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少女情懷

    晨曦初露,白雲舒捲。

    一輪紅日緩緩從東方天際探出半個面龐,絲絲縷縷金黃色的光帶,透過叢林,投注在幕阜山中一處幽靜的草坪上。

    那草坪斜依在山腰空曠之處,左側有條清澈小溪,淙淙流水,繞坪半匝,右邊一片杏林,林中建有一棟極精緻的茅屋。

    這時,靜悄悄地沒有一點聲息,門雇半掩,原來主人已經一早就到草坪上練劍了。

    出人意外的是,這棟隱匿深山的茅屋主人,既非遁世隱者,也不是老年洗手江湖的武林大豪,她一一隻是個十五六歲,孤孤單單的年輕女郎。

    這少女穿一身鵝黃色衫裙,秀髮鬆鬆挽了個髻,發間緊著一條黃色絲帶,嬌-中另有一種難以形容的嫵媚。

    她聚精會神在草坪上運劍演練,霍霍劍光升沉盤旋,銀虹飛灑,就像沐浴在凌波星雲中的仙子,連燦爛的朝輝,也顯得黯然無光了。

    一輪劍法練完,光影一斂,只見她倒提長劍,姍姍走到距離杏林半丈遠停住,目注其中一株碗口粗樹幹,喃喃道:「第五株,離開四尺,一匝而斷,不傷他樹。」

    說著,舉劍平胸,鼓運真氣,片刻之後,俏臉上漸漸泛起一層薄紅,劍尖忽然輕微凜動,並且發出低沉的「嘶嘶」破空聲響。

    驀地她嬌軀微震,輕叱一聲,掌心只略向前送,那柄長劍突然化作一溜銀線,脫手疾飛而出。

    霎眼間,銀虹繞飛一匝,重又回到少女掌中,半丈以外的那顆第五珠杏樹,離地四尺高樹幹上,已多了一圈極細痕印。

    少女揚掌輕輕一拂,那棵樹應手折倒,斷處平整如鏡,竟無一絲刀劍掠過的痕跡。

    黃衣少女臉上綻出滿意的微笑,道:「好啊!馭劍之法,我已經練到半丈以外了,伯伯回來,該沒有話可說了吧!」

    剛說著,身後已有人接口道:「不錯,短短時日,能有這般成就,已經很不容易了……」

    黃衣少女猛回頭來,既驚又喜地叫道:「啊!伯伯,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在她身後三丈外,負手佇立著一個身材魁梧的中年男子,灰布大袍,膚色白皙,臉上卻一片蠟黃,目光威稜透射,嘴角含著讚賞的微笑。

    灰袍人緩步過來,伸手接過少女那柄長劍,又道:「玉苓,你能在短短時間,練熟多羅掌,神劍十二式和馭劍之法。

    雖然倚仗衝穴御神大法,總算很難能可貴了。但馭劍之法,貴在神速,必須心隨意動,氣隨心凝,隨手出劍,考驗令人防不用防。你瞧!」

    「瞧」字才同,反手擲劍,一縷光華破空疾繞,足掠達兩丈以外,劍芒掃過,近百朵不知名的野花,紛紛折斷墜落。

    黃衣少女拍手道:「究竟是伯伯功夫深,像這樣心與劍通,神劍合一,我要再練多久才行呢?」

    灰袍人輕輕把劍遞還給她,喟歎道:「那要看你將來用功的程度,時間已經不允許你再安靜地練下去了。」

    黃衣少女詫道:「伯伯是說,要我離開幕阜山?」

    灰袍人點頭道:「不錯,而且就在今天,你一定很高興這個消息,對不對?」

    黃衣少女臉上一紅,靦腆地扭扭腰肢道:「才不呢,人家又沒說要想離開」

    灰袍人笑道:「剛來的時候,你不是每天吵著要去找姊姊和羅英?」

    黃衣少女低垂粉頸,也笑道:「那是以前,現在又不是剛來的時候。」

    灰袍人凝慈祥地道:「傻孩子,別說言不由衷的話,伯伯不是笨人,難道看不出你的心意,你專心練劍,日夜不輟,說穿了,還不是想早些離開這兒?」

    黃衣少女嘟著小嘴道:「不來啦!伯伯總是拿人家取笑!」

    灰袍人笑容一斂,感慨說道:「其實,你年紀這麼輕,伯伯把你硬逼在深山練劍,固然是為了你好,也覺於情略嫌過份,好在你尚能體諒伯伯這番苦心,矢志鑽研,有此成就,總算時光沒有白費,今天你收拾一下,立刻便可下山,還有更要緊的事等著,你去辦呢!」

    黃衣少女仰臉問:「什麼要緊的事,是我姊姊出了危險麼?」

    灰袍人揮揮手道:「你姊姊另有遇合,福緣在你之上,伯伯說的要緊事,乃是關係武林的命運大事,來,咱們回到茅屋去再談吧!」

    兩人並肩緩步向茅屋行去,那黃衣少女一邊走,一邊低頭踢著草叢裡的石塊,不時偷偷瞄注那灰袍人,顯得內心正激動不安。

    身邊灰袍男人,她不知道姓什麼?叫什麼?記得那天晚上,她正和姊姊燕玉芝約鬥「窮家四殘」,姊姊發現禍水之源地道,被人暗襲重傷,羅英冒險衝入地道,她卻被這位陌生的伯伯帶走,自此便在幕阜山練劍,一口氣傳了她好幾種曠世絕學,更用「衝穴御神」大法,使她功力倍增。

    他如此苦心孤詣培植她,卻不肯告訴她為了什麼?將她一個人留在幕阜山,而他卻終日在外奔走,很少來督促她,有時匆匆而來,匆匆而去,神情總含著濃重的憂愁。

    他是誰為什麼要這般造就她?什麼事使他長日奔忙,鬱鬱寡歡?他有沒有敵人?為什麼不願向她提起呢?

    許多疑問縈繞在燕玉苓天真而純潔的腦海中,因此她覺得這位「伯伯」雖然很慈祥,但他和她之間,卻始終隔著一層神秘的霧。

    回互茅屋,燕玉苓便開始默默整理行裝,她本來只有幾件簡單的隨身衣物,但故意緩慢地收拾著,這些日子來,她對這茅屋、清溪、杏林、草坪……都有了極深的感情,一旦速然別去,心中不無留戀。

    灰袍人獨自伏案繪著一張地圖,不時停筆凝思,像是在想索圖中形勢要點,所以工作得很慢。

    燕玉苓的行囊早就收拾好了,輕輕走到門外,卻見那灰袍人兀自全神貫注地繪著地圖,仍未完畢。

    她沒有出聲驚攪他,只倚在門邊,癡癡望著那似親切又似陌生的「伯伯」

    看起來,「伯伯」不過三十有餘,四十不足,挺直的鼻樑,薄薄的嘴唇,象徵智慧的寬額,充滿隱憂的雙眸……這些,無一不是少女憧憬的美,他竟然全都俱備了。

    燕玉苓才只豆寇年華,但少女情懷,像一首謎樣的詩,她目不轉瞬地凝望著,芳心竟產生一種奇怪的想法,總覺這容貌和羅英的影子有些分不開,每次見到他,使她不期然會想到羅英,每次想到羅英,她會不知不覺聯想到這神秘的「伯伯」。

    她曾經懷疑:他會不會就是羅英那生死下落不明的父親?

    但是,她隨即又否定了這個假設,因為他和羅英雖然同樣使人覺得「美」,但彼此卻生得迥然不同,面貌也全不相似。

    羅英的美,隱含著青春秀氣,像一株帶露的秀竹,使人覺得清新悅目;但「他」的美,卻充滿成熟和剛毅,像一棵茂密的翠柏,令人對他感到無限依賴。

    想著想著,燕玉苓不禁有些迷亂起來,私下羞怯地忖道:要是他年輕十歲,或者我長大十歲,那該多好……

    接著,又自嘲地撇撇嘴唇,心底暗道:其實,一個男人三四十歲並不算老,再者:女孩子十六七歲,也不小了呀正涉邏思,灰袍人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回過頭來,注視著她,微詫道:「玉苓,你在想什麼?」

    燕玉苓驀地一驚,就像是初干小偷就被人抓到,剎時一抹紅暈,從頭頸疾升漫蓋了整個面龐,連耳根都臊得通紅,垂頭笑道:「沒有什麼啊!時候不早了,我該去準備午飯了。」

    說著,扭身要走。

    灰袍人淡淡說道:「不用再弄午飯,我這兒帶有乾糧,咱們一邊吃,一邊談話,然後,你也該動身了。」

    燕玉苓似乎有些失望,訕訕走近房裡,在他對面一張椅子上坐下來。

    那灰袍人目光如炬,深深掃了她一瞥,忽然歎息一聲,問道:「玉苓,你們姊妹幼時失散時,浪跡天涯,有沒有聽說過泰山三次武會,一代大俠羅羽力挫飛雲山莊這段往事?」

    燕玉苓點點頭道:「是的,這件事膾炙人口,天下爭誦,我們未離米倉山以前,就聽師父說過。」

    灰袍人輕噓道:「那麼,你也聽說過十五年前,七派合設禁地,將羅大俠長子囚禁在百丈峰這件奇怪的舉措嗎?」

    燕玉苓暗自一震,不知他怎會突然提到這件事?忙道:「是的,但聽說那是因為江湖血案迭現,兇手使用桃花島獨門

    武功,七木門派疑心是羅璣干的,所以……」她忽然想起羅璣就是羅英的父親,連忙住口,驚詫不已的瞪視著對面那灰袍人。

    灰袍人神態卻甚是平靜,微笑道:「假如我現在告訴你,那只是一項處心積慮的陰謀,七大門派中人算計,做了一次可憐又復可笑的笨事,你會相信嗎?」

    燕玉苓不假思索,衝口道:「我相信。」

    這三個字回答得太快,灰袍人反覺一愣,問道:「為什麼?」

    燕玉苓嬌羞的道:「因為……因為我相信你決不會騙我。」

    灰袍人搖搖頭,苦笑道:「錯了,我的話不過一面之詞,何足置信?你應該相信事實,不應該輕信任何人的傳聞臆測之言。」

    燕玉苓嘟著嘴道:「那件事發生的時候,我還沒有出世,叫我到那裡去找事實?江湖中不同的傳說很多,我也不知該相信誰說的才對。」

    灰袍人目光一閃,開口道:「正是這樣,那件事喧騰武林,有些人但知人云亦云,不容人辯解,便認定桃花島羅家出了不爭氣的子孫,另外一些人卻憑心中對羅家信譽的景和崇敬,決不肯相信羅氏後人,會做出這種貽羞天下的錯事,這樣一來,紛爭就越來越大了……」

    燕玉苓道:「對呀!大家都有道理,你叫我相信誰的才好?」

    灰袍人正色道:「這兩種人全憑一己之見,過與不及,自是都不值得相信。」

    「那怎麼辦呢?都不相信,難道叫人悶在心裡,永遠不去想它?」

    「這件事演變至今,武林已醞釀無邊浩劫,七大門派執迷不悟,現在正組成追蹤隊,準備用決然手段,追殺從百丈峰脫逃的羅璣,另一些敬仰羅家的人,也紛紛籌謀對抗,如果任由他們鬧下去,不久必將引起一場殘殺,那時候,血仇已成,恰好落入那些陰謀嫁禍者預置的圈套。」

    燕玉苓悚然道:「這麼說,你已經知道是誰在陰謀嫁禍了?」

    灰袍人冷漠地搖搖頭,道:「不,我雖然竭盡心力,才推測出那暗中嫁禍的確有其人,但還不知道他真正的身份,這就是我帶你到幕阜山來,希望你及早練成武功劍術的最大原因。」

    燕玉苓驚問道:「我!你預備讓我去做這件大事?」

    灰袍人毅然頷首,道:「不錯,我曾經深思熟慮,只有你才是最合適的人選,因為有三個緣故。」

    「三個緣故?」

    「是的,第一:你和羅家絕無淵源;第二:你是女孩子,又出身黑道高手『三手鬼母』王蟬門下,身負師門大仇,易得那人信任;第三:以你目前所習武功,萬一身份暴露,已堪自保脫身,這一點,使我比較放心。」

    燕玉苓想了想,緊張地問:「聽你的口氣,是要我到那個陰謀嫁禍的人身邊去『臥底』?」

    灰袍人點頭道:「這只是其中一個目的,另一目的,是望你能去救一個人……」

    燕玉苓心頭一跳,忙問:「救一個人?誰?」

    灰袍人一字一頓說道:「羅璣。」

    「啊!他?他不是羅英公子的父親嗎?」

    「不錯,也就是被七大門派懷疑的血案兇手,據我所知,他從百丈峰禁地失蹤,並不是自願逃走,而是被人劫擄去了。」

    燕玉苓大感駭詫,她本來疑心灰袍人就是羅璣,聽了這些話,敢情自己竟想錯了,一時張口結舌,如墜五里霧中。

    灰袍人緩緩又道:「這件事與你原無關係,我之所以如此安排,不僅為了羅家三代俠名,也為了武林命脈和消洱那場無邊浩劫,雖然這樣,如果你不願意,我寧可想別的辦法,決不會勉強你去的。」

    燕玉苓豪念頓起,笑道:「現在你不要我去,我也非去不可了……」

    灰袍人欣慰地點點頭,道:「但你要知道,那魔頭不僅武功玄通;心機尤其狡詐機警,你孤身涉險,不比兒戲,你不害怕麼?」

    燕玉苓爽朗笑道:「只要他也是一個鼻子兩個眼睛,我就不怕他。」

    灰袍人讚道:「好!難得你有此壯志,我就詳細告訴你吧!」

    他語聲略頓,神色凝重地伸出兩個指頭,道:「在你未動身之前,我必須告訴你兩件緊要之事,這些事你要牢牢記住。對你此行成敗大有關係。」

    燕玉苓柔順的點頭應著。

    灰袍人道:「第一件,你現在雖然練有護身劍術武功,但決不可讓魔頭知道,你要裝得武功很淺薄,最後顯露在米倉山學過的劍招拳掌,如像我在此處教你的掌法劍法,萬萬不能被那魔頭看出來。」

    燕玉苓連忙答應:「好!我會記住。」

    「第二件,那魔頭一向潛匿之處,是在祁連山中,你的目的地,也就是祁連山,但此去祁連,路途非近,尤其必須經過崆峒派總壇所在,這段路程,你務須特訓謹慎,不可生出事故來……」

    燕玉苓不禁詫問道:「那魔頭和崆峒派有關係嗎?」

    灰袍人搖頭道:「現在尚難斷言,但崆峒掌門人『百丈翁』宋英,正與飛雲山莊餘孽沆瀣一氣,他們的對頭,也是桃花島羅家,難保不和那魔頭暗通聲息。」

    於是,又將那剛繪好的地圖,慎重交給燕玉苓,並且叮囑道:「這圖上所示,便是那魔頭在祁連山的巢穴秘道,我費了不少時間和心血,方才探訪明白,盡載圖中。你要用心牢記圖中記號地形,抵達祁連山時,這張圖要立刻毀去。」

    燕玉苓囁嚅地問:「你是說,要我一個人到祁連山去,你……你不跟我一起去了?」

    灰袍人長噓一聲,道:「我還有其他要緊的事,不能送你遠赴祁連,但是你放心,當你抵達那兒的時候,也許我隨後也趕到了,我會暗中幫助你的。」

    燕玉苓頗感失望,懶洋洋把乾糧和地圖收放進一隻小布袋裡,繫在腰間,又問:「如果我有困難,想通知你時,卻到那兒去尋你呢?」

    灰袍人想了想,道:「你可以隨時照我圖上留下×記號的地方,留字連絡,但為了你的安全,除非不得已,最好不必見面。「

    燕玉苓聽他這樣說,頓時泛起無限難過,眼眶一紅,低聲道:「這麼說,現在分手,將來就不知道能不能再見面了……

    灰袍人正色截斷她的話,道:「玉苓,不許說這種不吉利的話,你的任務關係著整個武林的禍福安危,上蒼會保佑你平安去,平安回來,你應該有這份自信才對。」

    燕玉苓垂首揉弄著衣角,遲疑許久,既未開口,也不肯動身,幾次欲言又止,好像十分為難。

    灰袍人訝問道:「有什麼為難的事,你儘管說出來。」

    燕玉苓粉臉忽然通紅,怯生生道:「沒有什麼,我……我想問你一句話……」

    灰袍人詫道:「噢?什麼話?你就問吧?」

    燕玉苓咬咬嘴唇,用低得不能再低的聲音說道:「我想請問,你……你究竟是誰?」

    灰袍人笑道:「你不是一直稱呼我『伯伯』的麼?」

    燕玉苓道:「我想……知道你的姓名……」

    灰袍人神情忽然變幻得淒苦難抑,似是因燕玉苓這一問,觸動了心靈深處的重創,黯然許久,才輕輕歎道:「傻孩子,我不是早告訴過你,將來有一天,我會告訴你我的姓氏名諱。

    現在……唉!你不必再問了……」

    燕玉苓仰起頭來,淒惋地道:「好!我聽你的話,我會等待這一天等你自己願意告訴我的時候……」

    灰袍人凝目注視她那純真而誠摯的面龐,從她晶瑩淒迷的眼眸中,他好像領悟到一種不可言傳的情愫,似傾慕?又似依戀?

    他為這些越出常情的發現而深感駭然,臉色一變,故作哂然笑道:「你一定想知道,其實也無不可,你就叫我『張』伯伯好了。」

    燕玉苓驚喜失聲,叫道:「你姓張?真的?沒有騙我?」

    灰袍人淒然一笑,點了點頭:「當然是真的,伯伯為什麼要騙你」

    說到這裡,鼻尖突然一陣酸楚,眼中頓時浮現出一片朦朧淚光。

    但他假作俯身拾取滾落地上的畫筆,恍然拂袖拭去淚珠,燕玉苓卻沒有看見

    他一個忍辱負重的斷腸人,豈是沒有姓名?只不過羞於讓自己的姓名存留在人們的記憶之中而已。

    那個「張」字,顯然是虛假的了——

《聖心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