這麼刻薄,我掉了江裡怨命短,用不著你替我擔心,你們船上客人要是不多,我們跟一程,為是你們的船就拔錨開船。我們又不是要整間的艙房,咱們商量商量不好麼?」那個相貌粗暴的水手,厲聲叱道:「你少跟我們囉嗦!已經告訴你,我們這船已有客人包了,你要是成心攪我們,再說我可往水裡掀你!」鷹爪王怫然喝叱道:「你這船家有什麼勢力,難道你還敢行兇麼?」那水手方要向鷹爪王還言,從後梢鑽出一個匪徒來,到船艙前向水手道:「有話好好說,你嫌他麻煩,不會幹你的去麼?」鷹爪王道:「你是船主麼?你們這個夥計不會說人話,我得教訓教訓他。」這匪徒道:「客人,大人不記小人過。我們這隻船實是有人包了,客人不准再攬載。你看這裡客船多著哩!客人你到別處去吧!」鷹爪王從鼻孔中哼了一聲,道:「便宜了你們。」隨即退下跳板。那甘忠、甘孝和夏侯英全是少年性暴,全要動手懲治這些水手,只是當著堡主不敢放肆,怒目瞪了這船上的匪徒一眼,隨著離開了這隻船停泊處。甘忠低聲道;「堡主,這小子這麼口出不遜,咱們難道就不能教訓教訓他麼?」

    鷹爪王微把頭搖了搖,並不答言,向前面走來。有的在岸上站著的水手們,看見了鷹爪王等情形是僱船的,兩三迎著頭問道:「客人你要僱船;我們水腳又賤,艙位又乾淨,您乘我們船走肥?」鷹爪王擺手道:「我們不僱船,我們是找人的。」鷹爪王遂帶著甘忠、甘孝、夏侯英向北沿著港口走去,毫不停留。奔了幾座賣酒的蘆棚,繞過這蘆棚,藉著蘆棚隱著身形,只見那只匪船已經起錨撤跳板,忙著開船。鷹爪王向蘆棚北看了看,只見那隻船,已離開了碼頭。這裡一排停著十幾隻小漁船,鷹爪王見這種小船十分乾淨輕快,鷹爪王一心想跟一跟君子居下來這兩個匪徒,要從他們身上跟尋這鳳尾幫的老巢總舵,自己依著那小販的指示,不再招惹這種客船,竟向這排漁船走來。

    這位堡主鷹瓜王遂向一隻漁船的水手道:「喂!你們這條船也載客麼?」船上正有兩名水手在那兒說著話,聽鷹爪王一招呼,抬頭看了看,一個三十多歲的水手道:「客人你是買魚麼?我們漁船上可不賣魚,我們打得魚交到魚行魚棧,從他們手裡再賣。」鷹爪王搖頭道:「我們是想雇你這條船,你們可以載客麼?」水手看了看鷹爪王身旁說道:「您可就是這四位麼?」鷹爪王點頭道:「就是這幾位。」水手道:「我們這裡有船幫的規矩,我們這種漁船,只能攬短趟子客人。要是有行李,跑長道的,我們這種船可不行。」鷹爪王道:「我們是只用一天的水程,你們只要是能緊趕著走,我們加倍的給船錢,別誤事就成。我們就為是坐你們這隻船迅快便利,我們到北雁蕩山去,能夠早趕到了多給加錢;若是半夜趕到,那可沒法子,只可在你船上過夜。我們絕不虧負你們,加倍給酒錢。」

    鷹爪王跟船家講好了船價,另外約定,停船開船,由著客人的便,只要事事依著客人,船價不算,另外多加一兩銀子的酒錢。船家一看這位老爺子這麼大方,真是少見,當時請鷹爪王師徒四人上了船。船家請示,是否立刻開船?夏侯英從船艙口往外看了看,那只匪船已離開港口,甘忠低聲向鷹爪王道,「堡主,咱們要不趕緊追趕,怕要趕不上了。」鷹爪王道:「不要緊,諒他走不脫!他的船大,吃水重,咱們這種漁船分外輕,足能追趕它。」水手進來,請示何時開船,淨聽客人的吩咐。鷹爪王道:「我們想現在就走,你們這船上有幾個人?今日的風向,按這港內的水道方向,不怎麼順的,能夠借風力揚帆麼?」水手含笑道:「客人您對於這水面上的事不大明白。別看風勢不順,只要不是大頂風一樣的走,我們能走偏風。客人放心,我們這只漁船,莫看連管船的僅三個人,我們兩個人兩支輕槳,管船的掌住舵,走起來,跟風帆差不多。這可不是我們信口胡說,我們這種船又輕又快,頭尾翹起,就憑雙槳行駛江面,疾如奔馬,除非既遇逆風,又遇逆流;那可實沒法叫快了,可是哪有那麼巧全遇上呢!」鷹爪王道:「好,立刻開船。」水手答了聲,立刻拔錨撤跳板,用槳一點,船已離岸,撥轉船頭,向港口外蕩來。

    這一帶是港口的所在,所有的船隻,全在這一帶攏岸。帆檣如林,此出彼入,水面雖足夠廣闊的,只為船隻不能分上行下行,不能在這裡張帆。直到過了港口一帶,出了港岔子,水面也寬了,立刻把風篷扯起來。刮的是東南風,水面是西南的方向,雖是風不很順,可是江南的船隻水手,使篷賓有高妙技巧,北方的船家實在是望塵莫及,船行開了,輕快異常。這時一走開了,鷹爪王見這船主掌舵,實在是使船的高手,每遇重載貨船走的慢,在前面阻擋著,這條漁船必要越過去,轉折閃避,全仗著舵和風篷的收放引繩,左右咸宜,轉折如意。

    鷹爪王站在船面上,胸懷一暢。想到只要前面這條船真個也走的是奔北雁蕩,只遠遠的跟著他,若是這只賊船轉了別的港岔子,那只可說無法追趕它了。這時查看前面那隻船,走出去有兩箭多遠。這一帶港岔很多,那只賊船,並沒向別處轉,兩下裡的船快慢不相上下。甘忠、甘孝,也要到船面上,鷹爪王已看見前面那只賊船,連著向自己這也查看了兩次,知道他們已注了意,低聲囑咐甘忠、甘孝,不可到船面上,過現形跡,賊船一個不安心趕路,定要另想他法對付自己了。甘忠、甘孝,遂在船艙門口瀏覽。

    鷹爪王飽覽著江天一色的風景,走出有四十多里。已到了酉時,前面是一帶碼頭。這是水路上一條腰站:各船,多半在這裡停泊。船家想著計算著,若是趕到北雁蕩,還有六、七十里,天黑了後,不能這麼疾駛,非得後半夜到不了,還不如在這裡停船,給客人添幾樣小菜,天一亮再開船,明天中午就趕到了。客人下船找人辦事,白天裡也比較方便。船家也是一番好意,可並沒打招呼,就收篷把船放慢了,預備貼近了碼頭撥船頭攏岸。

    鷹爪王忙扭頭向後梢的船家喝問道:「你們問誰了就收篷?你看前面那隻大客船了嗎?我們跟它走了一道子,咱們這個小漁船沒叫它給比下了,真叫不含糊。船家把風篷扯足了,走著我告訴你,反正不能在這裡歇了。我跟那只客船有點過節兒,咱們這回是兩痛快的事,別找彆扭,要追不上那隻船,酒錢船錢我可全省下了。」船家一聽忙把風篷扯起,陪笑臉道:「老爺子你錯怪我們了。我們不知您老另有原故,我們是好意,想著就是頂半夜趕到了,您說已過半夜不能下船,在這攏岸,爺台們用什麼方便些。我們莫說一天半天的用不著上岸,就是十天八天也有吃的,爺台可是要跟著那隻船麼?」

    鷹爪王見船又照舊駛下來,自己遂也藹然的扭轉身來,向管船的說道:「其實不是什麼要緊事,佛受一爐香,人爭一口氣!我先是雇他這船,不料他看我們這外鄉人,他誠心要敲我們爺們的竹槓。一天的路兒,他向我要四兩銀子,飯錢在外另算,要緊趕著走,還得加一半船錢。管船的,你說這是欺侮外鄉人不是?我們到秦淮河坐花船去也沒這麼貴吧?我說你這船價也太貴了,難道別人走兩天,你能走一天嗎?他道:這也差不多吧!他的船敢保比別的船快,他的船身輕,風篷是油綿綢,不論風雪雨霧,別的船的風帆張不起來時,他這船照樣的能走,船價貴點總值吧……管船的,我這人別看叨長了些年歲,還是拗性。我就不認吃這種虧,我一氣,索性不再雇他們這條船,所以才找到你這來。你這隻小船居然沒被他的船給甩下,我非常高興。大約他跟咱是一趟道,所以我盼著,好歹別叫他落下咱。到了地方,你教訓他幾句,叫他往後巾欺負外鄉人。」

    管船的聽了,半信半疑,隨說道:「爺台,咱們這條小船絕不會叫他落下咱。可是爺台,您還得認便宜,這是沒上船跟你要大價錢,您老嫌貴可以不坐,您要遇上那種可惡的船家,船走到半途,跟您找麻煩,您是乾生氣也得認頭。爺台,依我勸還是省些事吧!我也是使船的,車船店腳衙,這種人,您想想,何必慪氣呢?」鷹爪王點頭道:「管船的,我就聽你相勸,不再理他。只是不論怎樣,還是得跟上他,暗含著跟上他,暗含著跟他較較勁。」管船的只好答應,自己可疑心鷹爪王等大約是辦案的。說話間可又走出六、七餘裡來,這時天色可漸漸晚了。

    果然過了方纔那個碼頭,江面上船隻漸漸稀少。前面那船隻走了這一道子,似乎沒有一點別的舉動,遠遠的望見他經過-個港岔子,隱隱聽得響了幾聲呼哨,又見從港岔子劃出一隻梭形快艇。這種梭艇,至多能坐-個人,可還有水手在內,在江面上可真快。就見這梭艇竟追賊船,挨著賊船走了有十幾丈遠,倏的仍然翻回來,穿進港岔子而去。趕到鷹爪王這條船封了那港岔子,再看那只梭艇,早巳不知去向。

    太陽也落下去,水面上起了一層輕煙薄霧。一輪紅日,如同車輪子那麼大,迎著水皮子看去,水面上起了萬道金蛇,微風掀起了輕波,蕩漾著紅日,真是奇景。再往前走,天越黑地勢越野。沿著江岸,是一色的江葦,讓風吹得「唰啦唰啦」直響,浪打船身,「嘩啦嘩啦」的兩種聲音合到一處,更顯得淒厲。

    才走了里許,天色已經黑上來,兩隻船一前一後,竟然如飛的駛著。這時再看江面上,半晌遇不上一隻船。這一大一小的船隻,相隔一箭多地,可就顯著特別扎眼了。地理圖夏侯英等這時全湊到船面上,夏侯英道:「堡主,江面這一沒有別的船,可就明顯著我們跟著他了。這一挑明了跟蹤,只怕他們這種愍不畏法的匪徒,未必吃這個,我們倒要提防著幫匪的暗算。」鷹爪王冷笑道:「要是怕他有詭計,我們就不費這個事了。」

    正說到這,眼前的情形大異,江面越發的寬了。地勢遼闊,又是黑天裡行走,更顯得十分險惡。鷹爪王因為方纔那只梭形的小艇,顯然是那前面匪徒的黨羽了,恐防他們有什麼陰謀,此時注意監視前面船隻的行動。

    鷹爪王正從黑沉沉的江面上查看時,突發覺二十丈外的江面上,出現一隻風船,船身很大;從下游往上遊走,雖是逆水偏風,可走得非常快。地理圖夏侯英是久走江湖的,較比甘忠、甘孝經驗多,忙向鷹爪王道:「堡主,這黑夜中竟還有別的商船麼?這真是怪事。」當時前面那條船越走越近,船上竟「吱吱」的連發胡哨。趕到那條風船到鷹爪王船切近時,忽見那船的船頭,竟直奔自己這條船衝來。船走的疾,看來船的舵手,實是故意向自己這船頭上找準。這兩下裡的船是往一處湊,所以剎那間已經越湊越近,眼看著就快撞上了。漁船上的管船的高聲喊道:「呔,對面管船的還不推舵?你是瞎子,你沒看見還有船了麼?」

    這管船的喊聲中,鷹瓜王等已查明來船,實具陰毒惡辣之意,要把自己這隻小船給撞沉了。船上水手也慌了手腳,飛奔船頭.想用篙竿跟來船拼一下子。要是能夠用篙竿頭點開來船,固然是萬幸。只要真撞上,那只有用篙竿捋住了來船,早早往水裡跳,往他船上愣闖,弄死一個算夠本,弄死兩個賺一個。水手們安著拚命的心,這時鷹爪王忙向水手喝叱道:「你們不用多管!」可是管船的因為身家性命所關,哪肯含糊,立刻瞪眼說道:「爺台,您這可兒戲不得!我的身家性命全在小小漁船上了,我們全會水,可是船若撞散了,我們還活個什麼勁!不成,趕緊落篷下錨。」鷹爪王正色向船家道:「我們也不能拿自己性命當兒戲。」當時管船的及水手們見鷹爪王話說得非常鄭重,並且方纔他們爺幾個上船時,已看出全暗合著兵刃,不像平常的客商,一定全是練家子,或者也許有辦法也未知,船家遂不敢強行下手。

    這時危機緊迫,險到萬分,兩船相距不過數丈,水手們任喊干了嗓子,也是白饒。那條船如飛的欺過來,這時甘忠、甘孝、夏侯英等也沒了主張。小弟兄們深知堡主不過略識水性,倘此船一翻,這麼闊的江面,爺四個非葬身魚腹不可。這時忽見堡主鷹爪王突的一撩長衫,向袋中摸了一把,往船頭欺了一步,左腳往後撤了半步。在這驚濤駭浪中,見鷹爪王右臂輕抬,手掌連揮,隨著手掌揮動,「哧哧」的連發了幾絲微細的聲音。就在鷹爪王兩次鐵掌輕揮之後,那條船上竟自「哎喲」叫的連倒下了三、四個,竟有一個滾下水去,這時兩船可堪堪快撞上了。

    鷹瓜王這時從水手中接了一支篙,並向後面管船的招呼道:「管船的,掌穩了舵不要害怕,往左推。」隨著把竹篙照著來船船頭上一點,那條風船被這竹篙一點,立刻船頭往右支出去。風船這一遇阻,在兩船貼近時,這位淮陽派領袖鷹爪王,瞥見船上還有兩人,被鷹爪王這種非常身手,驚得閃向右舷。甘忠道:「堡主,這群匪徒竟敢下這種毒手,咱還不停船料理了他們?」鷹爪王道:「我用金錢鏢略懲這群匪徒,足使膽寒,趕盡殺絕之事,非我等所宜為,讓他們逃命去吧!」

    果然這只風船,不敢再在江心留戀,急急逃去。可是這班小弟兄,依然不甚放心,惟恐匪黨受此重創,未肯甘心,在這時重集合黨羽,二次尋仇也不是什麼作不到的事。三個少年低低計議著,估摸著過事還不算完,向堡主面前說。

    這隻小漁船上的船家和水手,對於這位鷹瓜王以非常的身手,解了當時的險局,此時真是佩服得五體投地。這時船又走出三、四里,天空湧起半鉤斜月,稀稀的星斗,藉著星月之光倒還辨的出方向來。只見前面那條船竟要向一處港岔駛去。因為這種深夜行船,尤其跟白天不同,每遇轉彎時,得走整個弓背以外,為是好跟來船閃避。所以鷹爪王這裡已早發覺那風船要彎進那港口。鷹爪王喝令船伙趕上那風船,不要叫它走脫了。管船的答了聲:「客人放心,諒它走不脫。」

    此時船家已認定了這爺幾個定是辦案的無疑,故此唯命是從,把風篷扯足,如飛追了下來。趕到港彎子裡,見那只風船走的較慢。就在這時,遠遠一陣水花撥動,跟著來了一隻快船,船上連一點燈火也沒有,四柄輕槳,撥的水花濺飛,船行如飛的擦著自己這只快船過去。

    鷹爪王不由一怔,只是時當黑夜,船上又沒有燈光,看不出一點形跡來,只是在這微一擦自己船身過去時,似聽得船上一聲輕笑,尤使鷹爪王動疑。只是無從察看船上的情形,只好任他過去。可是令人可疑的是那只風船,竟自漸漸把篷收了,往岸上靠,鷹爪王十分詫異。夏侯英等也認為出乎意料以外。這時甘忠忙低聲說道,「堡主,莫非這船上的匪徒們,有心從船上往岸上逃吧!」鷹爪王搖頭道:「怕不是吧!這裡他哪能脫身,再說我們跟他是對兵不戰,他何用逃走?我看他許是用『仙人換影』,『金蟬脫殼』,已經脫身走了吧?」

    夏侯英、甘忠、甘孝,聽著全不十分相信。鷹爪王悄悄的吩咐水手們把船也放慢了,可不用停,到了他那船旁慢慢擦著船過去就成。就在鷹瓜王吩咐的當兒,那風船已攏了岸,船上跟著拿起了一片燈光,船頭、船尾,船中,全點起燈光。船上的水手中一個操江北口音的發話道:「劉三,你看不出來麼?今夜許是鬼魂纏腿,屈死鬼、溺死鬼,全跟上咱了。不論怎樣打發他也不行,我看咱們索性先在這兒歇歇吧!等著買點燒紙鋁箔,燒化燒化,這群怨鬼就許走了。」

    騰爪王一聽這水手的話風,分明是指著自己這條船,跟蹤得他不得脫身了。趕到船一貼近了,見船中哪還有那兩個客人的蹤影?鷹爪王恨聲說道:「好個鼠輩!敢用金蟬脫殼在老夫面前逞這種狡獪,我要叫你逃出掌握,枉稱淮上大俠了。」

    鷹爪王這一次僱船追趕,這才要再顯身手,江面擒賊:酒樓巧會胡香主,再遇淫孀女屠戶,五龍坪幫匪設伏、西川雙煞雙戰鷹爪王,夜探鐵佛寺等。這是後話不提。

《風塵俠隱鷹爪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