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唾面自乾

    岳陽城西,悅賓客棧,一間寬敞客房中,盡夜亮著燈光。

    房中一張大床上,並排仰躺著三個人一個已死的老尼,面部已開始潰爛化膿,一個重傷的少女和一個喃喃不休的短髮女郎。

    徐文蘭剛換過乾衣,但卻不敢休息,正疲憊不堪地坐在床邊,端著一碗溫酒,一口口緩緩餵給昏迷不醒的東方鶯兒。

    東方鶯兒硬接歐陽珉一掌,內腑被震離位,由徐文蘭扶到這一家悅賓客棧,業已奄奄一息,幸好徐文蘭新得火蜊角,連夜輾末合酒,灌了她一大碗,總算護住內腑,散去游血,保全住一條性命。

    但是,四人之中,一死二傷,徐文蘭只有一雙手,實在不知應該先治傷者,還是先葬死者?

    夜色將盡,這一整夜,慧心總是不停地喃喃叫著韋松和馬森培,叫一陣,抽咽一陣,然後又昏睡一陣。

    餵過藥酒,徐文蘭長長吐了一口氣,神情萎頓地倚在床邊,目注那一燈熒熒,心裡翻騰著許多思慮。

    首先,她必須設法找到韋松,因為以她一個人兩隻手,既要照顧慧心,又須治療東方鶯兒,已經不勝兼顧之責,而百忍師太的遺體已開始毒發潰爛,也不能長遠放在客棧中。

    但,人海茫茫,岳陽雖然不大,卻不知韋松趕到了沒有?假如找不到他,自已行蹤反被萬毒教偵察出來,後果就不堪設想了。

    她不期然又想起那座尼姑庵來,可惜那地方已經被萬毒教發覺,否則,倒是個絕好的藏身之所。

    想到這裡,心中忽然一動,飛忖道:「對啊!萬毒教彩舟迎賓,岳陽誰能不知,韋表哥如到岳陽,難道不會先到千佛庵去探問,唔!對,趁天色還沒有大亮,鶯妹妹又剛剛服過「火蜊角』藥酒,我何不到那兒去留下點信息,讓韋表哥知道咱們住在此地!」

    打定主意,強振精神,略為結束一番,吹熄了燈,輕輕推開窗戶,擰身竄上屋頂。

    她凝目靜待片刻,見客棧中寂然未現異狀,這才認準方向,越出院牆,消失在夜色之中。

    然而,徐文蘭雖然仔細,臨去之際,卻未發現客棧後院一株梧桐樹上,正倒掛著一個短小精悍的黑衣人。

    那人頭下腳上,倒懸樹丫之上,一動也下動,就像是一隻休息中的蝙蝠。

    徐文蘭才離開了客棧,黑衣人雙目一睜,眸中碧光閃射,微微一挺腰,凌空倒翻,毫無聲息從樹上飄落下來,腳尖輕點,已掠過屋頂,從窗口進人房中。床上三人,依然如前,東方鶯兒昏迷未醒,慧心吃語一陣,也沉沉人夢。

    那人目光從三人身上緩緩掃過,最後投注在百忍師太遺體上,忽然搖頭發出一聲深長的歎息,喃喃道:「可惜!可惜!一代俠女,卻落得如此下場。」

    接著,又-一檢視東方鶯兒和慧心傷勢,不住喟歎,撩衣取出一隻錦盒,打開盒蓋,裡面是一粒龍眼大的藥丸。

    那人捏碎藥丸封皮.就在案上取了些剩餘溫酒,將藥丸一半餵給東方鶯兒,另一半餵給了慧心,然後探掌分按兩人背心『靈台』大穴,閉目凝神運起功來。

    片刻之後,那人已滿頭汗氣蒸蒸,又過片刻,額上汗珠滴滴而落,將黑衣浸透了一大片,顯見他以一人之力,同時替兩個負傷的人渡力,本身真力耗損極大。

    足過了將近半個時辰,窗外已現曙光,那人才收掌喘息了一下,揚掌輕輕在東方鶯兒和慧心背後「鳳眼』及「左右風府穴』上各拍一掌。

    經過這番作為,那人神情已疲累不堪,與先前進屋時相較,簡直判若兩人,但他卻未再耽擱,從案上尋到紙筆,匆匆寫了幾行字,推開窗戶,閃身而出。

    他身形剛落在屋外天井中,忽然一縮肩頭,疾退一步,背心貼在窗下,這時,屋頂上陡地出現另一條人影。

    那條人影卻是個身材瘦削的儒衫老人,手提早煙袋,在屋脊上只是略一住足,長衫飄拂,身形竟如行雲流水般,向西北方如飛而去。

    黑衣人冷眼瞥見那儒衫老人絕世身法,心中猛然一動,顧不得真力已竭,擰身上屋,遙遙跟在那老人身後。

    儒衫老人筆直越出岳陽北門,來到郊外一所破廟前,一名勁裝大漢早已在廟門躬身等候。

    老人彷彿不耐贅言,身形一頓,便搶著問:「事已如何了?」

    大漢沉聲答道:「馬大哥和韓老四已在十里外將人截住,無奈那小輩十分扎手,韓老四已經負了傷,如今趙三弟也趕去協助了,只請師爺快一些-一』儒衫老人重重哼了一聲,道:「虧你們追風四刀,第一次出手,就連個後生小輩也留不住,真夠替莊主增光了,人在那兒?」

    「挎刀大漢羞愧地道:「十里外柳林坡!」

    儒衫老人叱道:「還不領路!」

    那大漢躬身一供,掉頭直向西北方奔去,儒衫老人恨恨一頓腳,鼻孔裡冷哼一聲,灑開大步。大即不離,飄逸地隨在後面。

    黑衣人暗自付道:那「追風四刀」身手已然不弱,儒衫老人更是一身玄功已達爐火純青的境界,憑這幾人身手,竟截留不住一個『後生小輩』?

    一念及此,猛吸一口真氣,展動身形,也悄悄跟了下去。

    十餘里路,眨眼就到。

    前面一條小溪,來峰兩行垂柳,溪邊是一片斜土坡,這時候,土坡上正有兩名大漢圍著一個藍衫少年,十丈外草地上,另有一個大漢正盤膝跌坐調息,地上灑了一灘鮮血那藍衫少年看樣子最多十七八歲,赤手空拳,和兩個榆刀大漢相搏,竟然瀟灑從容,攻多守少,十個指尖時而並若鋼戟戰,時而挽如蘭花,拂胍點穴,截紅封招,十分詭異難防。

    那兩名無刀大漢,想必就是『馬大哥』和「趙三弟」了,只見他們雙刀左退右進,劈空生風,威猛而強悍,刀法也精練純熟,堪稱武林高手,但卻費盡力氣,刀鋒連人家衣角也無法沾到,不用說,業已落在下風。

    至於另一個盤膝而從而,正在運動調息的,想必就是所謂『韓老四』了。

    情勢很顯然,那藍衫少年猶未盡出全力,「追風四刀」已經堪堪不敵。

    儒衫老人掠登土坡,一見這般情形,面上微微變色,沉聲叱道;「住手!」

    兩名大漢聽見喝聲,各個虛晃一刀,閃身後退,氣喘如牛,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那藍衫少年雙掌疾收,身形如山嶽定立,氣定神閒。

    黑衣人遠遠望見,情不由己在心底喝一聲采:「好身法!」

    儒衫老人雙肩微晃,橫身擋在少年面前,閃著兩隻精芒四射的眸子,向少年打量了一遍,忽然轉過頭來,向兩名大漢冷冷問道:「你們沒有弄錯人吧?他姓韋?」

    馬老大喘息一陣,才氣結答道:「馬異奉令攔截姓韋的小輩,初見此人深夜獨行,施展上乘輕功趕路,一時心疑,上前動問,不想他-一」

    下面的話,他嚥住了沒說,卻用目光望望那位趙三弟,趙三弟立刻接口道:「不想這小子十分橫蠻,非但不肯通報名姓,反出手打傷了韓老四。』儒衫老人聽罷,又重重哼了一聲道:「蠢材,退下去。」

    馬大哥趙三弟滿面羞愧,收刀躬身而退。

    那儒衫老人叱退手下,緩緩轉頭掃了藍衫少年一眼,卻見他負手而立,舉目望天,一副傲然不屑的神情。

    老人恍然似有所語,喃喃說道:「啊!難怪!小兄弟一身藍衣,敢情是來自』少年目光由上而落,居然投注在老人臉上,似笑非笑,截口道:「既然知道,就不該攔路無禮。」

    儒衫老人一怔,隨即仰天笑道;「三聖島武功名震天下.但也不能說絕世無匹,小兄弟這麼說,不嫌太狂了些?」

    那少年笑容突斂,怒目道:「你敢小覷藍衣三島?」

    儒衫老人道:「遁世高人,令人仰慕,狂妄小輩,卻不值得斂服。』少年聞言,氣得哼了一聲,道;「老東西,你報個名來。」

    儒衫老人冷冷道:「老夫金豪,傲嘯山莊中一個無名小卒。」

    少年微訝道:「原來你是仗著康一葦那點虛名?」

    老人突然厲聲叱道:「小輩,你也太不知禮數了,康莊主身為武林泰山北斗,地位身份武功,久受萬人尊崇-一」

    少年微笑道:「那只是中原無人,才輪到他趾高氣揚罷了。」

    儒衫老人勃然大怒,喝道:「好一個不識尊卑,夜郎自大的東西,老夫少不得替你尊長教訓教訓你。」

    那少年未等他動手,竟然一閃身直欺過來,穿胸一掌,疾然劈出,掌起之際,才出聲叱道:「咱們看看誰教訓誰?」

    那一掌,勢若驚虹奔電,迅快絕倫,叱聲方才出口,掌影已遍罩金豪前胸上腹十餘處穴道。

    隱藏暗處的黑衣人駭然一驚,險些發出輕咦之聲:「啊!天羅神掌!」

    心念甫動,陡見懦衫老人金豪長笑一聲,竟然不避不讓,旱煙袋向上一收,反向那藍衣少年肩頭敲去。

    他如此托大,委實大出武學常規。

    蓋因高手過招,往往毫釐之差,生死立判,對面那藍衣少年施展天羅神掌,尤其以快速詭異見稱,等閒之人,要想從掌影中全身而退,已屬不易,而金豪竟敢不閃來招,出手反擊,除非他有絕對的把握,自己旱煙袋必定後發先至,否則,這一招不但白費,更難逃一掌之災。

    那金豪看來不是庸俗之人,怎的竟出此笨招,自取其辱呢?

    黑衣人暗暗替他捏了一把冷汗,心忖道:傲嘯山莊久享盛名,原來也只是有名無實-一那知念頭猶未轉完,場中突然傳來一聲輕哼,兩條人影,乍合又分。

    事實的演變,竟大大出人意料。

    那藍衣少年出掌如電,攸忽之間,『蓬蓬』兩掌,業已拍在金豪左胸「將台」和右腳「水突」二處大穴之上。但,金豪居然恍如未覺,旱煙袋如飛探出,反在少年左肩上重重敲了一記!

    少年哼了一聲,腳下一連幾個踉蹌,向後倒退了四五步,用手按著肩頭,目光中又是驚駭,又是憤怒。

    金豪傲然一笑,道:「你現在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了?」

    藍衣少年臉色瞬息數變,憤憤道:「姓金的,你仗持護身之物,幸勝一招,算得什麼人物?」

    金豪大笑道:「讓你開開眼界,你就知道這點教訓大大值得了。」

    說著,撩起衣角,登時一片光華,耀眼生花。

    「啊!」

    藍衣少年和隱身暗處的黑衣人,幾乎全被這燦爛奪目的光芒所震動,不約而同,在心底發出一聲狂呼。

    黑衣人心頭卜卜狂跳,兩隻長手,互相緊緊捏搓,一面極力壓制內心的衝動,一面自己在心底喃喃私語道:七彩寶衣!七彩寶衣!原來落在他手中!

    那藍衣少年從驚訝中清醒過來,指著金豪道;「諒你一件七彩寶衣,未必便保全得住性命,咱們三聖島必有回報,你要仔細些!」

    話落時,擰身一旋,藍衫飄舞,已越過小溪,飛馳而去。

    金豪目注地迅速遠去的人影,笑聲漸漸低斂,最後竟輕輕發出一聲歎息。

    馬異低聲問道:「師爺,何不留下他,免遺後患?」

    金豪道:「三聖島門下極少出現中原,此人獨至,必有緣故,咱們不可替莊主多樹強敵。」

    說到這裡,突地嘿嘿冷笑又道:「七彩寶衣一旦露眼,只怕又有許多不畏死的,要效那撲火的燈蛾了!」

    那黑衣人心中怦然而動,但卻隱忍住未曾出聲,因為,這時遠處已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響。

    金豪神色微微一變,凝神傾聽了片刻,領首道;「唔!兩人兩騎,尚在五里之外!」

    馬異突然緊張地問:「師爺看,是「點子』來了麼?」

    金豪道:「深夜鑽程,顯是武林人物,不管是不是,且攔住查問一下。」

    說完,轉身當道而立,自己並無掩蔽身形的打算。

    馬異見師爺親自出頭,膽量頓豪,揮揮手,其餘余騰。趙森各個擎刀躍開,分立左右,將一條狹窄的官道,擋得死死的。

    轉瞬間,兩騎快馬由遠而近,馬上坐著一男一女。

    那女的年約十三四歲,一身黑色勁裝,肩頭閃露出兩隻劍柄;男的貌在中年,斜背一口奇形長劍,左邊衣袖,卻是空空蕩蕩,原來僅只一條獨臂。

    金豪一眼瞧見那男的身形,臉上頓時流露出無限不屑,冷淡之色,冷哼了一聲,傲然轉身退後,卻對身邊馬異吩咐道:「那男的是北天山叛徒凌鵬,你們不防截住他問問,他如不服,盡可折辱他一番,有老夫在此,諒他不敢逞強!」

    馬異應了,手中刀一擺,橫身挺立在官道中央,兩眼瞪著對面飛馳而至的男女,直如半截鐵塔插在路中。

    男女兩騎才到近前,馬異突地悶雷般一聲暴喝:「什麼人?給老子站住!」

    兩騎馬聞聲收韁,啼幸去一聲長嘶,八隻蹄子一齊頓止,凌鵬和那黑衣少女從馬背上一齊閃身飄落下來,身手竟十分矯捷。

    凌鵬初被喝阻時,頗有含怒之意,及至眼角一掃負手做立一旁的金豪,登時怒容轉化驚訝,駭然一怔,連忙換了一副笑臉,道:「原來金老前輩在此,晚輩凌鵬,跟金老爺子請安!」

    金豪負手望天,充耳不聞,毫不理會。

    凌鵬表情十分尷尬,自己解嘲地笑了兩聲,又道:「盛姑娘,讓我替你引見,那邊就是名震天下的金大俠金老前輩。」

    他一見金豪仍未理會,忙又接著道:「金老前輩七十四手追魂奪十絕招,堪稱天下無匹,跟家師素稱莫逆,尤其最喜提攜後進,姑娘不可錯過請益良機!」

    這番話,明是推崇金豪,實則暗示盛巧雲,要她加意防範,這位『金大俠』不是易與的人物。

    馬異回頭見金師爺依然未理,忍不住又沉聲斷喝道:「姓凌的,屁放完了沒有?大爺問你,這女娃兒是誰?你引誘少女深夜奔馳,要往哪裡去?」

    凌鵬這才發覺語氣不善,連忙笑道;「各位既與金老前輩一路,便是在下兄長,不知尊號如何稱呼?」

    馬異冷笑道;「你終日行走江湖,難道未聽過傲嘯山莊追風四刀的名諱?」

    凌鵬一聽『傲嘯山莊』四個字,臉色頓變,飛快地又望了金豪一眼,忙道:「原來竟是黃山高人,在下有眼無珠,失敬得很!」

    馬異叱道:「不須故作卑顏詔笑,大爺問你的話,你耳聾了不成?」

    凌鵬連番被他叱斥,不禁暗怒,但因金豪在旁,又不敢發作,只得低聲下氣問道:「兄台是問這位盛姑娘師門?提起來,也非無名之輩,盛姑娘乃系玉門三英合傳弟子,芳名巧雲,近日奉令下山,原意是-一」

    馬異冷冷打斷話頭,插口道:「三凶門下,自然不會出什麼正經人,難怪會跟你」

    一句話未完,盛巧雲雙目一瞪,怒聲喝道:「你說什麼?」

    馬異倒跨一步,橫刀答道:「大爺說你出身不正,難怪會跟淫邪之徒.沆瀣一氣!」

    盛巧雲勃然大怒,雙手反握劍柄,正待發作,凌鵬急忙湊在她耳邊,低聲說道:「這幾人俱是宇內一君康一葦手下,那邊姓金的尤其心狠手辣,號稱追魂學究,十分難鬥,姑娘何不暫忍一時,且等加人萬毒教後,還怕沒有報復的機會麼?」

    盛巧雲手按劍柄,皺眉說道:「你曾跟萬毒教主交惡,怎知他們一定會收容咱們?」

    凌鵬奸笑道:「敵之敵即為吾友,只要志同道合,些許微隙,怎會記恨在心,何況姑娘還有那件不世之寶,備作進身之禮,我敢說他們非但不會記恨前仇,還會將咱們待為上賓哩!」

    盛巧雲歎了一口氣,鬆開劍柄,道:「可惜我這兒僅只上冊。」

    凌鵬沉聲道:「姑娘噤聲-一」

    然後,轉過身來,向馬異含笑一禮,道:「兄台乃一君門下高弟,我等自難比擬,如果兄台別無他事指教,我等就此告辭了。」

    馬異冷笑道:「閣下計議許久,竟能忍下一口惡氣,倒令馬某人佩服,似你這種厚顏無恥之人,咱們實在不屑計較,大爺再問你一句,你們匆匆而來,欲往何處去?」

    凌鵬信口道:『這位盛姑娘本是湘南人氏.從師習藝多年,未晤慈親,在下特陪她返里探親。』

    馬異不屑地笑道:「看你不出,倒是個多情種子。」

    凌鵬忍住惡氣,視腆笑道:「馬兄過獎!」

    馬異「呸」地一口唾沫,吐在凌鵬臉上,道:「無恥之徒,你還有臉笑?」

    凌鵬心中怒火如焚,但仍極力忍住未敢發作,舉起衣袖,想拭去臉上唾液!

    馬異叱道:「你還敢拭擦?敢不服氣嗎?」

    凌鵬垂手道:「是的,在下不試就是。」

    馬異見他居然如此低聲下氣,一時倒不知該再怎麼折辱他才好,揚目望望金豪,金豪微微頷首.示意放他過去。

    馬異冷笑道:「好個欺師叛宗的厚顏小人,咱們不想替你師父清理門戶,算你命大,滾吧!」

    凌鵬躬身應著,方要扳鞍上馬,余騰又叱道:「你的膽子不小,還敢當著咱們揚鞭乘騎?」

    凌鵬一隻腳已踏上馬蹬,聞言又收了回來,心裡咬牙切齒,面上卻唯唯答應,果然忍氣吞聲,和盛巧雲牽著馬匹,緩緩從「追風四刀」身邊走過。

    才走出數丈,馬異突又喝道;「站住!」

    凌鵬和盛巧雲聞聲停步,兩人互望一眼,那盛巧雲銀牙緊挫,嘴唇顫抖,淚水在眼眶中滾滾欲墜,顯見已到了忍無可忍的地步。

    她幼居深山,埋首練武,初次涉足江湖,自然想不到世間竟然有這般屈辱之事,若非凌鵬屢次以目光勸阻,只怕當場就要翻臉動手。

    凌鵬心中何嘗不氣,但他卻因忌憚『追魂學究』金豪在場,不得不忍辱受屈,但求早些脫身。

    他暗暗嚥了一口唾沫,轉過身時,臉上已堆了一臉陰笑,問道:「兄台尚有何事見教?」

    馬異哈哈笑道:「也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事,只是告訴你前去湘南,途中最好謹慎些,北天山神手頭陀剛在岳陽現身,你要是碰上了,說不得鴛鴦夢就吹了!」

    凌鵬聽了,又驚又怒又愧,點點頭,道:「多承兄台關顧之情。」

    向盛巧雲一揮手,兩人擰身上馬,狠狠一鞭,如飛而去。

    追風四刀一齊仰天放聲大笑,但他們卻沒想到,因為這番凌辱,盛巧雲和凌鵬懷恨在心,後來追魂學究金豪和追風四刀,竟慘死凌鵬之手,這是後話。

    一陣折騰,天色已明。

    這時官道上,已有早起趕路的客商行旅,遙見坡上屹立著幾個橫刀大漢,都不敢進前,遠遠駐足.交頭接耳,私相驚向原故。

    馬異道;「師爺,咱們還要守候那小輩麼?」

    金豪沉吟了一下,道:「老夫算定他昨夜之前,應該趕到,這樣看來,莊主一番苦心,也許要白費了。」

    馬異道:「百忍老尼昨日便已人湖,韋松迄今未至,顯見是故意規避,叛師之事已明,莊主何苦再為此事*心?」

    金豪擺擺手道:「莊主的用心,你等怎能體諒-一好吧!咱們回去吧!」

    馬異唯唯應諾,招呼余騰趙森,負了韓立,隨金豪離開了柳林坡。

    一行人離去之後,那黑衣人才緩緩從藏身的大石後走出來,但他井沒有離開,獨自沿溪上行,找了一棵柳樹下,盤膝坐了下來,一面歇息,一面靜靜等候著。

    漸漸日輸上升,已到辰牌三刻,官道上蹄聲如雷,飛一般來了兩騎快馬。

    馬上坐著,也是一男一女。

    男的雙十年華,劍眉朗目,虎腰猿背,直如玉樹臨風,女的大約十八九,瓜子臉上,斜挑兩道柳眉,肩頭劍披風,嫵媚之中,又有幾分英颯之氣。

    這兩人策馬驅趕,馬身人體,都沾滿了汗漬塵土,那男的雙眉緊緊皺著,不時從馬背上昂起頭來,向岳陽城遙望不已。

    不用說,他們正是從桐柏山兼程趕來的韋松和馬夢真了。

    韋松神情焦急,一會兒揚目遠眺,一會兒輕聲歎息,但他們所騎兩匹馬,卻已經遍體汗漬,直噴白氣,顯見是奔馳不動了。

    馬夢真無限關切的安慰他道:「岳陽眼見就到了,急也不在一時,公子倒是放寬心些,讓牲口先歇息一會兒。』

    韋松搖頭道:「不!咱們不能再耽誤,我總覺心驚眼跳,只伯等咱們趕到,已經-一唉-一」

    馬夢真道:「怎麼會呢?公子懸念過分,所以才會煩躁不安,試想師太武功何等了得,慧心姑娘又已經先我們趕去,縱有意外變化,也不至於一」

    韋松道:「但願不致有甚意外!」

    不想話聲未畢,座下那匹棗色快馬忽然前蹄一閃,跌跪地上!

    韋松一驚住口,兩腿微分,輕按馬頭,人已就勢從馬頭上掠過,飄落地面!

    馬夢真見他坐騎閃跌,吃驚之下,猛力一收絲韁,那馬奔得正快,突然長嘶一聲,矗立起來,一個急旋,也把馬夢真從鞍上拋落下來。

    兩人腳落實地,低頭看時,兩匹馬一橫一堅躺在地上,口吐白沫,氣喘咻咻,業已不堪再跑了。

    韋松道:「岳陽不遠,咱們捨了馬匹,步行趕路,也許倒快捷些!」

    馬夢真無可奈何地點點頭,俯身從馬鞍上解下包裹,忽然眼光掃過草地,失聲驚叫道:

    「韋公子,你看,這兒有一灘血!

    韋松疾步上前,蹲下身來細細看了一會,額首道:「唔!血跡尚呈鮮紅,必是不久之前,有人在這兒動手,那受傷的被重手法震傷內腑,才吐了一口淤血。」

    馬夢真道:「你看,會不會是我哥哥他們跟萬毒教遇上了?」

    韋松道:「不像,他們早離桐柏山大半天,要是途中沒有耽擱,應該在昨天以前趕到岳陽,而這血跡卻是半個時辰前留下來的。」

    馬夢真鬆了一口氣,道:「如果他們能在昨天趕到,咱們就更不必耽心了!」

    正說著,突然從坡下傳來一聲歎息,接口道:「正因為他們昨天一早趕到,才落得兩死兩傷,險些全軍覆沒!」

    兩人聞聲齊吃一驚,搶著掠下山坡,見那黑衣人獨自席地坐在溪邊柳樹下,正閃著一雙碧綠眼珠,向他們露齒微笑。

    韋松駭然對馬夢真道:「快跟我上前謁見西漠異人簷迦耶彌老前輩。」

    馬夢真緊隨韋松,上前恭恭敬敬施禮拜見,簷迦耶彌擺擺手,道:「不必贅禮,老夫守候已久,何不坐下來詳談。」

    韋松恭敬地道:「晚輩正因急事,趕往岳陽,不想竟在此地得遇老前輩,前次的活命療傷厚恩,尚未拜謝-一」

    槽迦耶彌苦笑首道:「老夫不悉禮數,最煩虛套,咱們閒話不提,老夫只要問問,你們此來,可是為了百忍師太跟萬毒教的生死約會?」

    韋松驚道:『正是,老前輩因何得知?』

    格迦耶彌長歎道:「老夫守候你們已久,一則是知道你們正在凶境,準備必要之時,對你們有所協助,二則是想親口告訴你們一樁消息,三則老夫有一個不請之求,希望韋兄弟念在當日療傷之情.答應成全老夫,不知你能夠麼?」

    韋松忙道:「老前輩大謙了,有何吩咐,盡請賜示,韋松無有不遵!」

    簾迦耶彌道:「不!這件事也許會使你十分為難,你卻不可答應得太早。」

    韋松道:「那麼就請老前輩一件件賜告吧!」

    簾迦耶彌輕歎道:「在老夫未說出那件消息之前,希望你們必須冷靜,須知天下之事,不如意者十之八九,而你們如今正被惡名所污,身在險境,隨時隨地都可能有危險變故,再大的不幸消息,都應鎮靜承受,你們能麼?」

    這番話,明顯地給了韋松一種不祥之感,愫然一驚之後,垂目道:「願進老前輩訓誨!」

    簷迦耶彌注全良久,不禁讚歎道;「難得你小小年紀竟有如此心胸,你既然承受得住,老夫就直言了吧!迄至今晨為止,百忍師太已經確確實實在萬毒教總壇捐軀歸西了。」

    韋松和馬夢真同時顫抖著跳起身來,熱淚盈眶,失聲道;「當真?」

    簷迦耶彌點點頭道:「老夫不久前曾親睹師太遺體,因為毒發,面目已開始潰爛,你們等一會自能見到的-一」

    馬夢真未等他說完,早已「哇」地哭出聲來,韋松雖未痛哭失聲,淚水卻沿著臉頰蔌蔌而下,顫聲哽咽道:「老前輩-一她老人家-一在-一在哪兒?」

    簷迦耶彌道:「遺體已運返岳陽,你們不可過分哀傷,還有許多事待你趕到,才能開始呢!」

    於是,便把自己受夜赴千佛庵諫阻無效,百忍師大孤身應約,以及以後慧心等先後急援,業已遲了一步,百忍師太仙逝,馬森培力竭捐軀,存慧心和東方鶯兒俱負重傷-一這些經過,-一詳細說了一遍,其中發生在洞庭湖的情節,一樣不漏直如親眼目睹一般。

    經過述完,馬夢真已哭得淚人似的,韋鬆緊握雙拳,咬著嘴唇強忍那滂沱淚水,唇破血流,仍然抑制不住如湖般熱淚。

    血和淚,淚滲血,順著腮邊,幾乎染紅了他整個前襟。

    好半晌,才從牙縫裡進出來一句話:「田秀貞,你好狠毒的手段!」

    簷迦耶彌驀地神情一震,道:「其實這事,未必全怪田秀貞-一」

    韋松衝口道:「怎的不該怪她?晚輩全家慘遭毒斃,東方老前輩家破人亡,魯家堡暗下毒手,如今又害死了姑姑-一這些血仇,總有一天要萬毒教一件一件清償。」

    說到這裡,他突然發現簷迦耶彌的神色,竟變得十分不自然,冷漠地扭過臉去,好像頗有不悅之意,一怔之下,連忙拱手答聲道:「老前輩,請原諒晚輩言語失禮。」

    簷迦耶彌長歎一聲,似笑非笑,牽動一下嘴唇,說道:「這也不能怪你激動,萬毒教倒行逆施,人天共憤,已不容置辯,但是-一唉-一」歎息一聲,竟未再往下說。

    韋松忙道:「老前輩有何賜示?懇請明告!」

    簷迦耶彌搖搖頭道:「沒有什麼了,你們去吧!師太遺體和幾位負傷姑娘,都在西城悅賓客棧。」一面說著,一面站起身來。

    韋松急道:「老前輩不是說,還有一件事需晚輩效力的嗎?」

    簷迦耶彌聳聳肩道;「算了吧!現在還提它則甚。」

    轉身走了幾步,忽又駐足道;「此去岳陽,務必當心,欲與你們作對的,已經不止萬毒教而已,老夫言盡於此,盼你們珍重。」說完,揮揮手,一頓足掠過小溪,揚長而去。

    韋松悵立不語,心裡卻充滿迷惘,乃因他適當簷迦耶彌轉身之際,發現這位名震武林的「西漠異人」,眼中竟充滿淚光。

    他不禁記起,當他第一次見到簷迦耶彌的時候,簷迦耶彌曾向他打聽一個人『千毒叟』田烈,難道說,簷迦耶彌曾和萬毒教

    唔!這是很可能的,他若不是和萬毒教有所關聯,怎會吞吞吐吐?似有難言之隱?

    但是,他既然明知我與萬毒教勢如水火,為什麼又特地來告訴百忍師太惡耗?

    韋松怔怔地思索著這些不解謎團,久久不言不動,倒是馬夢真在旁催促道:「韋公子,時候不早了!」

    韋松猛可從迷惘中驚醒,一把拉住馬夢真的手,泣道:「馬姑娘,咱們來得太遲了!」

    馬夢真點點頭,又搖搖頭,淚如潮湧,簌簌不絕。

    兩人滿懷悲傖,相對飲泣一陣,提著行囊,徒步向岳陽城趕去,途中顧不得驚世駭俗,盡量展開輕身之術,如飛行。

    不多久,已抵城門。

    韋松當先奔進城口,不料迎面也有三人疾步從城中出來,兩下奔得都急,險些撞個滿懷,韋松一抬頭,登時一愣,原來那三人竟是東方小虎、九環刀苗真和魯家堡少堡主魯克昌。

    東方小虎等一見韋松,呼嘯一聲,當時各撤兵刃,上前圍住,叱道:「姓韋的,不要走,大爺們正要尋你。」

    韋松叉手問道:「在下現有急事,不知各位欲尋在下何干?」

    東方小虎一揚鋼斧,摟頭蓋臉直劈下來,喝道:「尋你何干?你的報應到了,要你給我姐姐和魯家堡百餘人口抵命。」

    韋松倉促出招化解,叫道:「小虎兄弟,請聽我說-一」

    話猶未完,苗真和魯克昌也各挺九環刀及長劍,一齊出手,刀光劍影,疾捲而上,同時叱道:「「有話等到閻王殿再說吧!」

    三個人三般兵器,不由他分說,竟在城門邊動起手來。

    韋松一則心急,二則被*無奈,倏忽間厲聲大喝,雙掌一分,還攻了一招。

    東方小虎等更是大怒,丁字形特韋鬆緊緊圍住,馬夢真恰好趕到,見狀大驚,嗆地撤劍在手,嬌叱道:「大家快停手!」

    魯克昌回頭一望,喜道:「馬姑娘來得正好,快快幫忙擒住這娃韋的,今天不容他再撒野了。」

    馬夢真腰間一折,穿落在韋松身邊,反而橫劍擋在前面,大聲道:「從前的事,全出誤會,韋公子並未投放萬毒教,也沒有害死東方姑娘,你們不可這般無禮-一」

    魯克昌大感詫異,沉聲喝道:「馬姑娘,怎倒幫他說話?姓韋的叛師投敵,千夫所指,已是鐵一般事實,如今神手老前輩和他業師南嶽百練前輩都已聯袂趕來擒他,你卻反替他強辯?」

    馬夢真含淚道:「此事一言難盡,各位如信得過小妹,請隨我們到悅賓客棧去一趟,是非曲直.一見就明白了。」

    苗真冷冷道:「原來馬姑娘已經跟姓韋的沆瀣一氣了,咱們只信事實,其他花言巧語,一件也信不過。」

    東方小虎歷聲道:「說的是,馬姑娘如念舊誼,請你置身事外,不必插手,要不然,咱們連你也只好得罪了。」

    馬夢真道:「你們怎能一意橫蠻,不容人辯解?」

    東方小虎怒目圓睜道:「幾百性命都屈死了,還有什麼可辯解的!」說著,鋼斧一論,重又撲了上來。

    馬夢真一挫銀牙,揮到格擋,一面焦急地問韋松道:「怎麼辦?」

    韋松眼含熱淚,低聲道:「他們不肯容人剖白,唯一辦法,只好突圍先走,待找到客棧,自然一切都不辯自明瞭。」

    馬夢真點點頭道:「既然如此,咱們只好撞一條路再說了。」

    兩人主意一定,一劍雙掌頓時加強威力,硬向城中衝去。

    東方小虎等見馬夢真果然幫助韋鬆動手,個個大怒,刀劍斧越加如瘋似狂,捨命搶攻。

    無奈韋松掌力渾厚,招式沉穩,加以馬夢真以長劍相輔,東方小虎等怎能攔擋得住?刀劍飛舞中,戰圈已緩緩向城中移去。

    韋松一心惦念客棧中的徐文蘭等人,糾纏過久,甚感不耐,低產對馬夢真道;「似此糾纏,何時能了,你隨著我早些破圍如何?」

    馬夢真只得點點頭,兩人各自旋身,互換一個位置,變得韋松獨擋前方。

    韋松大聲喝道:「各位再不肯讓路,休怪韋松要以重手法突圍了。」——

《殘劍孤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