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計斃惡寇

    一覺醒來,日已偏西,印天藍覺得傷處,痛楚全消,只是身子反而有一些軟綿綿的發懶。她知道自己一向養尊處優慣了,如今驟遇強敵,失血甚多,連夜又沒得好好體息的原故,已無大礙。睜眼。一看,曉梅正在炕的另一頭,閉目行功,被褥根本就沒有動過,前邊面鋪,也是靜悄悄的不聞一點聲息。

    她的目光,呆呆地定在曉梅的面頰上,一眨也不眨,愈看愈捨不得移開。除了面色發黃,似是久病初癒,曉梅的確是無處不美。高鼻粱、小嘴巴、兩道彎的長眉,一對大而有神的眼睛,儘管現在是閉著的,也不難想見睜開時的神采,五官部位,配合勻稱,皮膚也極是細膩光潤,如果將病黃變成白裡透紅,終是女子,也堪稱絕色,何況他不是。早怎麼沒有遇著他?他肯要我麼?會不會嫌我已是敗柳殘花?我該怎麼辦?看樣子他比我還小,即使改嫁,我能再嫁給他麼?問題一個接連一個,起伏不停,像開了鍋的水,在煎熬著她。既不甘受命運的播弄,想得到曉梅,以求補償,又怕曉梅已有婚約,或是看不起自己,難以如願。

    「唉!」她歎了一口氣。這是感懷七載青春年華的虛擲,與憤恨當前環境的無情變化,發自內心,情難自己,想藉這一歎,排遣無餘。最後,她終於作出了明智的抉擇,暗暗警惕自己道:

    「印天藍啊,印天藍!你不是賤女人,在目前的事情還沒有澄清以前,談這個問題,未免太早!」紊亂而煩燥的心境也經這一歎,輕鬆了很多。這一聲歎,雖然很輕,聽在曉梅的耳朵裡,卻不亞九天響雷,心弦驀感一震。曉梅並沒入定,只因是面鋪後院,前邊的客人,進進出出,身份相當複雜,既要隱秘,便不能暴露行蹤,不能行動,只好靜坐養息精神。

    印天藍的心境,他現在已經完全瞭解,並且,也正設身處地,代印天藍暗中謀劃。幾天來的演變,敵情雖然仍未摸清,但已有了一個大致的輪廓,同仇敵愾,已無庸置疑。難處理的,還是印天藍未來的歸宿問題。相處已經好幾天了,她怎麼還沒有看出來我是女扮男裝?和她一樣,同是女兒身啊!

    最要命的是,一片癡情,傾注自己,愈來竟愈認真,這怎麼成?我得跟她說清楚,免得將來揭穿真相,她要怪我玩弄她的感情,今天愛我有多深,將來恨我也必有多深。馬上就說……

    不成!她受得了這雙重打擊麼?一念及此,曉梅睜開了眼睛。當她發現印天藍正在深情地凝眸自己時,心裡又是一驚,道:

    「傷還痛?」覺得時機不對,到口的話,終於又嚥了回去。

    印天藍道:

    「小哥的藥真靈,已經不妨事了,只是身子還有點軟,現在是什麼時候了?」曉梅道:

    「大妹失血過多,這是必然的現象,現在不過來未申初光景,離天黑還早,最好再睡一會,等藥力完全行開,就可大為好轉了。」印天藍道:

    「我睡不著,談會好不?」曉梅道:

    「等你完全好了之後,有多少話不能談,現在乖乖地聽話,把精神養好,天一黑我們就得離開這裡。」印天藍一翻身,擁被坐了起來,詫問道:

    「可有什麼發現?」曉梅道:

    「別緊張,沒什麼,我只是懷疑,這裡並不隱秘,關洪如果細心,昨天就不會著道兒了,別把那張胖子也給拖進漩渦。」印天藍道:

    「那麼小哥也得睡一會。」曉梅道:

    「我打坐慣了,在家也很少睡覺。」印天藍道:

    「怕是嫌被褥不乾淨吧?我也起來陪你打坐。」推開被子,就穿衣服。曉梅忙攔阻道:

    「快不要胡來,你身子還未復原,沒傷以前可以,乍醒打坐容易著涼,趕快躺下,我也睡一會兒就是。」印天藍見她這麼說,果又聽話睡下了。曉梅除去皮袍,也合衣躺下了。

    北方天寒,現在仍有很多人家睡炕。炕是磚砌的,十有八九,都砌在臨窗的一面,房間有多寬,炕就有多寬,像一張大床,可以並排睡上五六個人,不管家庭大小,一對夫妻都帶著三四個小孩子,一個炕儘夠用的。

    自然,孩子大了,男女有別,就得分房安睡。炕跟床的不同處,炕有炕道,冬天可以生火取暖。如今曉梅和印天藍,共同睡一個炕上,頭並頭,儼然一對小夫妻。印天藍的希望,原就是如此,躺在炕上,仍舊睜著眼,凝望著曉梅不想睡。曉梅佯裝不知,暗暗警惕自己道:

    「我必須盡快設法,在不增加她的刺激下,打破她的癡情幻想。否則,失望之餘,怕要把她逼得走上極端,消極會尋短見,過激尤恐闖出禍來,愛之豈非適以害之!什麼才是適當的時機呢?」

    初更過後,路人絕跡,山口鎮僅有的幾家小店舖,也全陸續打了烊。除了北風不時呼嘯而過,夜像死一般的寂靜。驀的,十幾條夜行人影,恍如幽靈鬼魅,突然出現在張胖子麵店四周,把麵店團團圍住。星月微光下,依稀可見,俱都蒙著面紗,不問可知,意圖何在。一個金衣人似為此行之首,掠落麵店房脊,揚聲喝道:

    「姦夫淫婦,還不出來愛死!」無人應聲。金衣人似已不耐,又再喝道:

    「張熙出來答話。」隔了剎那,張胖子推門走了出來,微一顧盼,詫道:

    「是人是鬼,怎麼不見影兒?」他一邊問,一邊扣紐扣,顧系聞變才起來。金衣人斥道:

    「你少跟本座裝佯,火速叫姦夫淫婦出來,免受池魚之殃。」張胖子道:

    「你是誰,怎麼像個賊也似地在房上,老子的名字很久沒用了,你怎麼會知道?」金衣人怒道:

    「本座耐性有限,你是掩護不住他們的,再不叫姦夫淫婦滾出來,莫怪本座心黑手狠,連你一家全宰,雞犬不留。」張胖子道:

    「看你用布蒙著臉,又不通姓名,顯然不是地道的朋友,要錢只管說,三兩五兩,十兩八兩,姓張的作得了這份人情,用不著製造借口。姓張的將來求利,做的是小買賣,一不偷開別人家的金礦,二不與奸盜邪淫之徒為伍,家裡除了老婆孩子,就是夥計。全都給我出來,叫他指認,誰是姦夫?哪個又是淫婦?如果指證不出來,姓張的也不是好惹的,無端夜入民宅,造謠生事,這場官司夠你打的。」夜靜更深,他大聲疾呼,硬把金衣人當成毛賊看待。上房和廂房的燈全亮了,人影晃動,在忙著穿衣服。接著,先後出來七八個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一個沒外賓,全是張胖子家人和夥計。張胖子等人到齊,又道:

    「人全在這裡了,你有膽下來指認,再不放心,進屋去搜,哼哼,如果是無事生非,朋友就別想走了。」金衣人要殺他,當真易如反掌,但因另有顧忌,故雖怒極,卻不便發作。適時,一黑衣蒙面人,掠落金衣人身側,伏低聲音,不知說了什麼,便又翻房飛走了。金衣人道:

    「張熙,你給我記住,搬得了和尚,搬不了廟,今後的日子,有你好過的!點溜了,走!」招呼隨行人眾,向東飛逝而去,

    印記參場山口站,傲風凌雪,獨立在夜色中。印天藍那座小樓,後窗已經修補完好,屋子裡燈火輝煌,由於門窗關得很嚴,無從知道裡邊是否有人?

    管事房也是關著門窗,裡邊點著燈。其餘的地方,一片黑,不見人影,也聽不到響動。一切俱如往常,只是出奇的靜。

    金衣人到達站外,略一觀望,率領人眾,長驅直入,便奔了站後印天藍的那座小樓。

    他是被燈光吸引來的,意料中,樓窗修好以後,印天藍又搬回來了。怪的是,沒人攔阻,也沒人喝問,整個山口站,彷彿像一座空站,人在事前已經全都躲開了。有的時候,意外的靜,也能令人發生恐懼。金衣人現在就是如此,到達樓前,他腳躊了。

    就他所知,月魄追魂亦已遇救,連同印天藍以及救走印天藍那人,強敵共為三個,而據伏樁密報,早晨至張胖子麵店隱匿的,亦為三人。當時因天尚未亮,伏樁又不敢欺近,僅就形體輪廓,除月魄追魂與印天藍辯識無誤,另外那個第三者,並未看清是誰?依據日內現身強敵判斷,自稱黑叟的成份居多。

    如憑真才實學,對付這三個人,這次調來的高手,足可勝任。但到現在,自己業已逼臨樓下,敵人竟不露面,顯示已有佈置,企圖以巧補拙,暗罵伏樁無能,事前竟末探出。點手招近左側一人,密商數語,待那人縱離後,始揚聲喝道:

    「印天藍,裝神弄鬼全沒用,火速出來受縛,本座眷念舊情,還有商量。」樓裡點著燈,分明有人,竟未置答。等了片刻,再次重複了一遍,仍未得到只宇答覆,勃然大怒,道:

    「你既蓄意為敵,就不要怪本座無義了!」飛身樓廊,抬腳便將樓門踹開。「砰砰」兩聲,後窗同時也被人從外邊震碎,金衣人的喝聲似是信號,三處動作,幾乎不差先後,同時完成。

    木屑紛飛,勁風湧灌,聲勢猛惡之極。燈光微一撼搖,即告熄滅。

    但在燈火熄滅前一剎,樓裡樓外情景,業已清晰展現無遺。樓外,金衣人當門而立,兩個黑衣蒙面人,一個撲入起坐間,一個撲入臥室,復又臥室衝入起坐間。樓內,查無一人,但在書桌上,卻明顯放著一封信,用鎮尺壓著,封面上似乎還有字,不知寫給誰的?

    黑衣人晃燃火,重行把燈點亮。金衣人略一顧盼,邁步走進樓來,先將客室的門推開,看了一眼,始移步走到書桌前面。

    挪開鎮尺,信封上赫然寫著:

    「留陳范揚主鳳陽親啟。名內肅」信已封口。金衣人微一猶豫,便將信封拆開,裡面只有一張八行紙,寥寥寫著:

    字示範鳳陽知悉:

    殺父之仇,不共戴天,從此夫妻恩斷義絕,再見之日,即索報之時,爾其延頸待誅可也。

    印天藍泣血揮筆

    字不多,但很工整,具見極是鄭重。金衣人收好信箋,正待出樓。適時,一黑衣蒙面人,先一步走了進來,手裡也拿著一封信,道:

    「啟稟場主,站內各處,俱已搜遍,不見一人,馬匹仍在廄中,似在近處藏著,並未遠離。這封信是在管事房中發現的,因已封口,屬下未敢擅專,不知內容有何玄虛?請場主過目。」

    金衣人接過信件,臉上佈滿怒容道:

    「朱祿這個渾蛋,兩雙眼都是幹什麼的?月魄追魂的行蹤,他看不見,還情有可原,站裡這麼多廢物的行動,怎麼也不知道?把他給我立刻找來。」黑衣蒙面人應諾告退,轉身走了。

    金衣人這才展視第二封信,封面字跡略有不同,仍是印天藍親筆,寫的是:

    留待為首人親拆。

    知名不具

    金衣人因須等待朱祿,便在書桌旁邊的椅子上坐下,這才拆開信口,甫將信紙取出,尚未展閱,身子一歪,便栽到地上,即寂然不動。信也帶落到地上了。旁立兩個黑衣蒙面人,匆促之間,尚未看出端倪,一個扶人,一個便去撿信。

    扶人的沒有把人扶起來,自己跟著也倒下去了。撿信的,手甭接觸信紙,心裡就明白是怎麼一回事了,可惜明白的時間太晚,仍舊著了道兒,中了劇毒,立告斃命。適時,天花板右前角的一塊方形木板,忽然自動移開,先後飄落下來兩個人,赫然是曉梅和印天藍。

    印天藍搶先掠到金衣人身側,一把扯落蒙面紗巾,驚啊一聲,怔在當地,兩行珠淚,也情不自禁的順頰流下。曉梅接踵到達,發現金衣人正是范鳳陽,瞥目看到印天藍吞聲飲泣,自能揣知她此刻的心情,溫言慰解道:

    「多行不義,死有餘辜,大妹何傷之有?」印天藍切齒恨道:

    「我恨不得再把他亂刀分屍,會有眼淚哭他,我是哭我父親,哭我自己!」淒惻哀傷語,悲慟撼人心!恩愛夫妻,變成冤家,此情此景,的是堪憐!曉梅也不禁為她流下兩滴同情之淚。驀的,一聲慘號,裂空而起,頓時把二人從悲慟中。引回現實。印天藍止淚詫道:

    「這是怎麼一回事?」兩個人天黑才回到站裡來,應變之記,雖是在張胖子家裡想好的,行動卻得回到站裡才能開始。

    站裡這些人,除了關洪勉強可以算個數,其餘的只有送命的份兒,萬般無奈,這才把人全藏到倉庫的頂棚上去,賊人不放火。

    一個不准出來,外邊沒有自己的人,這聲慘號,豈非奇怪?

    曉梅亦極詫疑,暗道:

    「莫非大哥來了?」正待向印天藍說出,耳際忽然傳入一絲蚊蚋語聲道:

    「蒙面紗巾復原,趕快藏到原來的地方去。」語聲慈藹,印天藍也聽到了,毫不遲疑,便把紗巾仍在范鳳陽臉上掇好。曉梅聽出是年老婦人語聲,似無惡意,不禁大奇,揚聲亦用心語傳聲問道:

    「前輩是哪一位?」老婦聲音又起,道:

    「此刻無暇多說,日月牌消息不蹬而走,來了一個大魔頭,如非必要,最好不要和他朝相,趕快聽話躲起來,老身設法把他引走。」她也自稱老身,果然是個老婆婆。曉梅聞言大震,日月牌系她和公孫啟所持有之古幣,日月合熙,是一正圓,分開來,分裂處日牌微凸,月牌微凹。

    雲老人賜給他們的時候,告訴他們,這是一對武林至寶,得之於垂危傷者之手,由於五腑離位,經輸功餵藥,亦未挽救其性命,彌留之際,因感救治之德,始以此寶相贈,並斷斷續續,告訴他四句話。但因那時他氣如游絲,語音極是難辯,經多年參悟,似是:

    「避木客,訪蘭娘,日月合壁,武術其昌。」木客是誰?是不是由於語音不清,尚有誰誤?教他們師兄妹繼續探索研悟,並嚴囑慎藏勿露,以免招致不虞之禍。曉梅年輕氣傲,不知天高地厚,此次下山尋仇,覺得義父窮多年探索,都沒有揭開這個謎底,主要的原因,就壞在「慎藏勿露」四個字上。因此,行道以來,每做一件事,就有意地顯露一次半月錢。

    她的原意,認為與其像以前那樣,暗中摸索,不如明以示人,叫知道這件寶物原委的人,來找自己,這樣一來,自己再從這些來人身上,累積聽聞,便不難得窺全豹,完成義父未完成的心願。

    這樣做,未常不是一個有效的辦法。但是,所含危險,就非她所想像的那麼輕鬆了。現在,她聽到無名老嫗,傳聲告誡,心裡不由一動,暗道:

    「她莫非就是蘭娘?」正待再問,外邊的情況,已經大變。

    慘號與厲嘯,此起彼落。掌風,掌勁,與兵器揮舞碰撞聲,亦震耳驚心。方位似在站與鎮之間,時遠時近。人數顯然也非所見到的十幾個。印天藍適時一拉曉梅衣袖,焦急地說道:

    「情況複雜,敵友難辨,老婆婆似是武林長者,對我們絕無惡意,不妨聽她的話,先隱起身來,靜以觀變。」曉梅道:

    「我擔心大哥到了,你先藏起來,我出去看看。」印天藍拉著曉梅衣袖不放,道:

    「交搏雙方,顯然不是一人,怎會是大哥。這些人,一部份是我們的敵人,一部份是為覬你那枚日月錢來的,正好教他們狗咬狗。你此時出去,將成為眾矢之的,反把他們勸開合力來對付你,有多不聰明。你先上,快,有人來了,看是誰再說。」言為心聲,關愛之切,流露無遺。曉梅在印天藍解說的時候,已把事情想清,覺得她說的極為合理,並且來人已近,急道:

    「一起上去吧。」攔腰一抱,仍從方洞躍上頂棚。甫將木塊蓋好,來人已推門進了樓。是兩個黑衣蒙面人,只聽其中一人驚呼道:

    「老余,這是怎麼回事」老餘名棋,即適才離去那人,道:

    「我怎麼知道,場主叫找你去的時候,還是好好的,瞧,那封信……」

    「別動!」另外那人自是黑樁朱祿,業已看出蹊蹺,喝住余棋,自鳴得意地說道:

    「你還沒看出來,信上有毒,要不是我即時阻止,你小子此刻還不是一樣躺下了,怎麼樣?」余棋道:

    「你先別臭美,咆一頓不算什麼,現在怎麼辦?」朱祿道:

    「常言說得好,最毒婦人心,一旦變了臉,就謀殺親夫!怎麼辦?照實往上回。」余棋道:

    「好在場主早就防到這一手,死的不……」

    「住口!」喝住余棋,朱祿叱道:

    「隔牆有耳,你小子不想活了?」余棋歎道:

    「可憐印天藍,還不知道跟誰睡過覺!」朱祿道:

    「這怪她死鬼老子窩囊。別替古人擔憂了,往上回得帶著這封信,你拿還是我拿?」遲疑剎那,余祺道:

    「老朱,你看出來沒有?」朱祿詫道:

    「牛頭不對馬嘴,我問你誰拿信,你卻反問我看出來沒有,你是什麼意思?」余祺道:

    「你剛才阻止我拿信,等於救了我一命,我把你調離鬥場,也不啻免了你一劫。我們等於都死過一次了。現在的情形,更為複雜了,又加上一夥奪寶,就看今天來的人,一個比一個狠,論真才實學,恐怕不比月魄追魂兄弟倆弱多少,我們夾在當中,遲早會送命。連對老婆都這麼陰損毒辣的主兒,我們替他賣命,又能落到什麼好結果?」朱祿道:

    「依你之見怎麼辦?對得起正在苦戰中的兄弟麼?」余祺道:

    「乘著,三十六計走為上策,我們加上去,也挽救不了今天的頹勢,乾脆假傳聖旨,發令撤兵,能夠逃得幾個是幾個,總比留在這兒強!」朱祿道:

    「你發令,我就聽你的。」余棋道:

    「就這麼辦,我負全責,萬一逃不掉,你只管往我身上報。

    走!」轉身出樓,置假范鳳陽屍體於不顧,就這麼溜了。兩人對話,曉梅和印天藍一字不遺,全都聽到了。印天藍聽到難堪處,真是痛不欲生!

    她真沒有楊到,范鳳陽竟是如此的人面獸心,卑鄙惡毒,何曾把自己認真當作妻子看待!七年了,自己也太疏忽,何以竟沒有發覺范鳳陽還有替身?縱然像貌經過高明的化裝,不易看得出來,聲音、舉止,難道就無點滴差別?這是不可原諒的疏忽,也是無法洗刷的奇恥大辱!替身究竟有幾個?當時她就想下來,追問清楚。曉梅忖度這是高度機密,朱祿余棋未必盡悉其詳,又怕印天藍羞愧難當,作出傻事來,已先一剎那點了她的麻啞諸穴,使她聽得到,說不出,也動不得。待朱祿余棋走後,曉梅仍未立即解開印天藍的穴道,坦誠而憤慨地說道:

    「大妹,我有幾句話要勸你:首先,我怕你一時想不開,作出恨事來,不得已點了你的麻啞穴,請原諒我的魯莽。其次,替身究竟有幾個?除惡賊范鳳陽和替身本人外,別人無從知道,這事一定要追究,但須追究本人與替身,今後見一個,捉一個,問一個,問完之後,立即處死,絕不容他幸逃誅戮。」

    「第二,前在神兵洞裡所遇黑衣人,我敢確定他就是霍棄惡,原先我還想撮合你們,破鏡重圓。現在,我改變了主意,決定和你永相廝守,終身不渝,從此刻起,你就是我,我就是你,再也不分彼此,大妹務必答應我。」她說的斬釘截鐵,以示決心,消除印天藍的羞愧,宣洩印天藍心頭的憤怒,給以熱愛,鼓勵印天藍向上奮發的生趣,用心可謂良苦,這才隨手解開印天藍的穴道。在極端需要慰籍的時候,印天藍得到了曉梅充分的熱愛與鼓勵,心頭上的恨、怒、悲羞,一古腦兒被制壓了下去。穴道一解,伏在曉梅肩上,熱淚有如江河決了堤,流個沒完。曉梅把她攬得更緊,任她盡性地流淚,不說多餘的話。良久,印天藍心頭的鬱結,得到適當的渲洩,情緒也漸趨穩定,方才止住眼淚,低低的哽咽說道:

    「小哥,我真沒臉再活下去了,有你這句出自肺腑的話,我死也瞑目了!」曉梅正色說道:

    「這是什麼話,你沒一點過錯,為什麼要叫惡賊稱心如意?令尊,不,我該稱岳父了,老人家當年所受的威脅與迫害,從這件事上,也不難推想而知,否則,斷不會答應他的婚事。忍讓的結果,換來的仍然是慘死和蹂躪,范鳳陽已經完全喪失了人性,此獠不除,老人家何能瞑目於九泉,將來受害的人,也還不知要有多少?你怎能還有這種不通的想法?」他把稱呼也明顯地改變,並且,還有意地予以強調。現在,他已經獲得了初步的成功。印天藍在曉梅柔情撫慰和大義勸勉之下,驀地抬起頭來,神情莊肅地說道:

    「小哥說得對,為了父親和我自己,我要手刃此衣冠禽獸,為了武林和道義,更非除此人間敗類不可!」曉梅芳心大慰,道:

    「這樣才對,咦!我們只顧說話,打鬥停止了,還不知道。

    我們出去看看。」甫將木板開一縫,忽又發生變故!

    晚梅甫將木板移開一縫,忽然聽到一絲極其輕微的衣挾風聲,似已落在右首倉庫房脊。警覺來人武功極高,立又將木板輕轉復原。適時,前聽老婦聲音突過,道:

    「雪山魈,你來晚了,東西已被別人得手而去!」話聲起時,似在樓簷,聲落業已西去甚遠。雪山魈一落即起,似已隨後追去,傳來蒼沉話聲,清晰異常,道:

    「老婆婆,少弄玄虛,留下東西再走!」曉梅暗吃一驚,悄諾印天藍道:

    「大妹可知雪山魈其人?」印天藍道:

    「迄未前聞,想來似是山水客之流,跡近妖異,厲害可知!」曉梅道:

    「大妹忖度不差,雪山魈是人非妖,天生異稟,力大無窮,幼年為一黃冠羽土,帶往雪山,授以絕藝,渾身刀槍不入,寒冰掌可以凝入骨髓血液,他的厲害,迥與金星石不同,金星石鬼計多端,陰險難測,專以施放暗箭為能,防不勝防,惡跡擢發難數,范鳳陽即以他為靠山。雪山魈向不離開雪山,故無甚惡跡,但一經為敵,即如附骨之蛆,終生鍥而不捨,非把仇家斬盡殺絕,永不罷手。此次亦來遼東,奪取日月牌,實甚惹厭。老婆婆不知何人?潛身簷際,竟未覺察,武功之高可知。她引開雪山魈,似有翼護我等之意,是否有此心?尚不可知。看來今後問題尚多,先出去看看外邊情景,以後有空再詳說吧!」移開木板,飄落樓中。印天藍先將那封附有俱毒的信件拾起,用火焚化,再把紙灰毀去,不留點滴痕跡。這樣一來,三具死屍,便成了不知為何人毒殺的了。

    臆度附近,或尚有人窺伺,留下屍體,暫不過問,供人猜測,以為疑陣。悄然出樓,暗中細會關洪,仍須隱伏,候彼歸來,免遭意外,這才離開山口站。鬥場殘跡零亂,遺屍二三十具,除范鳳陽手下黨徒外,餘人不知是何來歷?服飾亦無特徵。再至麵店,僅張熙和兩個夥計,守在店中,忐忑難安,不敢就睡,家人已按預計,避往鄰家,以策安全。張熙見二人到來,問知概況,吩咐夥計,挑開灶門,熱了一些滷菜,陪伴二人宵夜。

    事情就有這麼巧,就在曉梅和印天藍在麵店宿夜的時候,公孫啟和黑衣怪人,已經悄然趕到山口鎮。

    鬥場的位置,就在參場自辟小道右側不遠。零亂的足跡,與東倒西歪殘缺不全的遺屍,自難逃過公孫啟的天慧目和黑衣怪人的銳利夜眼,慘象入目,二人心頭大駭,黑衣怪人道:

    「我們仍舊來晚了!」公孫啟細辨殘屍,惶惑道:

    「奇怪,沒有一個是站裡的人,莫非印天藍還豢養著一批死士不成?」黑衣怪人道:

    「猜測無用,先到站裡去看看,就能知道了。」公孫啟道:

    「黑兄說的是,小弟默察,附近似乎有人潛伏,敵友難知,黑兄請留意。」為免站中人誤會,兩個人並未隱密身形,仍循小道,安步前進,心念曉梅和印天藍安危,速度自然極快。剎眼進入站中,二人已經覺出出靜悄得有異。因為管事房尚有燈光,便先奔了過去。哪知進入管事房,雖有燈光,卻無一人。

    黑衣怪人原待出聲呼喚,公孫啟立用手勢阻止,向後指了指。黑衣怪人如果發出聲來,自可驚動關洪,立明真相,便可與曉梅印天藍會合。公孫啟這一慎,反而出了差錯。甫出管事房後門,即見一人自樓門衝出。公孫啟在前,目力又強,在樓中燈光襯托下,一眼便巳看出那人像貌,是一清老者,銀鬚飄灑,目光銳利如電。

    老者先一步到達山口站,確知管事房中無人,公孫啟驟然挑簾現身本極出意外。他到山口站來,似是不欲人知,故一發現公孫啟,即騰身上房,飛躍而去。他這樣走法,極似逃逸,引起公孫啟懷疑,起步便追。老者身法不俗,等到公孫啟騰上樓頂,他已縱落樓下,遠在數十丈外。公孫啟見他竟意圖逸,又未見曉梅和印天藍從樓中出來,疑慮愈深,朗聲喝道:

    「來人止步,以免誤會。」喝聲中並未停步,已稽尾追了下去。老者恍如未聞,縱逃更急。關洪聞聲追出,騰上樓頂,僅見黑衣人較為落後身影,亂髮隨風飄拂,也已在百十丈外。他急了,陡提丹田之力,揚聲喚道:

    「公子回來!公子回來!」連喚數聲,未見反應,又不知曉梅和印天藍,此刻行蹤何在?無處去找,怔在樓頂,沒了主意。

    夜靜聲可及遠,公孫啟和黑衣怪人,都聽到了他的呼喚。但因老者逃走可疑,不能放過,故未置理。

    曉梅顧慮印天藍傷勢猶未完全復原,勉強吃了一點東西,耽誤已有半個時辰,已是坐立難安。關洪終於想通,坐等不是辦法,趕來麵店查問,原是聊盡人事。他是翻房進來的,落地猶未站穩,曉梅已經覺察,扇息燈火,沉聲問道:

    「來者何人?」關洪低聲答道:

    「是我,關洪,大公子來過了。」印天藍聽出話意不對接口叱道:

    「話都不會說,什麼叫來過了,難道又走了不成?」這時燈已重新點燃,關洪也已進了屋,忙道:

    「不知發現了什麼人,腳都未停就追下了。屬下聽到大公子的喝聲,追出呼喚,不料行動遲緩,僅見銜尾三條人影,已在百丈開外。大公子追人,應是居中,身後尚有一魁梧人影,亂髮飄拂,好像又在追趕大公子。屬下連喚數聲,幾晃即已去遠不見,料系沒有聽到,故特趕來稟報。」印天藍道:

    「方向也沒看清?」關洪道:

    「屬下站在場主臥樓頂,看清三人是循小道,奔向官道去的。」曉梅接口道:

    「去必不遠,我們隨後追去,或許能夠趕得上。」相攜出屋,越房而去。上了官道,兩個人作了難:官道是東西向的,既不知公孫啟是從哪一邊來的,更不知追人又往哪一邊去的怔在官道上,不知往東抑是往西好?微一猶豫,曉梅道:

    「我們現在是在小道的西邊,毫無點滴徵兆,應該是往東追查的對。」印天藍哪有主見,曉梅說東她便東。於是,展開身形,兩個人便往東飛而去。其實,公孫啟和黑衣怪人是往西去的,只一個重要的關鍵,他們忽略了,所以才發生這種南轅而北轍的分歧。這個關鍵,就是時間。相差了半個時辰,少說也出去了一二十里,他們在官道上,哪能還發覺得出來什麼徵兆。關洪怕受責備沒敢說。曉梅和印天藍急於追人,也沒想到問。這一分歧,使得雙方都遇到了強敵,俱無後援,平添了不少險難。

    朔風凜冽,拂面如割,兩條電疾人影,一逃一追,快速得不可想像,甫一入眼,即到面前,再一閃晃,又已去遠,其快速超出人類體能之極限,但這境界,這兩個人,畢竟做到了。

    前逃的,是個矮小而窈窕的身影,輕靈美妙,點塵不驚。

    後追的,魁梧壯碩,行動如風。積雪經過兩天的車馬踐踏,路面早已堅實,入夜氣溫驟降,更已凍結成冰,人行其上,滑不留腳。但這兩人,卻現如康莊大道,了無阻礙。追逃之間,路聞魁梧人影喝道:

    「老婆婆,你給我站住,我有話要問你。」前逃人影聞聲止步,赫然是一白髮老婦,道:

    「雪山魈,你說吧,等會老身也有話問你。」敢情是這兩個人,修為已有一甲子,俱已高達化境,雪山魈止步丈外,道:

    「你是誰?何以識得老夫?」白髮老婦道:

    「老身上官蘭。你相貌奇特,一望即知。」雪山魈身高八尺,頭如麥鬥,膀闊腰圓,鬚髮赭黃,雙眼澈如水,隱泛碧綠,紅涸的面頰上,周邊又密佈一卷白色乳毛,像貌獨一無二,的是奇特出眾。他聽了上官蘭的話,宏然笑道:

    「猜出來的?憑你的白髮仙姬也說這種揣測之辭?」上官蘭道:

    「如要細問,老身還詳知你出身一切,你本姓穆……」雪山魈出手阻止道:

    「夠了,夠了,這也不枉我萬里奔波,追蹤你一場。」

    上官蘭被他說糊塗了,訝問道:

    「你無故追蹤老身何事?」雪山魈斂去笑容,正色說道:

    「老夫從不求人,如今遇上了一個疑難問題,除你之外,無人能夠解答,非求教你不可。」上官蘭深知雪山魈的為人,像貌極惡,人並不惡,只因離群索居,性情難免倔激,說一不二。如今既已鄭重說出口來,料必不假。醞忖剎那,便道:

    「你如此看重老身,倒叫我為難了,先說說看是什麼事?江湖毀譽,每因成見所左右,不足盡信,也許我並不一定幫得上忙呢!」雪山魈道:

    「這件事並非傳言,我早就知道你能,只因當時並無需要,一直沒有找你,現在情勢已變,只有你幫得上忙,事成老夫願以珍藏雪蓮實為酬。」上官蘭道:

    「雪蓮實並不重要,到底是一件什麼事,你還沒有說出來呀?」雪山魈道:

    「日月合壁如何解釋?」上官蘭道:

    「你世外清修,自由自在有何不好,何以也生貪念,捲入目前糾紛中?我不能助紂為虐。」語聲未落,人已縱走。雪山魈邊追邊道:

    「你跑不了,非幫忙不可,我的話還沒說完……」說到此處,人已無蹤,話聲亦含混不清。

    一鉤殘月,黯淡西斜,滿天星斗,俱已隱沒,東方已露出色白色,眼看著另一天又將開始。曉梅和印天藍,一邊沿官道往前搜尋,一邊耳目並用,注視兩傍景物。距離山口鎮,已有十多里,始終未見可疑跡象。印天藍悄聲說道:「小哥,恐怕方問弄錯了?」曉梅止步,猶豫片刻:「大概是錯了,大哥既然確知我們在山口鎮等他,不論能否追到那人,都必定要回頭,我們本不該離開太遠,說不定此刻他已在鎮中等我們,我仍也趕緊回去吧。」邊說邊已執原路折回。

    晴了兩天,路面上的積雪,白天融化,入夜結冰,堅實異常,曉梅和印天藍急於折還,故伎重施,滑行若飛。滑冰與滑雪,景況全然不同,官道與峽道亦不一樣。積雪鬆軟而富阻力,冰面堅實而平滑,官道經過人工修整,路面坦平,峽道天然生就,容或尚有坎坷。是以現在滑行速度,實比前天在峽道時,快了何止一倍。走了已有一半,天色愈見明朗,山口鎮已隱約在望。曉梅突然發覺有人,急忙傳聲道:

    「路旁有人,大妹留意!」左手攬緊印天藍,腳上驀地加力,希望一衝而過。說時遲,那時快,如同電光石火,幾種不同暗器,已分從左右,迎面交叉射來。閃亮寒芒與破風嘶嘯,交織成一面恐布的網,狠厲無比,鉤魂攝魄。奇光倏閃,湧布三丈,叮叮噹噹,射來喑器俱被絕情劍絞飛打落。曉梅抱緊印天藍,如飛一衝而過。

    印天藍被曉梅用臂緊束得幾乎透不過氣,卻是不敢掙扎。

    哪知衝出不到十丈,第二批暗器又起,這一次不只前邊有,後邊也有,形成腹背受敵,上、中、下,三路襲襲擊,陰毒而險惡,曉梅功力再高,抱著一個人,單憑一把劍,如想避格前後六路暗器,不受點滴之傷,怕也很難辦到。

    形危勢迫,曉梅想到了這一點,估量也是辦不到。但她定力過人,臨危不亂,電光石火間,靈機一閃,立下決心,鋌而走險!以全力前衝,以全速躲後邊。這是一個危險的決定,置後邊襲來暗器於不顧!

    奇光再起,尤勝於前,迅疾一衝,險險地又過去了。從後邊射來暗器,由於距離遠,曉梅沒停,竟也被她行險僥倖,完全躲開了。印天藍不能動,也不敢動,提心吊膽,嚇出一身冷汗來。衝過兩道暗器網,曉梅火冒三千丈,展眼前望,官道上一字橫排,三個人攔住道路。居中是一狐裘,手橫鑌鐵棍,猙獰威猛,像貌酷似孿生弟兄。曉梅急煞去勢,丁字步一立,已距三人不足兩丈,左手鬆開印天藍,傳聲說道:

    「此為赤峰三狼,劫殺行旅,傷人無算,手下無一善類,大妹留意身後,待我搏殺他們。」然後劍尖一指,厲聲叱道:

    「麼魔小鬼,也敢跳梁,讓路者生,擋路者死!」更不多言,揮劍便上。狐襲老者飄身後退丈地,左首壯漢,泰山壓頂,右首壯漢,橫掃千鈞,兩條鑌鐵棍,一豎一橫,揩著呼呼風聲,以攻為守,急架相迎,棍長劍短,兩壯漢又比曉梅高大,如容招式展開,絕情劍縱然鋒利,遇上重兵器,曉梅亦非受制不可。身後賊人亦紛紛現身,圍逼上來。印天藍已將佩劍取出,凝神待搏,情況立呈緊張。

    曉梅知己知彼,料敵應戰,成竹在胸。棍勢初起,曉梅身影如電,已欺近二狼李豹面前,這時李豹左手下壓,右手左推,剛剛把鑌鐵棍扶直舉起,猶未劈下。曉梅人到劍到。絕情劍一吐,即已刺進李豹心坎。李豹臨死之前,業已變式,收右手,起左手,思以棍尾,斜磕劍身,兼以傷敵。但只是郝甫胡夢熊一流人物,怎及曉梅身手靈巧快速,棍勢格起,已先中劍,勁力自弱。曉梅這才撤劍,左手握住棍梢,藉勢一領,即用李豹的屍身,迎著黑面狼的棍勢,送了過去。

    這先後變化,寫來雖有層次,但在當時,卻快同閃電一瞬。

    黑面狼徐彪的橫掃千鉤,這時已遞到半途,發覺情勢已變,如不撤招,這一棍勢必打在李豹的屍身,無傷敵人毫髮。這是他不心願的。凡是有利就有弊。重兵器打擊敵人,雖然威厲而勢猛,但如變式,尤其是被迫變式,可就顯得笨拙而遲緩了。

    這時他右腳在前,身子已向內半斜,雙順手橫握棍身,右手用力橫揮,勢已半老,硬撤誰也沒有這麼大的力量。急切間,只有上左腳,左手用力前推,右手鬆動,這才把棍勢收住,身子則已恢復面向前方。曉梅似乎算定他得這麼變式,送出李豹屍首,身形一劃,正好到了徐彪的側背,絕情劍驟起倏落,已斜肩帶背斬了下來。

    徐彪變式未穩,要想逃過這一劫,勢比登天。適時,一雙鋼鏢已挾破風銳嘯,疾如電掣,已向曉梅右肩背鑽射而來。鏢是赤峰三狼老大,笑面狼方虎發射的。適才曉梅前撲,方虎飄身後退,立足未穩,李豹業已中劍斃命,變化之快,出於想像,搶救已是不及。

    現在曉梅斬殺徐彪,右側背正暴露在方虎面前。徐彪如再被斬殺,緊接著,曉梅的劍鋒便要輪到他的頭上來,為朋友,為自己,方虎都沒有坐視的道理。無奈晚梅的寶劍已起,方虎猶在丈外,縱身搶撲,為時已遲。難得曉梅只顧斬殺徐彪,呈現出破綻來。這是千截難逢的機會,方虎豈肯錯過,鏢出手,方才喝道:

    「小子招打!」好歹他是個強盜頭兒,多少總得維持一點顏面。其實,不用他放馬後炮,曉梅在刺殺李豹之後,已經看好他的位置和距離,估量他頂多只能放冷箭,如今聽風辨位,更已算出暗器的來路和種類。

    方虎這一鏢,是為拚命,傾全力發射出來的,其快速狠厲,也使曉梅暗吃一驚,如不變式,固可斬殺徐彪,自己也必難逃這一鏢之厄,但如變式,固可躲開這一鏢,而方虎徐彪聯手之後,又須多費一番事。靈明一閃,縱然費事,也比中鏢受傷,任人宰割要強得多。

    念動身行,縮肩撤劍,一個箭步,橫躍兩丈。說時遲,那時快,僅差寸許,鋼鏢一劃而過。但聽一聲痛嗥,徐彪撒手扔棍,痛倒在官道上。無巧不巧,這一鏢他挨了。如照鋼鏢來路,徐彪不動,原本是打不著他的。但是,他怎知曉梅撤劍,又怎能不躲?

    並且,他避劍猶不忘傷敵,穩住棍勢,又已向後搗來。曉梅縮肩撤劍,即可躲開那一鏢,臨陣料敵機先,也是極為重要的著,那橫躍兩丈,就是防備徐彪可能會有這一手。那時雙腿左弓右繃,身形矮塌,寶劍又輕,鐵棍搗來,無法接架,再閃已遲,方虎如再撲來,形勢尤為不利,故先一步躲開,攻守俱能掌握主動。徐彪沒有長後眼,曉梅的動作,又僅僅比他早一刻,等到矮身遞棍,方才側過頭。

    看是看清楚了,但也正好補上曉梅的空缺,冤枉地接上那一鏢。同一時間,印天藍也與湧來群賊,展開了激烈的較搏。

    這批賊人一共是十一個。

    連番刺激,創劇痛深,印天藍一腔恨火,已經到了無法忍受的地步。

    如今賊子人多勢眾,兩次暗器偷襲,事先都沒打過一次招呼,處心的陰險,手段的惡毒,新仇舊恨,一古腦兒地全被激發了出來。她要以牙還牙,以血還血,大大地,狠狠地,痛痛快快地殺一陣,一個不留,並且,還不叫匹夫們好死。

    憑劍精,以一敵十一,她沒有這份把握,於是,她只有施展獨家絕技,狠絕人寰的列形之毒。當李豹伏誅,群賊欲圖策應之際,她即決定先發制人,振脈揮劍,閃電虛劃一個半弧,厲聲斥道:

    「倚眾行劫,厚顏無恥,誰先上來納命?」那虛劃一弧,看似虛擬作勢,示威的成份居多,實際卻已藉勢,散佈出一道無形毒氣。

    時當嚴冬,北風恰又幫了她的忙。人是東西相向。面對面對立的,距離不過兩三丈,那一弧,正好把群賊籠罩在毒氣之內。群賊不知就理,自有那頭上生瘡,腳底流膿,壞透了的傢伙,猶自聳眉訕笑道:

    「大場主,范夫人,誰不知道你……」話還沒有說完,已自翻身栽倒,究竟想說什麼,只有去問閻老五了。倒下去的,還不止這個壞蛋一個人。接看,一個……兩個……一下子就倒下去六個,去了多一半。賊子品類不齊,所知亦雜,一人駭呼道:

    「毒!不能讓她再施展,一起上,剁上她!」餘賊如斯響應,沒有倒下去的,全都攻了下來。五種不同兵器分從不同角度,攻向不同部位,形同瘋狂,聲威極是駭人。這時,也正是徐彪,變式攻擊曉梅不成,中鏢倒地的時候。曉梅斜飄兩丈,剛剛站穩樁步,猶未轉身。方虎見勢不過,再也顧不得頭領的尊嚴,惟恐驚動曉梅,聲都未出,便腳底抹油,自顧自地逃走了!

    曉梅警覺轉身。方虎已逃出十丈。曉梅猶待追誅,一聲厲吼,嚇得她心弦一震,火急回顧,又一個賊人倒了下去。餘下四賊,更是招如寸雨發,狠厲絕倫,不容印天藍緩勢。

    印天藍一支精鋼長劍,點點波波,前遮,後擋,左劈,右刺,驚險中兀自有攻有守,威勢不凡,曉梅目睹這種情況,又知印開藍負傷猶未痊癒,眼睜睜看著方虎逃走,不敢去追。在瘋狂狠厲的攻勢下,印天藍終於負了一處傷。但那幸逞一劍的賊人,立刻就被印天藍厲指一彈,倒地翻滾哀號不已。這顯然又是另外一種毒。曉梅看了直皺眉,暗暗忖道:

    「看來我一番苦心,仍無大用,仍無法感動她不用毒,如果易地而處,換了是我,像她這不幸的遭遇,不瘋已是萬幸,報復起來,怕也很難不用毒,唉!」警覺一生,深恐異日印天藍刺激過甚,一旦用毒濫殺起來,制服不易,便也決定,得空非研習一下毒經不可。這時天已大亮,路上難免行人,曉梅惟恐被人撞見,驚世駭俗,諸多不便,乃傳聲說道:

    「大妹,你腿上流血過多,實不相宜,及早處死三賊,我們也該回去了。」他看出印天藍已握絕對優勢,逗弄殘存三賊,志在洩憤,故出言勸告。印天藍聞言警悟,劍指並用,片刻即將三賊誅絕。曉梅也隔空出指,把中毒慘嚎三賊,點了死穴。

    印天藍腿傷不重,僅被劍尖剝破一道寸許裂口,但因惡戰未休,劇烈閃移,傷處無法封口,血流的仍是不少。曉梅急忙在賊人的屍體上,撕下兩塊衣襟,代印天藍敷藥裹傷,一邊動手,一邊問道:

    「心裡好過一點了吧?」印天藍道:

    「再不讓我發洩發洩,我真要發瘋了!」曉梅道:

    「是的嘛,所以沒敢伸手。」印天藍甜蜜而嫵媚地一笑,道:

    「貧嘴!」敷裹完畢,曉梅一指地上死屍,問道:

    「這些東西怎麼處理?」印天藍道:

    「別讓讓大哥久等,回去叫小環事人前來清除就是了。」曉梅愕然問道:

    「她也懂得……」印天籃會意,接口道:

    「我貼身幾個女侍都懂。范鳳陽如此對待我,我也叫他知道我的厲害!」說時面色狠厲異常。曉梅暗感一震,愈加堅定從速研悟毒經之心。匆匆就道,飛速往山口站趕了回去。

    曉梅迷離中,山坡上突然出現雪山魈魁梧人影。左右一陣顧盼,頓腳道:

    「終於還是讓老虔婆藉霧溜掉!哼,她太小看我了,看她如何逃得掉老夫的追蹤!」身後突然傳來冰冷話聲,道:

    「是不是想打架?」雪山魈電疾轉身,見是上官蘭,喜形於色道:

    「你沒逃?」上官蘭不悅道:

    「老身又不怕你,為什麼要逃?」「唉」聲一歎,雪山魈道:

    「算老夫失言,找個清靜的地方談談好不?」上官蘭道:

    「沒什麼好談的,叫我幫你作惡辦不到。」雪山魈道:

    「老夫對天發誓,如蓄意作惡,教我不得好死。」上官蘭見其意誠,不覺詫道:

    「你問那句話,究竟什麼意思?」雪山魈道:

    「非三言兩語可盡,此處風寒甚重,不宜長談。」上官蘭道:

    「我還有事,不能久留,你不會簡單一些說?」雪山魈道:

    「老夫也有一枚半月錢……」上官蘭道:

    「這我知道,你只說什麼事好了。」雪山魈道:

    「老夫孫女現已長成,急欲代她選婿,那知物色幾個,她都看不中意,竟乘我不備,留書偷下雪山,聲言要找那月魄追魂之人合籍雙修……」上官蘭截口道:

    「她現在何處?」雪山魈道:

    「老夫以為她來了遼東,那知至今還沒有找到她的蹤影。」

    上官蘭道:

    「她叫什麼名字,模樣如何?」雪山魈道:

    「她叫姍姍,十分秀美,不像老夫這麼醜。」上官蘭微微一笑,道:

    「你找到她,帶她來見我,屆時我再對你們祖孫,一起詳加解釋。不過,我可以先告訴你,這日月牌,有真,有假,有正,有副,共是三對,式樣,大小,質地全都一樣,功用卻絕不相同,也只有我能加以鑒定,知道如何使用。」雪山魈眉頭高聳,道:

    「想不到這麼麻煩,這到哪裡去找?」上官蘭道:

    「據我料斷,消息已經傳佈了出去,持有人可能都要前來遼東,你那枚半月錢是否在身上?」雪山魈道:

    「被姍兒要去了。」上官蘭道:

    「不好,趕快去找她,如果落在金星石手中,小命都要不保!」雪山魈綠眼陡射寒芒,道:

    「敢!一根毫髮一條命,金星石是什麼人?」鬚髮蝟張,煞威甚是可怖。上宮蘭道:

    「金星石別號毒臂神魔,一名狠絕秀士,一身毒功,無惡不作,三十年前為正道群雄圍殲,為雲大俠擊成重傷,據聞未死,種種跡象,似乎也到了遼東,必然也是為日月牌來的。你趕快走罷,如等你孫女吃了大虧,縱是把金星石和他的羽翼全殺絕,也是彌補不過來的了。」雪山魈道:

    「老夫找到孫女,又到哪裡去找你?」上官蘭道:

    「我現在也正找人,哪有一定去處?」沉忖剎那,又道:

    「錦州有家悅賓棧,半個月後,我在那裡留下去處,你去一問就知道了。」雪山魈道:

    「一言為定,再行相見。」長身一掠,去如飛矢。上官蘭喃喃道:

    「六枚半月錢已知其三,我還是及早試試運氣,再找找另外的,否則,重寶埋沒,未免可惜。」身形晃處,卻往相反的方向走了。

    一山之隔,在山的另一面,公孫啟終於追到了那個陰沉老者。上官蘭與雪山魈晤話的那一邊,面臨官道。因此,公孫啟追上陰沉老者這一邊,毫無疑問,應是南北二路之間的中路。

    陰沉老者身法極快,且又領先數十丈,但竭盡全力,眼看天就要亮了,仍無法甩脫公孫啟,是自動停下來的。

    公孫啟雖不算是追上的,但距離已大為縮短,相距已不足二十丈。因之,老者止步轉身立穩,公孫啟始相距兩丈停下。

    老者面含驚怒,打量公孫啟片刻,詫問道:

    「乍此素昧平生,你追趕老朽何故?」近距離面面相對,天又將明,公孫啟自把老者,看得更為清楚,削腮、無肉、鷂眼、鷹鼻,青煞的面龐上,嵌著幾根鼠鬚,一望而知,心機深沉難鬥,冷哂道:

    「問得好,你為什麼要逃?」老者道:

    「老朽不願捲入是非圈中。」公孫啟道:

    「你現在已經擺脫不了啦。」老者道:

    「你是參場中人?」公孫啟道:

    「雖非參場中人,卻是印場主的朋友!」老者又再打量公孫啟一眼,道:

    「這麼說你是月魄追魂了?」公孫啟不由一怔,細味老者之言,似是沒有見到曉梅,驀悟曉梅和印天藍隱身張胖子麵店,自己一時情急,竟然忘了,暗暗自責:

    「真是情急多忘事,該死!」正自孜激,轉念一想,又覺老者所問,似有用意,便道:

    「是又如何?」老者道:

    「老夫就是去找你的,不料甫進樓,卻發現三具屍體,惟恐惹火燒身,火急撤身,早知是你,就不白跑這陣冤枉路了。」公孫啟愈聽愈糊塗,凡是曉梅認識的人,自己就認識,而面前老者,卻又極是陌生,不禁奇道:

    「尊駕何人,找我何事?」老者道:

    「老朽何益三,風聞少俠有一枚半月形古錢可對?」公孫啟道:

    「尊駕莫非有染指……」話猶未晚,驀聽一個嬌脆聲音喝道:

    「誰要搶你的半月錢?」聲落,人現,從積雪山壁上,如風掠落下來一個少女,奇裝異服,但卻美絕人寰。

    「茉蓉如面柳如眉,玉為精神雪為骨。」堪可形容她的美。

    唯一美中不足的地方,秀美氣質之中,卻有一種說不出來的野。她到了場中,既不待公孫啟把話說完,自更不容何益三申辯,略一顧盼,便指著何益三叱道:

    「看你的樣子,就不像好人,快滾!」信手一擄,挾出一般奇寒勁氣。何益三功力不弱,竟也受了那股奇寒的侵襲,身上一抖,臉色驟變,一個字也沒向公孫啟交待,火急轉身,便騰縱而去。公孫啟道:

    「此人似是另有隱情,姑娘也許錯怪了她。」少女自信極強,道:

    「才不會呢,想奪你日魂牌的人太多了,昨夜就有幾起自相火拚,要不然,你現在哪能這麼自由自在,幸虧還沒人知道,我也有一枚月魄牌哩!」她似是有意地特別表白一番。公孫啟至為驚駭,道:

    「姑娘尊姓,那枚月魄牌得自何處?」少女道:

    「我叫姍姍,姓穆,那枚月魄牌,是我週歲時,奶奶給我的。」公孫啟不知日月牌,計有正副真假共三對,自然不信,道:

    「令祖母是哪一位高人?」姍姍淒然道:

    「奶奶死了快十年了,臨終的時候告訴我,日月合璧,可以同參大道,你看我這枚,跟你那枚是不是一對?」既無心機,也無羞澀神態,落落大方,一邊說,一邊已將月魄牌取了出來。

    她穿的是對襟短襖褂,腳上是一雙長統皮靴,月魄牌鑲了一個金邊,接在一條珍珠項鏈上,故摘取極便。

    公孫啟甫一入目,不禁驚奇。驚的是姍姍這枚月魄牌,跟曉梅那枚,毫無二致。奇的是金邊,鑲嵌需要精工與時日,從在亂石崗站上得到曉梅的消息,至今不過四天,這一帶又沒有高明的首飾店,更重要的,是沒有足夠的時間,想作假也作不來,情不自禁,接在手中,也把自己那枚日魂取出,合在一起,嚴絲合縫,色澤,紋路,竟也毫釐不差。姍姍興高采烈,拍手笑道:

    「正是一對,完全一樣!」公孫啟卻像呆的出了神。適時,驀聽黑衣怪人急聲示警,道:

    「公孫兄嚴防……」話猶盡,兩縷寒光已從山壁上射到。

    暗器手法獨特,發射腕力尤強,破風疾嘯中,一襲公孫啟左太陽穴,一擊姍姍靈台。

    緊隨暗器,一條電疾人影,亦已隨勢撲了下來。姍姍首先警覺,側身便將襲擊公孫啟太陽穴的暗器,抓在手中。由於她業已側身移位,擊向她靈台大穴的那雙暗器,擦身而過,幸而落空。來人好快,就這剎那,已距二人身邊不足一丈。姍姍大怒,喝道:

    「還你!找死!」右手把接住的暗器,還敬了出去,左手迎著來人,也拍出一掌。公孫啟稍遲一剎驚醒,姍姍恰正擋在前面,無法出招。來人似極狂傲,絲毫未把姍姍看在眼中,速度不減,右掌亦已隨勢擊出。

    「米粒之珠,也……」狂言未畢,掌已接實。轟然一聲大震,寒飆四溢,冰雪漫天飛舞。姍姍嚶嚀一聲,嬌軀往後倒去,被公孫啟右手攬在懷中,旋出三丈。來人卻倒在冰地上,竟未再動。黑衣怪人方始趕到近前。

《花月斷腸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