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包藏禍心

    和暖醉人的南風,吹綠了終南山成頃的林梢,山麓下一望無際的野草,又欣欣然從泥土中鑽出寸許嫩芽,山林間鳥鳴燕語,大地一片蓬勃生機。

    萬物都是頑強而堅韌的,跌倒了再爬起來,枯萎了又振奮起新生,畢竟這世界是個值得眷戀的地方,不然,何來那許多生生不息,掙扎著要活下去的生命呢?

    這時候,日影西墮,已是一天又盡的黃昏了,許是陽光也依戀著這迷人山色不忍遽去吧,臨去這一剎那,顯得那麼絢麗多彩,燦爛而柔和,一絲絲金黃色彩線,自西向東,穿射過林間參差不齊的空隙,就像在森森的山林裡織了一幅瑰麗的羅網,淡而輕的霧,從草間地上冉冉升起,雖然那麼短暫,但這畫面卻委實太美了。

    半山上靠南築著一棟小巧茅屋,斜依著山壁,左右全是翠松,門前有一塊十丈方圓平坦碧綠的草地,地盡臨淵處,種著幾畦青菜,近東不到三丈,傍著一條山間瀝瀝而下的山澗,流水淙淙,襯托著炊煙和夕陽,這份恬靜幽雅的確太值得人羨慕,但是,是誰把一個安詳和諧的家,建築在這終南山荒蕪陰森的絕壁上呢?沒有鄰舍,沒有市集,甚至除一條小小的崎嶇山徑,連略顯寬敞的道路也沒有,山間無常的氣候,林中出沒的野獸,會對他們毫無影響或威脅,不問可知,這茅屋的主人,若非苦行僧侶,就必然是一位身懷絕技的武林健者。

    果然,就在日影銜山,黑幕待張之際,陡地由茅屋後山嶺之上,沖天拔起一條灰色人影,疾若星丸飛瀉般,三五個起落,業已滑下峰頭,停身在屋側一塊大石上,這人約有三十五六年紀,唇上蓄著短鬚,虎背熊腰,身材甚是魁梧,穿一件灰色大袍,兩頰大陽穴高高鼓起,目中神光湛湛,顯見得是一位內家高手。

    他緩步走向茅屋,手裡倒提著一柄青鋼劍,才到門前,茅屋木門已經「依呀」一聲打開,從屋裡走出一位三十左右的美貌少婦。這少婦細瘦條身段,穿一件藍色土布衫裙,雲鬢蓬鬆,面上未施脂粉,但從她白嫩細膩的肌膚,和鳳目蛾眉看來,樸實衣飾,是掩蓋不住她天生麗質的。這時,她腰間繫著一條白色圍裙,大約剛從廚下整治菜餚完畢,才跨出屋門,便道:

    「你回來了,唐叔叔不是說今天到嗎?怎麼這時候還未見來?」

    中年漢子把手裡長劍遞給他,笑道:「你快進去換換衣服,將酒菜都搬出來放好,我在嶺上已看見有人覓路上山了,一定是唐師弟到啦!來的是兩個人,一男一女,說不定唐師弟還帶了他新媳婦兒一起來了呢!你這一身裝束,別叫人家姑娘見了笑話。」

    少婦展顏一笑,接著欣喜地道:「咦!你不是說,咱們還準備……」

    中年漢子沒讓她說完,便揮手示意她別再說下去:「現在別說,等一會見機行事,你快去換衣服要緊。」少婦剛欲轉身,他又突然將她喚住,道:「稍停不管他同來的是誰,千萬做得自然一些,不能讓他起了疑心!」

    少婦用一種無奈的哀怨眼光瞥了她丈夫一眼,轉身先進屋裡去了。

    中年漢子獨自留在室外,反負雙手,低頭緩緩來回踱著,濃眉緊鎖,彷彿有滿腔嚴重心事,又像是對某一件事,需要極大勇氣以作了斷一般,焦急地,又沉重地一步一步徘徊著,不時停下身來,向山下張望一番。

    過不了多久,壁下傳來一陣衣袂飄風之聲,轉眼間,果見兩條人影一先一後翻上絕壁,停身在屋側五丈外一塊草地上。

    中年漢子一見先到的正是個男的,剛衝口叫得一聲:「唐師弟!」忙又把口停住,剎時臉上現出怪異之色。

    敢情越嶺而上的這一男一女,並非他所候的人,那男的濃眉虯髯,身軀肥大,穿了一件寬大的黑袍,身插雙鉤,女的年在二十七八,一身大紅緊身衣裝,蛇腰隆胸,妖嬈冶艷,兩肩上各有劍穗飄出,神情詭秘之極。

    中年漢子微微一怔,問道:「二位是誰?要找什麼人?」

    那一男一女略為調息了一會,四隻眼八面探望一番,虯髯漢子略一抱拳,道:「敢問當家的可就是武林異人心圓大師首座弟子,江湖中盛名遠播的終南劍梁承彥梁兄嗎?」

    中年漢子詫道:「在下正是梁承彥,二位何人,怎的知道賤名?」

    虯髯漢子嘿嘿一陣冷笑道:「在下兄妹世居巴山刁家寨,不才刁天義,舍妹刁淑嫻江湖中小小還有一點薄名,不知梁當家的可曾有個耳聞?」

    中年漢子恍然大悟,笑道:「啊!我當是誰?敢情貴客臨門,真是怠慢得很,二位巴山雙毒名聞江湖,梁某人正恨無緣一會,今天是什麼風,把賢兄妹鶴駕吹到終南山荒嶺來了?」

    刁淑嫻在旁邊妖嬈一笑,兩手向柳腰上一叉,說道:「梁當家的,真人面前不說假話,我們兄妹與閣下素無過節,今天專程造訪,是要麻煩粱當家的,借一樣東西用用。」

    梁承彥略為一怔,笑道:「姑娘要借什麼物件?盡請明言,就憑姑娘這般天仙玉貌,不要說使用的物件,便是梁某人頸上人頭,刁姑娘只要瞧著心愛,也只管拿去玩玩。」

    刁淑嫻粉面上微微一紅,接著又吃吃笑了起來,道:「粱當家的嘴真甜,可惜你年紀太大了……。」

    在她身邊的刁天義見梁承彥吃妹妹的豆腐,心中勃然大怒,道:「梁兄武林聖手,口齒還須放清楚些,我兄妹今天冒昧造訪,實不相瞞,還要會一會梁當家的令師弟唐百州唐大俠,不知他可在終南山沒有?」

    梁承彥依然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兒,道:「原來二位還不單是來找我的?那倒真出乎梁某意外,但不知二位找梁某師弟有什麼貴幹?要借他什麼東西?」

    刁天義道:「實不相滿,在下兄妹久聞心圓大,臨逝之時,曾留下一部劍譜,那劍譜分為上下二冊,分存在梁當家和令師弟唐大俠手中,愚兄妹不才,久思向粱當家二位求借劍譜一觀,只為唐大俠行蹤飄忽,難以尋覓,聞得今日乃二位五年一度晤面之期,是以特地趕來,求借劍譜一觀,唐大俠既然還沒有到,就請粱當家的,將上半部靈蛇劍譜相借一觀,當即奉還。」

    梁承彥尚未答話,那少婦在屋內聽得人聲,也趕出屋來,身上還剛換了一套較新衫裙,匆匆出來,一見刁氏兄妹,彼此不識,少不得一愣,刁淑嫻已經笑著向她一福,盈盈道:

    「這位想必就是梁大嫂吧!小妹這裡有禮!」

    梁承彥的妻子李氏並不會武,突見刁淑嫻施禮,也不由自主還了一禮,問道:「二位要找什麼人呢?咱們似乎並未見過?」

    梁承彥忙用眼色制止她,沉聲說道:「你不知道別在這裡亂說,刁氏兄妹乃當世高手,別替我得罪了貴客,還不快去準備招待!」

    李氏會意,轉身向茅屋退去,誰知刁淑嫻香肩一晃,早已欺身而進,左掌平封,防著梁承彥發難,右手疾撲,便來扣拿李氏肘間穴道,口裡卻說:「大嫂不用費心,我們姊妹也談談。」

    梁承彥陡見刁淑嫻搶到,心知不動手是不行了,腳下猛往裡橫移半步,也翻左掌向刁淑嫻「魚際』穴便扣,笑道:「刁姑娘,她一個凡俗婦道,值不得姑娘抬愛。」

    這兩下裡發動幾乎都同一時間,刁淑嫻右手剛要搭上李氏肘間「曲池穴」,梁承彥也將要扣上她的「魚際穴」,但刁淑嫻卻不比李氏,左掌疾轉,反切梁承彥脈門,同時右手原式不變,閃電般已經扣住李氏的「曲池」大穴。

    梁承彥亦非弱者,左手落空,不待刁漵嫻掌到,飛起一腿,便向她小腹踢去。

    彼此相距如此接近,表面上還在客客氣氣,刁淑嫻萬料不到梁承彥會出此一招,小腹要害,豈能不保,說不得,只好鬆了李氏,翻身一懸空觔斗,退到七尺左右,堪堪將這一腿躲過,粉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又羞又怒,眼看著李氏奔回屋中,憤憤不已。

    刁天義一時握手不及,妹妹險些吃了大虧,不由更是暴怒,喝道:「姓梁的,我們兄妹以禮相見,你竟然突施暗襲,出此下流招式,你當真是目中無人,把我兄妹看得太扁,今天有了劍譜便罷,否則,怪不得姓刁的要不客氣啦!」

    這時候,李氏已將梁承彥使用的長劍取到,交給丈夫,自己轉身又退回茅屋,去護著熟睡中的女兒櫻英。梁承彥長劍在手,心中略放,冷笑答道:「二位行事,未免大過狂妄,粱某人得自師門劍譜,憑什麼便該給你們看?」

    刁淑嫻怒道:「不要臉,什麼得自你的師門?須知這一部劍譜,原來是我們刁家堡祖傳,不慎遺失,被你師父偷來的。」

    梁承彥大笑道:「這更是豈有此理,家師心圓大師因見靈蛇相鬥,感悟玄功,手著一部靈蛇劍譜,天下武林莫不知曉,怎麼倒成了你們刁家堡的失物了?」

    刁天義道:「是與不是,一見便知,我們刁家祖傳三十六路蛇形劍法,天下誰人不知?

    你師父直去秘笈,改作了靈蛇劍譜,一字之差,怎不令人起疑?」

    梁承彥一搖手中長劍,道:「要是梁某不肯借觀劍譜呢?」

    刁天義大怒,「嗆啷」一聲響,也從背上撤下日月雙鉤,道:「那就顯見是你心虛,我們兄妹說不得,只好不客氣了。」

    梁承彥笑道:「那是最好,你手中雙鉤也是劍招,咱們就試試,看看二位祖傳的蛇形劍法和在下師傳靈蛇劍法,是不是一套東西,上手便知,連劍譜也不用看啦!」

    刁天義喝一聲:「試就試!」雙鉤陡地一轉,左右疾分,上步撩陰,果然使用劍招,攻向下盤。

    梁承彥荒山苦練「靈蛇劍法」五年,早恨不得能有人和自己過過招,今天突然來了刁氏兄妹,一等一江湖有名的劍手,那是再好不過,長劍翻轉,劍尖下指,一招「婉蜒臨空」,也是「靈蛇劍法」招式。

    兩人搭上手,一個鉤如雪片,一個劍似游蛇,各出平生絕學,眨眼已是十餘招,竟然功力相若,勝負難分。

    刁淑嫻看他們一時分不出高下,玉腕翻處,聲作龍吟,也將「陰陽雙劍」撤到手中,叫道:「哥哥,你纏住他,我進去搜。」

    說著,提著劍大踏步向茅屋便闖。

    梁承彥大驚,呼的一招「繞身盤旋」,閃出圈子,疾退數步,背依著屋門,喝道:「原來二位索取劍譜是假,意圖劫掠是真?姓梁的卻容不得你們擅闖私宅。」

    刁淑嫻更不答話,雙劍一合一分,搶身便到,刁天義略為一頓,舞動雙鉤也加入戰團,叫道:「妹妹,咱們跟他來個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先毀了他再說。」

    這一來,叮噹一陣亂響,四件兵刃,裹住了梁承彥一支長劍,梁承彥負門而立,拚力死戰,雖然一時間將刁氏兄妹阻住,但時間一久,卻漸感吃力。

    刁家堡劍術源於武當,其狠毒處且較武當派更甚,傳到刁人傑手中,越發將本門心法宏揚光大,近年來儼然已以一派宗匠自居,這刁天義和刁淑嫻兄妹,號稱「巴山雙毒」,非但劍術精純,而且心狠手辣,是武林中有數辣手人物,別看他們年紀都不過三十左右,江湖道上卻惡名遠播,綠林中聞名喪膽,近年更因刁人傑一心創名立派,廣攬高手,勢力漸漸擴及陝晉諸省。刁家祖傳的一套「蛇形劍法」倒是真有其事,不過,並沒有什麼遺失被竊,而是因為刁家堡聞得心圓大師另創了一部「靈蛇劍法」,傳言招式奇異,更勝刁家堡祖傳,所以,刁人傑才特命刁氏兄妹藉口索閱,欲行劫奪。

    梁承彥習練「靈蛇劍法」僅只數年工夫更因下半部以氣輔劍及內功訣要放在師弟唐百州處,五年來雖然苦練,進展有限,如果一對一單打獨鬥,短時間內自未必不敵,如今被刁氏兄妹聯手合攻,四十招一過,已感處處受了牽制,又要守護門戶,身法更無從施展,咬牙苦撐到六七十招,便已汗流浹背,岌岌可危。

    刁氏兄妹見他力已不逮,精神陡增,各自互遞一個眼色,催招搶攻,更比先時凌厲,你進我退,輪番出手,筒直不容梁承彥有一刻緩氣的工夫。

    纏鬥過了百招,梁承彥已經力不從心,劍勢越來越慢,一招大意,被刁天義的日月雙鉤在左臂「嗤」的劃了兩寸長一道血槽,鮮血汨汨而出,刁淑嫻嬌笑連聲,更揮手入懷,扣了一掌喂毒的「蜂尾毒針」,猛一抖手,向梁承彥打來。

    梁承彥揮劍拔落了毒針,手勢一緩,右腿上又中了刁天義一鉤,這一鉤傷得甚重,深可見骨,痛得他腿一酸,撲地單腿跪倒,但他心知只要自己一死,屋中的嬌妻愛女就將慘遭雙毒毒手,拼著最後一口氣,仍然咬牙揮劍格擋,不使刁氏兄妹衝進屋中。

    正在危急之際,陡聽得嶺下傳來一聲尖銳的長嘯,那嘯聲高亢入雲,驚得林中鳥雀亂飛,粱承彥聽了這一聲長嘯,精神陡然大振,腿上一用勁,竟然又從地上站了起來,手上招式又恢復了適才威力,挑、劈、削、刺無不凌厲萬分,剎時將雙毒*得略退。

    刁淑嫻急道:「這必是姓唐的趕到了,咱們加力解決了這一個,才好對付那一個。」

    但未容得他們施展毒手,嘯音由遠而近,不一時已到嶺下,緊接著,嘯音一斂,一個身著儒衫,二十五六年紀的青年已經翻上絕壁。

    梁承彥遙見來人正是自己師弟唐百州,滿心大喜,叫道:「師弟,你來得正是時候,快些出手,別讓這兩個狗賊傷了你嫂子。」

    他話一說完,似乎肩上責任盡卸,真氣跟著一洩反而力道全失,「噹」的一聲,長劍跌落地上,腿一酸軟,翻身栽倒地上。

    刁椒嫻心腸比她哥哥更狠,雖然唐百州趕到,但頭也不回,手起一劍,便向梁承彥頭上砍落。

    唐百州剛將現場情況瞭解一個大概,還沒有來得及出手,眼見刁淑嫻已經一劍劈向師兄,這時,他立身處距離刁淑嫻尚有丈許遠近,要搶先已經來不及,忙抖手將一支三菱鋼鏢對準刁淑嫻打出,同時,撤劍騰身,猛撲了過去,劍施斗大一朵劍花,向刁淑嫻背心撞到。

    刁淑嫻聽得背後破空聲響,左手劍向後橫掃,早將鋼鏢砸落,右手不由得略為一緩,唐百州已經凌空撲到,這時候,如果她右手劍不變原式,固然可以將梁承彥斃在劍下,但自己勢必也難逃一劍透背,傷在唐百州手中。本來,刁天義見唐百州撲過來,就要挺鉤先將他截住,以便妹妹下手,剛巧刁淑嫻砸飛唐百州那支三菱鏢正砸向自己,待他舉鉤拔鏢,業已無法截阻唐百州凌空一擊。

    刁淑嫻先求自保,顧不得再傷梁承彥,嬌軀擰轉,右手劍迎著唐百州的長劍橫臂一架,「噹」的一聲響,火星閃冒,震得她一條右臂又酸又麻,手中劍險些脫手,不由心中大駭,急忙側身疾滾,脫出唐百州長劍半徑,嚇出了一身冷汗。

    其實,唐百州功力雖然不在師兄粱承彥之下,但也不致一招便能將刁淑嫻震得汗流浹背,要倒地滾身才能脫出劍勢,皆因他一來新到,氣力遠較三人充沛,二來凌空下擊,身位上佔了便宜,再說他心急救人,出手自然使出全力,所以,出手一劍,刁淑嫻便喪了膽,從地上躍起身來,僅只提著劍,兀自不敢搶攻上去。

    唐百州一招得手,連忙反身護著師兄,鎮靜地看看雙毒,灑脫地笑道:「巴山雙毒,刁家賢兄妹,真是幸會呀!唐百州來遲一步,就險些遺恨終身了,二位是什麼原因,要和唐某師兄作對?」

    刁天義雙鉤交叉護身,他對於唐百州一招險些傷了妹妹,心裡也有所顧忌,冷冷答道:

    「你們師父偷了刁家堡的蛇形劍法,改作靈蛇劍譜,盜名欺世,我兄妹奉師命前來索取本門劍譜的,想不到你師兄不識進退,才和我們動手,你如果能將『靈蛇劍譜』交出來,咱們也並不難為你!」

    唐百州心念一轉,不出奇兵,難以退得強敵,聽罷後朗聲一笑,道:「這個容易,小弟身上正帶著『靈蛇劍譜』下冊,二位若要,盡可取去。」

    說著,竟從懷裡掏出一個檀木盒子,打開盒蓋,取出一本薄薄的書來,先將書向二位一揚,那封皮上果然寫著「靈蛇劍譜」四個字,他用左手托著劍譜,右手倒提長劍,含笑而立,似在等候雙毒取書。

    刁家兄妹萬想不到他竟比梁承彥大方了一百倍,說要書便把書取了出來,有心要上前取書,又怕他右手劍突起發難,心裡拿捉不出他用心安在,一時面面相覷,反倒不敢伸手來接。

    唐百州哈哈一笑,將右手長劍平舉齊胸,薄薄一本劍譜,從左手移放在劍身上,笑著把劍伸了過來,道:「二位是不放心唐某人,怕我施用詭計嗎?這樣大約能邀二位信任了?」

    他這樣長劍平伸,似乎再未含有惡意,刁天義比較憨,心想:他必是孤身自忖鬥不過我們兩人,而且,梁承彥身負重創,也須盡速救治,也許是他要以這半部劍譜,換得我們兄妹罷手,以便救他師兄也未可知,我們要不敢去取,倒顯得太過膽小了。於是,大步向前跨了兩步,左手鉤一舉,向「靈蛇劍譜」上挑來,口裡說道:「如此我們兄妹卻之不恭,只得拜領。」

    那知他鉤身尚未沾著劍譜,唐百州陡的加足內力,貫注劍身,略一震動,那一本「靈蛇劍譜」忽然離劍彈起,就在這電光石火一剎那間,唐百州手腕猛挫一力,竟以內家功力,將手中長劍脫手向刁天義推擲了過去,叫道:「仔細接住了!」

    兩人相距不過五尺,唐百州振腕彈書推到,手臂並未曲伸,全憑內力而為,刁天義一時不察,但覺得眼前一花,長劍好像突然加長了一樣,逕奔前胸刺到,忙不迭揮鉤來格,終於遲了一步,身形剛側,劍鋒已到,但聽得他悶哼一聲,晃身退後了七八步,一柄長劍,業已穿進右臂肩胛處。

    唐百州擲出長劍,急忙俯身又將梁承彥脫落在地上的那一柄劍搶到手中,翻腕探臂,向掉下來的「靈蛇劍譜」輕輕一挑,左手接住,揣進懷裡,驀地裡,一絲銳風擊向左胸,他來不及揮劍拔打,左手又正放入懷裡,急忙扭身閃避,三枚「蜂尾毒針」貼著背脊打過,全部釘在門上,就見刁淑嫻扶住刁天義,回頭恨恨說道:「姓唐的,用此卑鄙手段,你要記住了,刁家堡總要尋你索此一劍之仇。」

    說著,從刁天義肩上拔出長劍,抖手擲了回來。待唐百州撥落長劍,刁淑嫻已護著刁天義,飛也似落下絕壁,隱入夜色之中遁去。

    唐百州不敢追敵,搖搖頭暗道:「好險!」從地上扶起師兄,進入茅屋,李氏出來看顧,幫忙將梁承彥移放床上,所幸不過皮肉之傷,敷藥包紮之後,也就無甚大礙。

    原來心圓大師窮畢生精力,著成這一部「靈蛇劍譜」,內分上下二冊,上冊不過轉述劍法相式,下冊中卻記載著內家吐納秘訣。當年心圓大師因觀二蟒相鬥,感悟出『靈蛇劍法』,後來又見受傷蟒蛇納氣催丹,自療傷勢,這才又加著下冊,推悟出一種特異的吐納練氣秘訣來。大師嘔心瀝血,著成此書,自己卻心力交瘁,撒手仙逝。只因梁承彥成家娶妻,已非童體,於內家功力的練習,不及童身者易成,臨逝之際,便將上冊注重劍招的半部給了梁承彥,而把下半部注重練氣的給了小徒弟唐百州,其原意,也不外各取其長,便於有成。哪知梁承彥雖已娶妻成家,內心卻嗜武若命,師父一死,就曾設法將唐百州保有的下半都劍譜內功訣要借得看過一次,越看越是愛不忍釋,心裡便對師父這種分配大感不平,總欲獲得全部劍譜,方始甘心。

    如今這一場惡鬥雙毒之戰,自己憑藉「靈蛇劍法」,終於無法抵敵,力盡落敗,而師弟卻獨力退了雙毒,而且劍傷刁天義。他第二天醒轉,聽了唐百州告訴他的惡戰退敵經過,說什麼也不肯相信是因為詭計得逞所致,何況即使如唐百州所言,那種貫注內力達到劍尖彈起書本和肘不曲、臂不伸便能運勁催劍,擲劍傷人,這也非精純內家功力莫能辦到的。

    他口雖不言,心裡越發認定是師父偏心,將好的給了師弟,以致於他對唐百州救了自己全家也覺得並沒有什麼難能可貴了。

    一個人越是鑽牛角尖,越是偏激,梁承彥在療傷期中,左思右想,越想越恨,竟然一時被好武的烈性所蔽,做出一件卑鄙無恥,喪心敗德的錯事來。

    他臥床了四五天,便藉口傷勢未癒,挽留唐百州多住些時,唐百州義不容辭,也就在終南山住下,每天逗弄侄女兒櫻英,在山前山後閒遊,倒也無事。

    轉眼十來天,粱承彥傷勢已癒,行動也已能自如,唐百州便向師兄告辭。梁承彥道:

    「既是你決心要走,愚兄也無法久留,今天叫你嫂子好好做幾樣菜,咱們師兄弟暢飲幾杯,明早你再下山,也不為遲。」

    唐百州自然再無話說,當天午後,才不過申未時刻,李氏已經弄好了酒菜,梁承彥便邀師弟入席,就坐之際,故意將唐百州安在面向臥房這一邊坐下,自己慇勤勸欽,酒過半酣,梁承彥便道:「師弟,咱們同門學藝,可以說情勝手足,這一次又蒙你全力為助,得保愚兄一家三口性命,愚兄感激在心,也實在找不出什麼話說,歸根結底一句話,都怨愚兄資質愚蠢,學藝不精所致,如今,愚兄有一件不情之請,不知師弟可肯成全嗎?」

    唐百州慨然道:「師兄說那裡話,路見不平,尚且應該拔刀相助,何況你我?師兄但有什麼吩咐?小弟無不應命。」

    梁承彥道:「說起來也沒有什麼,愚兄想,當初恩師將『靈蛇劍譜』分為上下二冊,交代你我各執一冊,其意也不過勉勵你我相互切磋,宏大本門。愚兄自恩師他老人家仙逝五年以來,無時不深自警惕,兢兢業業,惟恐有負厚望,所恨者,恩師他老人家去世太早,愚兄資質又笨,五年來,所得委實太少,賢弟明日離去,更不知何年何月始能重逢,愚兄想請你能念在同門之誼,將恩師所遺劍譜,今夜暫借愚兄觀誦一夜,明日賢弟動身之前,定然原壁奉還,倘得在這短短一夜之間,能使愚兄在內功修為方面有所裨益,得所領悟,實皆出賢弟之賜,千年萬世,難忘大恩。」

    唐百州聽了師兄這一番神情激動,婉轉真誠的話,頓感汗顏不已,急忙從身邊取出劍譜來,雙手遞了過去,惶恐地說道:「師兄這話太重了,恩師遺物,原非小弟所敢獨佔,既然師兄有意要看看,那還有什麼可以不可以?就請取去細觀便是了。」

    梁承彥接過劍譜,滿心大喜,當時就起身入室收好,和妻子李氏耳語了一陣,便重又回到席上,向唐百州殷動勸酒。

    師兄弟兩人暢述心懷,杯到便乾,喝了一陣,不覺已各有醉意,唐百州正喝著酒,突然聽見正對面內室之中,傳來淙淙水聲。

    他所坐位置,恰好面對梁承彥夫婦的臥房,這時候房門未掩,僅有一條布質門簾垂著,且天尚未暗盡,臥房中卻高燃紅燭,照耀得甚是明亮,唐百州不知是計,更兼酒意微醒,心裡透著奇怪,這時候天色將暗,小侄女櫻英早已熟睡,房中怎會有水聲呢?他不知不覺間,就注目向室中望去。

    布簾掩遮,實際上也看不真切,但誰知無巧不巧,陡的一陣微風吹過,將門簾掀開了一角,唐百州向內一看,登時驚得面紅耳赤,尷尬萬分。

    原來就在那布簾掀起之際,唐百州左眼已經瞄見臥室中正是嫂子李氏,在蘭湯休浴,混身膩皮,一覽無遺。

    他心中陡然一驚,慌忙轉過面孔,收攝心神,目不敢斜視。

    但梁承彥卻似乎洞悉了他適才失禮的一敝,登時臉色立變,鼻孔裡冷哼一聲,目露凶光,面含獰笑地問:「賢弟,你都看見了嗎?」

    唐百州惶恐無地,酒意也全驚跑了,混身顫動,唯唯地應道:「小弟該死,都看到了!」

    梁承彥說:「幾隻眼睛看見的?」

    唐百州心知上當,但事已如此,再沒有話說,慨然答道:「是左眼看見的。」

    梁承彥臉色一沉,冷冰冰地道:「常言道:「長嫂如母。愚兄以手足相待賢弟,賢意當知自處。」

    唐百州一橫心,舉手自將左眼珠硬生生從眼眶裡挖了出來,鮮血淋淋地向桌上一放,霍地站起身來,道:「小弟自知理虧,親挖罪眼,聊表厚情,就此告別,哪日但得不死,徐當圖報兄嫂厚愛。」

    說罷,旋轉身軀,用手掩著左眼,飛步出門,向嶺下狂奔而去,隱約聽得身後梁承彥冷笑之聲,和李氏嘶啞悲切的哭聲。

    讀者諸君,須知那時候我國禮教最是嚴格,唐百州明知李氏房門不掩,裸身沐浴,是梁承彥故意安排的惡計,但自己不該偷窺內室,卻也無法自辯,所幸他還只不過用左目微微一瞥,要是兩眼看見勢必就得兩隻眼睛全挖出來,才能表明自己出於無心,領受應得的懲罰。

    雙目連心,痛楚是不難想見。唐百州自毀一目,含羞而去,一路上忍住鑽心巨痛,踉踉蹌蹌,奔下嶺頭,自己也辨不出方向,只是一味狂奔飛馳,只盼能奔到天邊,奔到地頭,尋一個地洞,把自己埋在裡面。

    他腳下不辨高低,心中不知去處,一口氣奔跑了一二十里,左眼眶鮮血順著指縫流下來,將身上衣襟染紅了一大片,但是他仍舊無休無止地奔跑,也不知道跑了多遠,終於失血太多,腳下一虛,翻身栽倒在地上。

    他咬咬牙,支撐著想爬起來,但混身使不出一點力道,才撐起半個身子,手一酸,重又跌臥下去,這時候,他心裡只有茫茫然一片空虛,腦椿中慘白淆亂,像有無數銀蛇亂鑽,也像有千萬顆金星在閃爍,心潮更似被狂風掀動的海浪,此起彼伏,一層接著一層,一層退去又湧過來一層,兩側「太陽穴」上劇烈的跳動,就像被兩柄鐵錘在重重敲擊,喉乾舌燥,心口如火似的灼熱,最後,終於昏昏沉沉失去了知覺。

    不知道經過了多麼漫長一段時間,唐百州忽被一種冰涼的感觸刺激得清醒過來,睜開僅餘的一隻右眼,見自己仰臥在一群亂山之中,天上烏雲密佈,下著傾盆般的大雨,身上衣履全濕,臥身處也是泥濘不堪,不過,左眼創處卻似乎痛得輕多了,直亦已經止住,只是身上乏力,依然如前。

    求生的本能是與身俱賦的,唐百州經過了這一陣長時間的昏迷,心境也稍為平靜,清醒後的第一個心願,便是張開嘴承受那些清涼的雨水,他倒是無意立刻尋一個地方避雨,因為躺在那泥濘的水塘中,反使他有一種舒暢的快感。於是,他又閉上右眼,放鬆了全身肌肉,張開嘴,大口大口地嚥著雨水。

    喉是不幹了,心裡也不覺得灼熱了,因此他又有了第二個心願:得替左眼上點藥才好。

    豪雨仍然沒有停止的意思,他拍起頭瞧了瞧四周,見這兒是一處幽靜的山谷,三面全是絕嶺,只餘正西一面有一處極為狹小的谷道,而且,這山勢也甚是奇特,四處絕壁,居然光滑平整,一樣高低,一樣寬廣,整整齊齊,湊成了一個形如方盒的盆地。

    他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跑到這地方來的,如果不是適巧從正西那一處谷道繞進來,只憑這幾處高約百丈的暗壁,只怕縱然插翅,也難飛渡。

    但這時候他並沒有心情來審查地勢,看看置身處距離北面山壁最近,便鼓足了渾身勁力,手腳並用,一步一步爬了過去。

    他真是虛弱得可怕,爬了數丈,又倒在雨地裡喘氣,也許是血流得太多了,又經過遙遠一段奔跑,使得本來健壯的身體,竟用不出半點勁力,好不容易歇歇爬爬,爬到了山壁下,卻又找不到一處足以容身的洞穴,他繼續沿著山壁爬著,拼著最後一點力氣,找到一株斜生在壁間的大松樹下面,盤膝坐好,從身上掏出療傷的藥丸,吞了幾粒,又化開幾粒,敷在左眼眶上,撕下一片衣襟包住,便依在山壁上喘息不已。

    約莫又過了半個時辰,喘息稍好,雨也略停,他這才輕輕提氣,行功打坐,一個周天運轉之後,身上勁道已恢復了一部份,傷處疼痛也好多了。他站起來,略為舒展一會拳腳,卻感腹饑異常,其實他自己不知道,已在這幽谷之中,昏睡了兩天三夜,這麼長一段時間粒米未進,又在傷後失血之際,能不餓嗎?

    但此時雨勢雖止,放眼四周,除了矮松叢草,卻並沒有可供食用的果樹,大雨之後,遍地泥濘,更找不到野兔小獸,何況,即使能獵得野物,他此時身邊火種潮濕,沒有辦法生火,也不能生吞活剝,嚥下肚去,這卻如何是好呢?

    他委實又餓極了,便在身側泥地上胡亂掘些草根,就著雨水洗滌乾淨,嚼著充飢,這時候真所謂「飢不擇食」,一口氣吃了十來根草根,非但不覺得澀口,而且倒像清香甜脆,分外美味。食罷精力漸復,求生之念更增,當下沿著山壁,緩緩尋覓棲身之處,皆因他身上衣衫盡濕,必須得找個地方,弄乾火種,生火烘烤濕衣。

    仰望天空,濃雲已逝,根據日影觀測,大約總在辰末巳初光景,唐百州更不怠慢,抖擻精神,沿壁搜尋。

    剛走出十餘丈遠,果在一處峭壁間發現了一個極為隱蔽的洞口,這山洞約有四五尺高,恰恰隱在兩叢矮樹後面,本不易被人查覺,唐百州因為行得緩慢,又全神貫注在找尋洞穴,手裡提著長劍,隨處亂探亂刺,無意間倒發現了這個所在,急忙蹲身拂開樹枝,向洞裡一望,不由又洩了氣,原來這山洞不過五尺高下,倒有尺許積著泥水,就算鑽進去,又在那裡歇腳容身呢?

    可是,他又住前後找了頓飯之久,除了這一個山洞,就再也沒有第二個洞穴可資利用,他懊喪的又回到洞口,俯身向洞中詳細張望,石洞中黑黝黝的,深不見底,撿了塊石子打進,亦覺回音沉厚,估計深度當不在十丈以內,唐百州心裡忖道:管他呢!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且向裡探探再說。當下右手提劍,左手掌扣著兩支鋼鏢,弓著身,低頭鑽進洞裡。

    行約丈許,洞中已漆黑一片,伸手難辨五指,唐百州只怕裡面伏著什麼野獸,倘若突起發難,自己眼不能見,避無可避,必然會吃大虧,可是,他又覺得腳下漸行地勢漸高,這時候水深只及足踝,洞頂也高有七尺上下,直著腰昂首而行,也不慮碰著頭了。好奇和求生的慾望,驅使著他一步步繼續向洞裡深入,走幾步,又停下來側耳傾聽,待判明無什異樣,這才又緩緩前進。

    洞中地勢漸行漸高,過一會,腳下已沒有泥水,著腳處軟綿綿的,好像是一層乾燥的細沙,而且,洞道也較前寬大得多,他立身道中,把長劍左右伸舉,已經沾不到洞壁,想來總有丈許,唐百州心中大喜,加快了腳步,向裡摸索著直闖。

    這石洞彷彿無盡無止,婉蜒曲折,似乎永遠走不到盡頭,但奇怪的洞中並無空氣滯塞的現象,同時還偶爾有一股微弱的涼風,從洞中吹出來,照這樣看來,另一頭必然留著出口,唐百州膽氣頓壯,獨眼在黑暗中時間一久,已能隱約辨出地勢洞壁,他更不怠慢,下決心要探一個明白,提劍扣鏢,順著雨道,直入深谷。

    再過一會,地下細沙已無,著腳處又成了堅硬的岩石,唐百州且不理這許多,又行了半個時辰,果然從數十丈外現出一絲光亮,他心中一喜,拔步便向透光處奔來。

    轉過一個凸崖,眼前一亮豁然開朗,唐百州注目停步,但見這兒雖至進洞盡頭,卻並非出口,而是一間方圓十丈大小的石室,正中一股強烈光柱,激射而下,敢情這兒已是山崖之中,室頂有孔直達嶺巔,光線和氣流,就是從孔裡浸射下來,這真是十分奇妙的一個所在了。

    他尚未詳細審視石室中情景,剛才遊目下顧,突然看見了一堆東西,嚇得他倒吸了一口涼氣,身不由己地向後疾退了四五步,原來就在他距離不及丈許的地上,正盤臥著一條兒臂粗細的大蟒,頸首挺直,紅信頻吐,向著自己睜目注視。

    唐百州背貼洞壁,左鏢右劍,不敢稍動,背心和掌心,一陣陣泌出冷汗,心想:這巨蟒如此粗大,我又在傷後,體力未能全復,怎是它的敵手,但處在此情景下,我不傷它,它必傷我,只怕一擊不中,那時性命休矣。他暗思脫身制蟒之法,左手鋼鏢扣得緊緊的,卻一點也不敢妄動,右目瞬也不瞬,注視著巨蟒動靜。

    那巨蟒身軀微微蠕動,斗大的蟒頭,漸漸移後,顯然是準備發動,唐百州無法再多作猶豫,陡地一抖手,把兩支鋼鏢對準巨蟒雙目貫勁打出。

    只可惜他目創未癒,身力衰弱,這兩鏢雖然打得很準,力道卻嫌不足,那巨蟒微一低頭,兩支鋼鏢早已打空,由它頭上飛過,這一來,果真將蟒性激怒,但見它頸項一縮一伸,嗖地穿了過來,巨口一張,向唐百州左臂便咬。

    唐百州慌忙橫跨兩步,長劍一招「橫掃千軍」,疾揮而出,同時揮手入懷,要想再掏暗器。

    豈料那巨蟒卻甚是通靈,撲襲落空,頭一低,貼著壁角呼的一轉,早將劍鋒躲過,那一根又硬又長的蟒尾,緊跟著盤掃狂抽,恰恰掃中唐百州握劍的手腕,一陣刺痛,右手略鬆,「噹」地一聲響,長劍竟脫手掉在地上。

    這時候的唐百州,真個六神無主,心膽皆裂,猛裡一頓足,閃避到石室的另一個壁角,左手才扣上的三支鋼鏢,急用連珠手法,向巨蟒七寸處擲了過去,右手忙又入懷,想再扣暗器,誰知手入懷中,才知道身上空空,早已沒有暗器可用了。原來他使用的半斤重三菱鏢兩排共僅六支,在梁承彥門前用去了一支,餘下的五支,適才卻已先後出手,如今眼看那巨蟒僅只不過略一曲身,最後的三支鋼鏢也已打空,此時他兩手空空,手無寸鐵,就算他身未負傷,也不是巨蟒對手,更何況失血過多,又餓了三天,要他赤手搏鬥巨蟒,那不是死路一條嗎?

    然而,那巨蟒卻絕不會因為他赤手空拳,便稍作延緩,就在它曲身躲過三支鏢的同時,巨頭一擺,「呼」的一聲響,又從對壁鑽了過來,唐百州那敢硬擋,偏身閃過,下意識的擰身向石室入口處便逃,在他的腦海中,無暇再考慮是不是能由那又長又黑的山洞裡逃脫過巨蟒的靈敏追擊,更沒有想到那洞裡甬道遠比石室中窄小,對自己閃避襲擊是絕對不利的,反正他再無第二條路可走,除了逃,總不能待在這裡等死。

    同時,他更忽略了巨蟒既有那麼粗,身軀豈能短得了的,這時候,它頭部撲擊這面壁角,蟒身卻還留在那一面,唐百州剛剛擰身拔起,還沒有來得及縱過石室的一半,巨蟒猛的擰轉,蟒尾「唰」的掄掃迎來,唐百州身在空際,避無可避,忙不迭沉氣落地,已經遲了一步,被那蟒尾擊中前胸,「蓬」的一聲響,悶哼一聲,翻身倒地,巨蟒更不怠慢,掉轉蟒頭,竄回身來,口開得比芭斗還大,對準唐百州肩胛咬了下來。

    唐百州潑出性命,也顧不得胸口悶痛,急急一個翻滾,巨蟒一口沒有咬著,倒被唐百州翻臂掃著蟒頸,腳一揮,將巨蟒夾住,兩隻手緊握蟒頭,拚命向外撐著。

    那巨蟒一時奈何他不得,但蟒與任何動物相鬥,是最願意糾纏在一起,你不找它摟摟抱抱,它還要找你親親熱熱哩!唐百州無奈之際,捨命和它糾纏,這倒正合了巨蟒之意,但見它身軀幾次環繞,早將唐百州腰腹兩腿裹了個結結實實用力收緊,要把唐百州活活勒死。

    唐百州雙手都握著蟒頸,再無法趨避,漸覺環圍在身上的蟒身越來越緊,不但有一種擠迫的痛楚,呼吸也漸漸感到困難,手上力道漸失,那蟒頭距離自己不過二尺左右,鮮紅的舌信,伸縮之間,已經快要夠著面龐,心知除了一死,再無活路,不由得把心一橫,猛的拉過蟒頭來,自己頭一側,將蟒頭抬向後肩,張嘴一口,咬在巨蟒的喉頸上,死也不肯放鬆。

    蟒蛇之類,只有喉頸七寸處最是軟弱,唐百州一口咬下去,就覺得一股腥惡無比鮮血激衝入口,順著喉管,直入內腑,他這時萬萬不能鬆口,也就顧不得蟒血中有毒無毒,一口一口地全嚥了下去,說也奇怪,這蟒血一進內腑,突有一股灼熱的熱力,透體而下,直入丹田,剎時間唐百州混身起了一陣奇癢,這癢處又像在心頭,又像在四肢,又像在骨骼裡,反正那一種蟻行蟲爬的癢法,令他難熬難耐,幾次想鬆出一只手去搔癢,又怕巨蟒掙脫,壞了自己性命,說不得只好歪眉斜眼,強自按捺了。

    那蟒血源源不絕,宛若河水開閘,他小小胃囊,簡直裝不下啦!但不吃還不行,只得一面向外吹氣,一面吞下少許,再過了片刻,血腥味已經溢至喉口,他頓覺得頭昏目眩,難以壓抑,抱著蟒頭,竟然昏了過去。

    待他重又醒來,石室中已經漆黑一片,想來外面業已入夜,全身骨骼,又酸又痛,而巨蟒纏在身上,仍然未松,不過蟒頭斜搭在唐後,顯見是已經死了。他長長吐了一口氣,深慶居然能在蟒口逃得性命,這倒是難逢的奇跡,慢慢將纏在身上的巨蟒解開,舒展了一下筋骨,卻感到酸痛雖是酸痛,勁力卻似較前增大了許多,最奇的是右眼分外清澈,黑暗中視物,居然一清二楚,只不過臉上黏黏的,伸手一摸,全是濕淋淋的蟒血,他對這一點也未在意,回目細看室中,倒不由得一驚,敢情他進來的時候只顧斗蟒,無暇察看,這時候才看出這間石室除了四壁光滑,地上平坦之外,原來還曾經有人居住過。

    可不是嗎?靠那一角放著小小一張石桌,桌前還有石凳,桌上更有枯乾的油燈,以及火刀火石和空的水瓢等物。

    再向左看,赫然依壁靠著一副慘白色的骼骨,這骼骨身上原有衣衫,想是年代過久,早已風化,枯骨呈盤膝跌坐的式樣,約莫還能辨出定是個身軀龐大的大漢。唐百州心下一愣,忖道:「莫非我誤打誤闖,闖進什麼武林前輩的遺址?」

    連忙脆倒,向那枯骨恭恭敬敬磕了三個頭,站起來再看看身側,又赫了一跳,就在距他不及五尺處,另有一個小小墳墓,這墳只不過三尺長,卻僅只一尺多寬,端口築在石室的正中,既無墓碑,也沒有木牌或其他任何說明表記,若說裡面是埋著一個人吧?絕不會如此短,是埋了個嬰兒?也不會這樣窄,那麼,是埋著什麼東西呢?

    他雖是好奇,但想想這埋在墓中的,必與骼骨有關,倘若這副骼骨果真是位前輩異人的遺體,卻不可魯莽無禮,他又想想這位前輩亦已太奇了,找著這麼個隱蔽所在,自己卻寧可坐以待斃,倒不知把個什麼東西制墳拱墓,埋得慎重其事的。但他此時也無心推敲這些,肚子雖已不餓了,身上濕淋淋的衣服裹著卻異常難受,要緊的是趕快生個火,烤乾了衣物再說,他先虔誠的向那骼骨禱告道:「老前輩,這兒沒有旁的人,晚輩身上濕濕的太難受,你得原諒晚輩放肆啦!」

    禱畢,三腳二手便把棍身濕衣脫個精光,擰乾了水,取著了火刀火石,卻想起石室內並無生火的柴木之物,忍不住自己靦顏笑笑,又把火刀等放回石桌上,再把濕衣一件件攤開舖在地上,讓它們風乾罷了。

    這石室中雖然投有第二個活人,但這麼赤身露體,仍然有些羞澀,他盤膝坐下,閉目行功,用以消遣這段無聊的辰光。

    體內真氣才行得一個周天,他已經感到大異往常,這時候,非但沒有血枯氣沉的徵象,而且精元充沛,週身關穴,暢然無阻,這一來,不禁大喜,便一心一意練起功來,沒有一會,便進入人我兩忘之境。

    等到數次運行已畢,天色又已大明,正中天孔裡透下一股亮光,使得滿石室絲毫可辨,他舒了一口氣,從地上躍起,到孔下仰頭上望,但見這天孔甚是奇特,筆直直的向上,最上端只餘下碗口大小一處空隙,孔外白雲青天,隱約可見,雖然想不出何以在這山腹中會有這麼一處孔道,這麼一間石室,但估量高度,總在百丈以外,縱有蓋世無匹的輕身功夫,也是上不去的。

    他立在孔下,越發顯得自己的渺小,造物神奇,一個人縱能無敵於天下,又豈能和蒼天萬物比擬,他不由得有一種癡想,倘能長遠住在這地穴之中,如像這位老前輩一般,無爭於天下,無事於人世,淡泊終生,默默以歿,說起來雖然有些冤枉,但在心靈上又何嘗不是一種享受。因為,這人世也未免太險惡太卑詐了,梁承彥和自己同門習藝,情如手足,也會為了半部劍諧,用出那麼可鄙可歎的手段,自己去了一目,未必就死,他得那半部劍譜,難道就真的可以無敵天下了嗎?即算是,百年一過,亦不過是一坯黃土,一堆荒塚,連想如這石室中的前輩一般,獨佔如此玄妙寬廣的埋骨石室,也不可得,那又是何等可笑可憐的事啊!

    悵然良久,方一遊目,陡然間看到室頂山壁上,似有幾個甚大的字跡,他精神一振,仔細看時,果見就在臨近天孔四周,不知被誰人刻著斗大四個字,寫著「玄鐵劍墓」。

    唐百州想:難道這石室專為存置這個劍墓的嗎?那麼這白骨又是誰呢?忙到坐在牆角的枯骨前詳細審視,這才發現那副骼骨的兩腿均已折斷,井非盤膝趺坐在那兒,他恍然大悟:

    原來這石室並不是他的住所,必是他來探尋「玄鐵劍墓」,失足從天孔中跌落下來,以致兩腿折斷,行功療傷無效,才依著山壁死去,這麼說來,墓中定然有什麼寶劍神物了?

    虔誠之念一去,精神上似乎再沒有什麼顧忌,頓時起奇念,急急忙忙尋著自己的青鋼長劍,動手挖掘那一座小墓。

    墓上泥土掀盡,果然從地中露出一角沉重的鐵箱,好不容易把鐵箱從地下抬出地面,唐百州一顆心險要從胸口裡跳出口外,用劍劈落鎖頭,啟開鐵箱,不由令他有些失望,不錯,鐵匣裡的確橫放著一柄劍,但看那劍鞘,銹漬斑斑,已經令人覺得不足為奇了,抽出劍來一看,更令人要作三日嘔,原來那一柄劍斑斕更甚,銹漬遍體,不但沒有寶劍神物應有的寒氣毫光,簡直連鋒刃都沒有,平凡得不能再平凡,和他現在手上握著的青鋼劍比起來,真有天壤之別,這種劍別說用來對敵傷人,就算用來切豆腐,只怕還要費點力氣才行。

    他一腔熱烈,換來不過是如此這般,心裡全是被欺騙後的羞辱感覺,掂了掂,那銹劍還重得厲害,根本就不能稱手,這一氣,用力向山壁上摔了過去。

    那知他剛把銹劍擲出,左手上握著的青鋼劍也似乎動了一動,好像也要跟著飛出似的,唐百州不覺心中也跟著一動,向劍匣裡看看,匣裡一本薄薄的書,書上另有三粒龍眼大小的藥丸,取出書來,見那書皮上寫著:「魔劍無上心法」六個字。

    唐百州更奇,放下手中長劍,坐在地上,將那書頁掀開,卻見第一頁上寫道:「既掘我墳,便入我門,毋需磕頭,不要拜神,劍與神通,神與劍凝,未傳心法,丸藥先吞。」唐百州看它寫得似詩非詩,不倫不類,心裡好笑,忖道:「看來是個瘋人幹的事,取劍已經上了當了,誰知道這丸藥是什麼東西做的?且不要吃它,看看書上還寫些什麼。」遂翻開第二頁,不由臉上躁紅,原來這第二頁上畫著一個赤身露體的男人,手裡正捧著一本書,活像就是自己現在這副模樣……

《銹劍瘦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