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一個月明的晚上,武當山清虛峰背的一個松林裡,忽然傳出了陣陣幽怨的笛聲,那聲音甚是清脆,竟不似尋常的迷竹之聲?

    何人月下弄玉笛?隨風飛舞不知寒。

    順著那細緻的月光,穿過了黑密密的松針看去,只見在令人生津的夜風之中,橫著一支黃脂般的玉笛。

    那六個圓圓的笛眼上,正自有六支春蔥般的玉指在上下舞著,那魔幻般的長符,便是從這笛中發出。

    慕小真幽幽的心境,彷彿已隨著口口蘭氣,脫胸而出,化在這上下抑揚的音樂中一般。

    慕小真胸中的思潮也隨樂聲而起,本來,她想把煩惱融化在音樂之中,那知反而勾起了一陣陣的遐思,把她帶到虛無的國度裡。

    慕天雕耿直的臉孔,以及仇摩那懾人的眸子,此時又在她心頭浮現。

    於是,她悶氣地放下了手中的玉笛,幽幽地長歎了一聲。

    她沉然了半晌,又緩緩地用笛子輕輕敲著左手掌。

    松枝婆娑地搖曳著,攪碎了月光,那破散了光華射在慕小真的道服上,只見她的身影也和她的心一般地,是破碎的。

    月光投在一株蒼翠勁拔的松樹下,月兒移動了,樹影也一分一分地轉移。

    忽然在樹影旁,又添了半個黑影,靜靜地躺在地上。

    黑影靜止了半晌,方才輕輕地往有光處移了一步,於是,整個影子都暴露在月光下,那是一個穿了文士服的人。

    慕小真對著那人,但清清楚楚地見到了他的影子,她雙掌微微發抖,低下頭來輕敢朱口道:「尊駕大名?」

    那人並不作答?只是極迅速地跨了一大步,走到了慕小真的正面。

    小真心中多渴望這人是仇摩?她記得就在此山上,仇摩也曾意外地與她相遇過。

    她看到那人的雙腳,於是,她緩緩地抬起頭來,目光漸漸由下而上,終於,停在那人的臉上。

    那是一個完全陌生的人,雖然,他長得比仇摩還清秀。

    剎那間,小真內心冷卻了,她吶吶地道:「你……」她心中仍存著一線希望——神龍劍客是精於易容之術的。

    那人淺淺地苦笑了一笑,但笑得仍是何等醉人。

    但他的目光卻不如仇摩銳利,仇摩眼中那懾人的光輝,將是小真永世所不能忘的。

    她終於進出口道:「你是誰?」

    那人眼中忽然也進出了一串晶然的淚珠,上前半步,跪倒在地,啜泣道:「慕姐姐!」

    慕小真已近麻木的神經,最初是極為震動的,因為,那人是個男子啊,但聽他一出聲,竟又是個女子。

    慕小真有些手足失措,她不知如何稱呼那人才好。

    那易釵而弁的女子止住了哭泣道:「慕姊姊,我是婉兒。」

    慕小真微微吃驚,忙上前扶住她道:「你是姜小姐?」

    她曾在大難灘邊,聽喬汝安提到過姜婉,知道婉兒是伏波堡主姜百森的妹子,當然,她並不知道婉兒對慕天雕的情愫。

    婉兒猛地抬起頭,決然地道:「慕姊姊,慕大哥一定沒有死」

    她雖然沒頭沒腦地說了這一句,但慕小真不覺得異外,因為慕天雕的死一直困擾著慕小真的心,一刻也沒停過。

    慕小真一怔道:「但是,那是大難灘啊!」語氣之中大有大難天險,無人能生免之感。

    姜婉被她看地上扶起,牽著她的右手,誠懇地道:「慕姊姊,別人不關心慕大哥,就是關心,他們男人也不會相信我的話,但你一定要和我合作,慕大哥是好人,他絕對不會不明不白地死掉的,況且……」

    慕小真緊張地問道:「況且什麼?」

    她何償不希望慕天雕死不掉?

    略略一頓,姜婉方才道:「你看我是不是一個好端端的活人?」

    慕小真還道她在說笑話,被她那付鄭重其事的樣子,反而噗嗤地一聲笑了出來,這是她近來唯一的一次笑聲。

    姜婉鄭重地一個一個字地說道:「但我曾從黃山上摔下來,現在還不是活著嗎?」

    慕小真才知道她方才問話的意思,微微地考慮了一下道:「姜姑娘你先說說你的經歷。

    姜婉望著皎潔的明月道:「我被張大哥無意推落了懸崖,當時真有茫然之感,只覺得兩耳呼呼生風,胃中直想翻過來,下降的速度實在驚人,我本以為從萬丈石壁上翻落下來,一定沒有倖免了。

    當時心中真是千頭萬緒,也不知道平素自以為很平淡的生活中一亮有如此值得追懷的事。我本已束手待斃,忽然覺得呼呼幾聲,身子附近的空氣一陣震盪,我覺察到是樹木落下受阻的聲音,雙手便不假思索地翻出去,牢牢的抓住那東西。

    我這才想起,我本坐在崖下的一株樹頂上,張大哥誤擊我一掌,也把樹枝大半擊折,隨著我的身形在我腳下一齊下落。

    大約是有老籐或石壁凸凹不平之處,將那些大樹枝掛了,心中真在麼幸重獲生,不料因我下降的速度太大,身形雖然受阻,但樹枝也受不了如此大的力量。

    又啪地一聲,齊齊折斷,我連思考都來不及,便直線地墜落在地上,摔昏了過去。幸好樹枝懸掛之處與地面不遠,所以才留得性命。

    你想,旁人還不以為我是必死的麼,但冥冥中自有定數,我仍不是逃出生天了麼?慕姊姊,慕大哥難道運氣會比我差了嗎?上

    當然,姜婉的推論是可笑的,但是,少女是以直覺來有事的,而婉兒和慕小真又都是年輕的女子。

    慕小真的眼中,含著兩滴豆大的淚珠,她的內心在絞磨著,她竭力想使自己相信婉兒的話——慕天雕必能生還的!

    但是,她直覺地判斷,慕天雕又無幸還之理。

    她的雙唇一陣嚅動,終於吐出了幾個字道:「婉妹妹,那不是黃山,那是大難灘呀,飛鳥不渡,雕毛不浮的大難灘」

    她曾目睹大難灘的滅容,她認為人力對大自然是無法抗衡的。

    這是拋第一次,覺得個人力量的渺小了。

    姜婉流露出沉毅不拔的目光,她低聲對慕小真道:「慕姊姊,正是因為大難灘,我才以為慕哥會生還的。」

    這話多不合情理!

    慕小真愕然了,她抬起頭來,雙目詫異地盯著婉兒那稚態猶存的臉兒。

    婉兒被她盯得怪不好意思地,嬌羞地淺笑道:「你想,聽說我們伏波堡有張龍涎香的藏圖,而且古來便傳是藏在大難灘中,試想有人能夠進入大難灘中藏寶,便當然有人能從其中生還,這不是很合理的麼?」

    歎了口氣,慕小真搖搖頭道:「妹妹,這機會太少了。」

    急急地姜婉大聲道:「姊姊,慕大哥是全真門下,為人又忠厚,老天一定保佑他,如果他都不能生還,天呀,又有何人能在大難灘中進出自如?」

    慕小真被婉兒的一片真誠所感動了,她不料除了自己之外,世上還有其他的女子會關心慕天雕的。

    而且,其情更勝於兄妹的手足之情。

    同時,她迷惘了,她漫不經心地把笛子放在唇邊,輕輕地吹出了一曲幽怯的調子,那是古人送別的曲子——陽間之疊。

    西出陽關無故人。

    但是,郎使在陽關之東,孑然一身的慕小真,現在又有什麼故人呢?

    唯一的哥哥慕天雕已葬身於大難灘中,而心目中寄托終身的仇摩,也失蹤了多日,可說是凶多吉少。

    她雖有師父、師姑,但是他們不是一個女人寄付感情的對象!

    她暗暗納罕,為什麼婉兒如此關切慕天雕呢?

    那天,在大難灘邊,喬汝明也曾聞訊而昏絕,難道,她們都鍾情於大哥哥麼?

    想到鍾情二字,慕小真的臉兒飛紅了。

    她是一個情懷初開的少女,她喜歡以己度人,把一切的事都用一個情字來度測她,於是,她覺得自己能深中於婉兒及喬汝明的心,因為她在掛念著仇摩。

    她低下頭去,低垂了玉笛,那淒幽的曲調忽然中斷了,這子大的山谷中反而更覺淒寒,她低聲道:「妹妹,你要我做什麼?」

    心中大喜的姜婉,激動地道:「慕姊姊,謝謝你,我知道你會和我合作的。我們明早就出發,到大難灘去,我們一定會找到慕哥哥的。」

    她抬起頭來,以一種威嚴而冷靜的目光瞪視明月,加重了語氣,重覆了一遍道:「我們一定會找到慕哥哥!」

    慕小真被她的音調所震眩了,她驚訝地發覺,姜婉不只是一個年輕的少女,而且,也是一個意志堅強,極有信心的女子。

    從一個垂著雙辮畏羞的大女孩,到能不惜長途跋涉去尋慕天雕的姜婉,這是何等的轉變,誰說愛情的力量不是偉大的?

    雖然,姜婉還不懂何謂愛情……口口口口口口

    「瘋子,瘋子」一群頑皮的孩子,拍著手跟在一個衣衫襤褸的人後面,不斷在後面鼓躁著。

    那人穿著一件破舊不堪的文士衣,那衣中已污得微微發出臭味來,臉也不知多少日沒洗了,一塊黑一塊青的。

    他的髮髻鬆了,幾繒長髮垂壟肩上,有些枯黃。

    他的雙目大大的,但顯得一片空洞,滯重而有茫然之感的眸子,緊緊地望著自己,在地上移動著的影子,嘴中吱吱呀地唱道:「世人都說神仙好,我嫌神仙死不了,子弒父來姑毒嫂,如此世界,一死倒也圖個乾淨了。」

    他的歌詞也不大押韻,倒像樵子的山歌。

    他身後那些頑童,也紛紛拍手和著,倒引得街巷中的老老少少,都聚攏來看。忽然,那人抓住身旁的一個人問道:「大叔你可有兄弟姊妹?」

    眾人聽他問得好笑,都轟然大笑只有被他抓住的那人,想笑也笑不出來,爭扎不脫,臉孔急得躁紅。

    旁邊有湊熱鬧的,故意怪聲道:「有又怎樣?」

    瘋子聞言用手一推,把手中這人推出十來步遠,他吭聲道:「列位老多,如有兄弟姊妹,勸你們快回去通通殺掉,以免養虎貽患,悔之莫及。」

    他說到這裡,忽然悲痛起來,坐在地上,放聲大哭。

    眾人被他一哭,倒也沒了興趣,便散了去,只有那些頑童仍在他身邊十步處,直往這邊望來。

    有一個頑童牽了一條猛犬,也張牙舞爪地望著這瘋子。

    眾人那知輕重,便鼓躁著把狗放了,那猛犬呼地一聲便撲了上去。

    那瘋子哭聲未止,隨手一揮,那猛犬竟悶悶地痛吼了一聲,直在地上翻滾,一千小孩嚇得嘩然四避,其中膽小些的一亮哭出聲來。

    別人這一哭,瘋子可不哭了,他用污穢不堪的雙袖抹了抹臉,登時臉上也變了個大花臉,他慢條斯理地從地上爬起來,一步一步往村子外走去。

    嘴中嘻嘻哈哈地鬼唱著:「友是敵,敵是友,哭郎是笑,笑便是哭,人若道我瘋,我便說人癡」口口口口口口

    約摸過了五六個時辰,太陽也依依地沒入了西山,黑夜籠罩著大地,明月皎潔地掛在天空中。

    有二個有色匆匆的人,走入了林子,前面一個是書生的打扮,後面跟著一個年輕的書僮。幸好是晚上,不然人們會覺得這一主一僕皮膚潔白的可怪。

    他們是私逃的姜婉和慕小真。

    姜婉仍扮作書生,卻讓慕小真扮了書僮,裝作考完還多的讀書人。

    看看週遭沒人,姜婉便輕輕地道:「慕姊姊,我們今天趕了不少路,可以息息吧?」

    慕小真雖不是第一次入江湖中,但可是第一次私逃下山,她心中真是惶惶如喪家之犬,只因她師父玄相道長和師姑雖偏愛她,但也不能違背祖師爺傳下的教訓的。

    慕小真在接受姜婉的鼓動時,便考慮到後果,但她有個天真的想法。

    她認為,如果此有能找到慕天雕和仇摩,她決定不回武當山去了。

    如果兩人之中連一個都找不到,而且能證實了他們的死訊,那麼,她的生命又有什麼意義了呢?

    愛情是少女的全部生命,而她只有與慕天雕的手足之愛,以及與仇摩的……

    但等她有動了之後,才感受到事情並不太簡單,因為她若在中途為本門抓了回去,一方面自己的幻夢固然會因之破滅,而且也一定會連累到姜婉,更而過之,可能會引起一場武林中的大戰。

    因為武當派和伏波堡都是不可一世的,況且兩家之間尚有前人爭龍涎香藏圖的宿仇?所以慕小真雖然感到疲乏,但仍把婉兒的建議否決了。

    婉兒和她又匆匆地走出了林子,逕往北面走去。

    穿出了這座樹林,便是一條十來丈寬的大河,這條河是漢水的支流,因為地近山邊,所以水勢頗急。

    但平時多半是乾涸的,只有在春夏之交,發山水的季節,才會有洶湧的水流。

    村中人為了渡河方便,平時又沒有水,所以在河中每隔三兩步便豎了塊大石甌,上面鋪著一塊塊的石板,以防水漲時被沖走,如此便連成了一條狹長的石板橋。

    在河床乾涸的季節中,石板橋便像一道彩虹似地臨空而立。

    婉兒和慕小真見到前面有林子,心中暗暗高興,鹵為宿在樹林之中,追趕她們的武當弟一子就不容易找到她們了。

    如果宿在村店或破廟之中,都不容易脫身。

    正當她們在林中搜索了一遍,而要覓個枝頭小息一會的時候,忽然在林子外邊淙淙的水聲之中,傳出了一聲尖尖的怪聲道:「此橋是我搭,此路是我開,若要過江去,留下腦袋來。

    婉兒心想這強盜可怪得緊,怎能把人的腦袋留下來,地心中一股好奇心油然而起,忙和小真躡手躡腳地挨近了林邊,輕輕地撥開了眼前的樹葉。

    只見三五丈遠之處的河岸邊,立了一個道服的人,正揚聲道:「無量壽佛,借光借光,

    小真聽那老道的聲音,心中一個寒噤,忙用手捏捏婉兒的左掌,輕輕道:「糟了,是我大師兄來追我了。」

    話落,想抽身便走。

    婉兒正看得有趣,便一把抓住她輕道:「我們躲在這裡看看也不妨,反正你師兄要過河去,我們再換一條路走好了。」

    小真並不怕她師兄的武功,況且她師兄素來也喜歡她,當然不會動武,怕他身上一定帶了武當信符的金牌,她身為武當門下,見牌如見祖師,仍然是不能抗命的。

    遙見一個漢子,背對著道士,坐在狹橋的當中,口中自是不三不四的唱道:「若要過橋去,留下腦袋來。」

    道士顯然極不耐煩,但現在正是發水的季節,浪濤十分洶湧。

    但石橋又太窄,那瘋漢跨坐在樁上,兩條腿軟軟地掛在石板的兩側,不時在水面上點著一付毫不在乎的樣子。

    那道士心頭火起,猛吸了一口氣,舌綻春雷地發出了洪鐘般的聲音道:「無量壽佛,借光」

    瘋漢不等他說完,忽地發出了一聲尖銳而漫長的「唷一聲,活像一個戲班子裡的丑角。

    他頭也不回地道:「道爺先別氣,我這座橋叫做免渡橋,橋上有三個規矩。第一,僧尼道娼要過這橋,必須現貨現錢,因為大家都做的是沒本錢生意,俗語說的好,光棍不擋財路」

    道士聽他竟把僧尼道和娼並列,那有耐心去聽他下面的兩個規矩,大喝一聲,便大步走上橋去。

    那知一時氣急之下,也不知是否是眼前一花,瘋漢已背過身來,面朝著自己,兩隻腳仍是點在水面上。

    道士是武當門下的首徒,胸中暗抽了一口涼氣,知道是遇到了高人。心想他不吃硬,為了找到師妹,就是軟一下也算了。

    便是婉兒和慕小真也沒注意到瘋漠是怎樣轉過身來的。

    強自按下心頭火氣,道士一揚手中拂塵,長長一揖道:「小道沈清盧,本師命下山,尚請高抬貴手。」

    那人大刺刺地道:「喂,你從那裡來?」

    沈清虛見他瘋瘋癲癲的,不禁一皺眉頭,脾氣又要發作,但一轉念,又為了小師妹的下落,只得再作一次矮人,心想:罷了罷了。

    只得沉住氣道:「武當山。」

    那人把頭一歪,自言自語地道:「武當山,武當山,這名字好熟」說著一抬頭道:「喂,先不管你那武當山是什麼,你現在要那兒去?」

    沈清虛心中大不高興,但轉念一想,這人霸住這橋,如果師妹走的是另一條路,大約也會知道三,便道:「去找敝師妹」

    那人沒頭沒腦地加了一句道:「我怎麼曉得你去找師妹是真還是假?」

    沈清虛還當他是要放自己過去,不過是要盤問是真是假?老道宅心忠厚,忙從懷中掏出一塊金牌和一張朱諭,手一揚道:「我騙你做什麼?」那人笑道:「有理,那就拿過來看看。」

    老道正要遞過去,但轉念一想,他若把這兩件東西吞沒了,可不是要的,便一遲疑,那

    那人大笑道:「你別怕?這玩意兒送我,我還不要呢,我吞沒了你的作甚?」

    沈清虛聽他說的有理,但這是武當信物,自然未便輕易與人,但急切之間又找不到搪塞他的話來,十分狼狽。

    那人笑道:「那我自己拿了。」

    沈清虛這時手本已伸出了一半,沒縮回來,腦中正在找言語,聞言大驚,右手迅速縮回,左手拂塵往來臂掃去。

    但饒他再快,也只覺手中一空,金牌已然被奪去,而那人兩指仍夾著朱詼口中大叫道:「你再不放手,我便撕掉這撈什子。」

    沈清虛被他一嚇,右手忙一鬆,但左手的拂塵已攻出一招、雖想撤回,已然不及,他自己心中叫苦,生怕因這一擊那瘋漢把金牌和朱論毀了。

    那知拂塵一卷一送,竟然沒有拂著他,倒使沈清虛一招遞空,重心驀然不穩,忙拿了個樁,才立穩了馬步。

    沈清虛定下神來一瞧,暗暗叫苦。

    瘋漢把金牌當作坐墊,塞在股下,還露出了個亮晶晶的金把子,雙手執著朱諭,迎著月光仔細地瞧著。

    忽然,聽他口中喃喃地念道:「慕小真,慕小真,天呀,這名字是誰,怎麼那麼熟」

    說著猛用手敲著自己的顛。

    沈清虛想乘他不注意便上前奪回信物,那知他正移動腳步,瘋漢猛地一抬頭一瞪眼道:「道爺,你師妹可是個娘子?」

    沈清虛見倫搶不成,又聽他口中仍是不乾不淨,心中雖然是不快,但現在主客形勢,自己那能再惹翻他?只得道:「敝師妹繫帶發修有。」

    那人眼中忽然浮起一迷晶然的光芒,口中喃喃地道:「她是不是很白,很會說話,眼睛又大又漂亮!……」

    沈清虛見他竟說出了慕小真一部份的特點,以為他已見過了小真,心中大喜,正要問他,但心中一轉念,暗道一聲不好,右手輕摘佩劍,怒喝道:「你把她怎樣了?」

    那人眼色一變,又恢復了茫然不明地道:「如果她是你師妹,趁早殺了便好。天下那有真的手足之情,還不是糖衣毒藥!」

    沈清虛更證實了他心中的想法,以為師妹店遭了這瘋子的毒手,不禁咬牙切齒地咒喝道:「我和你拼了!」

    話落舉起手中長劍,便要砍將下去。

    婉兒和小真遠遠在旁看了,心中不禁大驚,暗暗為這瘋漢著急。

    但見他右手一揚,一道金色光芒在月下浮起,沈清虛手中的長劍去勢頓阻。

    原來沈清虛是名門弟子,見瘋漢並不出手抵抗,所以劍勢去得並不急。

    不料瘋漢不知是偶然的,還是存心的,忽然在股下摸出了那塊金牌,逕迎著老道的手中長劍,武當弟子見金牌如見祖師,這劍豈敢劈下去?

    沈清虛長劍一收,手中按了一個劍訣,正要說詩,不料瘋漢卻若無其事地把金牌湊著月色翻了兩翻。

    口中咦了一聲道:「老道,你一這牌子是那家字號替你打的呀?只有九成多金,還不是上好的赤貨,別給那傢伙騙了去,你們化了多少錢哪?」

    他這沒頭沒腦的兩句,倒把老道心中的火頭又點起了另一火苗。

    沉清虛揚聲道:「少嚕嗉,快把金牌和朱諭還來。」

    瘋漠笑嘻嘻地道:「道爺莫生氣,我有十個字送你。」

    老道心想真倒楣,下山就遇到了武功高得出奇的瘋子,他雖是竭力想,也記不起江湖上有這麼一號的人物,只得沒好氣地哼了一聲。

    那人咧著嘴,左手一拍石板面唱道:「身出三界外,心在四大中!」

    這分明是笑老道的道有不夠,老道心中雖然沒得好氣,但他俊目一掃,不益心中暗抽一口冷氣。

    原來硬硬的青石板上,已現出了寸許深的一個掌印。

    他心中更加著慌,因為丟了師門信物及朱諭,-事體大,他身為首徒,平日便得戰戰兢兢,否則樹大招風,難免有人會窺伺他那掌門的資格的。

    但目不要想硬搶也是不易,所以沈清虛真是狼狽之極。

    他以武當掌門的首徒的身份,自然不能低聲下氣地去求人家,所以一時反而怔在當地,心中起了十多個念頭,但是沒可用的。

    啪地一聲,瘋漢竟用手中金牌輕輕地敲起石板來了,口中不斷地吟哦著,洋洋得意了一陣子,方才道:「老道你會不會算卦?」

    沈清虛沒好氣地道:「會又怎樣,不會又怎樣?」

    瘋漢道:「你若能算出一個問題,我便把這兩件撈什子還你。」

    老道一聽,可有意見了,但仍惡聲道:「如果不會,又怎樣?」

    瘋漢道:「那這兩件東西我也不要,到時候弄成粉碎,往江中一拋,喂王八去不就得了。」

    沈清虛心中一寒,他可知道這傢伙不是唬人的,其功力已可以碎石成粉了。

    因此,老道心中暗暗盤算,反正瞎貓追耗子,聽天由命了。

    老道忙一清喉嚨道:「算卦這等功夫,真是彫蟲小技,何足道戰,道爺精五有八卦之理,前算五百年,後知五百年,你有什麼疑難,靈不靈當場便知。」

    正常人一聽便知道老道在胡扯,聽得婉兒和小真直想笑,但她們那敢笑出聲來,只得互相蓋住對方的嘴,才忍了下來。

    瘋漢聽了一翻眼白道:「你先坐了下來,我的問題難算得緊。」

    老道上過一次當,忙道:「萬一替你算出來,你還賴我,怎辦?」

    瘋漢一拍手道:「有道理,你先拿一樣回去。」

    老道暗道:「金牌是鎮山之物,朱諭雖然重要,但只要師父成全,似可以補發一張的,他喜道:「那先還我金牌。」

    瘋漢一笑道:「不成,誰要你這張破紙,我偏不給你金牌。」

    話落從懷中袖出了紙兒一摔,那朱諭便平平地飛到沈清虛的身前,老道心中懊悔,方才應該說朱論,但此時只得伸手去拿。

    那料到觸手之處,那紙兒竟自動落在他掌上,沈清虛大驚,不料瘋漢的算計是如此之準。

    他收好了朱諭,連多瞧一眼的機會都沒有。

    瘋漢道:「我要你算算我叫什麼名字。」

    沈清虛一怔,天下豈有讓別人算自己的名字的,這不是笑話麼,他忍不住喝道:「這算什麼話,難道你連自己的名字都不知道?」

    那人若有所思地仰頭望著明月道:「我若知道,便不要你算了。」

    老道把這人的言有前後仔細一想,心中恍然大悟,原來那人是患了「失心瘋」,大概是受了極大的刺激或打擊,喪失了全部或大部分的記憶力,怪不得連自己的名字也記不清楚,而且有語無倫次之感。

    老道暗道,這可難算了。

    他問道:「你先告訴我你的時辰八字,我給你排排看。」

    瘋漢拍拍腦勺道:「記不起來了。」

    婉兒和慕小真見沈清虛真的幫那人算起命來,真是愈看愈有意思了。

    她倆不知不覺之中,又挪近了一些距離,但仍藏身在樹叢之中。

    瘋人的耳目極為靈敏,雙目忽然精光霍霍地往這邊望來,小真透著樹葉和他的目光一觸,不禁一怔。

    緇中一股熱流盤旋而起,她的雙唇抖顫了,眼中的淚珠奪眶而出,婉兒從她的右手中發覺了她異樣的衝動,不禁惶然地注視著她。

    沈清虛一這時正極力思索,他想:「這人一身的打扮好像多日沒有漱洗了,但身上的衣服雖然破爛,仍能穿,可見他發瘋還不過是幾個月的事。

    而且此人又穿的文士服,一身功力如此之高。

    他端力想把近來武林中失蹤的高手的名字,一一在他心中提出來,終於沈清虛大聲道:「你是何通宇!」

    何通宇名列為武林三英之首,失蹤已近半年,其實他已葬身在天全教總舵之中,但外界只知道,一部分圍攻天全教的人的名字,卻並不知道三英中碩果僅存的老大老二,在援救華山老拳師的時候,被蛇形令主所擒,竟投靠了天全教的這回事。

    那人牙齒輕咬下唇略略思索了一會道:「不大像是我。」

    想了一會沈清虛興奮地道:「你可是慕天雕」

    沈老道在武當山上閉關靜修,還不知道慕天雕墜入大難灘之事,也未見過慕天雕。

    那人聽了這話,驀然一震,但又迅速大搖其頭道:「這名字雖然熟,卻不是我。」

    姜婉本來在注意慕小真的異常的有動,聽得沈清虛大喊一聲慕天雕,心中嚇了一跳,忙把眼光湊向那邊。

    但她雖然只能藉著不太明亮的月光,也一眼瞧出了那人不是慕大哥,因為那人的肩膀遠不如慕天雕大哥來得寬健。

    姜婉第一次認得慕天雕,是在慕天雕趕馬車助她的時候。

    當時,在馬車裡,婉兒只能看到慕天雕的背部,所以慕天雕的異常結實的眉膀,在婉兒的心目中,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象。

    同樣的,在慕小真而言,仇摩那攝人的光輝也至為深刻地嵌在那顆少女的心中。

    一見鍾情則未必是常事,但鍾情之後,人們對第一見總是不易忘懷的。

    沈清虛用寬大的手掌托住自己的下顎,他心中迅速出現了一連串的名字,都是近年來崛起的少年英豪。

    老實說,他對他們的近況都不大瞭解,他只是一個苦修的道士,武當山上的氣候遠比天下武林大事對他還重要的多。

    婉兒聽到他報了一大串的名字,有時隔了半晌才提出一個,有時接著說出五六個,但那瘋漢頂多是偏過頭來略微想了一下,便又否定了。

    沈清虛越氣,越氣就越要猜,老道有時急得直搔頭,直咧嘴,把道冠也抓落了,髮髻也抓散了,額上掛著汗珠,而人中上的汗痕也斑斑可見。

    瘋漢每想一遍,便要用力咬下唇一下,此時下唇已被咬破了,鮮血緩緩地往下滴著。

    婉兒愈看愈有意思,愈聽愈來勁,完全忘記了週遭的環境。

    忽然,老道爬了起來,背著雙手,在石板橋上踱起步來,他猛地一止身,指著瘋漢的鼻道:「你是岑謙!」

    瘋漠聞言忽然雙目通紅,兩手直拉自己的頭發狂叫道:「我不是岑謙,我是另外一個人

    婉兒震驚了,她不知道人間竟有如此的慘事,一個失去了自己名字的人。

    忽然,她聽到了兩人的聲晉,卻代表了同樣的一個名字:「仇摩」

    一個是沈清虛聲嘶力竭的聲吾,只見他雙目圓瞪,雙手指戟如劍,直指著瘋漢,活像一個正在捉妖的老道。

    另一個,使婉兒極端震驚的,竟是出自身邊的慕小真之口,其聲調是多麼的令人傷心,

    瘋漢聞言一怔,緩緩地抬起頭來,雙目圓瞪住沈清虛,嘴中反覆不已地念道:「仇摩?仇摩?仇摩?——」

    忽然,他喉嚨中暴出了一種回異於人類的聲音,他歇斯底里地嘶喊道:「我是仇摩,我是仇摩,哈哈哈我是仇摩」

    忽然,他又靜了下來,卻迅速地站起身來,反身往那河岸奔去。

    沈清虛迷惘地注視著發瘋了的仇摩的背影,如驚鴻一瞥地消失在黑暗之中。

    方才仇摩坐著的那塊石板上,卻靜靜地躺著一塊閃閃發光的金牌。

    樹林中,婉兒抱了已然昏迷的慕小真,她的口中仍然間歇地發出囈語道:「他不認識我了,他不認識我了……」

    沈清虛披散著頭髮,靜靜地站在石板橋上,他心中不知是清爽,還是增加了幾分煩惱——,失蹤的師妹和發瘋的仇摩。

    片刻之間,他心中湧起了無數的問號。

    忽然,一片烏雲遮住了明月,大地論於黑暗之中。

    在半里多外的地方,傳來了一聲尖銳的嘶歎之聲,依稀可辨出是:「我是仇摩」

    天空中應之而起的是一幅燦爛的電花,大雨沛然而降,這是楊柳乍綠,發山洪的季節呀,難道是天上的神龍在麼賀著人間的「神龍劍客」再現了麼?

《金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