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陷阱

    這刀不大,不過與人的手指彷彿。無心大吃一驚,定睛看去,制住自己的正是雁高翔。他只覺心頭一陣冰涼,苦笑道:「雁兄,原來你早就醒了。」肚裡不住後悔,暗自罵道:「無心啊無心,你可真蠢。你也該知道這大鬍子的本事不弱,一見莎姑娘就暈頭轉向,這回著了他的道了。可惜,天亮後不能送莎姑娘上船了。」

    宗真也告訴過他,雁高翔是想殺自己,要自己多多提防。原本雁高翔的本領與自己在伯仲之間,只是機變原不及自己,何況身受重傷,他根本不曾將雁高翔放在心上,哪知一時大意,滿腦子的莎琳娜,卻讓雁高翔得手了。

    雁高翔內力已近枯竭,勉力運氣,方才凝成這麼一柄小小的水火刀。先前無心為他敷藥時他便已醒來,發現身前竟然是無心,大為吃驚,只道無心多半與那鳴皋子一路,自己落到他手上,只怕要受盡折磨而死。哪知這藥敷上後,傷口極是清涼,內力也回來了二三分,不禁大感詫異。等無心與莎琳娜出門,聽他兩人在門外唧唧咕咕地說什麼丹藥,說到這種藥粉叫什麼「九轉回春散」。雁高翔知道這是正一教的療傷聖藥,心中奇道:「這牛鼻子居然救了他?他是什麼居心?」試了試內息,只覺得週身百骸除了用力過度有些酸痛,也不見異樣。過了一陣,聽得莎琳娜回自己房裡,無心便要回來,這個機會千載難逢,翻身下床,拔出水火刀打了他一個措手不及。

    他內力不濟,水火刀又短又小,而且不能持久,馬上便會融化,自是要速戰速決。手指一動,水火刀的刀刃已微微陷入無心皮膚,卻又是一怔,心道:「不對,雁某好男兒,這牛鼻子救了我,這般暗算他,實在不算好漢。」

    有此一念,雖然只消再一用力便能將無心刺死,水火刀卻如千鈞之重,死活刺不下去。無心心思何等機敏,原本已閉目受死,覺得雁高翔的刀居然停了下來,他右手五指與左手五指忽地一叉,喝道:「疾!」肩膀忽地粘到雁高翔右臂臂彎,用力一頂。雁高翔只覺一股大力湧來,他元氣未復,經不住這等大力,右手一下被無心頂開,人也直飛出去。

    馬家老店的床鋪儘是些薄板床,雁高翔這般摔出去,只怕要將樓板都砸出個洞來,而背後的葫蘆壓破,更會大大作響。旁人不打緊,只怕會吵著莎琳娜,無心一將雁高翔震開,忽地一伸手,不等雁高翔落地,搶步上前一把托住。雁高翔有一百多斤,無心要賣弄本事,這招「靈官舉鼎」使得瀟灑漂亮,但雁高翔一入手,卻覺得沉得要命,單手根本托不住。他變招甚速,手一屈,將雁高翔背後的葫蘆撥到一邊,將雁高翔放在床上,左手一把從腰間拔出摩睺羅迦劍,罵道:「你這大鬍子,比豬還重,這回看你死不死。」雖然宗真要自己救雁高翔,不過自己已經救過了,雁高翔既然要殺自己,那自然不必再客氣。

    雁高翔心如死灰,暗道:「罷了!教主,不是我不給你報仇,只是……只是……」方才自己明明有機會殺了無心,若是自己的兩個師兄,他們肯定毫不猶豫便下手,可自己偏偏下不去手。機會惟有這一次,他也知道無心機變百出,吃過一次虧,絕不會再吃第二次了,要殺他已絕無可能。而自己要殺無心,這牛鼻子定不會饒了自己。

    他萬念俱灰,躺在床上只不說話。無心正要下手,見他不說話,倒甚是詫異,心道:「這大鬍子怎麼不回口?我好像沒點他啞穴啊。」他將摩睺羅迦劍指著雁高翔,低喝道:「姓雁的,你要殺我,那我殺你,天公地道,天經地義,對不對?」

    雁高翔怒道:「要殺便殺,囉嗦什麼。」他過的本是刀頭舐血的生涯,殺人也已不少,自是不懼。無心見他如此傲氣,更是生氣,心道:「這大鬍子到這時候還這般大模大樣的。」喝道:「那就殺了!」摩睺羅迦劍已壓在雁高翔脖子上。

    雁高翔眼一閉,已準備受死,哪知摩睺羅迦劍卻沒有刺進來,卻聽得無心嚅嚅道:「雁兄,我可沒殺你的教主,為什麼你還要不依不饒的?」

    無心的殺心沒有雁高翔那麼重,何況宗真跟他交待過,要他救雁高翔一命。雖然也可以硬說是雁高翔想殺自己,自己為了自衛不得不殺他,但無心最尊敬宗真,到頭來還是下不了手。江湖上說多個朋友多條路,冤家宜解不宜結,這些話他也知道得清楚,竹山教覆滅與自己雖脫不了干係,但自己終究不曾殺過竹山教的人,雁高翔也不該對自己有這麼大仇恨。

    雁高翔冷笑道:「裝什麼裝,你勾結外人,殺了我家教主,連你們掌教也傷了,還裝不知道麼?這回要我殺你的是你們張掌教。」

    這話如晴天霹靂,無心一下呆住了,摩睺羅迦劍也忘了收回,半晌才期期艾艾地道:「胡說!你在胡說!我不信,我要親口去問伯父。」

    張正言是無心的遠房伯父,對無心頗為看重,雖然因為無心學了不少邪術而趕他下山,但曾經親口允諾讓無心重列門牆。雖然無心思前想後,覺得回山後也不能為正一教門下所容,所以還是放棄了,只將那竹山教的少女教主送上山。此事極為機密,他只告訴宗真知道,怎麼會有人殺上龍虎山去?難道張正言覺得此事是因己而起,便惱羞成怒,要殺了自己麼?他原以為雁高翔要殺自己是誤會自己殺了竹山教教主,卻不曾想居然還有這等內幕。

    雁高翔沉聲道:「雁某殺人如麻,但從不說假話,張掌教已於中元後二日過世了。」

    無心又是大吃一驚,連退了兩步,跌坐在椅子裡,道:「什……什麼?伯父過世了?」

    正一教雖然眼下不振,門下高手無幾,但張正言是天下第一道派掌教,那是何等本事,居然會有人能傷了他。無心的臉連變了數變,似乎想起了什麼,嘴唇也在哆嗦。雁高翔見他半晌不說話,叫道:「牛鼻子,要殺便殺吧,某家皺皺眉頭便不算好漢。」

    無心怒道:「吵死了!」他駢指向雁高翔身上一點,閉了他的啞穴。

    雁高翔不說假話,做下此事之人無心心中也已有眉目,張正言只怕也猜到了此人。對自己頗為期許的伯父過世後,繼位的多半便是二伯父張正常了。張正常當初就不知為何對自己極為厭惡,多次要張正言驅逐自己,張正言一死,那自己歸山只怕絕不可能了,聽雁高翔話中之意,伯父只怕覺得自己與此事難脫干係,因此才要他來殺自己。思前想後,一時也想不出有什麼主意。

    雁高翔見他呆呆地站著,眼中一片茫然,心中惱怒,有心罵幾句,可又被無心點了啞穴,說也說不出來,憋得滿臉通紅,心道:「這牛鼻子,某家有朝一日,非砍了你不可。」正想著,卻見無心臉上陰晴不定,忽地推開門,一下衝了出去。

    ***

    宗真端坐在蒲團上,只覺內息如一團亂麻,怎麼都調理不順。他有近百年苦修,練成了金剛不壞身法,居然仍敵不過鳴皋子體內的青龍神煞,不禁思之駭然。

    天邊已有曙色。宗真長吁一口氣,忽道:「不知門外哪位師兄?」

    門「呀」一聲開了,惠立走了進來,行了一禮道:「宗真師兄的天眼天耳果然令人心折。」

    惠立功力雖深,偏生練不成六神通,心中總不無芥蒂。宗真道:「惠立師兄,有什麼事麼?」

    惠立坐了下來,道:「師兄,那無心正在向勝軍寺而來。」

    宗真木無表情,但一根手指卻極快地一顫。他看著惠立半晌不開口。惠立心中著急,宗真忽道:「那鳴皋子不知來歷,無心與他卻頗有淵源,師兄是想著落在他身上找出鳴皋子下落,是麼?」

    惠立舒了口氣,道:「宗真師兄,我也知道此人尚無大過惡。然因果循環,報應不爽。此人縱然尚有向善之心,亦不可姑息。何況東華真人遭人暗算,此人大有嫌疑,師兄你何必如此護著他?」

    宗真歎道:「原來你早就知道了。你真個不肯給他一條路麼?」

    惠立面色沉了下來,道:「道魔不兩立,師兄,你為了此人竟然不惜犯誑語戒,只怕是要入魔了。」

    「佛法廣大,慈悲為本,方便為門。師兄,不要怪我多嘴,你心中已動無明,入魔的只怕是你自己。」

    惠立臉色越發陰沉,盯著宗真,臉上也沒半分表情,道:「佛是醫王,法是良藥,僧是瞻病人,貧僧心知。」他深深一躬,轉身走出門去。

    看著他的背影,宗真心頭一陣痛楚,暗道:「那蚩尤碑果然是個魔物,惠立師兄本是有道高僧,哪知道會如此不擇手段。大道不行,惠立師兄當初定計要無心誘出九柳門時,我就不該答應。」他功力雖然散盡,但天眼通天耳通尚在,惠立在門外時,他已覺得門外之人有些戾氣,只道是勝軍寺哪位僧侶想來見自己,哪知一見之下,竟是惠立。惠立本是有道高僧,身上若沾戾氣,定是已動機心。此時自己功力散盡,要盡復舊觀已不是一朝半日所能。如今密宗三聖,惟有金閣寺碩果僅存,惠立已經拿定主意,自己也已勸不轉他了。

    無心,好自為之。

    在心底,他默默地想著。

    勝軍寺佔地甚大,大殿雖然已經倒塌,空房子還很多,宗真受傷甚重,需要靜養,此處也十分清靜。但惠立一席話,已讓他心緒不寧。端坐在蒲團上靜靜調理呼吸,卻覺得心潮翻湧,怎麼也靜不下來。

    做了一周天,宗真忽地睜開眼,低聲道:「無心,你來了麼?」

    無心從房樑上一溜而下,笑了笑道:「大師,我怎麼也瞞不過你。」

    宗真皺了皺眉頭,道:「你怎麼還敢來此處?惠立大師正在找你。」

    無心淡淡一笑,道:「我雖然打不過惠立大師,可我有五遁術,他也抓不住我。」他坐到宗真跟前,又道:「大師,你傷勢如何了?那道七曜靈符還管用麼?」

    宗真受傷後,無心給了他一道七曜靈符療傷,果然頗有效驗。他道:「這是你正一教解除五雷法的靈符吧?多謝你了。」他見無心東拉西扯,臉上也是一貫笑咪咪的樣子,可是眼中卻隱隱有些悲傷,不由黯然。

    無心想了想,道:「大師,我只問一句話,我伯父真要殺我麼?你是有道高僧,可不能騙我。」無心自己說兩句假話騙騙人是家常便飯,因此加了這一句。

    終於來了。宗真心中一沉,道:「老衲不敢打誑語,正是如此。」

    無心一下呆住了。雁高翔跟他說張正言要殺自己,他仍然不敢全信,但宗真也這般說,他實在不敢不信。宗真見無心的臉一下僵住了,臉上皮笑肉不笑的樣子,一陣難過,心頭卻是一凜,心道:「怎麼回事?怎麼我的拙火定清修都已散了麼?難道……難道惠立師兄說我入魔,竟是真的?」他已修成金剛不壞,泰山崩於前而不變色,此時卻心潮起伏,屢屢失態,已是走火入魔的前兆。他深深吸了口氣,正想讓自己平靜下來,哪知不運功還好,一運功,忽然覺得背後一緊,整個人登時木然,身體也似非己所有。

    無心卻沒發現宗真有異,仍是低著頭想著。這個消息對他打擊太大,他都不敢相信,可是宗真也這般說,由不得他不信。他低著頭,低低道:「大師,我……我該怎麼辦?」他心思靈敏,不管遇到什麼事,總會想出辦法來應付。雖然知道自己縱然回山也不會為同門所容,但總還盼著有朝一日能光明正大地回山去。可是張正言竟然會想要殺自己,那豈但回山之路永絕,便是中原,也難以立足,只怕要和赫連氏一般,成為人人得而誅之的邪魔外道了。一時間茫然不知所措,以往的機變也蕩然無存。

    他話音剛落,卻聽得宗真道:「去找鳴皋子吧。」無心吃了一驚,只道自己聽錯了,道:「什麼?」抬頭看去,卻見宗真恍如入定,端坐在蒲團上,一動不動。他道:「大師,為什麼要去找他?」

    「他是你師父吧。我看他對你頗有回護之情。一山不容,另覓一山。」

    無心仍有些茫然,道:「可是……可是他已入魔道……」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萬事終要了結。」

    無心臉上浮起一絲笑意,道:「術有正邪,道則一也。大師,多謝指點。」他站起身,深施一禮,道:「師父若迷途不能知返,那也說不得了。」

    無心一走,宗真忽地一晃,睜開了眼。他看了看身前,長歎一聲,道:「惠立師兄,原來你已練成了附身術。」

    門開了,惠立走了進來。此時他臉上已有得意之色,道:「宗真師兄,冒犯了。不過附身術老衲也不會,是小徒果毅練成的。」

    所謂附身術,便是附於他人身上。本來以宗真功力,果毅根本無法附著在他身上,但宗真重傷之下,功力散盡,竟也著了果毅的道了。

    宗真道:「機心生於魔道,師兄,你忘了麼?」

    惠立眼中仍是一派得意之色,道:「宗真師兄,孰道孰魔,原本無人說得清。此人已知向善,豈非托此機心之福。」

    宗真搖了搖頭,道:「你騙了他,只怕終究是要弄巧成拙。」

    惠立正色道:「若他執迷不悟,那正好一網打盡。除魔衛道,本不可妄論慈悲。師兄難道覺得我非青龍之敵麼?」他說著,深深一躬,道:「師兄,多謝了,還請靜養,以後之事,便由我金閣寺獨力擔當。

    宗真還要說什麼,惠立已施施然走出門去。門外已有他的弟子在等候,惠立一出門,便對三弟子果智道:「果智,你辛苦一趟吧,宗真大師在此間也已幫不上忙了。」

    聽得惠立的聲音,宗真心頭更是一沉,心道:「惠立師兄果然入魔了!」

    無心雖然說什麼若鳴皋子迷途不能知返,那他也要「說不得了」,宗真卻著實不信無心會與師父為敵。在山坡上,鳴皋子暗算自己時,結果被自己以破魔八劍反擊。那次鳴皋子險些便要喪命,千鈞一髮之際逃出,難道真是鳴皋子本身所為麼?

    而張正言要自己殺了無心,還在張正言遭暗算之前……

    他陷入了沉思,越想越是心驚。先前未能細細想來,如今重傷之餘,打坐調理,這事的前因後果倒越發凸現。當初自己的師兄宗朗入了魔道,修習波羅夷,自己也制不住宗朗,而無心功底遠不及宗朗,最終宗朗卻敗在無心手上,此事當時便讓他覺得有些奇怪。現在想想,只怕內中別有隱情。

    他心頭猛地一亮,這些支離破碎的事情便如有一條無形的細線,一下串了起來。

    原來如此!

    如果事情真是如自己所想,那惠立已墮入對方的圈套了!想通了這個關節,他冒出一身冷汗,猛地站了起來,便想要喚惠立回來。哪知剛一站起,卻覺得背心一震,週身骨節一陣亂響,動也不能再動。

    是金閣寺的大手印!

    他又驚又急。沒想到在勝軍寺中竟然還會遭了暗算。這一掌力量之沉雄,竟似不下於鳴皋子,中的又是先前舊傷,他只覺胸中一悶,強自支撐,才算沒有倒下。

    這時,門被推開了,一個人走了進來。

    進來的,正是惠立的三弟子果智。

    ***

    莎琳娜洗漱完畢,在房中靜靜坐著,等著無心來叫自己。只是左等也不來,右等也不來,到無心房前敲敲門,又聽不到無心應聲。她雖不如中原女子一般謹守禮教大防,但也不好闖到單身男子房中去。

    正在等著,忽然聽得馬林氏的聲音在樓下響了起來。馬林氏說的是閩中官話,極是費解,莎琳娜也聽不懂,不過「道爺」兩字是懂的,心中一喜,暗道:「無心回來了!」整了整斗篷,坐得也更端正些。

    門上被輕輕叩了兩下,莎琳娜清清嗓子,道:「進來吧,沒鎖呢。」

《道可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