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孺子情殷

    江瑤領著羅英,避開正面柵門,尋到聖手巧匠魯易秘密送她出牢的地方,按圖索驥在花莖中找到一根鋼線,拉動鋼線,兩人乘坐那小屋般的鐵箱,穿越地層水池,悄悄進了水牢。

    牢中陰冷沉寂,那一排石屋,就像一列巨獸般蜷伏在壁角。

    兩人橫劍護胸,緩步沿著屋前甬道欺身而進了水牢不多一會,便到了機關房門外。

    江瑤低聲說道:「這兒是掌管全牢機鈕的地方,裡面只有兩人值班,但十丈以外,入牢閘口卻有數名攜帶連弩的人把守,咱們悄悄掩進去,要用最好的手法制住值班的人,否則打草驚蛇,就要大費手腳了。」

    羅英點頭道:「出手的時候,總不可太毒,能夠不下毒手,就別下毒手!」

    江瑤笑道:「你幾時念佛了,心腸這麼軟?」說著,舉手輕輕推開石門。

    門才啟開一縫,江瑤柳腰一折,己用迅雷不及掩耳的身法直欺而入。

    誰知她狠狠掄劍搜視,機關房中卻靜悄悄並沒有一個人影。

    江瑤詫道:「奇怪,值班的人到哪裡去了?」

    羅英催促道:「沒有人豈不更好?咱們可以少費些手腳,別耽誤了,快到牢裡救人去吧!」

    江瑤忙去攤開秘圖,道:「水牢在哪裡,我也不知道,咱們還得查查圖上標記。」

    羅英歎道:「如今片刻時光何其珍貴,要是每次都須查看地圖,豈不白費許多機會,你把秘圖給我,讓我默記在心裡吧!」

    他匆匆從江瑤手中接過秘圖,仔細看了一遍,又閉目思索一陣,隨手把圖交給江瑤,轉身將右壁一隻鋼環向下拉動三次。

    鋼環一動,猛聽一陣沉悶的隆隆聲響,剎時間,整個水牢彷彿都在震盪顫抖,壁間鐵管機柄,互相撞碰,叮噹不絕。

    江瑤驚道:「你弄錯了機關?水牢要被你弄塌了。」

    羅英道:「別怕,這鋼環是全牢機關總櫃,現在被我拉開扣鎖,牢中門戶機鈕,全部開啟,所以有些震動,一會兒就會好的。」

    果然,話才說完不到片刻,響聲漸漸沉寂,羅英擊劍一揮,索性把那鋼環確斷,向江瑤招招手,疾步奔出機關房。

    兩人奔至甬道盡頭,忽聽人聲鼎沸,呼喝叱罵不經,原來入牢的閘口,正有十餘名漢子,圍著兩名黑衣人惡戰不休。

    江瑤一見,那兩名黑衣人正是上次在機關房中的值班大漢,此時兩人各提鋼刀,混身血污,跟十餘名守牢大漢打得難分難解,其中一個黑衣人,背上還負著一個用黑氈緊包著的包裹。

    惡戰之處,正是入牢必經之地,雙方人數懸殊,那兩名黑衣人業已傷痕遍體,兀自強自支撐不肯屈服。

    那背負著包裹的遙遙望見江瑤,登時大喜欲狂,大聲叫道:「江姑娘,江姑娘……」

    江瑤道:「你們發瘋了?自己人竟打了起來?」

    那黑衣人喘息道:「在下二人是牢主親傳弟子,因為牢主被困,冒死搶救,已經支撐不住了,姑娘來得正好,快請賜予援救。」

    江瑤望了他背上包裹一眼,問道:「你背上是魯老前輩?」

    黑衣人道:「正是」說話時略一分神,小臂上被一個赤膊大漢揮刀砍中,慘哼一聲,半截手臂連鋼刀一齊掉在地上,只痛得他咬牙切齒,身子搖搖欲倒。

    另一個黑衣人猛劈幾刀,探手從他背上把聖手巧匠魯易接了過去,沉聲道:「師弟,振作些,一條手臂算得什麼,斷了一條,還有一條。」

    那黑衣人聽了這話,雙睛暴睜,大喝一聲,用左手拾起鋼刀,瘋狂地又撲了上前。

    江瑤向羅英道:「我助他們擋住這批狗賊,你快入牢救人。」

    長劍一擺,立即闖進了人叢。

    閘門口本不甚寬,那群半裸大漢人數眾多,直將甬道擠得滿滿的。江瑤連人帶劍硬衝進去,霍霍劍光,雪片般飛舞,真是似虎入羊群,轉眼間連劈了五六人,竟被她衝開一條血路,趕到那兩名黑衣人身邊。

    羅英也不怠慢,手中短劍一式「天馬行空」,身劍合一,破空掠起,逕向閘門內撲去。

    赤膊大漢們驚著紛紛閃讓,內中有人見羅英已進閘門,便去轉動壁角機鈕,想趁機將他閉阻在門內,不料那機鈕早巳失效,竟然轉它不動。

    有人叫道:「放箭。」

    機簧卡卡兩聲,兩盒連弩齊發,一蓬箭雨,射向身在空中的羅英。

    羅英吸一口真氣,揮手向壁頂上一按,短劍斜撥,折身下落,人已竄進閘門,拔步如飛向石級下奔去。

    走完石級,又是一處鐵鑄閘門,門已大開,地上到著三具死屍。

    羅英劍藏肘後,躡足而入,轉了兩個彎,又是一排石級,但石級盡頭卻是一片盈盈黑水,奇臭無比,水中建有一列列石牆,將這地底水牢,分隔成十餘間小房。

    在石級側面,繫著一隻小艇,想必系備作監牢之人送食送不使用,那小艇不大,倒可以載得三四人。

    羅英走到石級盡頭,面對那一彎臭水,忽然忍不住鼻酸欲泣。

    這就是是祁連山水牢,牢裡囚禁的,卻是他從未見過面的父親。

    他會是什麼形狀呢?他見了自己,也能認得出是他尚未見過面的兒子呢?

    水牢中寂然如死,除了陣陣中人欲嘔的臭氣,靜得不聞一絲聲息。

    羅英側耳聽了聽,忍住心酸,舉步向水中淌去。

    「嘩啦!嘩啦!」水聲也是沉悶而陰森的,雙足入水,其寒徹骨,每一移步,惡臭更甚,無數泡沫在腿邊出現,又在腿邊消失。

    好在水深僅至膝蓋以上三寸處,羅英以劍作杖,一面探路,一面移步,走到第一間牢房門外,向裡一望,竟是空的。

    他輕輕歎了一口氣,又似舒暢,又似沉重,此時他固是十分渴望見到父親,卻又怕一旦見到了,會承受不住那慘景的打擊。

    緩緩挪動腳步,又走到第二間牢門,目光觸處,卻見一個人頭浮在水面上。

    羅英駭然一震,混身肌膚毫毛,一剎時全都緊張了起來。

    那是一個全身浸在水中的老人,身下有個深坑,使他整個身子全在坑中,僅僅露出一個頭顱。亂髮覆面,氣息奄奄,頸項之上,被四條鐵鏈分鎖在石壁上,是以除了低垂著頭,再也無法移動身體。

    羅英心頭狂跳,他從未見過父親的容貌,故而雖然張了眼睛,也無從辨別這人是否是自己父親,怔了好一會,才怯生生吐了一個字:「您」

    「您」什麼?他沒有說,也不知道應該怎麼說,只是一個字,已使他強忍了許多的淚水,倏忽間奪眶而出。

    那人聽見人聲,緩緩抬起頭來,四目相觸,各自吃了一驚。

    「羅公子……」

    「啊!您是天玄道長?」

    這一剎那,羅英心中就像突然變成了一張白紙,又驚又詫地問:「道長不是帶著無字真經回到武當去了麼?怎會被囚在這兒呢?」

    天玄道長慚愧地搖搖頭,歎道:「唉!一言難盡,貧道無德無能,白白辜負了公子一番美意,說來令人愧死……」

    羅英掄起短劍,一陣猛砍,將他頭上鐵鏈弄斷,急聲問:「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天玄道長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從坑中爬出來,手腳被污水泡得太久,呈現一片浮腫,露肉之處,且已開始潰爛。

    羅英扶他倚在牆角略作休息,天玄道長才緩緩說道:「那天在崆峒承蒙公子成全,慨允賜還本教禍水的,貧道拜別之後,連夜趕回武當,不料未出甘境,便被海天四丑中矮子楊洋發現,貧道力戰不敵,被他擒住,真經和禍水全遭搜去了。」

    羅英恍然道:「啊!對了,聽說祁連山主不久前得到一部武林奇書,如今閉關參悟書中奇學,原來那部奇書,竟是武當無字真經?」

    天玄道長垂頭道:「無字真經,乃三豐祖師失傳多年的曠代奇學,如被那山主參悟,武林從此永無寧日。貧道實不該為了一己私心,揣書回返武當,要是當時便將真經奉贈公子,怎會落些地步?」

    忽然心中一動:「公子怎會尋到水牢中來,莫非祁連洞府已破了?」

    羅英道:「我是為了尋覓家父,才冒險闖進水牢中來,竟未想到會遇見道長。」

    天玄道長詫道:「令尊不是被囚百丈峰麼?他怎會……」

    突然想起一事,急急又道:「貧道想起來了,水牢之中,連貧道共囚了二人。那一位同難在對面三號牢房,據說禁的日子已經不少,但自從貧道入牢,卻從未聞對面有過人聲,甚至連呻吟歎息也沒有,敢情那人竟是羅大俠?」

    羅英點頭道:「八成便是家父了,道長略請調息,我去三號牢房看看就來。」

    天玄道長歎道:「還能調息什麼?貧道一身真氣,已被楊洋點破,如今武功盡失,形如廢人,公子只管請便,不必以貧道為念。」

    羅英聽他說得淒涼,不禁大感難過,道:「武功雖失,留得性命,總有練復的時候,道長休要氣餒,待救了家父,在下定護送道長出牢。」

    說完,正要轉身,天玄道長忽然又將他喚住,道:「公子倘能得脫危困,見得本教掌門師兄,務請代貧道轉述失經經過,貧遭無德無能,失去重寶,委實愧對祖師……」

    羅英略駐足,道:「道長請放寬心,只要在下能夠脫困,一定也要救道長出去了。」

    天玄道長輕歎道:「怕只怕貧道等不到那時候了……」他語聲既低,羅英又急於淌水走向對面牢房,是以這些話並未聽見。

    對面牢房與其他水牢形式一樣,不過四壁較寬,此囚人水坑,也比較深,交叉的鐵鏈上,鎖著一個人,污水直浸到他的下顎,那人也低垂著頭,一縷縷花白頭髮,在水中扭民地擺盪不已。

    羅英行到牢門邊,一顆心直似要從口腔進跳出來,目不轉瞬注視著那人,不停地問自己。

    「他就是爹爹?他就是爹爹?他就是……」

    「不會的!奶奶說過,爹爹今年還不到四十歲,怎會變得頭髮都白了?」

    「但是……也可能會,可憐他老人家自從含冤被囚百丈峰,十幾年來,肉體和心靈上,都受了數不清的折磨,身心憔悴,頭髮怎能不花白。」

    羅英從出世就沒見過親生父親,多年的思慕,這一剎間全湧上心頭,許多反覆彷徨的念頭,都急著在腦海中閃現,站在牢門邊,一時反倒呆了。

    那人垂著頭,半個面龐等於浸在污水裡,不言不動,狀如死屍。

    水牢裡靜得可怕,羅英目如火炬,散射著異樣而迷惘的光輝,許久,許久,才顫抖著低聲叫道:「爹爹」

    誰知這兩個字才說出口,驀聽一聲尖呼。

    「英哥哥,你在哪兒?」

    羅英猛地一驚,驀地扭轉頭來,又聽江瑤尖聲急迫地叫聲,遙遙從水牢頂上傳來。

    「英哥哥,英哥哥……」

    聽她呼叫的聲音,不問可知上面激戰必有不利的轉變,羅英心裡一陣慌,無暇回答,趕忙跨前一步,顫聲道:「爹!你老人家聽見我的聲音嗎?我是英兒……」

    那人突然身體一震,竟用疾快無比的速度,驀地從污水中仰起頭來。

    目光一觸羅英,不覺從心底冒出一陣寒意,敢情那人雖然仰起面龐,而臉上卻滿佈潰爛瘡孔,形貌猙獰,使人不寒而慄。

    他面目可怖,一雙眼神卻炯炯逼人,沉聲問道:「你……你說……是誰……」

    羅英急道:「我是羅英,桃花島羅英,你老人家可是……爹爹?」

    「羅英?桃花島羅英?」那人在細細咀嚼這幾個字,過了片刻,忽然怒目圓睜,大叫道:

    「你來幹什麼?快走!快走!快走!」

    這突如其來的呼叫,把羅英嚇了一跳,不由自主倒退了一步,險些一跤跌在污水中。

    他連忙扶住石壁,才算撐住身子,含淚道:「爹爹,英兒是來救您老人家出牢的……」

    那人奮力把頭扭向一邊,嘶聲大叫道:「不要再說了,快走!快走!』;羅英心裡一酸,淚水簌簌而下,低聲道:「爹爹,自從英兒出世,就從來沒有見過您老人家慈顏,十幾年來,踏遍天涯,無時無刻不在思念您老人家-」

    那人不待他說完,又顫抖著呼叫道:「別說下去了,快走吧!這兒不是你來的地方,你救不了我,我也不要人救,只求求你快些離開這兒……」

    羅英哭道:「爹爹不讓英兒盡孝,英兒也不走了,我就陪著爹爹一起待在水牢裡。」

    正說著,江瑤的聲音又傳了下來:「英哥哥,快一些,不能再耽誤了,英哥哥……」

    羅英心一橫,搶前兩步,雙腿一屈,「噗通」一聲跪在污水裡,說道:「爹爹,您老人家不體諒英兒,也該體諒可憐的奶奶,她老人家為了爹爹,十幾年來,受了多少苦,現在還守在祁連洞府外,等候您老人家的消息……」

    那人聽了這些話,呼叫頓時低弱了許多,肩頭不住聳動,喃喃道:「錯了,你錯了,我……我不是你的爹爹……」

    羅英駭然道:「什麼?你說」

    那人回過頭來,柔和地望了他一眼,潰爛的臉上,流著兩行晶瑩淚痕,黯然道:「孩子,你弄錯了,你是羅家的好孩子,但是,我卻不是你的父親,你的父親早就死了!」

    羅英厲聲道:「不!他老人家沒有死,他是被祁連山主從百丈峰劫來,囚禁在水牢裡面。」

    那人歎道:「水牢囚禁的,只有我和武當天玄道長兩人,你要是不信,不妨去其他牢房裡找找看。」

    羅英大哭叫道:「我不信,我不信,爹爹沒有死,他老人家絕沒有死!」

    那人道:「信與不信,由我自擇,但是我可以告訴你一句話:今生今世,你是再也見不到你那可憐的父親。」

    羅英突然從水裡探出手去,一把抓住那人肩頭,搖撼著問:「告訴我,您是誰?您是誰?」

    那人爛臉之上,淚如泉湧,搖著頭道:「不要問我是誰,我是不值得問的人!」

    羅英淒聲道:「不!你一定要告訴我,您是誰……」

    正在這時候,一條人影忽然從石級上直奔下來,驚惶叫道:「英哥哥,你在哪兒」

    羅英聞聲回顧,卻見江瑤滿身血污,一手持劍,一手護住背上黑氈包裹著的聖手巧匠魯易,秀髮散亂,肩上釘著好幾支弩箭。

    江瑤一見羅英,氣急敗壞地叫道:「英哥哥,不好了,咱們已經被困死了!」

    羅英劍眉一揚,問道:「魯老前輩兩位弟子呢?」

    江瑤在石級邊喘息不已,斷斷續續道:「全都……死了……」

    羅英從水中躍起身來,揮劍向壁上鐵鏈砍去,道:「別怕,咱們還可以闖出去。」

    他那柄短劍乃是明塵大師所贈,劍鋒銳利,只消三數下,其中一條鐵鏈已被砍斷,折斷的鐵鏈墜落污水,濺起一蓬水花,羅英淌上前,又去砍另一條。

    那斑發老人突然一長身,從水坑中直拔而起,舉手架住羅英道:「好孩子,不必枉費氣力,我若是想走,區區四條鐵鏈,怎能囚得住我?事已急迫,你還是趁早突圍逃命吧!」

    羅英咬緊牙關,毅然道:「不!要走咱們一起走,您老人家不走,我也絕不離開。」

    那人感慨無限,歎道:「傻孩子,你我非親非故,為什麼定要糾纏不去呢……」

    歎息未已,甬道中腳步紛紜,一大群人蜂湧衝了過來,刀劍連弩,登時把水牢出口堵得風雨不透——

《聖心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