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龍駒鳳雛

    朝陽初升,彩霞滿天。

    一泓湖水,蘆荻青青。

    岸邊,兩個十五六歲的少年,正在比武。

    離他們五丈遠,石頭上坐著一個老儒生和一個骨瘦如柴的老和尚。

    兩個少年龍騰虎躍,刀光霍霍,打得難分難解。

    他們的武功,已有了很深的功底。

    老儒生面帶微笑,神情中不無得意之色,老和尚卻閉著眼睛,無精打采,提不起興致。

    「喂,和尚,你看如何?」

    「唔?啊,很好很好,兩個都是騏驥之材,上上之選,先生眼力不差!」

    忽然,場中喝斥連連,驚動了兩位說話的長者,忙抬頭看去,只見兩個少年之中的一個,展開了一套奇詭凌厲的刀術,一把刀使得霍霍生風,白光閃閃,將那年齡稍小的少年裹挾其中,眼看抵敵不住,就要傷在刀下。

    老儒生忙喝道:「雄兒,不可如此,還不快快停下!」

    「徒兒遵命!」

    應答聲中,刀光一斂,雄兒已跳出圈外,面露得色,傲視對方。

    「焜兒,受傷了麼?」老儒生關切地問。

    焜兒衣襟已被劃開,一件褂子已成了碎布條,十分狼狽,但卻毫無懼色。

    「回稟師傅,徒兒不曾受傷。」他昂然回答。

    老和尚那雙渾濁無神的眼睛,此刻盯著這個叫焜兒的少年,彷彿要把他看個透。

    「下去等候吩咐!」

    「是!」兩個徒弟行了禮,繞過岩石走了。

    「和尚,兩個徒弟的功夫你都瞧見了,大徒弟秦玉雄武功較高,適才以風火刀法勝了他師弟,只劃破了師弟的衣服,不曾傷及皮肉,可謂宅心仁厚。二徒弟叫東野焜,入門較晚,武功低些,但悟性較高……」

    「不必多說,你給哪一個?」

    「和尚,任你擇一帶走。」

    「真的由老衲自擇麼?」

    「那是當然,老夫出口之言,豈能反悔?」

    「唔,那個秦玉雄,安徽濠州人,他有個什麼親戚在朝中做官,對麼?」

    「不錯,其父與老夫乃故舊知交,七年前老夫游鳳陽訪友,見雄兒資質上乘,根骨極佳,便與其父商議,攜至雁蕩山學藝。」

    「那不成器的二徒弟東野焜,卻是一個無父無母的流浪兒,對麼?」

    「東野焜乃河北滄州人氏,其父乃一寒儒,不幸抱病身亡,其母悲痛過甚,不久相繼過世,老夫於五年前在燕京街頭見到他,當時他隨親戚在藥鋪裡當小夥計,因見此子器宇不凡,遂將他要了來。他入山較晚,武功不及雄兒。和尚,你究竟看中了誰?」

    「你願給誰,說出來老衲再斟酌。」

    「老夫不是說了麼,任由你選。」

    「喚他們來,當場決定,還要看他們願不願跟老衲走,勉強不得。」

    「為踐當年諾言,不走也得走,這個麼,老和尚只管放心,兩個徒兒都很聽話。」說畢,高聲喚道:「雄兒,焜兒,速到師傅跟前來!」

    不一會,兩個少年來到,恭恭敬敬侍立在儒生一側。

    儒生道:「雄兒,焜兒,為師今日要說一段故事,聽完後你們想上一想,然後作出抉擇,不得反悔,聽明白了麼?」

    兩人同聲應道:「謹遵台命!」心裡不免有些奇怪,說故事並不新鮮,平常在練武之後閒暇時,不也常講些江湖掌故麼?這「作出抉擇」一句話,令人不解,要抉擇什麼呢?

    只聽師傅續道:「在八年前,為師因行道江湖,得罪了不少黑道凶頑,被仇家追殺。在杭州西子湖畔,與稱霸江湖的黑道巨擘斷魂手張淵、夜行魔慕容石相鬥。此二人乃黑道中的頂尖高手,為師以一敵二,自然不是對手,但為師抱定以死相拼、同歸於盡的決心,與二魔力戰了三十回合,情勢十分危急。正好如澄大師路過,當即拔刀相助。為師與斷魂手張淵拼了個兩敗俱傷。如澄大師與夜行魔慕容石也拼,了個氣盡力竭,誰也無法取對方性命。二魔走後,為師與如澄大師就近避在紫雲洞養傷。如澄大師被慕容石的修羅追魂掌傷了內腑,一身功力盡失。如澄大師雖系五台派出身,但長年行走江湖,並無固定棲宿之地,為師便動了一個念頭,對如澄大師道:『和尚為救在下,失去一身功力,成為廢人,今後行走殊多不易,八年後請和尚到雁蕩山雁湖來尋在下,由在下遣一徒跟隨,以照顧和尚。此徒在下收為記名弟子,交給你和尚後,請和尚收為衣缽傳人。』如澄大師道:『貧僧一人,浪跡山川,又何必收什麼徒弟?趙施主好意心領就是了。』為師道:『和尚為救在下失去功力,今後張淵、慕容石二獠尋仇,和尚又怎生自保?收一衣缽傳人,技兼兩家之長,一來不使自身技藝失傳,二來可讓徒弟照料晚年,這是在下報答和尚救命之恩的唯一辦法。和尚要是不答應,那麼只好由在下跟隨和尚,隨侍左右。』如澄大師無奈,答應了下來。不久,我二人傷勢已癒,便各自東西。為師來到雁湖簡居,苦練武功,不時外出遊走,以擇佳徒。平日雖也看到過一些資質不錯的兒女,但終究不夠入選之格,因此擇徒一事便耽擱了下來。以後,終於收了你們兩人為徒。這幾年,你們雖然只得為師武功之三四成,但行走江湖已能防身。現如澄大師如約而來,為師要實現當年諾言,由如澄大師在你們當中挑選一人,跟隨如澄大師學藝,終身侍候如澄大師。這話,你們都聽懂了嗎?」

    「師傅,聽懂了。」兩個徒弟齊聲回答。說畢,面面相覷,他們完全沒有料到,兩人中的一個,竟然要中途離開師傅,跟隨這個失去了武功的老和尚去當徒弟。當徒弟只怕是說得好聽的話,骨子裡不過是去服侍照料和尚罷了。

    試想,一個失去武功八年的人,又怎能教徒弟?師傅先前所說的「抉擇」,卻是這麼一回事。

    秦玉雄弄明白了這一點,又往下想,自己是師傅首徒,理所應當留下,師弟來山不過五年,功夫也差得多,跟和尚,該是他的事。

    但師傅要老和尚選擇,他若見我武功更高要了我去,該怎麼辦?不成,不成,該找個說法表示明白,讓和尚知曉自己不願跟他去,少來糾纏。

    而東野焜此時也在動心思,師傅為報救命大恩,培育出個有武功的弟子侍候大師,送其終了天年。自己身受師傅養育傳藝之恩,師傅欠人家的恩情,理應由弟子代為報答。

    兩人懷著不同的想法,同時開口道:「師傅,弟子……」

    儒生一抬頭道:「一個個說,雄兒你有什麼想法?」

    秦玉雄道:「啟稟師傅,雄兒以為,師兄弟二人,當以雄兒繼承師傅衣缽,因為雄兒是首徒,入山隨師也最早,因此師弟如隨如澄大師去較為合適,一則他是次徒,一則……」

    老儒生道:「不必再說,你雖是首徒,但為師答應如澄大師,由大師自擇,選中了你,就應跟隨大師去,明白麼?」

    「弟子明白,但弟子依戀師傅,只願留在雁湖陪伴師傅,若從此離去,徒兒……」

    「不要再說,焜兒,你呢?」

    東野焜道:「啟稟師傅,弟子深受師傅養育傳藝之恩,本該留山……」

    老和尚大概聽得不耐煩了,手一揮,道:「你也不願跟和尚去,不必再嚕嗦,罷休罷休!」

    東野焜連忙道:「弟子願隨大師去!」

    儒生道:「焜兒,你願隨大師去?」

    東野焜道:「是,弟子願隨侍大師左右。」

    儒生暗自高興,但又有幾分惱意。

    高興的是他自願跟隨和尚,今後難以反悔,並使玉雄順理成章成為衣缽傳人。玉雄是故交之子,來山七年,師徒情同骨肉,若是被和尚看中要了去,確實也捨不得。當初收東野焜為徒時,就有將他交給和尚的打算。

    惱的是這小子對師傅竟無眷戀之情,居然不等和尚挑選就爭著要去,莫非這五年的撫育傳藝之恩不放在他心上?

    還未開口說話,老和尚就道:「東野焜,你可得想好了,老衲失去武功八年,哪裡還能教徒弟,你跟著老衲,非但學不到功夫,還得隨老衲四方化緣度日,既清貧又寒酸,吃了上頓無下頓,直至老衲圓寂,你方才有解脫之日。要是你留在此地,再有個三五年,就可學得你師傅風火刀王趙鶴的絕世武功。須知你師傅的一套風火刀,向被江湖稱為一絕。八年前若不是兩個魔頭先合鬥你師,傷了他的元氣,那張淵獨鬥你師時就討不了好去,你師也不會重傷。所以,你若跟老衲一走,前程就沒有了,你還是多酌量酌量,休要隨口答應討好!」

    東野焜道:「啟稟大師,弟子深受恩師撫育傳藝之恩,本應留山侍候師傅,但大師當年為救師傅受傷,弟子願代師傅報恩,跟隨大師行走天涯,也算弟子為師傅盡了一點心。」

    趙鶴聽了大悅,原來他並非無情無義,全是為了報答師恩甘願去侍候和尚。

    秦玉雄更是欣喜非常,有師弟頂缸,自己就算免了災。

    你聽和尚自己都說教不成功夫,跟了去定然一事無成,想自己公子身份,怎能去侍候這不起眼的和尚?東野焜師弟出身貧寒,又成了孤兒,侍候老和尚也並不委屈。

    但老和尚卻不聽那一套,道:「東野焜,你嘴上說得好聽,沒準才走三五日就後悔,提起腳來溜之大吉,老和尚哪兒找你去?」

    東野焜道:「大師,弟子句句出自肺腑,決不敢棄大師而去!」

    趙鶴怕老和尚要秦玉雄,趕忙道:「焜兒,既是你自願跟隨如澄大師,從此不能反悔,如背棄大師就是背棄為師,你記住了麼?」

    東野焜毅然答道:「弟子決不反悔,跟隨大師一輩子,只是師傅的大恩,弟子……」

    趙鶴道:「你只要對如澄大師盡心盡力,也就是報答了為師,現在就行拜師大禮吧!」

    東野焜連忙跪下,口稱:「師傅在上,請受徒兒一拜!」說著恭恭敬敬叩下頭去。

    老和尚道:「咦,你忙什麼?我和尚還沒答應要你呢!趙施主要老衲從你們中任挑其一,你怎知老衲會挑上你?」

    這話使東野焜等人一愣,這和尚要旁生枝節,大概看不上東野煜,秦玉雄和趙鶴不禁有些著急,若真挑了秦玉雄去,又該如何?

    趙鶴念頭一轉,道:「和尚,焜兒願代師報恩,至誠至孝,何不成全於他?當然,老夫說過,兩個徒弟任你挑一,這話仍算數。」

    老和尚道:「這小子嘴甜,難保不是口是心非?他明知跟我和尚去學不成功夫,誤了前程,可偏要跟和尚去,你說這小子是癡還是傻?」

    趙鶴道:「和尚,他代師報恩,怎會是癡是傻?反正挑中誰誰就得去,又何必……」

    老和尚對東野焜道:「你當真要去?」

    「是,弟子當真要去!」

    「你不反悔?」

    「決不反悔!」

    「誤了前程你休來怪我!」

    「弟子決無半句怨言。」

    「好,這可是你自己說的,一個年青人,竟這般沒出息!」

    老和尚直搖頭,「走吧走吧!」

    東野焜連忙向趙鶴跪下,流下淚來:「師傅,弟子跟隨你老人家五載,蒙師傅諄諄教導,慈心撫育,大恩大德,永生不忘!他日定重返雁湖,叩謝師恩!」言畢三叩,起立後又對秦玉雄道:「師兄,愚弟走後,望師兄盡心侍候師傅,愚弟的一份責任,也只好由師兄代勞了。」

    秦玉雄滿心歡喜,總算過了這一關,答道:「師弟只管放心去,愚兄自會小心侍候師傅,你這一路去,也要多多保重。」

    趙鶴十分感慨,雖說收東野焜為徒時就作了這般打算,但臨分手時卻又於心不忍。師兄弟都是俊朗丰神,有奪人英風,要是都在身邊,將來光大門戶豈不更好?

    此時,老和尚說走就走,再不肯多耽擱。

    東野焜又再次叩謝師傅,灑淚而別。

    東野焜邊走邊回頭,戀戀不捨。

    老和尚大惱,道:「怎麼?一步三回頭,不想走就回去,老衲又不強你跟來!」

    東野焜止住淚,道:「徒兒跟定了師傅,豈能出爾反爾?

    只是在雁湖蒙受五年養育授藝之恩,不能一時忘懷!」

    「你回雁湖,再過三年五載藝成,到時下山行道,揚名天下,受萬人敬仰。你若跟了和尚去,哪裡成得了氣候?我說你還是回去吧!」

    「弟子報師恩跟隨師傅,縱使不能學得絕技,那也是沒法兒的事。」

    老和尚不再說話,只顧低頭走路。

    還未下到半山,他就走不動了。

    東野焜道:「師傅,弟子背你老走吧。」

    老和尚歎口氣:「失去功力,連路都走不動了,善哉善哉,只好如此啦,好在你身子骨還健壯,就當個驢來騎也不妨。」

    東野焜把師傅背起,就像背個嬰兒般,沒有幾斤份量,心想師傅原來本領跟趙師傅一樣大,失去功力竟骨瘦如柴,真可憐啊!

    他小跑著下山,盡量不讓師傅顛簸。

    可老和尚仍然抱怨道:「慢些慢些,你這不是存心要把師傅幾根老骨頭顛得散了架麼?」

    東野焜趕緊放慢了腳步。

    「你師傅這五年教了些什麼功夫與你?」

    「回稟師傅,趙師傅教了徒兒金剛混元功、幾套拳腳和一套刀法。」

    「噢,你已習了風火刀法,還有什麼?」

    「徒兒並未習得風火刀法,別的沒有了。」

    「沒有了?這不太少了麼?你師傅為何不教你風火刀法?是不是你小子笨得像驢,不堪造就,無法學會這上乘刀法?」

    「弟子雖愚魯,但師傅教的功夫還是學會了,只因弟子功力不夠,故師傅未授風火刀法。」

    「停下停下,把師傅放下來歇歇氣。」

    東野焜找了棵大樹,輕輕把老和尚放下。

    老和尚背靠樹身,又道:「沒學暗器?」

    「回稟師傅,沒學,趙師傅說,用暗器勝人不武,大丈夫明刀明槍取勝……」

    「胡說八道,偏見偏見!」

    「這……」

    「五年光陰,你才學了這麼點玩藝兒,真叫老衲心寒。啊,對了,你的內功如何?」

    「弟子天天坐息吐納,也不知內力如何?」

    「自然是好不到哪裡去,不然你師傅怎不教你風火刀法?唉,此去路程不近,要是路上遇到強人,靠你只怕靠不住。若是碰到斷魂手、夜行魔,這條命保得住麼?」

    「弟子愚鈍,學藝不精,但這一路去,見到老魔就趕緊避開,不與之朝相……」

    「哼!說得容易,好了好了,上路上路!」

    東野焜把和尚背起,小心翼翼下山。

    漸漸,老和尚身軀重了起來,不到半個時辰,就像背著尊大石像,把東野焜累得直喘粗氣,渾身直冒汗,但他咬緊牙關繼續走。

    老和尚在他背上不吭不哈,任由他走。

    東野焜心想,師傅體雖輕,但路走長了自然就會覺得重,只要歇口氣就能恢復體能,似這般勉強舉步,要是站立不穩,摔了師傅怎麼辦?於是喘著氣道:「師傅,徒兒……徒兒力乏……讓徒兒……歇口氣再、再走……」

    「咦,剛走了不到一個時辰,你怎麼就累了?再走半個時辰歇氣……」

    「師、師傅,徒兒、力盡、怕、怕站不穩,摔、摔痛了、師、師師傅……」

    「啊喲,這倒是的,你摔了不要緊,師傅這把老骨頭可經不起摔,那就停下歇息吧。」

    東野焜把老和尚放到一棵樹下,迫不及待仰睡在草叢裡,張大著嘴直喘粗氣。

    老和尚道:「你瞧你這模樣,背老衲這般瘦的人竟累得不堪,真是沒用!足見你功夫太差,真叫老衲失望!」

    東野焜哪有力氣應答,只顧呼呼喘氣。

    老和尚也閉上了嘴,閉目打坐。

    頓飯功夫,東野焜才緩過氣來,背起師傅,又覺輕若無物,便放心邁開了大步。

    哪知才走了盞茶功夫,老和尚那枯瘦的身軀又重了起來,而且越來越重,彷彿老和尚變成了一尊鐵羅漢似的,叫他吃不消。

    他連連提起真氣,功貫雙臂,才勉強沒讓老和尚從背上滑下來。他咬緊牙關,勉力支撐又走了一會,內力已消耗去了九成,不得不求師傅下來,讓他喘口氣。

    「咦,你怎麼又叫累?怎會如此不中用,半個時辰不到就走不動了,似這般走法,何年何月才下得了山?唉,放下、放下!」

    東野焜十分羞愧,自己也不明白怎會如此無用,把師傅放下後,四仰八叉躺在地上,如風箱般呼哧呼哧直喘氣。

    老和尚把眼一閉,只當沒瞧見。

    東野焜喘了一陣,渾身骨頭像散了架,一點力氣也沒有,若不趕快運功調息,往下的路又該怎麼走?便使勁坐了起來,運功提氣。

    哪知老和尚道:「你既然已喘過氣來,那就上路,為師也不要你背了,自己走吧。」

    東野焜見師傅說走就走,只好跟著站起來,拖著兩條軟綿綿直髮飄的腿,走在後面。

    可是,盞茶時分不到,他離師傅越來越遠,便拚命加快步伐,可就是怎麼趕也趕不上。

    師傅佝僂著枯瘦的身軀,蹣跚在曲曲彎彎的山道上,走得一點也不快,可為何卻趕不上呢?只有請師傅慢行等等他了。正欲呼叫,轉念又一想,這樣說沒有道理,師傅走得還不夠慢麼?這該怎麼辦才好。

    他急得一時沒了主意,眼睜睜瞧著師傅拐了兩個彎兒就沒了影子,慌得他提起腳就跑,冷不防被草根絆了一下,一跤摔了個跟頭,沿坡往下滾去。

    他此時氣盡力乏,怎麼也剎不住身子,只好兩手護住頭部,索興任身子翻滾下去,直到被一棵大樹擋住,才算停了下來。

    「嘿,下坡用滾的辦法麼?好聰明的孩子,這倒是又快又省力。」

    樹背後傳來老和尚的聲音,原來師傅坐在這裡等他,他立即放下心來。

    「不是的,徒兒、摔、摔了跟頭……」他渾身摔得疼痛,咧著嘴,喘著氣回答。

    「什麼?那麼大個人,又是練了武功的,走路居然會摔跤?唉!看來你比你師兄差了一大截,所以趙老兒藏私,嘴裡說任我和尚擇一個徒弟,但我口還未開,你們兩人一個就說不願,一個說願,分明是師徒三人串通好演這麼一齣戲,好把你這不成器的小子推給我和尚!」

    「啊喲,師傅冤枉,弟子事先並不知道,跟隨師傅確是徒兒自願的。再說徒兒比起秦師兄來,又有哪一點差了?徒兒並不妄自菲薄。」

    「啊喲,虧你說得出這般大話來!你和師兄比武,被你師兄把件衣褂劃得不成樣,當著我和尚的面,臉都丟光了!」

    「師傅,弟子未學風火刀法,所以……」

    「你的內功呢?比得上師兄麼?」

    「比不上,所以師傅未教風火刀法。」

    「對呀,師兄什麼都比你高明,你還不服輸?趙老兒捨不得你師兄給和尚,就拿你小子來敷衍搪塞,粗布充綢料。」

    「師傅,先賢墨子云:『行者必先近而後遠』,弟子以此自勉,學功夫由淺而深,只要勤奮努力,後來者也可居上。」

    「可你就沒有居上,而是居下,阿彌陀佛,多說無益,走吧走吧!」

    東野焜答應著站起來去攙師傅,老和尚道:「要背麼?也好,人老腿腳不靈走得慢,你背著走快些,權當老和尚騎頭驢子。」

    東野焜一愣,又要背?只好把身子蹲下,把師傅背起來,這回感到師傅身子如紙糊的人兒,一口氣走到山腳下也未感到半分吃力。

    老和尚道:「放下為師,去找村民化點稀飯來充飢,師傅已餓得前胸貼著後背了。」

    東野焜去了一會空手回來,道:「師傅,村民不信徒兒的話,說哪見過俗人化齋給和尚吃,分明是乞討又放不下面子,編謊哄人,不給。」

    「不對吧,莫不是你半路上吃了,編些話來哄師傅,叫師傅餓肚子?」

    「啊喲,師傅,弟子怎敢欺師?只有背了師傅去,人家才肯化齋。」

    老和尚往他背上一趴,到了村子裡,村民見真有和尚,這才佈施了齋飯。飯罷,天已黑,借宿在農家。

    第二天,師徒繼續上路。老和尚一整天都心安理得趴在他背上,一步也不肯走。每到岔路或集鎮,東野焜便問怎麼走,師傅說東走東,說西走西,也不問最終要到哪裡去。

    一路上,他還要化齋,有時多有時少,多的時候好辦,少的時候他只好不吃。

    「你為何不吃?」師傅問。

    「弟子在化緣人家吃過了。」

    「這麼說來,你先餵飽了肚子,再把這一點點剩的來給師傅,你未免……」

    「哎呀,師傅,弟子不敢,齋飯太少,徒兒一口也未吃,都拿來與師傅了。」

    「你剛才明明說吃過了,這會又說沒吃,你要師傅信你哪一句話?」

    「這……」

    「算啦算啦,師傅信你前一句話吧,這點齋飯是你吃過後帶來孝敬師傅的,師傅也就不推辭啦!」說著便津津有味吃起來,咂嘴有聲。

    東野焜趕緊背過身去,竭力忍住飢火,把口水一口口往肚裡咽。

    老和尚把飯吃得一點不剩,道;「唉,還差這麼個三口兩口的,可又有什麼法?」

    就這樣風餐露宿,半饑半飽,十幾天下來,東野焜的形貌和師傅差不多了,又黑又瘦,皮包骨頭,與在雁湖比起來,宛若兩人。

    這天晚上,師徒倆在一間破廟裡棲身。

    老和尚突然道:「徒兒,明日你回雁湖找趙老兒去吧,你我就此分手。」

    東野焜大驚:「師傅何出此言?莫非弟子侍候不周,令師傅著惱,驅趕弟子回雁湖?」

    「這倒不是,為師不忍拖累了你,這十多天來你吃了不少苦,長年累月這般下去又怎生受得了?這於你又有什麼好處?聽師傅的話,明日還是回雁湖找趙老兒。」

    「弟子理應侍候師傅,決無半句怨言。」

    「你何苦跟著我這個廢人,誤了大好前程?」

    「為報師恩,弟子甘願追隨師傅。」

    「你這不成了代人受過,何苦來哉?」

    「當年師傅仗義,為救趙師傅廢了功力……」

    「好了好了,往事不必重提,你代師報恩,我已心領,放你回雁湖,趙老兒許下的諾言,送個徒弟給我,就由我解除諾言,這與你與趙老兒都不相干,你該沒有話說了吧。」

    「弟子既已拜師,怎能……」

    「我和尚也不想要你這個徒弟了,你回雁湖重拜趙老兒為師,這就去吧!」

    「古人曰:『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弟子既已拜師,自是跟定了師傅,豈能再改換門庭?再說師傅功力已失,弟子理應侍候師傅。」

    「你當真不回雁湖?」

    「是的。」

    「那你以後要是怨老和尚誤你前程……」

    「弟子決不怨悔。」

    「哼!天生賤骨頭,沒出息!」

    東野焜不作聲,老和尚則閉上跟,不再理他。他只覺困乏已極,倒頭便睡。

    第二天一早,老和尚又趕他回去。

    「弟子許下諾言跟隨師傅,豈能言而無信?」

    「你是頭倔驢,看你跟著老和尚有何好處!」

    他不聲不響,背起師傅就走。

    又是十多天過去,已走到浙皖邊境。

    此時,正當盛夏,天氣酷熱,東野焜背著老和尚,走得汗流浹背,氣喘吁吁,脊背上的師傅不知為何和前不久一樣,又重了起來。

    這些天來,師傅身子都很輕,就像背著個稻草人,今日怎麼又重起來了呢?大概是自身體能消耗太多的緣故吧。

    他咬牙硬撐,竟是越來越重。他不斷提起真力,費勁地,挪動兩隻腳,頓飯功夫,已是力竭氣衰,再也舉不起腳,不得不站下喘氣。

    老和尚惱了:「走啊,站著幹什麼?」

    「弟子、沒氣兒、了,歇、歇口、氣……」

    「咦,哪裡會這樣?今日路走得不多,你咬緊牙再走個十里八里歇氣不遲。」

    「啊喲,師傅……弟子、一步也、也……」

    「咳,真沒用,早知如此,我和尚不如騎頭真驢去,那一定比你強得多了,可現在又到哪兒找驢子去,連個人影都見不著……這樣吧,師傅教你個脫累的口訣,你只要照著念,包管你走上幾天幾夜都不累!」

    東野焜大喜:「好極好極,師傅有此妙法,怎不早些教給弟子?」

    「什麼話!師傅高興什麼時候教就什麼時候教,輪得到你說三道四麼?」

    「是是,弟子不敢。」

    「聽好,為師只念一遍,記得住記不住那是你的事,與師傅無干,反正師傅已教過了。」

    「哎呀,師傅,念五遍吧。」

    「咦,做買賣麼?誰和你討價還價!」

    「是是,請師傅念慢些兒……」

    老和尚不理,自顧嘰哩咕嚕一下就念完了,然後問:「你一定記住了吧?」

    東野焜叫苦道:「師傅念得太快,弟子只怕沒能記住多少,求師傅再念一遍。」

    「少嚕嗦,背來聽聽!」

    東野焜邊想邊念,勉強背了一遍。

    「真笨!居然錯了十多個字,好好好,替你糾正,算我老和尚倒霉!」

    東野焜認真記下,又背了一遍,一字不差。

    老和尚道:「你總算記住了,趙老兒說你聰明伶俐,誇你資質上乘,是練武的上上之材,這分明是誇大其辭,哄我老和尚,好把你塞給我濫竽充數,你敢說不是?」

    東野焜道:「師傅,聖人曰:『人一能之,己百之;人十能之,己千之』,弟子雖說愚魯,只要百倍千倍用功,也趕得上聰明人的。」

    「咦,你還敢回嘴?搬出聖人話遮羞,說你笨你就笨!

    閒話少說,脫累的法兒你學會了,那就上路吧,邊走邊默念,懂了麼?」

    「是,弟子懂了。」東野焜答應著開始走路,然後默誦口訣,對這脫累法兒抱著很大希望。

    適才背口訣時,背上的師傅似乎一點不重,待一邁開步子,師傅彷彿又變成了一座銅澆菩薩,壓得他彎下了腰。他咬緊牙關,默誦口訣,使出全身勁力挪動腳步。

    可是,那脫累的口訣並不管用,背上的師傅非但沒減輕一丁點兒,竟是越來越重。

    他再也邁不開步,只能站著喘氣。

    「啪!」一聲,老和尚在他腦門心上拍了一掌,接著指著他的頭吆喝道:「懶驢,走哇!」

    忽然,一股柔和的勁氣自百會穴貫入,順七經八脈流過,進入丹田,再由丹田流走經穴。

    勁氣所到之處,東野焜覺得說不出的舒服,他那發軟的身子變得有力起來,也顧不得去思索這是怎麼回事,只忙著念口訣,邁開大步。

    可走了沒多遠,那股柔勁漸漸變得兇猛起來,頓時覺得體內氣機湧塞,渾身就像針扎般的疼痛,五臟六腑如被火灼一般,難受已極。

    他不禁慌張起來,很想問師傅是怎麼回事,卻聽師傅喝道:「想死麼?快誦口訣!」

    他趕緊抱元歸一,默誦口訣,只覺那股湧入的勁力沿週身穴道鑽入,把一個個穴位打通,那難受的煎熬隨著最後一個穴道打通而消失,通體覺得無比舒暢。那本已耗盡的精力,又從各個穴道裡躥了出來,按口訣的導引,一點一滴歸入丹田。丹田里就像蓄滿了水的池塘,精力充沛勁氣迴盪,背上如小山一般沉重的師傅軀體,似乎又變成了稻草人。

    他那疲軟無力的步履也變得輕快無比,渾身都是勁力。

    咳,師傅這脫累的法兒當真靈驗,他快樂地撒開大步,如飛一般往前趕。

    他哪裡知道,老和尚以己身內力替他打通了三焦六脈,使他從一個只練過五年內功的入門者,一躍而為內家高手,達到了內功的上乘境界,這在武林中是極為罕見的。就連風火刀王趙鶴,苦修了半甲子之多的時間,也未能達到這一境界。放眼江湖,習武人成千上萬,極負盛名的也不在少數,能達到此等境界的,實在是鳳毛麟角,少之又少。

    老和尚肯這般成全他,那是從第一眼看見他時就決定了的。為查考此子心性,老和尚一路來沒少折騰他,看他有無耐心,當真去侍候一個廢了武功的老人。結果,這小子任勞任怨,足證心地善良,忠厚誠摯,沒看走眼。

    老和尚使個千斤墜,把東野焜的內力耗盡,再把自己內力灌入,以減少阻力。東野焜練的是金剛混元功,是一種至剛內力,而老和尚的阿難神功,卻是至柔陰力。一剛一柔,剛柔相濟,威力無儔,所向披靡。

    這些,對一個十五歲的少年來說,自然不會想到。有了用不完的精力,他就只知道埋頭趕路,像匹小馬駒兒。

    在師傅指點下,他們來到了黃山後山的白鵝嶺。東野焜健步如飛,行走在崇山峻嶺如履平地,他快活得又蹦又跳,還拉開嗓門唱幾句當學徒時聽來的小調。

    日落前,他們來到一座洞府。

    這洞穴高大寬敞,有七八丈深,是個棲身的好地方。師徒二人一進洞,有兩個和尚迎了出來。一個年約五旬,一個年約四旬。前者瘦如枯柴,後者高大魁梧。

    二僧一見東野焜背上的老和尚,連忙合掌施禮:「參見師伯,師伯路上辛苦了!」

    老和尚道:「一路上有這劣徒代步,倒也不算怎麼辛苦……咦,放為師下來呀!」

    東野焜這才放下師傅,老和尚又是伸腿又是捶腰,連連歎道:「這劣徒一路跑跑跳跳,不如一頭驢子來得平穩,是以害得老衲腰酸腿痛……喏,這小子就是趙老兒給的劣徒。」

    二僧忙道:「見過師弟!」

    東野焜見兩位和尚這般年紀,哪裡敢以平輩稱呼,連忙行禮道:「不敢不敢,弟子理應稱二位師叔才是!」

    老和尚大怒:「糊塗東西!你敢把為師貶低了一輩,這還得了?我看你渾渾噩噩,半點也不是什麼上上之材!」

    瘦和尚見他尷尬,連忙道:「貧僧法名如澄,這是師弟如愚,你我年歲雖然差之甚大,但卻是同一輩份,理當稱我們師兄。」

    東野焜道:「是、是,大師兄法號原來與師傅相同……」

    如澄忙道:「錯了錯了,師伯法號寂空。」說完心想,怪事,師伯難道沒告訴他麼?不過他老人家行事向來古怪,想必自有道理。

    這時寂空道:「做飯做飯,留著話以後慢慢說,何必急在一時?」

    東野焜提了桶,跟著如愚和尚去淘米。

    如愚走前帶路,邊走邊道:「小師弟,不知你是哪世修來的福氣,令愚師兄羨煞!」

    東野焜奇道:「師兄何出此言?我哪來的什麼福氣!今後只怕連武功也學不成了呢。」

    如愚詫道:「為何學不成武功?」

    「師傅八年前失去功力,因此要人侍候,不能再教我武功。」

    「你說誰失去了功力?」

    「我師傅呀!」

    「你說寂空師伯?」

    「對呀,莫非你不知?」

    如愚詫道:「咦,師伯沒跟你講?」

    「講啦,師傅說八年前與夜行魔力鬥負傷,失去功力,趙師傅欲將我與師兄遣一個跟隨師傅,我報師恩願隨師傅四方化緣侍候一生……」

    「哈哈……」如愚大笑起來。

    東野焜不知自己說錯了什麼,住了口。

    溪水離洞不遠,如愚邊洗米邊道:「原來師伯什麼也沒對你講,讓愚師兄從頭說起吧。」

    稍頓,續道:「八年前,如澄師兄路過西子湖畔,見有三人拚鬥。師兄認出其中一人是殺人無數的魔頭夜行魔慕容石,便趕忙上前助陣,欲為世間除害。未料此魔武功極高,如澄師兄雖也將他傷在掌下,但也被老魔的修羅追魂掌震散了真氣,失去了功力,成了廢人。後來在黃山遇見了寂空大師,大師與我們師傅交好,如澄師兄便跪請大師相救,大師命他就在黃山苦修,傳他復功心法,說五至十年功力當可恢復。之後寂空師伯又到五台山把如澄師兄負傷情形告訴了家師,家師便遣貧僧來此照料。寂空大師走後,貧僧與師兄便在此練功。寂空師伯兩年來一次,指點如澄師兄,也傳了一些武功給貧僧。今年他老人家又雲遊到此,如澄師兄功力已復,要去雁蕩山雁湖見風火刀王趙鶴,以踐當年之約,告訴他自己功力已復,不必要趙鶴的弟子來侍候自己。

    但貧僧以為,如澄師兄五年便恢復功力,蒙寂空師伯指點,近三年,武功有長足進展,不如將趙鶴的弟子要來傳藝,使他身兼兩家之長,以對付夜行魔慕容石、斷魂手張淵。但如澄師兄執意不聽,說趙鶴辛辛苦苦教出來的弟子,出家人怎能掠人之美?我二人爭執不下,寂空師伯在洞外聽見便問及緣由,我二人照實說了。寂空師伯道:『夜行魔慕容石、斷魂手張淵這八年武功必有長進,不可低估,聽人說他們依舊橫行江湖,為非作歹。這樣吧,老衲與如澄一般枯瘦,又是一個地方的人,口音相近,不如老衲冒名頂替去雁湖瞧瞧,那趙鶴給你調教了什麼樣的弟子。如若是個庸材蠢材,那就留給趙老兒受用,要是碰巧遇到個順眼的小子,老衲就收為弟子,傳他一身武功去為民除害,把那個什麼夜行魔、斷魂手給超渡了,你意下如何?』如澄師兄一聽,大師動了收徒之念,忙道:『師伯若肯收徒,當是武林之大幸,造就出一代宗師,降魔祛邪,功德無量,就請師伯辛苦一趟吧!』寂空師伯道:『誰知道趙老兒給個什麼人,只有到那裡看了再說。』於是師伯當天就下山……」略頓又道:「師伯走後,我二人又議論此事,只怕大師不肯收徒。要知道,寂空師伯功參造化,放眼當今,各大門派只怕無人能及,只是大師超離塵世,從不在人前顯露武功,是以無人知曉。貧僧等如不是聽恩師言及,又哪會知曉?大師一生獨來獨往,飄然而來,飄然而去,生性孤僻,要看中誰來做衣缽傳人,只怕太不容易。沒料到大師果真帶了你來,小師弟,這難道不是你天大的福氣麼?」

    東野焜大喜,歡叫道:「啊喲喲,我太高興羅,我又能學武功啦,我……啊喲,糟糕,糟糕!」他忽然又皺起了眉頭。

    如愚詫道:「什麼事糟糕?」

    「我資質愚魯,不如師兄,師傅並未挑我做弟子,是我自己願跟師傅的,這一路來師傅沒少罵我笨,是頭驢,哪裡還會傳我功夫?」

    「你把選徒的經過說說。」

    東野焜便把當時情形詳細說了。

    如愚笑道:「師弟,你錯了,若大師看不上你,豈會帶你到黃山來?」

    「真的麼?那師傅會傳我功夫了?」

    「那是自然,你就放心吧!」

    米淘洗乾淨,東野焜把兩隻大桶注滿水,將扁擔搭上肩就要挑走。

    如愚道:「慢,小師弟,桶大,裝一半水就可以啦,多了挑不動……」

    言未了,見東野焜毫不費力把桶挑起,忍不住讚道:「小師弟,好內力!」

    一路上坡,東野焜一步不拉,跟在如愚身後,回到洞裡心不跳氣不喘,把如澄如愚看得目瞪口呆,十分納罕。

    做飯時,東野焜悄悄問如愚:「趙師傅認識如澄師兄,師傅冒名頂替,怎會識不破?」

    如愚道:「如澄師兄與趙鶴不過相處十多天,這一別就是八年,哪裡記得清?況師兄與師伯形貌均瘦,口音又相同,所以趙施主認不出來,這也是小師弟你的福氣。」

    兩人談談說說,不一會把飯煮好。

    飯罷,大家圍火而坐喝茶。

    寂空大師道:「如澄如愚,明日你們可以離開,老衲留此教授這個劣徒。」

    如澄道:「多謝師伯,愚師侄欲行走江湖,查訪夜行魔、斷魂手的下落,以待機除去,為民除害,此二人殘害武林同道,罪大惡極……」

    寂空道:「慕容石的修羅追魂掌不容輕視,八年前與你動手時,只震破了你的真氣,想是他的掌功還未修習到第三層火候。這八年來他恐怕不會虛擲光陰,若把掌功練到第三層,你決不是他的對手,而且不僅是你,就連各大門派也無人能對付得了他!」

    如澄如愚聽得面面相覷,稍停,如愚問道:「師伯,何謂掌功修習到第三層?」

    寂空大師道:「修羅追魂掌是邪門功夫,練此掌者歷經三個台階。第一台階也就是第一層,較易習練,功成者一掌斃人性命;第二台階較難,能開碑裂石;第三台階能以罡氣傷人,無堅不摧,還能破人罡氣,但極難修習,一個不小心,就會走火入魔。世間百十年來,只有三五人練成。慕容石若是資質好,練到第三層,武林中只怕無幾人能治服他。」

    如澄驚道:「他若當真練成,豈不是天下無敵了麼?只有請師伯將此獠除去……」

    「天下無敵不能說,世上萬物,相互克制,功夫亦然。至於要老衲去對付慕容石,你上哪兒找他去?再說他也不值得我老和尚動手,我這裡調教這個劣徒,至多五年就可下山,讓他代勞就是了,你們大可放心!」略一頓,又道:「他日這劣徒下山,你們師兄弟要相互照應,不可疏遠,除魔衛道,合你們三人之力,可保無虞。」想了想,續道:「趙鶴那大弟子秦玉雄,資質雖不差,將來成就當在其師之上,但性情浮躁,過於機巧,未來是俠是魔,殊難預料。若步入歧途,為虎作倀、助紂為虐,濫殺無辜,你們就不能袖手旁觀。這劣徒與他有五年同門之誼,放不下情面,你二人必須嚴加督促,不准其姑息養奸,要為民除害!」

    如澄如愚齊聲道:「謹遵法旨。」

    如愚又道:「五年後何時何地與小師弟見面,望師伯示下。」

    寂空道:「這個不好說定,你二人在五台山大顯通寺等他來找你們吧。」

    東野焜忍不住道:「師傅,我師兄受趙師傅教誨,怎會走到邪道上去?」

    「你小子說他不會麼?」

    「弟子斗膽以為不會。」

    「你二人在一起習武,他經常欺侮你,以後藝成,就不會恃技壓人麼?」

    「咦,師傅不在雁湖,怎會知道?」

    「那天他以風火刀法劃破你衣服就是明證!」

    「儘管如此,那是因為師兄年紀小不懂事,長大就不會了,更不會走入邪道……」

    「你給我閉嘴,師傅的話你敢挑剔?」

    「是是,弟子不敢。」

    東野焜不出聲了,靜靜聽著三個和尚說些閒話,坐了一陣便睡覺去了。

    第二天,如澄如愚拜別寂空大師下山。

    寂空讓東野焜帶刀來到洞外,指著三丈外一株水桶粗的樹道:「將這樹攔腰斬斷,只許砍一刀,刀落樹斷。」

    東野焜一愣,道:「師傅,弟子斬不斷。」

    「斬不斷也要斬,快些動手!」

    東野焜無奈,硬著頭皮走了過去,抽出腰刀,打量了一下樹,道:「師傅,弟子另找一株細些的樹砍吧,這刀又窄又薄……」

    他使的刀屬腰刀一類,刀身只有劍寬,薄而鋒利,他擔心樹砍不斷反把刀折斷了。

    寂空道:「你嫌樹小了麼?那就……」

    「不是不是,徒兒嫌樹大了。」

    「沒出息的東西!好,砍這棵,快!」

    東野焜順著師傅的手指看去,不禁倒抽了口冷氣,那是一株可做柱子的巨樹,比先前那株粗得多了,不禁大大後悔自己多嘴。

    「怎麼,你還嫌小?那就……」

    「夠了夠了,弟子馬上砍。」他慌忙回答。

    走到大樹跟前,他運起功力,一刀橫切過去,那意料中的一震卻沒有發生,刀葉竟如穿過豆腐似的毫無阻攔,橫掃過樹身。

    看那樹,完好無損,不禁大為驚詫。

    莫非剛才砍了個空,根本就未碰著樹?

    這樣一想,準備再來一刀,於是拉開架式,運聚功力,卻聽師傅喝道:「你要幹什麼?

    不會推它一掌試試麼?我早說你是頭驢,可你趙師傅還說你聰明伶俐,叫我和尚上當!」

    東野焜不敢作聲,依言上去推了一掌,那樹身居然晃動起來,朝一邊歪斜倒下,轟隆一聲,山谷回應,把他驚得目瞪口呆。

    在雁湖,他一刀只能切進樹身三四寸。他呆呆望著倒在地上的樹幹發怔。

    「笨驢,你發什麼呆,過來!」

    師傅的喝斥驚醒了他,趕緊走到師傅身邊,只見師傅捲起左袖,露出枯瘦的臂肘,對他說:「朝師傅臂肘砍一刀。」

    東野焜以為自己聽錯了:「什麼?砍哪一棵樹?」怔怔望著師傅。

    「誰讓你砍樹了?朝師傅胳臂,喏,快砍!」

    「啊喲,師傅,這不是叫弟子殺師麼?」

    「渾蟲,叫你砍就砍!」

    「弟子不敢,師傅你就饒了弟子吧!」

    「少嚕嗦,砍,不砍就是違抗師命!」

    「不能砍呀,師傅的胳臂是肉,不是樹……」

    「咦,你不砍,以為師傅的臂肘還不如一棵樹,你敢小覷師傅麼?」

    「不是不是,砍斷了,師傅成了殘廢……」

    「渾小子,笨驢,你不砍就滾下山去,砍!」

    東野焜被逼無奈,只好把刀輕輕砍下,觸及皮肉時一翻,以刀身擊打。哪知一碰師傅臂肘,就被一股反震力把刀彈飛,將他嚇了一大跳,「啊喲」叫出聲來。

    「你小子不老實,用刀刃砍,再來!」

    東野焜愁眉苦臉到丈外拾起刀子,以一成力砍了下去,這回沒有了震力,如砍在皮囊上一般,皮膚竟是絲毫無損。

    他放下了心,道:「師傅皮厚,砍……」

    「你的皮才厚呢,渾蟲,運足了力砍。」

    東野焜心想,師傅臂肘是有些古怪,大概可避刀劍,便以五成力砍下去,依舊如擊皮囊一般,那枯瘦的臂肘什麼事也沒有。

    「笨驢,我讓你運足了力砍,快!」

    東野焜不再有顧慮,以八成功力一刀劈下,只聽「咯吃」一聲,手上一輕,有個什麼物什從眼前飛了過去。定睛一看,師傅若無其事,而他的刀只剩半截握在手裡,驚得他瞠目結舌,連話也說不出來。

    「瞧見了麼,這功夫叫韋馱金剛杵,練成了,兩條臂膀可如棉如鐵,運用自如,但修習此功極為不易,需要一剛一柔兩種內力。你趙師傅的金剛混元功便是陽剛之力,師傅在路上教你的『脫累』法兒是阿難神功口訣,練的是陰柔之力。師傅又打通了你的三焦經脈,無論修習哪種內功進展都快,只要你心無旁騖,吃苦耐勞,五年便可修成,若是心志不堅,練功走神,那就一輩子也練不成。從今日起,你每天打坐六個時辰修習阿難神功,晚間再用兩個時辰習練金剛混元功,早一日將陰柔陽剛兩股合成一股力,金剛杵當有大成,你記住了麼?」

    「記住了,只是每天只有十二個時辰,練功去了八個時辰,還剩四個時辰睡覺,那煮飯吃飯不是就沒了時間麼?」

    「糊塗蟲,你就只擔心吃飯,叫你吃就吃,不叫你吃就不吃,須知四大皆空,你米呀萊呀什麼的也是空的,既然是空的,就是說沒有,那吃不吃又有什麼要緊?」

    東野焜剛好十五歲,正是民間所謂吃長飯的年齡,每天餓得極快,加之又是吃素,油葷不足,一頓飯剛吃完不到半個時辰,肚子就咕咕叫餓得慌,所以師傅的話未能消了此念。

    他眼珠一轉,道:「師傅,米糧既是空,空即是無,吃了跟沒吃一樣,所以吃了也無妨,因為跟沒吃一樣……」

    老和尚大怒:「放肆,敢跟師傅辯嘴!」

    東野焜低下頭來,不敢再出聲。

    從這天起,他飽一頓饑一頓,有時只吃師傅挖采的草根莖塊或是山果,三兩天才有一頓飯吃。對此,他毫無怨言,只顧埋頭練功。

    一個月下來,他已完全習慣。

    後來長大了才知道,師傅採集的野果草根,都是對練功有益的藥物。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單調、寂寞、乏味、艱辛……

《紫星紅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