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火車發出一陣震動,停了下來,廣播裡隨即傳來一個圓潤的女聲:「前方停靠站是符家集,請要下車的旅客朋友帶好隨身行李準備下車,本次列車在符家集停靠時間為五分鐘。」

    許多年前的火車到站也是這樣報站的吧?他把背包提在手上,突然有些沒來由的憂鬱。大連,北京,天津,上海,廣州,成都,武漢,重慶,這些大城市在報站員的聲音裡,也僅僅只是一個站名而已,和這個符家集沒什麼不同,只是停靠的時間有長有短而已。

    下了車,他才發現車站已經翻建過了。是翻建而不是新建,許多年以前那破敗的站台已經修整一新,但怎麼看都仍然像很久以前的樣子,只是上面多了一些新鮮的石灰印跡而已。

    一個做慣了手術的外科醫生可以毫不猶豫地揭開瘡疤,剜去下面那些腐爛的肌肉,但一個人能夠重新找出自己塵封已久的記憶麼?下了車的時候,他感到茫然。

    車站上有個小賣部,裡面放著一些香煙和小包裝的零食。夏天的正午,蟬聲正拖著長音,一個中年婦人正懶洋洋地坐在裡面,一把小電扇正呼呼地吹著,十幾步外,是一個穿著汗衫的老頭子躺在一張躺椅上,手裡拿了把蒲扇,似乎已經睡著了。他走到窗口,那個婦人站了起來,道:「要什麼?」

    他看了看,指著一包煙道:「給我一包香煙。」

    鄉音已經很久沒有聽到過了,只是現在聽到卻沒有什麼激動。那個婦人拿了包煙扔在玻璃櫃檯上,道:「八塊五。」

    他從錢包裡摸出一張十元的紙幣,又回頭看了看身後。車站附近,現在鱗次櫛比地建起了十幾排樓房。和三十年前那種蘇聯式矮房子比起來,現在的房子式樣要漂亮得多。多了這樣一排建築,他已經不能辨認出記憶中的那個車站了。

    他把錢遞給那個婦人,有點遲疑地道:「對了,我想問一下,你是這兒人麼?」

    那個婦人拿出兩個硬幣找給他,聽得這話,抬起眼看了看他。也許這個問題問得太沒禮貌了,她倒沒在意,順口道:「是啊,都幾十年了,一直住這兒。」

    「以前這兒有一戶人家,不知你記不記得?」

    「什麼人家?」婦人抬起頭,「你要找誰?」

    他想了想,鼓起勇氣,才道:「是一個姓彭的,好像是大學教授。」

    婦人淡淡地道:「沒印象了。這麼多年,那是文化大革命時的事了吧。」

    他有些失望,拿過那兩個硬幣和煙,道:「謝謝。」轉身要走,卻聽得那婦人大聲道:「對了,你問問那邊的老劉吧,他退休前是扳道工,說不定會知道。」

    他看了看那個老頭子。那個老頭子仍然閉著眼,時不時扇一下扇子。在站台上納涼,實在有些古怪,大概只有聽慣火車聲的扳道工才能在這個地方睡得著。他還沒走過去,那個婦人已經在大聲叫道:「老劉,老劉,醒醒。」

    老劉睜開了眼,他連忙走過去,撕開煙盒,取出一根煙遞上去:「劉師傅吧?」

    老劉坐了起來,接過煙,他連忙掏出打火機點著了,還沒說話,那婦人大聲道:「老劉,他要問問以前這兒有沒有一個彭教授。」

    這老人睜大了眼,盯著他,他心頭有些發毛,勉強笑了笑,道:「劉師傅,我是他們的親戚,好多年沒見了。」

    「那個彭老師可不是這兒人啊。」

    他說的是這兒的方言,反而無法自圓其說了。他只好乾笑了笑,道:「是啊,我是這兒人。」

    這當然不是回答,幸好老劉也沒有多問,只是歎了口氣:「那時你大概還小吧,都死了快三十年了……二十八九年多了吧。」

    「死了?」他有些失望,只是說不清是什麼感覺。

    「是死了。唉,那年頭,死得不明不白。」

    他想了想,道:「對了,劉師傅,你還記不記得那時鐵路上有個工宣隊長,好像……像是姓陳的,你還記得麼?」

    老劉的眼神中一陣空洞:「工宣隊長?姓陳的?」他咂巴一下嘴,像是捉摸著這名字,「沒這個人,鐵路上一共沒幾個人,工宣隊成立也沒幾時,馬上就解散了,我不記得有這麼個姓陳的。」他想了想,拿起邊上的茶缸喝了口水,斬釘截鐵地道:「對了,沒這個人!」

    不可能!老劉的話說得太快了,他幾乎馬上覺得老劉是記錯了。他道:「不對,我記得很清楚,有這個人,老穿件軍裝,是個蹺腳。」

    也許是因為他的語氣太肯定,老劉倒有點遲疑:「你這麼一說,我好像也有點印象……怪事,就是想不起有這個人。那時工宣隊的隊長姓朱,九一年死的,我們還常常一塊兒下棋呢。」他對那個婦人道:「阿三頭,你記不記得你爺說過,他當工宣隊長時,還有個隊長姓陳的,是個蹺腳麼?」

    那個婦人把身體探出半個來,道:「我爺好像也說過有個蹺腳,可是我也不記得這個人了,要麼很早就調出去了。」

    老劉吐了口茶葉末,道:「沒有的事!我在鐵道上幹了幾十年,這個狗不拉屎的地方,文化大革命的時候就進過一個人,從來沒人調出去過。」

    這個小鎮已經變了許多,但是還能看得到過去的痕跡。

    找了個小旅館住下,他在邊上的飯店裡吃過了飯,獨自走到街上。

    時間象潮水,捲走了太多的記憶。潮水退去後,還能揀拾回多少?獨自走在這條雖經拓寬,卻依然湫溢的街上,他茫然地看著路的兩邊。與三十年前的三四家店舖相比,現在這條街已經不知繁華了多少倍,只是,他仍然可以找到自己曾經到過的地方。那些曾經長過雜草的牆根,長過瓦松的屋簷,破損的青石板路面,現在依然在他的記憶中清晰如新,現在他仍然可以說得出那兒原先的樣子。

    不可能。不可能是記憶的錯誤。他在心底這樣對自己說著,他實在無法相信,自己如此清晰的記憶居然僅僅是個幻覺。

    不可能。

    他走上了橋頭。這座橋幾乎沒有變動,只是橋頭處立了塊縣文管局的石碑,說這座橋是縣級文物。也是這樣的夏日,炎熱的午後,就在這座橋上,曾經有兩個不願午睡的孩子在橋上打鬧,這一切絕不可能是自己的幻想。雖然後來他在大學裡看過一些心理學的書,說是有自閉症的孩子會幻想出一個玩伴來,並且深信不疑,但他絕不相信當初的自己患有自閉症,而那個曾經一塊兒到處玩耍的同伴只是自己幻想的產物。可是,這一次到故鄉來對追尋自己的記憶,卻只讓他懷疑自己的想法是否正確。

    難道近三十年前的自己,真的只是一個自閉的孩子,在一個夏天的午後,獨自來到鐵道邊,看到一場車禍後才想像出了那件事麼?儘管這些年母親總是說自己在胡思亂想,但他一直堅信自己沒有錯,錯的只是別人。

    只是,有可能所有人都錯了,只有自己對麼?雖然真理有時候掌握在少數人手裡,可是他現在已經無法確定自己掌握的是不是真理了。

    是麼?那三十年前的事,三十年,不,確切地說,是二十九年前吧。一天不多,一天不少,二十九年整……

《忘川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