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天涯遊子

    隆冬封裹著大地,鵝毛般的雪花,將屋字、田野、山巒……

    全都琢成一片白銀世界。

    朔風正烈,「集賢客棧」門前的明燈店招,被刮得不停地旋轉飛舞。

    天色已晏,客棧裡冷清清的,桌子望著椅子,連半個客人也沒有。

    掌櫃的縮著脖子,從勁風中探頭向空寂落寞的小道望了望,無可奈何地歎了一口氣,扭回頭叫道:「小虎子,收了吧!這麼大的風雪,鬼才會上門。」

    屋角那個癲頭孩子漫應了一聲,從破棉襖裡抽出顫抖的雙手,一面湊在嘴上直呵氣,一面在牆角取了根竹竿,冒著朔風,巍巍顫顫用竹竿挑下屋簷頭裡那盞昏黃的店招燈籠,「噗」

    地一口吹滅,順字摜在地上。

    「輕一些,小虎子,紙糊的東西,摜破了你賠麼!」

    小虎子沒有回話,七手八腳,乒乒乓乓上好了門板,那掌櫃的兀自有些不肯死心,將半個身子從僅剩下的門扉裡探出來,左右再望一遍。

    小道上仍然一片寥寂,除了滿目昏暗的大雪,不見半個人影子。

    他失望地縮回頭,重重吐了一口濃痰,詛咒道:「他媽的,這雪真煩人,一下半月不停,還做個什麼屁生意……」

    隨著詛咒,「蓬」地一聲,關上了店門。

    誰知店門才合,門外忽然「咚咚咚」響起一串急劇的打門聲。

    那掌櫃的一愣,心想:「咦!這是誰?來得好快?」他順手拉開門扉,迎面撲來一團冷颶的寒風,挾著粒粒雪花,鑽進屋子來。

    掌櫃的揉揉眼睛,伸頭細看一遍,心裡不禁冒起一股寒意外面空寂如故,何曾有什麼人影?

    驀地,一個聲音起自身後。

    「掌櫃,有現成熱東西吃嗎?」

    那掌櫃的猛然一驚,扭回頭來,卻見一個十四五歲的少年,端端正正的坐在桌邊。

    少年穿一件單薄的儒衫,早已破舊不堪,然而眉宇軒朗,卓然不群,尤其兩隻眸子閃耀著攝人光芒,正露出一口潔如編貝般的牙齒,望著他微微一笑。

    那掌櫃的眼見這位企盼半個月的第一個客人,竟是如此寒傖,心裡不免有幾分失望,但生意上門,總是好兆,連忙堆下笑臉,道:「公子要什麼?喝什麼酒?小是然簡陋,酒菜卻都現成……」

    少年笑著搖搖頭,從懷裡摸出一小塊碎銀,放在桌上,道:「我身上就只有這錠碎銀了,麻煩你給我一碗麵,另外替我安排一塊睡覺的地方,歇過今夜,明天一早就走。」

    掌櫃暗地估量,那銀子大約不過一錢五分,少雖少一些,總比不開張的好,便點點頭,一面高聲呼叫小虎子燒水下面,一面迅速地將那塊碎銀塞進懷裡自己轉身便去掩門。

    但門才掩了一半,忽覺從門外悄聲沒息跨進來一隻腳,恰巧頂住門扉,緊接著,又從門縫裡擠進來半個身子,同時,一個冷冷的聲音說道:「怎麼?客人上門,要向外推嗎?」

    這進來的是個七八十歲的老頭,用一條厚厚絨巾,圍繞著脖子,絨巾掩去大半個面龐,唯一露在外面的,只是兩隻白果的眼珠是個瞎子。

    那瞎子一雙白果眼連連翻動,竹杖叮叮,逕自移步行到屋角一張桌前坐下,把竹杖斜靠在牆邊,兩手不住捏搓,發出清脆的「畢剝」之聲,然後長長吐了口氣,自語道:「啊!

    好冷!」

    掌櫃懷著鬼胎,掩好店門,趨前問道:「爺!你老人家要來點什麼酒菜,御御寒氣?」

    瞎子攏了攏圍臉絨巾,搖搖頭,道:「我不餓,替我燒個熱炕,今夜在這裡住了。」

    掌櫃不禁大感失望,才要離去,那瞎子忽然閃電一般探手,輕輕握住他的腕時,用一種細微猶如蚊叫聲音說道:「替那位少年哥兒弄些上等酒菜,但是,且別說是我瞎子付的賬。」

    掌櫃的駭然一怔,腦中飛快忖道:「奇怪,你既是瞎子,怎知道那旁有個少年哥兒?」

    但他這念頭方起,手上忽然接觸到一塊硬硬的東西,低頭一看,竟是一塊足有十餘兩重的大綻紋銀,於是,忙把已到口邊的話,重又嚥回肚裡,低應了一聲,趕忙親自下廚招呼,熱酒弄菜。

    這時候,遠處突然傳來一陣輯輯車聲,轉瞬間停止在店門外。

    掌櫃在廚下聽得車馬臨門,丟下菜刀,匆匆奔了出來。

    門開處,只覺眼前一亮,跨進來一老一少兩個光彩耀人的女子。

    前面一個約莫五十以上,披一件深紅雪篷,雖然。已近暮年,從她鮮明的面部輪廊,仍不難看出當年神韻,後面一個嬌艷奪目的少女,頂多不過豆寇年華,也是一身大紅衫裙,肩頭上去斜插著一柄長劍。

    這兩個女的一進店門,冷清清的客棧,頓時顯得春暖融融,那儒衫少年不由自主回目深深打量了她們一眼,掌櫃的更像接到了鳳凰,哈腰打躬,迎上前來。

    只有那獨坐在牆角邊的瞎老頭兒,不言不動,直如未覺。

    紅衣少女一面撣著身上雪花,一面也用那雙明澄如水的眸子,迅速地掃了整個客店一眼,小嘴抿了抿,嬌聲道:「奶奶,這麼髒的客店,那能住人呢」

    那老婦白了她一眼,沉聲打斷她的話頭,道:「瑤兒,別忘了咱們是為什麼來的?風雪這麼大,將就住一夜,明天一早就走了,不許抱怨。」

    紅衣少女聳聳肩,做了個無可奈何的姿態,嘟著嘴道:「我餓啦!奶奶,咱們喝點酒好嗎?」

    掌櫃的進來,忙笑著接口道:「姑娘儘管放心,小店規模雖小,酒菜卻是整齊,上房也頂乾淨,姑娘將就兒歇歇,準叫您滿意就是。」

    紅衣少女傍著老婦坐下,不耐地道:「嚕嗦什麼,有什麼好吃的,快去準備些來,咱們趕了一整天路,肚子早餓啦!」

    掌櫃的連聲答應著,急急退去,那老婦立刻沉著臉低聲對紅衣少女說道:「瑤兒,離家的時候,奶奶怎麼對你說來著?

    你也不小了,再這麼不懂事,任性胡鬧,怎麼報得你娘的血海深仇?」

    紅衣少女聽了這些話,臉上滿是愧作之色,尷尬地低垂了頭,道:「奶奶,您老人家別生氣,瑤兒聽話就是」

    才說到這裡,忽聽那邊桌上儒衫少年驚訝地聲音說道:「你們別是弄錯了吧?我只叫了一碗熱湯麵,這些酒菜……」

    祖孫二人回頭望去,只見那衣衫襤褸的少年對著滿桌熱騰騰的酒菜,顯得驚愕萬分,而掌櫃的率著夥計,卻正一個勁兒還向他桌上搬著酒菜。

    掌櫃帶笑說道:「公子,天氣這麼冷,熱酒熱菜,您就放心用些好了,這有什麼關係呢?」

    少年連連搖手道:「不,你知道我身上現在已經一文不名,僅有那塊碎銀,方纔已經給了你……」

    掌櫃笑道:「公子放心,這桌酒菜,咱們不會向您要錢算。」

    「這怎麼可以,你們是做生意的,將求本利,豈能不要錢?」

    「實話跟您說吧,公子這桌酒菜,早有人付過銀子了。」

    「什麼」

    那少年顯然吃了一驚,本能地遊目四顧,目光不由自主落在這祖孫二人身上,他好像恍然會意過來,飛快地一把抓住正在離開的掌櫃,沉聲道:「快把酒菜搬下去,是誰給的銀子,代我致謝,就說我姓羅的平白無故,不願受人施捨。」

    他說這番話時,眼光有意無意掃過那邊祖孫二人,紅衣少年臉上忽然一陣紅,衝口道:

    「看我們幹什麼?又不是咱們送酒菜給你」

    少年頓時泛起一絲怒容,那老婦立刻沉聲喝道:「瑤兒,你」

    正在這時,店門突然「蓬」地打開,一股寒風,撲面捲入。

    那老婦倏忽住口,目光掠處,卻見一個虯髯中年大漢,眼如銅鈴,當門屹立,不言不動,就像一尊石像。

    老婦臉色忽然變得一片蒼白,霍地從椅子上立起身來;低喝道:「方宏,怎麼了?」

    虯髯大漢嘴唇牽動了兩下,卻沒有一絲聲音。

    那紅衣老婦發出一聲駭詫的輕呼,身形微閃,紅影如虹,疾掠過去

    這時候,那虯髯大漢忽然跨前兩步,緊接著「蓬」地一聲,撲倒在地,手足伸得幾伸,便僵臥不動了。

    紅衣老婦神色大變,飛快地探出右手,抓住那虯髯大漢背後衣襟,揚臂一扯!

    「嘶!」一聲裂帛脆響,虯髯大漢背心之上,赫然出現一隻烏黑色的掌印。

    老婦如見鬼腕,面色一寒,腳下疾退兩步,口裡喃喃念道:「果然!果然……」

    紅衣少女失驚地道:「奶奶,你是說也被……」

    老婦猛一頓足,搶著道:「瑤兒,你在店裡不許走開,奶奶去追他一程。」聲落時,人已竄向門口。

    紅衣少女叫道:「奶奶,我跟您一起去!」

    老婦身形微頓,沉聲道:「不許胡鬧,對頭武功非同小可,乖乖在店裡等著,奶奶一會便回。」說到最後幾個字,紅影疾閃。早已奪門而出。

    紅衣少女又氣又委屈,嘟著小嘴,一語不發,偶回頭,卻見那儒衫少年蹲在地上,正目不轉睛注視著虯髯大漢背心上的掌印,神情顯得十分驚恐。

    她恰好沒處出氣,冷哼道:「看就別怕,怕就別看,大男人見了屍首也會害怕?」

    儒衫少年猛可仰起臉來,眼中威稜激射,道:「你說誰害怕?」

    紅衣少女黛眉一揚,道:「這兒沒有旁人,自然是說你。」

    儒衫少年淡淡一笑,道:「我不是害怕,只覺這掌印,有些眼熟。」

    「眼熟?」少女一怔:「難道你在什麼地方見到過?」

    儒衫少年微微頷首,道:「昨天清晨,離此五十里,也有一個人暴死在一片樹林前,也是渾身別無傷痕,只在背心上,有個烏黑的掌印。」

    紅衣少女頓感一驚,忙問:「那人什麼模樣?」

    儒衫少年道:「四十左右,藍衣勁裝,手握雙刀,左頰上有道深深的疤痕……」

    「啊!是滾堂刀李叔叔……」

    「聽你說來,大約那人也是你們的朋友?」

    紅衣少女點頭道:「是的,咱門一共五個人同來,奶奶跟我一路,雲夢三傑又是-

    路……」

    「雲夢三傑?」

    「這位是龍鬚劍客方宏方叔叔,你看見那位是滾堂刀李子秋叔叔,還有一位,是鐵劍書生楊文泰……」

    儒衫少年同情地歎了一口氣,道:「據我猜,你們一定正在分途趕一個仇家,可是,那仇人武功太高,竟連傷了雲夢三傑中兩位,對嗎?」

    紅衣少女道:「你猜的一點也不錯,唉!真想不到,李叔叔的武功那麼好,也被人家害死了。」

    正說著,那獨坐屋角,一直沒有開過口的瞎老頭,忽然重重地哼了一聲。

    紅衣少女怒目掃了瞎子一瞥,輕聲問:「那瞎眼老頭子是誰?」

    儒衫少年搖搖頭。

    紅衣少女小嘴一撇,道:「討厭!人家又沒跟他說話,哼哼哈哈算什麼!」

    她忽然話題一轉,問道:「哦!我忘了問你叫什麼名字啦!對不起。」

    儒衫少年笑道:「在下姓羅。」

    「我知道你姓羅,叫羅什麼呢?」

    「羅英。」

    「你猜我姓什麼?」

    「素未謀面,姓氏怎可亂猜。」

    「告訴你吧!我姓江,就是長江大河的江。」

    「啊!江姑娘……」

    「別叫我姑娘,叫我江瑤好了。」

    她目光一瞬,望望羅英桌上滿桌滿酒菜,嫣然笑道:「喂!你餓啦!把你的酒菜先送我吃一些好嗎?」

    羅英面有難色,搖搖頭道:「可惜那些酒菜,並不是我的。」

    「那有什麼關係,我身上有銀子,大不了吃完給他銀子。」

    江瑤姍姍行到桌邊,逕自舉筷動杯,吃了幾口,揚頭對羅英笑道:「你怎麼不吃?」

    羅英臉上一紅,道:「我不餓。」

    江瑤指著他笑道:「說假話,剛才明明見你叫麵條吃?來吧!別客氣了,我爺爺說江湖兒女,應該大節不移,小節不拘。」

    羅英尷尬地一笑,道:「令祖一定是武林高人,不知上下怎樣稱呼?」

    江瑤忽然面現戚容,長歎一聲,道:「唉,別提了,他老人家已經去世五年了。」

    她忽又揚揚眉頭,道:「你聽說過紫薇女俠易萍嗎?她就是我奶奶。」

    羅英恍然道:「這麼說,令祖一定就是當年紅衣俠江翼江老前輩?」

    江瑤「唔」了一聲,點點頭道:「十四年前,我才半歲不到,聽說我爹和我娘,一夜之間,連遭毒手,所以我記不起他們是什麼模樣,只知道從小由奶奶撫養長大。」

    羅英聽到這裡,不覺感觸悲懷,眼中忽然閃耀著淚光,幽幽道:「原來姑娘身世,竟跟在下十分相仿,咱們都是從小失去父母的孤兒!」

    江瑤驚訝道:「是嗎?你的父母也是被仇家害的?」

    羅英歎道:「雖不一定是被仇家所害,但在下自從出世,從未見過雙親之面,據祖母說,家母在生下我的時候,便溢然長逝,至於父親,十五年前就生死不明。」

    江瑤無限同情,問道:「難道你奶奶也沒告訴你,他們是怎麼死的?」

    羅英搖搖頭道:「沒有。」

    「你找過他們嗎?」

    「五個月以前,我就偷偷離開了家,獨自到中原來尋訪父親下落,但是,奇怪得很,每次當我向人提起父親的時候,人家總是驚惶失措,掉頭就走,從來沒有人願意回答我一個字」

    「你家住在那兒呢?」

    「東海桃花島。」

    「什麼?」江瑤彷彿被針刺了一下,驚問道:「你爹爹叫什麼名字?」

    羅英不解她何以如此吃驚,緩緩道:「家父單名一個璣字一一」

    江瑤驀地變色,從椅子上跳了起來,厲聲道:「你再說一遍!」

    羅英迷惘地道:「他老人家單諱一個璣字。」

    江瑤突然怒聲喝道:「那麼你爺爺就是昔年中原武林盟主陶羽?」

    羅英茫然點頭,道:「不錯」

    江瑤柳眉倒豎,嘿地冷笑一聲,道:「你可知道我父母是死在誰的手中?」

    羅英搖頭道:「是誰啊?」

    江瑤憤然推席而起,厲聲道:「告訴你,咱們千里迢迢追殺的仇家,就是你父親羅璣,昨天殺死滾堂刀李子秋,方才害死龍鬚劍客方宏的,也就是你那無恥的父親羅璣」

《聖心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