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返魂

    谷口的霧氣散了,谷中的霧卻像更濃。無心將劍舉到眼兩,兩個手指沿著劍一抹。他的劍身原也沒什麼異樣,這般一抹,卻在指縫裡留下了一絲淡淡的血痕。

    那是鹿希齡的血。方才鹿希齡與他電光石火般過了一招,鹿希齡因為落了下風,身上帶了傷,只是這傷勢很輕,劍上只留下些許血沫而已。無心在樹上已端詳了半天,這一招又是偷襲,他本以為一擊定能將鹿希齡打得潰不成軍,誰知鹿希齡卻及時閃開了,而且還能有反擊的餘地,無心的心中不由大為驚駭,直至此時才知道鹿希齡還是受了傷。

    竹山教三子,鹿希齡是第二個,聽說也是法術武功最差的一個,居然已經如此厲害,要對付另外兩個,能有多少勝算?無心前往龍眠谷時原本信心十足,此時卻不由得大為躊躇。一邊言紹圻還在喋喋不休地問道,無心抖了抖長劍,手一拋,劍插回背上,道:「我哪兒知道。」

    言紹圻大吃一驚,急道:「道長,那位姑娘你明明看見的,這妖人要把她抓回去,你難道不管了麼?」

    無心像是沒聽見,只是盯著谷中。言紹圻不敢再說,拍拍衣服上沾著的泥巴,走到那殭屍跟前,從臂上拔下鐵尺。鐵尺如同插在腐木中,拔出來很是費勁。受鹿希齡操縱,這四具殭屍不異活人,此時卻硬梆梆地躺在地上,連關節都不會動。他收好鐵尺,心道:「小道士定是因為本事不到家,讓那妖人帶著姑娘逃走,正在自責。」他走到無心身邊,道:「道長,進去看看吧。」

    無心像是被蛇咬了一口,轉過頭道:「什麼?」

    「我說進去看啊。」

    無心喝道:「你真嫌命長麼啊,那是竹山教的人物。竹山教五技,屍磷火術、玄冥無形箭,你都見識過了,他們又是殺人不眨眼的,你一點都不怕麼?」言紹圻膽子不算大,剛才差點被那個殭屍掐死,現在卻像根本沒那回事。

    「當然怕。」

    「怕你還要去。」

    言紹圻笑了笑道:「跟在你後面就不怕了,我還可以幫幫你的忙。」

    無心搖了搖頭:「沒見過你這麼死皮賴臉的。」

    言紹圻涎著臉上前,拍了拍無心的衣服。無心方才鑽在樹叢裡,後背沾了幾片樹葉,言紹圻伸手把樹葉拿下來扔掉,笑咪咪地道:「道長的本事,我是一清二楚。有你在,准出不了亂子。」這話倒是說得情真意切,在義塚見到無心後,直到方才戰退那鹿希齡,言紹圻已是對無心佩服得五體投地。

    俗話說千穿萬穿,馬屁不穿,無心心頭也頗為受用,笑道:「這趟差事可是危險之極,我要保住你也難,你當真要去?」

    言紹圻臉上露出笑意:「那個高判官一通搗亂,把我二伯父衙中鬧了個雞犬不寧,要是我言大捕頭破了這案子,到時便是達魯花赤大人,也要對我叔侄二人另眼相看了。」

    他口中的「達魯花赤」自然是指辰溪縣達魯花赤。能破了這樁案子,湖廣行省左平章田元瀚自然會嘉勉辰溪縣辦事得力,不用說是辰溪縣的達魯花赤了。無心搖了搖頭,歎道:「人說捕快是鷹犬,你也真是鷹犬習性。」

    言紹圻訕笑道:「道長,這世上若無鷹犬,豈不是會狐兔橫行?」

    無心又是一怔,呆呆地站著。言紹圻本就是順口解嘲,沒想到無心居然會這樣,他生怕會惹惱了無心,忙道:「道長,我可是胡說八道的。」

    無心搖了搖頭,道:「你說的也沒錯。唉!」

    他又深深歎了口氣。

    ***

    鹿希齡背著那女子,大口大口地喘著氣。他想不到那個道士的道術如此蕪雜,竟然什麼都會,而且每一種都不只是皮毛而已。他心中憤憤不已,若非因為這個女子,定要放出手段與他大鬥一場,但投鼠忌器之下,這個虧吃得不小。

    他每走兩步,就往地上擲下一根竹筷,再補上一腳,將筷子踩得與地面平齊。現在雖不能再布四陰屍羅陣,布下這個陰鬼臨歧陣便也足以抵擋一陣了。

    走了一程,前面突然傳來一陣腳步聲。這腳步聲極是輕巧,若非他耳力靈便,只怕要聽不到。鹿希齡不敢再走,將背後的女子放在地上,手上抓了一把竹筷。他中了一記五雷破後大傷元氣,現在玄冥無形箭已用不出來,若前面這人仍是敵人,只怕便要折在這兒。

    霧氣開始翻動,那是有人在走近了。鹿希齡的手掌也握得更緊。突然,從前面傳來一個人聲:「二師兄,是你麼?」

    聽到這個聲音,鹿希齡只覺渾身都是一鬆,叫道:「三師弟。」

    龍眠谷綿延二里有餘,當中又是曲曲彎彎,分支眾多,幾同百足之形,他實在不知前面會不會另有埋伏,聽得這個聲音,才算舒了口氣。

    有個人衝破霧氣過來了。那人腳下極快,方纔還在數丈外,只是一眨眼,倒已掠到鹿希齡跟前,正是那個背著酒葫蘆的虯髯漢子。他到了鹿希齡跟前,臉色一變,道:「二師兄,你受傷了?」

    鹿希齡本是提著一口氣才衝到這裡,這口氣散去,渾身也像散了架一般酸痛。他苦笑道:「二師兄沒用,鎩羽而歸。」

    「你沒事吧?」

    「總還打不死我。」鹿希齡又咳了兩聲,只覺喉頭一陣發甜,似有一口血湧上來。他回過頭看了看那女子,道:「快把她帶回去吧,只怕敵人馬上會追來了。」

    虯髯漢子眉頭一揚:「又發病了?」

    「是啊。」鹿希齡歎了口氣,「快點把她帶到大師兄跟前,及早將這事辦完。」他又咳了一聲,罵道:「該死的正一教,不知什麼時候出了這麼個邪門高手出來。」

    虯髯漢子像是吃了一驚,道:「不是張正言?」

    「若是折在張正言那老雜毛手上也算不枉,那只是個二十來歲的小雜毛而已。三師弟,你快走,我來擋著。」

    虯髯漢子卻沒有動,臉上浮起了一絲笑意:「二十出頭?有趣。」

    鹿希齡知道這個三師弟本身也不過二十出頭,最是好勝,他道:「你要和他動手?」

    「不錯。」他滿面于思,眼中卻開始發亮:「正一教得享大名已垂千年,現在卻沒什麼好手,我倒要看看這個小雜毛有什麼本領。」

    鹿希齡知道這虯髯漢子一旦打定主意便不肯更改了。他道:「也罷。只怕正一教會有不少人來,你可要當心。」

    虯髯漢子笑道:「九柳門只怕還在辰溪縣城裡無頭蒼蠅一般瞎撞,只消他們不來,我怕他們做甚?」

    竹山教與九柳門勢不兩立,相爭已有數十年,互相都是知根知底。此番九柳門投靠了官府,勢力更大,上次教主犯病被他們擒去,此事差點就無疾而終,幸好教主的病及時已癒,九柳門卻因不知教主的這種怪病,門中三個高手因而被殺,元氣大傷,也已無法追蹤他們了。九柳門與竹山教知根知底,都不好對付,竹山教現在不及九柳門人多,總處在下風。雖然正一教仍是陰魂不散地追著,但正一教與官府無涉,而且正一教的道術雖然厲害,教中卻除了教主張正言外,別無了不起的高手,倒是不必多慮。

    這時一邊忽然「嚶」了一聲,那女子悠悠醒轉。她剛一睜眼,看到面前兩個奇形怪狀的漢子,嚇得驚叫道:「你們……你們是誰?」

    虯髯漢子看了看她,歎了口氣,身形一晃,單指在她後腦玉枕穴輕輕一彈,那女子又一下暈倒。鹿希齡卻驚得面無人色,道:「三師弟,你……」

    「事急從權,教主也不會怪我的。二師兄,你快背她走吧,我給你壓陣。」

    鹿希齡身上仍是發了寒熱一般不住發抖。他法術高明,此時卻嚇得幾乎不成人樣。虯髯漢子單臂攬住了那女子腰肢,道:「二師兄,你還能背著麼?」

    鹿希齡將女子背在背上,卻又惴惴不安地道:「真沒事麼?」

    虯髯漢子歎道:「二師兄,成大事者不拘小節,教主就算知道了也不會怪我的。」

    鹿希齡背著女子向裡走去,走出兩步又回過頭來,有些遲疑地道:「三師弟,你可要當心啊。」

    「高翔理會得。」

    等鹿希齡一走,虯髯漢子揀了塊乾淨石塊坐下,又從背後拿過酒葫蘆來,晃了晃,還是喝了一口,喃喃道:「來吧,小道士。」

    ***

    「你為什麼不救那個女子?」

    言紹圻高一腳低一腳地跟在無心身後,還在喋喋不休地說著。無心心不在焉地道:「小捕快,你是見色起意了是吧?」

    言紹圻臉「騰」一下紅了,道:「胡說!人家一個閨中弱質,被那妖人劫走,多可憐啊。」他想起死在衙中那湖廣行省郎中田必正一行三人,心頭不由一震。田必正三人死狀很慘,正是中了竹山教的屍磷火術而死,那女子當時也一定嚇得暈了過去。想到那個纖細如一穗蘭花的女子,他的嘴角不由浮起一絲微笑,可又想到她遭到那麼大的驚嚇,言紹圻又感到一陣心疼。

    「看你笑得那副色迷迷的樣子,還說沒壞心眼!」

    無心的聲音突然又響了起來,言紹圻一陣侷促,訕訕道:「哪有的事……除暴安良,原本就是捕快之責。」無心這一句話簡直有種剝去他衣服的不安。

    無心淡淡一笑,突然道:「不過那女子可真漂亮,真不知是什麼來路。」

    「還有什麼來路,定是被那妖人擒來,要施什麼邪法的!」

    辰州地勢偏僻,再過去便是苗人聚集之地,也時常有妖人出沒的消息傳出,前兩年便出過一件案子,說有個行腳的妖僧來此,取了三個孕婦的紫河車。那件事鬧得人心惶惶,辰溪縣城裡弄得天一黑便各家各戶房門緊鎖,沒人敢外出。當時言伯符還剛來不久,那時的捕頭名叫孫普定,是言紹圻授業的老師,帶人在山中追查了十餘天,最終將那妖僧擒獲。言紹圻還記得那次孫普定回城時,全城歡聲載道,迎接的人從城門口排出一里地外,孫普定也因此案辦得漂亮,被達魯花赤大人點名調到鄂州為官。那時言紹圻便大為艷羨,也立志要做捕快,繼承師傅的衣缽。只是做了年把,抓到的儘是些無關緊要的穿窬小竊,不用說行省的達魯花赤大人,便是辰溪縣達魯花赤大人恐怕也根本不知道自己這號人物。這次雖然案情撲朔迷離,卻已是件直通平章大人的要案,高天賜判官因為漫無頭緒,正在衙中暴跳如雷,如果能破了的話,只怕……

    言紹圻越想越美,卻聽得無心鼻子裡哼了一聲,道:「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

    「道長,你還讀過書?」

    無心突然站定了,也沒回答。言紹圻正跟著他在走,差點撞在無心後背,他連忙站住,道:「怎麼了?」

    「這地方剛才我們好像來過。」

    無心指著邊上的一株小樹。谷中因為常年積霧不散,這裡的草樹大多長得又低又矮,這棵樹也不例外,只有及膝高,樹枝上開出的稀疏幾朵花也透著蒼白,如同死人的皮膚。言紹圻只跟著無心在走,根本沒注意周圍,他看了看,道:「來過的麼?」

    「這是一棵鷹巢木,在這裡很少見,能在這兒開花的更少了,不會有兩棵長得幾乎一模一樣的樹的。」

    這鷹巢木若是生在山巔,足可長到十餘丈高,故得此名,但是生在龍眠谷裡,卻和尋常的灌木差不多了。無心反手握著長劍,掌中已含勁力,隨時都可拔出來。他審視著周圍,嘴角突然浮起一絲冷笑:「原來是陰鬼臨歧陣。」

    陰鬼臨歧陣在竹山教的符陣中是最低的一種。平時有人走夜路,走過墳地時常會發現走熟的路突然間變得一點都不認識,以至於轉來轉去都走不出來,那是因為墳地陰氣太甚,人一踏入其中便不辨方向,便是俗稱的「鬼打牆」。陰鬼臨歧陣正是此理,只不過一是偶合而成,一是有意為之。龍眠谷中陰氣也很重,加上滿是大霧,無心方才竟然也身入其中而不知,直到此時才驀然驚覺。

    言紹圻也已覺得有些不對,他伸手按在腰間的鐵尺上,道:「道長,該怎麼辦?」

    「陰鬼臨歧陣不算厲害,不用慌。」

    無心嘴上說「不用慌」,但神色卻是如臨大敵。陰鬼臨歧陣本身是不算厲害,但如果有人方才突施暗算,只怕早就吃了大虧。要破這陰鬼臨歧陣,也不是一時半刻的事。竹山教在龍眠谷中到底意欲何為?

    無心的背上已經隱隱沁出汗水。周圍的濃霧像是要凝結一般,越來越厚,谷中雖然不時有風吹過,卻連一絲一縷都吹不散。

    ***

    「大師兄!」

    長鬚人正背著手看著潭面,猛地回過頭來,看見鹿希齡背著那女子跌跌撞撞地過來,他腳下一錯,如風行水上,已掠到鹿希齡身邊,伸手一把托住那女子的手臂,道:「又出事了?那四具法體呢?」

    「丟……丟了。」

    長鬚人皺起眉頭:「是不是張正言那雜毛?」

    鹿希齡搖了搖頭道:「是個二十上下的小道士。這人的本事雜得很,什麼都會,不過最主要的還是正一教道術。」

    「小道士?真是正一教?」

    「他的正一教道術十分純正,定是龍虎宗嫡派。」

    長鬚人又一陣遲疑。正一教下一輩弟子中,實無出色人物,他想來想去也想不明白。原來道家符菉派原先支派林立,主要有茅山、閣皂、龍虎三大宗,大德八年成敕宗封龍虎宗三十八代天師張與材為正一教主、主領三山符菉後,三宗合一,由龍虎宗執掌,合稱為正一教。龍虎宗轉為正一教後勢力越來越大,另兩宗雖仍有流傳,但俱已式微。三宗所領符菉各各不同,茅山稱上清菉,閣皂山稱靈寶菉,龍虎山則稱正一菉,此時歸併入正一教,因此正一教的符菉也主要有此三種之別。長鬚人聽得那小道士竟是龍虎宗嫡派,不由一陣茫然。當今執掌符菉的第四十一代天師張正言大受朝廷恩寵,門下弟子卻大多不思進取,加上正一教的道士稱「火居道士」,不忌婚嫁,人數雖多,高手卻已屈指可數。

    長鬚人將那女子扶到一張椅子上坐下,這女子仍是如在夢寐,任他擺佈,他將那女子坐正了,手一揚,椅子前登時插了三枝短香。他的手指又輕輕一彈,也不見有明火發出,香頭卻已一下點燃。這三枝香雖短,香味卻是馥郁異常。

    鹿希齡心中惴惴不安,道:「大師兄,高翔他……」

    長鬚人一擺手,低低道:「別說話。」

    女子聞得香味,在椅子上突然一下坐直。她原本渾身發軟,此時卻如同有一根無形的細線吊著,整個人也同木偶一般。

    從潭上不時有風吹來,但香煙裊裊升起,升高到一尺許後又聚結在一起,卻不吹散。短香燃得很快,只不過短短一刻便已燒完,此時升起的煙氣已結成一個拳頭大的乳色圓球,竟然像是個裡面充滿煙氣的水泡。長鬚人站在女子跟前,雙手十指在飛轉變幻,突然單手一揚,這圓球向那女子飛去,像是溶入她體內,一下消失無跡。

    那女子突然睜開了眼。

《道可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