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不速之客

    凜冽的北風,從嵩山少室峰北麓漫天而來,濃重如銀,將名震天下的少林別院,點綴成一片晶瑩世界。

    由前山上院通管後山別院的徑,早已被積雪掩蓋,天色剛亮,二十名健壯的少林僧人,便開始分執鐵鏟掃帚,清掃積雪。

    山徑石級上,人影幢幢,往來不絕。

    因為,今天正是少林明塵大師,邀會天下群雄,共聚嵩山的日期。

    已刻不到,與會群雄便已出現少室峰下,或三五成群,或一二作伴,怒馬鮮服,絡繹於途,人人臉上,都帶著肅穆凝重之色。

    登山路口,分別站著十名身披袈裟的僧人,合十肅容,經上行,每隔百步,便有兩名知客僧肅立道左,山下另有職司雜役,專管接待來客坐騎車輛。

    凡是赴約的客人,必須注意兩件事情。

    第一、必須山腳「聽濤亭」前下馬,登記門派姓氏,然後步行登山。

    第二、任何人欲登嵩山,無論有無請柬均受歡迎,但必須先行除下隨身兵刃,才能上山與會。

    第一條例規,礙在少林聲譽,自是無人能夠反對,第二條「除卸兵刃」,有些接近武當「解劍池」,對客人總有些不太禮貌。

    不過,少林盛譽,如日中天,儼然成為原武林七大門派之首,江湖豪客們雖然心中略有些不忿,既然來了,也只好順從地除下兵刃佩劍。

    這一天,武林中人幾乎踏平了嵩山,從山腳下「聽濤亭」至後山「少林別院」,一眼望去,全是密密麻麻的人群蠕動著。

    午牌未至,少林別院前廣場上,竹棚高張,百餘桌素席,已經坐得滿滿地了,少林僧人穿梭往來,添酒上菜,忙得不亦樂乎!

    這時候,中原六大門派都到齊了,負責前山「聽濤亭」接待事宜的知客僧「慧廣」方自鬆了一口氣,準備舒展一下筋骨,驀地一陣急遁蹄聲奔雷般馳到山腳。

    來騎一到「聽濤亭」前,「嘶幸幸」幾聲長鳴,怒馬速止,只見馬上坐著三個眉鬚髮白的老人,為首的一個身軀魁梧,背插一對判官筆,另一個腰束軟劍,最後一個頭髮斑白,頭陀打扮,右臂衣袖虛懸,左手卻托著一隻份量沉重的巨大銅體。

    三人在「聽濤亭」前勒住坐馬,為首的魁梧老人揚頭向山上一望,嘿嘿笑道:「嘿!今天的和尚廟裡好熱鬧啊!」語聲刺耳,字字攝人心魄。

    慧廣和尚職掌知客,一雙眼神自也不是平俗之輩,仔細打量三人一眼,心頭不由撲通通一陣亂跳,連忙向身後一名僧人使個眼色,站起身來,合十道:「想不到崆峒掌門宋老施主也光臨寒山,少林幸甚,武林蒼生幸甚!」

    魁梧老人笑容忽地一斂,冷冷道:「虧得大師還認得老朽,少林派如今身價不同,執掌武林牛耳,崆峒派算不得人物,所以,連請柬也不屑擲下一份了。」

    慧廣和尚陪笑道:「嵩山之會,原是應該武林各派議舉行,七大門派都沒有請柬,宋施主見責,想是不明內情……」

    百丈翁宋英沉聲喝道:「什麼內情外情,嵩山之會既為了對付祁連洞府,除了祁連山的人,就該奉柬遍邀,才是道理!」

    慧廣和尚毫不動容,合十俯首道:「簡慢之罪,貧僧謹慎。」

    宋英怒目道:「你算什麼東西?去叫那姓秦的小輩出來!」

    那腰束軟劍的老人笑著攔住他道:「別忘了咱們是為什麼來的?有脾氣,留著等一會再發不遲!」

    他含笑飄身落馬,踱步進「聽濤亭」,和顏悅色地道:「聽說今日之會,並不限於持有柬之人,這話可對?」

    慧廣和尚忙道:「正是。」

    老人笑:「那就好辦了,我等三人雖然不配列名少林掌門明塵大師眼中,卻也是一腔熱血,願為中原武林盡一分責任,大師父如不嫌來得冒昧,能否為我等接引?」

    慧廣和尚見他語態度俱十分謙和,遂也照實回答道:「凡願登山與會之各方俊傑,寒寺均表歡迎,但三位施主上山,欲請依照陋規,先鋒地登記,併除下兵刃……」

    頭陀怒火又起,厲聲叱道:「什麼?要咱們除下兵刃」

    那腰束軟劍老人哂然笑道:「人說秦佑心胸開闊,原來也只是猜疑詐度的小人,咱們就依了他,有何不可。」

    說著,提起筆來,在登記簿冊上寫了三個名字,赫然竟是:「崆峒掌門人百丈翁宋英。」

    「飛雲山莊總壇護法郝履仁,向錫九」。

    擲下硃筆,輕拍腰際,「錚」然一聲,軟劍崩彈而起郝履仁探手,捏劍尖,倒遞過去,笑道:「老朽這柄軟劍,雖非絕世神兵,平生向極喜愛,大師你要妥為保管!」

    慧廣和尚伸手一握劍柄,猛覺一股如山潛力,循著劍身迫湧而至,一時未防,胸口頓時如被重錘,喉間悶哼一聲,險些一口鮮血噴出來。

    好個少林高僧,腳下斜退半步,左掌藉合十肅客之勢,身形半轉,向側一引,強將一加淤血壓制內腑,道:「請!」

    赫履仁目注這名少林知客僧,隨機應變,既顧身份,又識大體,分明已受內傷,卻分毫不露忿怒之色,心裡暗暗佩服,笑讚道:「難怪少林一派出人頭地,大師父好深的定力。」

    說著,退開一傍。

    百丈翁宋英從馬上長身而起,雙臂遵揚,兩隻判官筆抖手擲出,喝道:「接住了!」

    那兩隻判官筆宛如兩條閃光金蛇,風馳電奔向慧廣和尚射到,慧廣和尚臉色微一變,右掌豎立不動,猛提一口真氣,左掌掌沿向外一翻,躬身一聲悶喝:「生受宋老施主!」

    這一斷喝,內蘊降魔無法力「獅子吼」神功,慧廣和尚身為知客,排名也和羅漢堂慧字同列,功力自是不弱。

    此時他內傷已受重創,一聲「獅子吼」,也不過施展出七成功力,但見宋英雙筆去勢一頓,竟被他翻掌接住,筆一入掌,才踉蹌向後退了三步。

    其餘僧人盡都變色,慧廣和尚卻施顏笑道:「宋老施主一代宗師,這雙筆,果然好沉重。」

    宋英點點頭,腳落實地,也沒有再說什麼。

    那一直沒有開口的銅缽頭陀,從馬鞍上閃身而長著那只巨大銅缽,緩步向前問道:「洒家這隻銅缽,不知道算不算兵刃?」

    慧廣和尚正色道:「大師父以銅缽成名,銅缽自然便是兵刃。」

    銅缽頭陀哼道:「這麼說,也要留下了?」

    左掌一鬆,銅缽疾向慧廣和尚面前桌案落下。

    「蓬」然一聲,整個桌案被壓塌,慧廣和尚撤身不及,一隻左腳被那重達數百斤的銅缽壓在地下,腳背骨盡碎,奇痛徹骨。

    慧廣和尚一動也沒動,目注三人揚長向山而去,等到去得較遠,這才輕哼一聲,抹一抹額頭冷汗,廢然坐地,道:「快放信鴿,飛報掌門,今日之會,必有隱亂……」話說完,人也痛昏了過去。

    午牌初刻,少林上院鐘樓上,響起十二響悠揚鐘聲。

    鐘聲才起,別院中緩步走出二十四名披紅色袈裟的僧人,竹棚中群雄頓時肅靜下來,數百道目光一齊注視著別院正門。

    忽然,人群有人輕呼道:「快看,桃花島羅夫人也到了!」

    二十四名紅衣僧人之後,明塵大師面含微笑,緊隨而出。

    在他下首,是一個金冠道人,上首卻是桃花島羅羽羅大俠的髮妻竺君儀。

    三人身後,跟著崑崙、衡山、峨嵋、青城、邛崍五派掌門人和華山七劍唯一倖存的三師妹柳青,「天南笑容」伍子英,紫薇女俠易萍。

    這些人莫不是當今一時俊彥,尤其是桃花島羅家,自從百丈峰事件發生,聲譽蒙羞,武林中風傳之言,句句對羅家不利,如今七派掌門人恭陪竺君儀出場,顯然也含有撇清已往誤會,向天下群雄表白的意思。

    但,那走在明塵大師下首的金冠道人又是誰啊?

    竹棚中響起一片低沉的,「嗡嗡」之聲,有些人交頭接耳談論著,有些人卻劈劈啪啪鼓起掌來。

    明塵大師緩步行至上首前,方自肅容入座,突然一個僧人快步迎了過來,低低在他耳邊說了幾句話。

    明塵大師微露驚詫之色,但隨即恢復了常態,只低聲吩咐道:「依禮接待,不可怠慢。」

    那僧人躬身退去之後,明塵大師向群雄掃了一眼,雙手合十,低喧一聲佛號:「阿彌陀佛」

    佛號之聲並不大,但在場武林中人,無不聽得字字清晰,議論之聲頓止。

    明塵大師微笑著說道:「今日之會,乃少林百年來盛舉,厚承各位施主移玉蒞止,少林深感榮幸,尤其貧衲更有三件喜訊,欲向天下英雄一陳。」

    他語聲略頓,同向竺君儀一指,朗聲道:「桃花島羅夫人親臨寒寺,非僅少林之榮,亦是武林之幸。」

    話才說完,場中已響起一片如雷般喝采聲,竺君儀欠身力禮,儀態萬端。

    明塵大師又指指下首那位金冠道人,道:「第二件喜訊,武當派自從三十年前封觀退出武林,數十年未見武當高弟行道江湖。諸位施主想已久懸遠念,如今祁連鬼魅現形江湖,武林同道,對昔日盟伴,嚮往更深,今日難得武當天一道友也蒞臨興會,這就是說,武當派從今天起,又正式踏入江湖,決意與天下同道分擔喜憂了!」

    群雄中歡聲四起,哄叫如雷,天一道長臉上卻沒有一絲笑容,緩緩起身,稽首還禮,面色竟凝重非凡。

    這一來,立刻便引起一些人的不滿,有人輕輕冷笑道:「哼!武當派的架子倒不小!」

    「聽說武當派曾有誓言,神功不成,武當弟子永絕江湖,這一次,大約練成什麼驚世駭俗的功夫了?」

    「什麼功夫?連無字真經全讓別人奪了去,還談什麼神功鬼功……」

    嘲笑譏諷之聲,此起彼落,句句飄進天一道長耳中,但他不言不怒,肅容而坐,就像沒有聽見一般。

    明塵大師暗暗一歎,目光掃過竹棚入口,瞥見三條人影昂首跨了進來,果然正是崆峒派掌門人百丈翁宋英,以及八卦掌郝履仁,銅缽頭陀向錫九。

    負責接引貴賓的達摩院護法慧空大師側身前導,逕將三人引到首席,傳喧唱名的知客僧人高擊雲板,朗聲喝道:「崆峒掌門宋施主,八卦神掌郝履仁,銅缽大師駕蒞!」

    許多武林豪客聽了這三份名號,全都心神暗震,偌大一座竹柵,登時靜得落針可聞,有些人已經探頭張望,大家心中,都興起同一疑問他們來幹什麼?

    銅缽頭陀環眼一翻,桀騖不馴地掃了六振掌門人一眼,冷冷說道:「嘿!趨炎附勢之徒,到得可真不少!」

    白羽真人等聽了這話,莫不怒形於色。

    明塵大師暗中以目示意,含笑接道:「武林不幸,道消魔長,各派捐棄私見,戮力同心以御祁連強敵,至有嵩山之會,三位都是不世高人,不想也願撥冗蒞止,足證武林同心,牢不可破,貧衲失迎之罪,當面謝過。」

    百丈翁宋英冷冷笑道:「崆峒一派雖不及少林人才輩出,卻也不是凋零門派,大師因何小覷宋某,連一份請柬也吝於賜贈?」

    明塵大師笑道:「各派合議集會嵩山,柬邀的,都是武林隱者,避世高人,至於各大門派,均無柬,崆峒也曾參與昔日盟約,正是主人之一,何須請柬相邀!」

    宋英一時語塞,八卦掌郝履仁卻接口道:「似這般說,咱們飛雲山莊既不能算各大門派,也不能說是隱世高人,竟是厚顏無恥,非找上嵩山來出醜的了?」

    明塵大師臉色一沉,道:「三十年前,飛雲山莊當著天下英雄之面,宣佈解散飛雲山莊,從那裡起,恕貧衲不知什麼時候武林中又出現一個飛雲山莊!」

    郝履仁碰了一鼻子灰,漲紅著臉,道:「莊主歸隱,乃是傷心愛女之死,與武林興衰無關,難不成莊主一人退隱,咱們就都成了死人了?」

    明塵大師笑道:「貧衲不知施主是否死人,但三十餘年,未聞諸位開山示眾,重整飛雲山莊,這卻是事實。」

    郝履仁怒道:「咱們今天就借你這地方,告訴天下之人,飛雲山莊並未解散,莊主歸隱,尚有我等,誰要是不服,叫他衝著咱們來就是!」

    這句話,只聽得群雄一陣震動,場中頓時揚起一片嗡嗡之聲。

    明塵大師神色卻平靜如故,含笑道:「郝施主豪氣殊堪嘉許,只是,卻選錯了地方!」

    郝履仁冷笑道:「怎麼選錯了地方?」

    明塵大師笑道:「這話如在三十年前泰山觀日峰頂說,名正言順,誰不敢信?如果另覓-處勝地,柬邀天下名門各派,正式舉行開山大典,重整旗鼓,亦是人情人理之事,唯獨今日在敝派集會眾人之上,大師說出這些話,不但使人覺得語無倫次,更顯得飛雲山莊自陶主退隱,真的無人堪以繼承莊主重位。」

    郝履仁一張臉紅得像豬肝一樣,厲聲叱道:「姓秦的,你是轉彎子辱罵郝某嗎?」

    明塵大師冷冷道:「出家人不願妄生嗔念,施主來此,便是少林賓客,如願留,就請出席,不願留,只管請便,誰要是存心無理取鬧,貧僧容得他,少林祖師例規卻不容他!」

    義正詞嚴,鏗鏘作,郝履仁只氣怒目橫眉,滿肚子怒火卻不知該從何發起,好半晌,才冷笑兩聲,道:「大師言重了,我等遠道而來,意在觀摩盛舉,並且料理一樁私事,與諸位集會之事無關,飛雲山莊復莊,近期自當廣柬天下,毋庸大師掛懷。」

    百丈翁宋英也笑道:「崆峒與諸位往昔雖有些小誤會,同仇敵愾之心,卻無時或忘,祁連群丑意在天下,但願從此捐棄私見,共謀對策,方是武林之福。」

    明塵大師見他轉得夠快,遂也不再深說,一揚臉,道:「既如此,來人,與宋施主及郝向二位看座。」

    三名僧人疾步上前,在首席加了三把椅子,宋英等竟在各派掌門人怒目相視之下,靦腆地坐下來。

    方才坐定,雲板又響,知客僧人揚聲唱名:「無毛島辛大俠,伍大俠駕到。」

    唱名之聲未落,竹棚人口已出現兩條塔般人影。

    棚中群雄但覺眼前一亮,首席上明塵大師早已站了起來,合十招呼道:「辛弟,快請這邊來。」

    為首禿頭老人搶行幾步,眼含熱淚屈膝跪倒,激動地道:「大師父,辛弟給您老人家請安……」

    明塵大師頷首笑快扶道:「快起來!快起來!」——

《聖心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