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殘雲重重

    飽餐一頓,結紮妥當,羅英負著燕玉苓,聖手巧匠背著楊洛。

    時將午刻,遠處果然傳來一陣山搖地動般隆隆聲響。

    羅英和魯易,四隻眼睛,瞬也不瞬注視著前面那兩扇豎的洞門,心裡不約而同默默盤算著:「唔!第一道閘門已經開了。」

    半盞熱茶之後,又傳來第二次……第三次啟閘巨響。

    兩人心頭狂跳,提氣凝神握劍的右手,滿捏著一把冷汗。

    但等了好一陣,那洞府石門卻仍然沉寂如故,毫無開啟的跡象。

    羅英忍耐不住,低聲伺魯易道:「怎麼一回事?難道中途又起了變化?」

    魯易搖搖頭道:「很難說!不過,機關總樞,設在包天洛臥室,他剛剛開啟了後府三道閘門,必然尚未離開,總得再等片刻……」

    不料話聲未落,忽聽人聲喧騰,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遙遙向甬道疾奔而來。

    羅英駭然回顧,猛見一個人步履踉蹌,奔入大廳,迅速按動壁上機鈕,打開了那道鐵柵,跌跌撞撞循著甬道向洞口奔來。

    那人一身衣衫盡都粉碎,胸有一大片血污,顯然已經身負重傷。

    羅英一見那人,大吃一驚,脫口道:「是左老前輩麼?」

    那人奔得上氣不接下氣,用手向和指了指,突然力歇跌倒在甬道上。

    這時候,一聲厲嘯破空傳至,甬道口人影一閃,迅如驚虹般又闖進一個人,厲叱道:

    「姓左的,倒看你還向哪裡逃?」

    聲落,人至,手中竹杖一振,呼地一聲,直向地上左斌背心點到。

    羅英猛見那躡蹤而至的,竟是瞎子許成,心頭一寒,短劍疾轉,旋身也衝進了甬道,身形已動,才低聲叫道:「魯老前輩請快救人」

    那左斌倒地之處,距離大廳入口較近,何況許成發動在先,羅英應變在後,他背上又負著燕玉苓,出手搶救,難免遲了一步。

    情急之下,再也顧不得後果,身形甫動,振腕一揚,那柄短劍竟脫手向許成擲了過去。

    許成雙目俱瞎,聽覺卻遠勝常人,猛聞破空聲到,杖勢一頓,倒跨一步,手中青竹杖向上一翻,「噹」地一聲響,已將短劍撥落。

    他白果眼一陣亂翻,陰笑道:「好!就讓你們在黃泉路上結個伴吧!」

    羅英趁他閃退之際,奮不顧身,掠過左斌,雙掌連揮,一連向許成獨劈三掌,欲在瞎子措手不及之下,迫他再退一步,就好先行搶回自己的短劍。

    哪知他這個打算,卻未免太低估許成的掌上功夫了。

    果然,當他三掌連環攻出,勁風初起,許成大笑一聲,左掌已橫掃而出。

    勁力一觸,高下立判。

    蓬蓬蓬三聲暴響,甬道中狂風怒卷,許成紋風未動,羅英卻踉蹌向後連退了七八步,險些弓步踏在左斌身上。

    他只覺胸腑之中,心血洶湧,兩眼金星亂閃,好容易拿樁站穩,許成的竹杖毫不放鬆,就勢-探,已到面前。

    這時候,羅英內腑舊傷迸發,早已分辨不出杖風,連趨避也忘了,眼看難逃一杖之危。

    驀地,甬道口又出現一個人,沉聲道:「二哥,撤招,他是羅英!」

    許成竹杖湛湛已達羅英前胸,聽了這話,挫腦一壓,竟在千鈞一髮之際,硬生生將竹杖收了回去,翻著白果眼道:「怎麼?竟是那不知好歹的小畜生?」

    那人接口道:「別違拗山主的令諭,不要傷他,捉活的好了。」這發話的五短身材,只有一條手臂,原來竟是矮子楊洋。

    許成冷哼道:「活的又如何?水牢中那一個不是活的麼?這些時候.他可曾低過一次頭?」

    楊洋聳聳肩,道:「山主自有山主的苦衷,二哥歇一會吧!小弟來擒他。」

    許成憤憤收杖,矮子楊洋身形一折,貼著壁角向羅英欺身過來,獨臂疾探,逞向他肘間扣到。

    羅英聽他們對答的話,直如墜入五里霧中,但此時強敵當前,無暇細細去揣摩他們話中之意,強納一口真氣,壓制住內腑傷勢,肩頭一塌,擰撐橫切,閃過一招。

    聖手巧匠魯易業已趁機將左斌拖到洞門邊,見羅英雙掌仍然敵不住楊洋獨手,自己照顧著兩個人,又無法分身援助。何況他自知武功淺薄,就算上去動手,也難在楊洋掌下走滿十招,正焦急無計,突然聽得一陣沉悶的機關聲響。

    他武功雖弱,對於機關佈置,卻經驗豐富無比,一聽那聲音,心中狂喜,忙叫道:「羅少俠振作精神務必再支撐片刻,洞門就要開了。」

    羅英心神微分右胸上結結實實挨了一掌,登登登直退了四五步,喘息著道:「要是洞門開了,老前輩只管帶著負傷的人先走,千萬不要顧我……」才說了一半,楊洋掄掌又到,只得咬牙將下面的話嚥住,強自苦撐應敵。

    若論武功修為,羅英本已不是楊洋敵手,加以他重傷初癒,背上又背著燕玉苓,越見支細不靈,好在楊洋立意生擒,未下煞手,要不然,羅英早就落敗多時了。

    聖手巧匠見他招架不住,連忙拔出楊洛的長劍,遞了過去。

    苦戰之中,分秒艱難,羅英負傷奮戰,這柄長劍,多少給了他一分苦撐的勇氣。

    這時候,隆隆之聲大作,那兩扇其厚無比的石門,正緩緩向兩側退開。

    羅英又喜又急,奮力揮劍擋住楊洋的攻勢,大叫道:「老前輩,快走!」

    聖手巧匠左肩扛著楊洛,右肩扛著左斌,見那石門才開了三數尺,就迫不及待,急步向外便沖。

    哪知才入門縫,卻被迎面搶進來一人,「蓬」地撞個滿懷,踉蹌一跤,摔倒在地。

    聖手巧匠駭然大驚,忙不迭一躍而起,進來那人也急急爬起身來叫道:「英哥哥!英哥哥!」

    聖手巧匠一見竟是江瑤,這才如釋重負,鬆了一口氣,道:「來得正好,快幫我運送受傷的人出去。」

    江瑤閃身進來,卻未幫他,長劍一揮,逕自向甬道中撲去,叫道:「英哥哥別慌,我來幫你!」

    羅英見她及時趕到,大喜道:「你快些幫助魯老前輩,搶救負傷的人先走,我……我還能支撐得住。」

    江瑤道:「不要緊,救人的事,有大牛他們幫忙。」

    這時候,洞門外又急急衝進兩個人,一老一少,竟是伍子英祖孫。

    伍子英急忙協同救人,那大牛掄臂而入,四下一望,扯著破鑼嗓門笑道:「他奶奶的,你們倒會玩,關在石洞裡捉迷藏呀!」

    江瑤喝道:「大牛,快過來揍這矮子,這是秦老爺子交待的。」

    大牛擄袖子奔進甬道,巨掌一分,早越過羅英,道:「交給俺!俺要打發不了他,俺就不叫伍大牛了。」

    楊洋仰頭一看,只見面前恍如立著半截鐵塔,心頭一寒,搶先飛出一掌。

    伍大牛身軀不靈,甬道又窄,向側一閃,竟沒閃開,那一掌拍在他肩頭上,蓬然一聲,打得他連晃了兩晃,哇哇叫道:「矮子,你怎麼揍人?打架連招呼也不打一個!」

    楊洋心知這傻大個子必是愣人,卻對他一身橫練功夫莫可奈何,偷眼從他胯下望去,羅英、江瑤、魯易……等都已趁機退出祁連洞府,可恨這大個兒擋住甬道,直如一堵牆,竟使人無法超越。

    一念及此,怒火橫生,掄起獨臂,乒乒乓乓就是一頓拳頭,向伍大牛直搗了過去。

    許成橫杖傾聽,臉上也變了顏色,叱道:「什麼人開了洞門?小輩們全溜了,四弟還顧什麼死活的!」杖尖一抖,也向伍大牛衝來。

    吹牛全仗橫練功夫,怎是二醜的敵手,勉強招架三數招,身上包挨了幾下重的,掉頭便跑,一路叫道:「小妞兒快來,俺吃不消了,這矮子厲害,又加了個算命的瞎子,俺要頂不住了……」

    江瑤扶著羅英,踉蹌奔出洞門,密林前並肩站著明塵大師和竺君儀,竺君儀見了愛孫,慌忙迎上前來,詫問道:「孩子,你爹爹呢?」

    羅英至此真力盡洩,撲跪地上,含淚叫道:「奶奶!原諒英兒,我……我沒有找到爹爹……」話未說完,便昏了過去。

    竺君儀黯歎一聲,熱淚紛落,道:「好孩子,苦了你了」

    明塵大師身形一掠近前,低聲道:「大嫂送英兒和受傷眾人先退,這兒有貧僧,諒無大礙,其他的事,且容回谷後再從長計議吧!」

    竺君儀點點頭,癡迷地望了祁連洞府那黑黝黝的洞門一眼,淚如湧潮,籟籟直落……

    不知過了多久,羅英從昏迷中醒過來,見自己正躺在茅屋中一張竹榻上,房中燃著微弱的燈光,想來時已入夜。

    茅屋不過五六尺大,緊緊並放著兩張竹榻,另一張榻上,仰面躺著一個昏迷的人,竟是楊洛。

    昏暗的燈火下,竺君儀側身坐在床緣邊,正在輕輕飲淚。

    羅英掙扎著想爬起來,才一用力,右胸一陣巨痛,哼了一聲,重又跌回榻上。

    竺君儀霍地回頭按住他,道:「孩子,別動,你的鎖骨已經斷了,秦爺爺才替你敷了藥。」

    羅英這才發現右邊胸臂之間,裹著厚厚的布巾,渾身火燙酸疼,竟然傷勢不輕,呻吟道:

    「這……我什麼時候受了傷……」

    竺君儀道:「你在甬道中力阻楊洋,右胸被他掌力所傷,只是那時候你一心全在阻敵,沒有發覺傷勢很重罷了。」

    羅英喘息片刻,又道:「燕姑娘、左前輩……他們都沒事麼?」

    竺君儀慈祥地笑道:「燕姑娘傷勢已經痊癒了,大家都平安回來,除了……啊!沒有,大家都很好,只有你和這位楊公子傷得比較重,須得好好保養幾天。」

    羅英長噓一聲,眼眶又潮濕起來,恨恨自責道:「我真是沒有用,連累許多人負傷涉險,到現實竟連爹爹的面也沒見到……」

    竺君儀急忙掩住他的口,道:「孩子,不許怨天尤人,奶奶知道,你已經盡了你的力量了。」

    說著,眼圈一紅,自己忍不住倒滴落了兩滴淚水。

    羅英哽咽道:「奶奶,您老人家別難過,只要爹爹還在世上,英兒總要尋到他老人家——」

    竺君儀突地摟住羅英,淚如雨下,道:「好孩子,奶奶知道你的孝心,可是……可是……

    啊!苦命的孩子,這一輩子只怕你再也見不著你親生的爹爹了……」

    羅英驚問道:「為什麼?難道他老人家不在祁連洞府?」

    竺君儀長歎道:「也許在,也許不在!但是,你已經沒有機會再見到他了。」

    羅英駭然道:「為什麼?奶奶,為什麼?」

    竺君儀痛苦地搖搖頭,道:「孩子,別問為什麼,咱們命太苦,一個沒有爹,一個沒有了兒子,讓我們回桃花島去吧!好孩子,讓奶奶跟你兩人相依為命,度過這一生吧!該去的由它去,命裡注定要咱們祖孫孤苦一輩子,勉強也是勉強不來的……」

    羅英聽了這些話,心如刀割,熱淚沿著臉頰,滾滾直落,毅然道:「不!奶奶,我們不認命,天涯海角,刀山油鍋,我們也要找到他老人家,人在見人,人死見屍」話未說完,「哇」地失聲大哭起來。

    竺君儀更是傷心難禁,悲聲道:「孩子,你一定要找他,怕只怕真的見到了他,會比不見他更可悲,更可憐。」

    正說著,門外輕咳一聲,明塵大師緩步而人。

    他神情肅穆的望了祖孫二人一眼,喟然歎道:「大嫂,事已如此,徒輩何益?別讓孩子心頭蒙上陰影,將來如何見他爺爺?」

    竺君儀拭淚道:「叔叔說的雖是,但誰知道這孩子還能不能見到他爺爺,唉!我真恨不得把話全對他說了,讓他早些……」

    明塵大師不等她說完,連忙搶著道:「大嫂,快別這樣,大哥雖然失意天涯,難道他真的意無一絲關念之情,尤其金令重現,已經由不得他不出現了,你看!」

    說著,手掌一攤,掌心上竟托著一塊紅色木牌。

    羅英見那木牌,正是楊洛身上的一塊,驚問道:「秦爺爺,您知道這塊令牌來歷了麼?」

    明塵大師不答,逞自走到榻邊,將那面令牌默默塞進楊洛懷中,長歎一聲,面上流露著無限迷惘之色。

    竺君儀輕聲問:「叔叔已經去崆峒查證過了?」

    明塵大師搖搖頭道:「不須再去查證,伍老爺子也認出確是當年紅牌金令,一點也不錯的。」

    竺君儀-震,不由自主回頭望望昏睡中的楊洛,喃喃道:「這麼說,這人真的是他門下了?」

    明塵大師神情凝重地道:「這一點已不必置疑,現在問題是他老人家令人持牌重現武林,到底是何用心?如果意在收拾殘眾,固是一大喜事,萬一他老人家是耿耿於當年斷臂之恨,那就難免又要掀起無邊腥風血雨了。」

    竺君儀驚道:「可惜茜妹不在,這孩子又一直昏迷不醒,委實費人猜測。」

    明塵大師歎道:「據瑤兒和燕姑娘說,他在祁連洞府作為,倒是磊落光明,一派正道中人行徑,但願咱們的擔心是多餘的就好了。」

    竺君儀道:「燕姑娘不是說過,還有一位姓譚的老年人,是跟他一同混進祁連洞府,怎的這次竟未見他出來?」

    明塵大師道:「貧僧也正不解,可惜左施主已經……」

    竺君儀似乎不願羅英聽得太多,站起身來道:「咱們細細去問問,讓英兒靜靜休息一會。」

    明塵大師急忙住口,寬慰了羅英幾句,兩人便退出了茅屋。

    羅英聽了他們一番沒頭沒腦的話,疑雲大起,心驚自忖道:秦爺爺所說,莫非楊兄來歷有什麼可疑之處?他們有什麼話不肯當我面說?左老前輩怎樣了?許許多多謎團,在他腦海中翻騰,他開始感覺到奶奶的確有什麼事隱瞞著他,於是他想到瞎子許成從前對他說過的一句話……

    「……你別以為秦佑和你爺爺有多要好,實則他與你們羅家,面如知己,心懷隱恨……」

    不!秦爺爺絕不是那種人,不,不會!

    「……傻孩子,我問你,他既和你爺爺義結金蘭,為什麼會將你父親囚在百丈峰?為什麼十五年來,從不告訴你內情……」

    「他常來桃花島看望你奶奶,原因何在?」

    「好端端的,他為什麼卻少林寺做了和尚……」

    許成的聲音,猶在耳際,證之適才奶奶欲言又止,明塵大師攔阻她說出心中隱事,難道其中果然有不能讓他知道的秘密麼?

    會不會是真的?他們瞞著我什麼?

    不!不!秦爺爺絕不是那種人,自從爺爺飄隱,他就是羅家唯一尊長,他絕不會做出愧對爺爺的事

    迷亂之中,昏昏欲睡。

    突然,窗檻上「嗒」地輕響一聲,兩條人影帶著一絲寒風,從窗外飄掠而入。

    那兩人身形一般高大,動作迅捷無比,閃身進屋,其中一人立即探臂一抄,將鄰榻上昏迷未醒的楊洛,一把抱了起來。

    羅英駭然大驚,竟忘了肩上重傷,腰間一挺,從榻上跳了起來,叱道:「你們要幹什麼」

    喝聲才出口,另一人揚手一點,一縷勁風激射過來,羅英渾身一麻,「蓬」地重又跌臥榻上,竟然無法出聲了。

    那人低聲向同伴道:「這小輩可要一併帶走麼?」

    另一人道:「不必耽誤,明塵賊禿就在前面,咱們快走!」

    說著,一齊旋身頓足,抱著楊洛越窗而去。

    兩人剛剛遁去,明塵大師聽得異響,已推門奔了進來,當他一見榻上空空,楊洛已不知去向,臉色頓變,大喝一聲,飛掌拍開窗檻,身形緊躡著直追了出去。

    這一聲大喝,剎時驚去前到眾人,紛紛拔取兵刃,疾追入房,竺君儀驚慌失措衝了進來,見羅英無恙,長長鬆了一口氣,急替他拍開穴道,連聲問道:「孩子,孩子,怎麼一回事?」

    羅英指一指窗口,顫聲道:「楊……楊洛……被人……被人搶走了……」——

《聖心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