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攜手反擊

    然而蛇人仍然還有戰鬥力,拚死反擊還是讓我們抵擋不住。我們剛衝到城下,人流已經在退出來了。由於這一次交戰太過突然,也只是共和軍和地軍團在接戰,水軍團不曾出動,我們的攻勢最終不能持久。好在帝國軍和共和軍都訓練有素,衝進去時有些混亂,退出來時卻是井井有條,不露敗相。此戰蛇人也已遭受重創,只消發動一次全面進攻,定可大獲全勝。

    小王子見諸軍已在退卻,大是不滿,道:「楚將軍,為什麼不一鼓作氣殺進去?蛇人已經不行了。」

    我帶著廉字營駐守在城門以外看著諸軍退卻,防備蛇人趁勢攻擊。那些蛇人想必也清楚地知道這一點,大概想到的就是不久以後滅亡之日,並不追擊。我道:「戰爭不爭一朝一夕之功。小殿下,放心吧,蛇人已經被我們打得怕了。現在它們還有負隅頑抗之力,強攻不利,讓他們歇一歇,那它們的士氣便會低落下來,明天便是它們的末日了。」

    小王子「啊」了一聲,道:「對了,這便是兵法所云『圍必縱之』之理吧,只是蛇人也會因絕望而反撲麼?」

    我道:「肯定會。」我看向城頭,城頭上的蛇人還是密密麻麻的,不過這定是蛇人的全部力量了。它們沒有那個莫朗的視力,不能射箭,只是在城頭目送著我們。南安城城牆並不算高,只有五六丈,現在這城牆也已殘破不堪,似乎一觸即潰。

    正看著,勇字營已退下來了。曹聞道有些莽撞,我最擔心的就是他殺上了興,孤軍深入之下遭受重創,見他先退回來,我放下了心,迎上去道:「曹將軍。」

    曹聞道看到我,在馬上拱了拱手,頹然道:「統制,曹聞道無能,沒想到那伙妖獸還這般厲害,我們居然守不住城頭。」

    蛇人不擅守城,卻擅長野戰,尤其是巷戰。曹聞道他們沒有鐵甲車開道,兵力又不佔絕對優勢,打不過並不奇怪。我道:「沒關係,兄弟們損傷如何?」

    「死傷總在三百上下吧,還好,楊易那兒也有兩百左右。」

    我道:「將戰死的兄弟好生收殮吧,如果他們有家屬,撫恤從優。」

    曹聞道沒再說什麼,大概也聽我說這種話說得太多了,他只是撇了撇嘴,道:「統制,收營了吧?明天我們不是要去北門發動總攻麼?」

    我勉強壓下心頭的悸動,盡量淡淡地道:「是,收營吧。」

    小王子忽然在一邊道:「楚將軍,為什麼不再攻呢?兵法不是說再而衰三而竭,蛇人擋住我們一次攻擊,現在定然正在慶幸的脫生天,再攻的話他們未必擋得住。」

    我看了看城頭,道:「也許它們是擋不住了,不過我們損失也夠不小,休整一下吧。奇計不可恃,以堂堂之兵足以破敵,就不要冒險。」

    曹聞道在一邊道:「統制說得很是。小殿下,明日總攻,定可殺個夠本。」

    小王子還有些不滿意,我道:「小殿下,你今天已是極其英勇,早早休息吧。要睡不好,明天便不能上陣了。」

    小王子嚇了一跳,道:「是,是,我這就去了。楚將軍,我先過去。」

    看著他走了,曹聞道忽然「噗」一聲笑了出來,道:「這小子,真不錯。」

    我歎了口氣,道:「曹兄,現在總算你也知道人的姓命是最寶貴的了。」曹聞道總讓我想起昔年的柴勝相來,不過曹聞道的脾氣遠遠好過柴勝相。他正扭頭看著城門,聽了我的話,轉過頭道:「得了,統制,你這些婆婆媽媽的話我耳朵都聽出繭來了。其實我真的覺得,既然當了兵,就該隨時準備丟命,你想永遠不死一個人,那是絕無可能。若是這些話說得太多,反叫弟兄們有貪生怕死之念。」

    我想反駁他兩句,但也找不到話頭。曹聞道說的沒錯,我自己也準備著隨時丟掉性命,平時對士兵訓話,總是說些「生死若鴻毛,為國捐軀,軍人之幸」之類的話,但我怎麼都無法讓自己相信,死是一件幸運的事。就是士兵,大概也有些煩我這樣。我苦笑了一下,道:「有時也多虧你們。大概,我真的不適合當這個都督。」

    曹聞道忽然有些侷促起來,道:「統制,你別這麼說。你宅心仁厚,事事為士兵著想,又不喜無謂冒險,實是不可多得的大將之才。像楊易,雖然說我佩服他兵法槍術,但要是他當地軍團都督,我曹某頭一個不服。」他想了想,又道,「我覺得,我們這些人一個個就像稜角分明的石頭,而統制你就是泥漿。也只有泥漿調和,石頭才能築起一道堅城。嘿嘿。」

    他笑得有些不懷好意,我知道他又在取笑我那個「泥將軍」的綽號了。五德營中,也只有曹聞道能和我如此脫略形跡,交談間毫無拘束。我道:「曹兄,我也在想,你和我合作最久,但五德營卻排你為末,實在有些不公平……」

    我話還沒說完,曹聞道爽朗地一笑,道:「統制,你這話是把曹某看小了。我自知無過人之處,楊易的兵法,錢文義的整兵,陳忠的力量,廉百策的智謀,都非我所能及,忝居勇字營統領,我倒覺得自己已不錯了。」

    我道:「曹兄,你也別看不起自己。也許兵法、整兵、力量、智謀你都不及他們,但你身上有他們沒有的直率。」說到這兒,我心頭忽然有些痛楚,接道,「要是我死了,恐怕最適合接受五德營都督之位的就是你了。」

    曹聞道怒道:「死啊活的做什麼,說不準,明天我就戰死了呢。別說了,楊易回來了。」

    楊易當初成為五德營之首的仁字營統領時,諸將頗有些不服,其中最為上竄下跳的便是曹聞道了。只是楊易對曹聞道頗為忍讓,曹聞道也不是不識好歹之人,現在雖然仍然不喜歡楊易,但楊易有什麼分派,他仍是不折不扣地執行。只是若有楊易在場,他就不愛說話了。這時楊易帶人已經走了過來,我見他一條手臂用布條綁著,忙迎上去道:「楊兄,怎麼了?受傷了?」

    楊易道:「被一個蛇人的長槍擦了一下,不礙事。楚將軍,蛇人已無再戰之力,今日還要再攻麼?」

    我道:「諸軍商議的計劃是明天,現在我們孤軍作戰,反為不美。先回去休息吧,等一會移營北門,明日便要總攻了。」現在人多耳雜,我想先不和他說我們捉到了那個叫莫朗的蛇人之事。楊易看了看一邊的曹聞道,壓低聲音道:「楚將軍,那個明士貞,我總覺得他的話中有不實之處。此人到底是不是文侯大人伏下的暗樁?」

    我道:「文侯大人說過,他並不是。我有點想不通他的真面目到底是什麼,只是看他獻上的那個《水雷製法圖》,似乎又不像假話。」

    楊易道:「俗話說,未施香餌安得魚。我怕,此人獻出的圖也是個香餌啊。」

    我道:「就算是香餌,他又想做什麼?讓我們和共和軍火並麼……」我還沒說完,楊易忽地壓低了聲音,驚道:「火並?難道,他說共和軍有拿下我們之意?」

    我猛然間想起我還不曾和楊易他們說起這事,正想細細說一下,卻聽得後面有人氣急敗壞地衝過來,嘴裡叫道:「楚將軍!楚將軍!」

    那是馮奇。我有些不快,馮奇看來確實沒當過兵,不知軍中禁忌。好在現在戰事結束,如果是戰前,他這般氣急敗壞地衝過來,會讓人以為發生了足以滅頂的大事,軍心都被他亂了,只是現在倒只有一些士兵看了他一眼,也不見有什麼驚慌,畢竟,這一戰已經結束了。

    我打馬迎上前去,揚聲道:「馮奇,出什麼事了?」

    馮奇到了我馬前,上氣不接下氣,一是也說不出話來,臉上已滿是驚慌之色,似乎要落下淚來。他帶了帶馬,盡量湊到我跟前,才把一隻手遮在嘴邊,小聲道:「楚將軍,大市不妙,那個明士貞不見了。」

    「什麼?」我失聲叫了起來,「他不是渾身骨節都被卸下來過麼?」

    馮奇道:「我也想不通,小魏和宋廣曉還被這小子捅了一刀,現在都人事不知,大為不妙。」他們十劍斬向來情同兄弟,這次居然兩個人身負重傷,怪不得馮奇要驚恐萬狀了。我哼了一聲,道:「鎮定些,那個捉來的蛇人俘虜呢?」

    馮奇呆了呆,道:「這個……我還沒去看過。」

    我道:「快去!」話一出口,見馮奇臉上閃過一絲不悅,心頭也是一凜。雖然那蛇人牽涉到與共和軍的合作還能不能持續的問題,的確比小魏和宋廣曉都要重要得多,但我這樣表示,不免讓馮奇有點不快,因此馬上接道:「馮奇,你快去請蔣醫官給小魏和宋廣曉療傷,定要救回他們。」馮奇因為弟兄受傷而心神不定,情有可原,我也不忍說他什麼。

    馮奇答應一聲,帶馬走了,我看了看身後,卻見楊易正在看著我,大概也在猜測馮奇向我匯報些什麼。我向他招了招手,高聲道:「楊兄!」

    楊易急急地過來,道:「楚將軍,究竟出了什麼事?」

    我道:「快叫幾個弟兄一塊兒過去,那個明士貞出事了。」

    楊易眉頭一皺,道:「怎麼回事?有內奸?」

    我心亂如麻,道:「我正要去看,你叫幾個靠得住的人跟著。」

    明士貞的本事不小,但如果說他能將十劍斬中的小魏和宋廣曉都料理了,再無聲無息地逃走,我絕對不敢相信單憑他一個人能辦得到。甚至,我都有些懷疑那個宋廣曉或者小魏自己就是他的內應,說被捅了一刀只是苦肉計,所以讓楊易帶人一塊兒過去。楊易又皺了皺眉,道:「還有件事,我……算了,先去看看再說吧。」

    他轉身叫了幾個人,我們一起向前而行。莫朗被關在我的後帳中,就在明士貞休養那帳篷邊上,方才因為營中被蛇人突入,現在諸軍都在打掃戰場,搶救傷員,這兒空空蕩蕩一片。走了中軍帳前,我急急向後帳走去,楊易詫道:「楚將軍,你走錯了吧?」

    我轉過頭,道:「沒錯,方才廉將軍捉到一個蛇人俘虜被關在後帳,共和軍攻打南安城,便為捉住這蛇人。」

    楊易怔了怔,一招手道:「快過來!」他心思機敏縝密,已知此事不同尋常,幾個士兵聞聲下馬,閃到我們左右。楊易小聲道:「這蛇人知道些什麼?」

    我沉吟了一下,道:「現在還不知道,只是丁亨利對這蛇人極其看重,要求與我們共同審問。」

    我們緩步向前走去,剛到後帳前,便見地上躺了兩個人,身下一攤血跡,看號衣正是廉字營士兵。我吃了一驚,搶上前去,楊易卻比我更快,搶到我跟前,對左右道:「小心戒備!」

    後帳少有人來,也十分隱蔽,馮奇六神無主,根本沒來這兒看,居然還沒發現這裡也出了事。我扶起地上一個士兵試了試鼻息,見他還有些喘息,道:「快,送醫官處救治!」

    這兩個士兵都是當胸中了一刀,中刀處乾脆利落,出手之人本領大不尋常,大概也只有明士貞才有這個本事。我盯著後帳,喝道:「明士貞!你若在裡面,就快出來!」

    楊易站在我身邊,忽然小聲道:「裡面好像有人聲!」

    我也聽到了裡面傳來的一聲低低的呻吟。我握住百辟刀,道:「把帳簾撩開!」

    兩個持槍士兵走了過來,一左一右,兩桿槍撩起帳簾。帳簾一扯開,看到裡面情景的人都「啊」地低呼了一聲。乍一看,我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也不知道那到底是什麼東西,定了定神才看清,那是一個人被蛇人緊緊纏著,地上散落著一些繩子。那人正是明士貞,只是滿面青紫,身體已被那蛇人纏得看不出來了。這個叫莫朗的蛇人原本就特別長,明士貞又不算高,纏住後只露出一個頭。我喝道:「快!快把他們扯開!小心點!」

    其實也不用太小心,明士貞被纏住,但莫朗也沒好到哪裡去,一把刀插在它身體上,只露出刀柄,同樣已是奄奄一息了。兩個士兵從明士貞身上解下莫朗時,這蛇人只是略略動彈一下,眼睛上已蒙上一層白膜。楊易試了試明士貞的鼻息,對我搖了搖頭,道:「不成了。」

    我看著莫朗,對邊上一個士兵到:「快去叫蔣醫官過來,馬上來!」

    那士兵答應一聲去了。此時明士貞和莫朗都躺在地上,一個人,一個蛇人,同樣動彈不得。楊易仍不敢怠慢,和幾個士兵持械看著。楊易小聲道:「楚將軍,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大概是明士貞要殺這蛇人,沒想到這蛇人掙脫了繩索,反把他纏死了。」

    楊易道:「多半如此。只是這明士貞既已脫困,為什麼不趁亂逃走,反而來殺這蛇人?」

    我心亂如麻,但楊易的話讓我心頭一凜,道:「你是說,這個蛇人的確非常重要,以至於明士貞非要殺了它滅口麼?」

    楊易點了點頭,低聲道:「楚將軍,此番到南安城來,怪事越來越多,我也實在想不通。明士貞究竟是何許人也?」

    明士貞是五羊城望海三皓中海老的親信。海老,何從景,南武公子,丁亨利,蛇人,這些勢力之間究竟是什麼關係?我不由苦笑了一下,即使耳目無所不在的文侯,我想他也不能把這些關係理順。如果丁亨利沒騙我,共和軍中現在海老已與何從景反目,但莫朗身上有蛇人的秘密,明士貞想殺了它,無論對哪一派來說都沒有好處,難道說,海老竟然是蛇人一方的?

    我被自己的想法驚呆了。海老身材矮小,奇醜無比,的確不似普通人,但他也肯定不會是蛇人。為什麼他要幫助蛇人?驀地,我又想起當初武侯帳中的高鐵衝來了。高鐵沖同樣身材矮小,奇醜無比,但也不是蛇人,可是高鐵沖卻是蛇人的內應。難道說,蛇人竟然是一些人手中的工具麼?

    我越想越覺得不對,身上也越來越冷。這樣的想法,以前一直隱約有些,但總覺得有些人借蛇人的力量來消滅我們,實在有些不可思議。蛇人畢竟是些異類,高鐵沖、海老這些人即使借蛇人之力消滅了我們,對他們又有什麼好處?何況,在五羊城與海老的一席交談,總讓我對這個矮小而醜陋的老人有種說不清楚的敬畏。在這個老人身上,似乎有種奇異的力量是我根本無法瞭解的,我總也無法讓自己相信,宣稱萬物皆是平等的海老竟然想把人類消滅掉。可是,不這麼想,又無法解釋海老現在的所為究竟是什麼意思。帝國軍和共和軍的同盟,在海老的全力支持下建立起來了,可是現在又是他竭力要破壞這個同盟,其中到底有什麼秘密是我尚未知曉的?

    我正想著,一個士兵的話打斷了我的思緒:「都督,蔣醫官來了。」

    我抬起頭,卻見蔣一模提了個藥箱,正站在我跟前,向我行了一禮。我道:「蔣醫官,快看看這個蛇人。」

    蔣一模一怔,道:「蛇人?」他正要放下醫箱,聽我這麼說,大概以為自己聽錯了。我道:「是蛇人,看看它還有救嗎?」

    蔣一模走到莫朗身邊,有點莫名其妙。莫朗雖然不能動彈,但幾個士兵還是按住了它,以防它暴起傷人。蔣一模抓起莫朗的一隻手,搭了搭,咋舌道:「楚將軍,這個……」

    我見他面有難色,道:「怎麼了?」

    蔣一模道:「我真不明白該如何給這蛇人看傷,它可沒脈可搭的。」他看了看莫朗週身,道,「好像,別的地方也搭不了脈。」

    蛇人渾身都是鱗片,就算手背也長滿了鱗,蔣一模的確是無從下手。我心裡歎了口氣,楊易在一邊道:「蔣醫官,那你看看邊上那人還有救嗎?」

    蔣一模如蒙大赦,趕緊放下莫朗的手,搭了搭明士貞的手腕,半晌,歎了口氣道:「楚將軍,恕我無能,此人肋骨齊斷,氣息全無,已是死了。」

    如果明士貞不死,說不定還能問出些事來,現在就只能救回莫朗了。我道:「蔣醫官,你試試,無論如何也要救回這蛇人。它身上好像只受了這一處刀傷,你看看還有救沒有?」

    蔣一模沉吟了一下,也沒說話,忽然伸手到莫朗胸前撫了撫。蛇人身體很長,但上半身與人相去無幾,前心也沒有鱗片。他想了想,道:「我也不知道,不過蛇人好像很不容易死,我見過頭被砍掉的蛇人還能在地上爬。好在這把刀沒有血槽,否則這蛇人必死無疑,我先把它起出來,縫合傷口再說吧。」

    我點了點頭,走到那蛇人邊上,楊易也走了過來,我們一起扶住蛇人。如果是人,這樣一刀紮下,肯定活不成了,不過蔣一模說得也對,蛇人的生命力極強,而且明士貞的刀因為沒有血槽,扎進去後血沒有流出多少,不然就算蛇人,多半也會因失血過多而死。

    我和楊易扶住蛇人,另幾個士兵也按住了它身體各部,蔣一模打開藥箱,從中取出幾把尖頭夾子,又拿出一根針來,穿好了羊腸線,道:「楚將軍,楊將軍,你們小心,起刀時它可能會動的。」

    我點了點頭,道:「知道了,你起刀吧。」醫官起刀,對手法要求也高,起得慢了,反而會讓傷口更大。蔣一模深吸一口氣,握住刀柄,忽地一縮,「噹」一聲,我眼一花,那把短刀便已被拔出,莫朗的身體登時一顫。雖然它受傷極重,但負痛之下的掙扎還是讓我身子一顫,楊易更是腳下一滑,險些脫手。蔣一模的手法當真高強,還不等血從傷口噴出來,他左手一晃,三把尖頭夾夾住了傷口,右手的針極快地穿梭,我還沒看清,他已經在傷口上縫合了七八針,開始打結了。而此時,傷口處的血只是湧出了少許一些。

    等蔣一模縫好了傷口,拿塊紗布把傷處包好,又在莫朗胸口探了探,這才長吁一口氣,道:「楚將軍,現在沒事了,就看這蛇人撐不撐得到明天。」

    我也鬆了口氣,直起身來,對楊易道:「蔣醫官,謝謝你,還得麻煩你去救治受傷的弟兄們。楊兄,去洗洗手吧,再請工正來做個架子,牢固些,把這蛇人綁在上面,平時派兩個人輪班日夜看守,不能再讓它掙脫了。」方才莫朗已經掙脫了繩索,如果不是明士貞突然殺出來捅了它一刀,混亂之下,大概它早就逃了。現在它受傷雖重,但我也不敢再大意。

    我們走出營帳,一邊的親兵已端了盆水過來。我洗著手上的血污,楊易走到我身邊,卻是肅立不動。我道:「楊兄,一塊兒洗吧。對了,你方才不是說還有件事麼?」

    楊易「嗯」了一聲,道:「對了,楚將軍,我領兵殺進城時,發現蛇人在城裡,挖得到處是坑,地上鋪路的石板也被翻得亂七八糟。」

    我一怔,道:「這也一樣?」

    當初我們反攻入東平城時,我就看到裡面到處有挖掘的痕跡。蛇人用泥土在城頭修築工事,所以當時也並沒有覺得奇怪,後來反攻下一些小城池或村落時,便不曾看到蛇人做這等事。只是南安城牆上,蛇人並沒有修築什麼,它們是在做什麼?

    楊易道:「我也想不通。因為進城時間不長,也沒細看,似乎挖得並不算深,也不像是為了阻礙我們。大概,因為時間太緊吧。」

    他說的也很不肯定,也許覺得自己的猜測實在也有點說不過去。我道:「大概也是如此。別想這些了,如果這莫朗真知道些什麼,我們就可以明白了。」

    楊易道:「楚將軍說得是。」他看了看天空,有些憂心忡忡地道:「攻下南安城,已是勢在必成了,我擔心的倒是共和軍的舉動。他們到底還會做出些什麼事?」

    這時馮奇從一邊走了過來,行了一禮,道:「楚將軍。」明士貞失蹤,他難辭其咎,因此臉色也有些惶恐。我道:「小魏和宋廣曉兩人如何?」

    馮奇臉上很是難看,道:「小魏算是救回來了,可是宋廣曉他……」他的聲音已有些哽咽,忽地跪倒在地,道,「楚將軍,小人大意,以至鑄成此錯,請楚將軍責罰。」

    我把明士貞交給十劍斬看管,馮奇是十劍斬的首領,出了這事,照理他是難以脫卸責任的。但他把過錯全攬在自己身上,而十劍斬中也死了一個,我實在不忍心再罵他。我歎了口氣,道:「好吧,罰你一個月軍餉。宋廣曉家還有人麼?好好撫恤他的家人。」

    馮奇眼裡湧出了淚水,道:「稟楚將軍,我們十人都是孤身一人。楚將軍,我想把宋廣曉的屍身帶回帝都安葬,請楚將軍准許。」

    以前陣亡將士都是就地安葬的,因為長途運輸實在不便。開了這個口子,若是所有陣亡將士都要運回去,那就麻煩了。我想狠下心來說不許,但這話實在說不出口,楊易也看出我的為難了,在一邊道:「馮將軍,軍中有令,陣亡將士一律就地安葬的,你也別為難楚將軍。」

    馮奇磕了個頭,道:「我也知道,但宋廣曉與我情同手足,還請兩位將軍格外開恩。我們也商量過,若不能攜回屍身,就算帶回骨灰也好。我們兄弟十人有約在先,無論如何,死也要魂歸故里。」

    楊易也沒話好說了。現在土葬雖多,但火葬也有不少,帶瓶骨灰回去,也不算如何。楊易不敢答應,看了看我,我歎了口氣,道:「好吧,你去辦吧。」

    馮奇又磕了個頭,道:「多謝兩位將軍。」看著他起身而去,我歎了口氣,道:「楊兄,我真覺得對不起軍中弟兄。」

    楊易也歎了口氣,道:「封侯將軍事,戰士半死生。頭顱輕一擲,空有國殤名。閔先生此詩,在軍中流傳甚廣,士兵的苦處,實在難以想像。你已經算做得很好了,聽說有些部隊三天兩頭鬧嘩變,以至於要拉壯丁從軍,地軍團從沒出過這種事。」

    我想了想,道:「攜帶骨灰回去,也是個好辦法。一律就地安葬,雖然省了不少事,但弟兄們為國捐軀,死了也不能回歸故里,實在太對不住他們的英魂。以後如果想帶骨灰回去的話,就一律放行,在輜重營專門安排一隊人做這個事。我縱然不能為他們做太多,但死者已矣,生者為他們做這一點事,總是應該的。」

    楊易有些遲疑,道:「只是,楚將軍,這口子一開,恐怕在諸軍中你要成為眾矢之的,另外幾部將領說不定會罵你市恩賣好。」

    我心中一陣煩亂,道:「我也不想再往上爬,做到地軍團都督,足夠了,他們愛罵不罵吧,大不了我解甲歸田。說實話,我真的不想再打仗,行伍之中,難免亡於刀槍之下,我寧可老了,帶一群兒孫整日嬉鬧,最後安安靜靜死在一張躺椅上。」

    楊易笑了笑,但笑容也有些苦澀,道:「你的志向可不算大。」他搖了搖頭,道:「既然死者已矣,就別說這些活啊死啊的事了,現在首要之事是消滅蛇人,別的,以後再說吧,走一步是一步。」

    他跳上馬走了。看著他的背影,我竟然覺得有些說不出的落寞。也許,他看我的背影也是一樣吧,我們都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做什麼。除了刀槍,我們還能做些什麼?

    「使臣便是那丁亨利麼?」

    文侯看著我呈上的那《水雷製法圖》,又看了我和鄧滄瀾一眼,鄧滄瀾用眼光瞟了我一下,輕聲道:「正是此人。楚將軍生擒的那個叫莫朗的蛇人暫時關押在天牢。」

    莫朗是地軍團捉來的,文侯本該問我才對,可是他卻只在問鄧滄瀾。他想了想,抬起頭道:「楚休紅,在路上你可曾審問過?」

    我伏倒在地,道:「稟文侯大人,末將與丁亨利將軍有約在先,到時一同審問,因此未敢擅作主張,還請文侯大人主持審問。」

    南安城戰士結束的第二天,沒想到丁亨利便帶同隨員前來,說是他願為人質,隨我一同入帝都。我答應了丁亨利一同審問,也許是因為他對我一直都坦誠以對,我卻對他屢屢提防,因此我只想守住對丁亨利的承諾。但是如果我對文侯說只是因為我答應了丁亨利,文侯恐怕會著惱,說我頭腦冬烘。現在捧他一下,一來可以讓文侯覺得我對他仍是中心耿耿,凡是不敢擅專,二來也可以將我未在路上審問的原因扯開。

    果然,聽我這樣說,文侯歎了口氣,道:「楚休紅,你實在錯失良機了。你本該在路上審問完全,再將這蛇人殺了,只說路上突染時疫,那麼這個丁亨利也無話可說。」

    突染時疫一類的話也是推托時的套話,蛇人染不染得上這種病我都懷疑。我跪在地上,伏頭道:「末將知罪。然我帝國以誠待人,實不可失信於遠人。」

    文侯哼了一下,低低道:「冬烘。」他歎了口氣,道,「楚休紅,你越來越叫我失望。」

    文侯這話有些重,我一怔,也沒辦法回話。鄧滄瀾在一邊見我尷尬,忙也跪下道:「大人,那蛇人受傷甚重,在路上一直都昏迷不醒,此事不可苛責楚將軍,還請大人明察。」

    我對鄧滄瀾一陣感激。鄧滄瀾與畢煒都是文侯最親信的人,但鄧滄瀾到底和畢煒不一樣,如果此番出征,我是和畢煒同去,他現在不落井下石,我就得千恩萬謝了,根本不會想他會為我說話。

    文侯哼了一聲,道:「好吧,你們征戰辛苦,今年也要天涼了,現在戰事已少,就先歇息一兩個月,讓何從景和蛇人糾纏一陣再說。」他站起身,道:「審問那蛇人莫朗一事,我會安排的。」

    他這話是將我和鄧滄瀾都排斥在審訊之外了,我們也沒有話好說,行了一禮道:「遵命。」

    文侯這時倒笑了笑,道:「你們一直征戰在外,也少有閒暇的日子,難得四相軍團都回來了,今晚我設宴為你們接風,去醉楓樓吧。洗個澡,帶你們屬下的高級將官過來。」

    文侯以前也時常宴請我們四相軍團,現在因為和蛇人屢屢征戰,和他接觸漸少,也很少有一起宴飲的機會。但我也知道,我既已不能像當初那樣對文侯言聽計從,文侯也已不會對我再像那時一般推心置腹。

    回到營中,洗了個澡,換了身衣服,我叫五德營統領出發。

    飛羽的傷已經好了,我騎在馬上率先而行,看看帝都的市容。現在帝都確是越建越好,大路寬敞,兩邊房屋也大多翻新,因此帝都居民十分感激帝君之政,時不時傳來歌聲,也是歌頌帝君的,什麼「微君之故,胡瞻此華堂」之類。我們一行六人走著,心境倒也開朗了許多。舞刀弄槍久了,這樣在街上散步的機會也不多。

    正走著,前面忽然一陣亂。我道:「出什麼事了?」錢文義手搭涼棚看了看,道:「沒事,是執金吾在收要飯的進卑田院。」

    我詫道:「卑田院?那是什麼?」

    地軍團沒戰事時,五德營輪番休整,此次支援南安城,義字營和信字營就留守東平城,沒等我們回來就已回帝都休整了,因此錢文義對帝都的現狀知道得清楚得多。聽我問起,錢文義道:「因為連年征戰,百姓流離失所,不少人流落到帝都來。鑒於難民越來越多,有礙觀瞻,文侯大人向帝君上疏安置,凡是身強力壯者准許城外開荒種地,三年不納賦稅,老弱婦孺實在無自給能力的,就設卑田院供養,不得任意乞討,這些要飯的想必是今天剛來的難民吧。」

    我道:「這也是好事啊,那些人為什麼不原意去?」

    錢文義歎了口氣,道:「事是好事,但卑田院供養豈是好受的,勉強餬口而已。而且卑田院分男院女院,不得男女雜居,而且不養幼兒,幼兒都有人領養,因此帶孩子的大多不願去卑田院。」

    我呆了呆,道:「這麼說來,這樣子也實在有些不通情理。文侯大人知道麼?」

    錢文義還沒說什麼,卻見一個女子尖叫著「還我!還我孩子!」,還夾著孩子哭聲。我一打馬,道:「走,過去看看。」率先跑了過去。

    到了跟前,卻見一群人圍在一處,幾個身著執金吾制服的人正與一個女子拉拉扯扯,那個女子蓬頭垢面,一隻腳已斷了,竟是個殘廢,懷裡抱著個六七歲的孩童,那小孩正嚇得號啕大哭。我喝道:「做什麼?」

    執金吾中有個士兵扭過頭,見我們六個都騎著高頭大馬,倒也不敢怠慢,迎上前來道:「我等執金吾正在公幹,請問幾位是……哈,那不是曹將軍麼!」

    曹聞道見那人認識自己,皺起眉頭想了想,道:「你是……」

    「小將執金吾百夫長林武,曹將軍,當初你曾經訓練過我們的。」

    二太子伏誅後,文侯對禁軍進行了改制,大大整編了一番,曹聞道當初曾被借到執金吾去當教官,因此現在的執金吾和當初呂征洋的執金吾大不相同了,這幾個執金吾士兵便顯得精明幹練。曹聞道也展開笑容,道:「是你啊,我還記得和你一隊的那個叫……叫陸沐沂的,他的槍法很不錯。」

    林武臉上閃過一絲憂色,道:「陸沐沂已經去世了。曹將軍,你們回來休整麼?這位將軍是……」

    他看向我,錢文義在一邊道:「這位便是地軍團都督楚休紅將軍。」

    那士兵聽得我的名字,驚叫一聲道:「楚將軍!」他一說,幾個執金吾士兵都走上前來向我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禮。我本想斥責幾句,但他們如此恭敬,這話便怎麼也說不出口,在馬上還了一禮,道:「列位兄弟,這婦人怎麼了?」

    林武道:「她一腳殘廢,也養不活孩子的,我們要帶她去卑田院,她又不肯去。」

    我看了一眼那個女子。這個女子粗眉大眼,一看便是農家女子,年紀應該也不太大,懷中抱著的孩子此時還在抽泣。我道:「是因為到了卑田院,便要與她兒子分開吧?」

    林武遲疑了一下,道:「他自顧不暇,若是有人願收養她的兒子,自然要送出去的,不然她也養不活,這是卑田院院規。」

    我心頭略略一痛。文侯定下這種規定,本意就是讓人口能更快地增長,但母子天性,這等強迫她與幼子分開,實在有些不近人情。我道:「她若是能養活自己兒子,便不用被收養了吧?」

    林武道:「這個自然。只是……」他看了一眼那驚魂未定的女子,也不說話。

    我道:「養她兒子到十六歲,得多少錢?」

    林武不明白我的話是什麼意思,道:「卑田院分發口糧,每年每人也只一個金幣。加上衣褥之類,養她兒子到十六歲,十個金幣也該夠了。」

    我暗自歎了口氣。我現在是偏將軍,俸祿已是每年三千金幣,照這樣養法,我一年可以養上三千人了。我從懷裡摸了摸,拿出一袋金幣來,數了數,有十六個金幣,還有些零碎小錢。我把那些金幣都拿出來,道:「把這十六個金幣給她吧,這樣她便可以養大她兒子了,總不用去卑田院了吧。」

    林武一呆,接過金幣,向我行了一禮道:「我代她多謝楚將軍。」轉身走到那些同伴身邊低聲說了些什麼,那個女子睜大了眼,似乎也沒聽清我們在說些什麼。我一陣心酸,對楊易他們道:「走吧。」走出一程,還聽得林武在對那女子說:「這兒有十七個金幣,三十個銀幣」云云。

    到了醉楓樓,裡面已是高朋滿座。我們下了馬,已有文侯府兵在一邊牽過,讓人傳上去,甫一上樓,便聽文侯爽朗的笑聲道:「地軍團楚將軍到了,哈哈,四相軍團這回都到齊了。」

    我率楊易他們五人到文侯座前跪下行禮,落座已畢,卻見這堂上設了四邊座位,我的位置是居左,鄧滄瀾居右,我這一側是邵風觀,畢煒坐在鄧滄瀾那邊,文侯對面還設了幾席,卻尚是空的。文侯待我坐下,笑道:「楚休紅,你來得可是晚了些啊。」

    我站起身行了一禮,道:「末將路上有些事耽擱了,還望大人恕罪。」

    文侯笑道:「不必拘禮了,今日難得四相軍團都在座,大家脫略形跡,不醉無歸,除風月之外,不得談論他事。」

    這情景,依稀便是當初第一次來這裡時的樣子了。當時我還記得文侯為太子與一個歌姬花月春拉皮條,讓我還有些看不起。不過當時太子還能微服來此,現在他已成帝君,再不能來這裡了。

    我們都坐了下來,因為文侯在座,邵風觀也只是點了點頭,頷首致意,畢煒卻連正眼都不看我。四相軍團中,地軍團編製最大,我帶來的人也最多,鄧滄瀾的部將有四人,畢煒身後坐了三個人,風軍團人數雖然最少,但邵風觀身後卻也坐了三人。坐了一會,卻不見酒菜上來,只是一班樂人吹拉彈唱,還有流水價上些小點心。我正有些奇怪,要問問一邊的邵風觀,卻有個人忽然進來,到了文侯面前跪下施禮道:「大人,客人都來了。」

    還有客人?我不禁有些詫異,文侯卻一下站起,道:「有請。」

    能讓文侯站起來迎接的人到底是誰?一邊邵風觀忽然低低道:「楚兄,是共和軍。」

    丁亨利!我恍然大悟。丁亨利是隨我一同回來的,來了以後他自有客館安歇,只是我萬沒想到文侯居然也請了他。難道,文侯也有拉攏他之心麼?我不由暗笑,想起當初在五羊城他曾獻計要留下我的事。這回輪到他到了帝都,文侯可不像他那樣君子,若是他不肯轉投帝國的話,可沒那麼容易過關。雖然也有些擔心,但我多少有點幸災樂禍,想看看丁亨利該如何應付。

    正想著,卻聽得扶梯響亮,丁亨利的聲音響了起來:「甄先生過譽,丁某愧不敢當。」多半是文侯說了什麼讚譽他的話了。我不等他進來,已先站了起來,楊易曹聞道他們也隨我站起,邊上的邵風觀見我站起來,也一下站起身,揮揮手,他身後的人便都立直。我們這一起立,鄧滄瀾不知發生了什麼事,隨著站起,剩下了個畢煒,到這時不站起也不行了。他與丁亨利沒什麼交道,站起來時臉上不情不願的。

    我們剛齊齊立正,文侯已與丁亨利走了進來。見我們全都站得筆直,丁亨利一怔,還沒說話,文侯已搶道:「丁將軍,這幾位你也該都認識吧,今日俊彥齊聚一堂,真是難得的盛事。」

    丁亨利滿面春風,道:「甄先生太客氣了,幾位將軍大多見過面,這位想必是畢煒畢將軍吧?」

    畢煒滿面虯髯,丁亨利現在也是留了一部鬍鬚,倒與他相映成趣。只是丁亨利的鬍鬚是金黃色的,而且長相也較畢煒儒雅得多。畢煒見丁亨利問到自己,道:「正是在下,丁將軍好。」

    丁亨利拱了拱手,道:「久仰久仰。」他轉身向鄧滄瀾也問了好,又向我走來,和邵風觀打過招呼,才向我行了一禮,道:「楚將軍,在下在霧雲城這幾日,還望將軍多多關照。」

    我正與他客套著,臉上忽然隱約刺痛,似乎有一道極其凌厲的目光看向我。我吃了一驚,抬頭看去。目光是從丁亨利身後射來的,丁亨利此番前來,隨身只帶了一百多個親兵,今日赴宴,也只帶了四個隨從而已。我抬頭看去,也只覺四個人一般的平庸,不禁有些詫異。

    此時丁亨利已然落座,與文侯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文侯所言,淨是些風月之事,我一直以為丁亨利一心都在行伍之中,哪知他談起這些事來倒也口若懸河。只是我根本沒心思聽他在說什麼,只顧想著方纔那道目光。我征戰已久,應該不會疑神疑鬼地弄錯,方才丁亨利身後確是有個人看了我一眼,可是我卻不知道究竟是哪一個。

    難道,丁亨利身邊還帶了個極厲害的隨從麼?丁亨利孤身赴帝都,肯定也要防一手,帶的隨從絕對不會簡單。好在他也不會和我們動手,他的隨從就算再厲害,也與我無關。

    我豎起耳朵仔細聽著文侯和丁亨利的對話。文侯談吐風趣,引經據典,妙諦紛呈,丁亨利雖然沒有文侯這等淵博和口才,答上一句卻也毫不露怯。我總以為兩人會說一說明日審問那莫朗的事,哪知他們卻無隻字涉及。丁亨利身後侍立的四人紋絲不動,都如泥塑木雕一般。聽著他們說話,我也食不甘味,都不知在吃些什麼。

    酒宴結束後,時近午夜。丁亨利一行是客,先送他們回去後,我們也該回去了。邵風觀手腳最快,站起身行了一禮,正要告辭,文侯忽道:「風觀,滄瀾,阿煒,休紅,你們四人再陪我一會吧,其餘人先回去休息。」

    我略略一怔,但也知道文侯定然有什麼秘事要吩咐了。邵風觀聞聽,卻是聲色不動,道:「遵命。」

    我們帶來的諸將都是各軍團中的骨幹,但文侯所言,定是極機密的要事,他們也不得與聞。十幾個人魚貫而出,畢煒和邵風觀座位近門,他們的屬下先出去,每人出去前又不可失了禮數,要向文侯與我們四相軍團都督行過禮,因此地軍團和風軍團還要再等一會。我正要坐下,邵風觀身後一人走出來,到我跟前行了一禮,道:「楚都督,小將有禮。」

    這人很有點眼熟,但我一時卻記不起來,正在回想,曹聞道忽然叫道:「趙子能!」他這般一叫,我猛然間想了起來,這趙子能原是西府軍第一軍驍騎,當初周諾傳我八陣圖時便是讓趙子能前來傳授的,沒想到他現在到了風軍團。只是曹聞道大概也有些詫異,因此叫得甚響,正在一邊與鄧滄瀾說些什麼的文侯也驚動了,笑道:「曹聞道將軍原來識得趙子能將軍啊,真是故友重逢。」

    曹聞道他們作為五德營統領,現在也已晉陞為下將軍,文侯認識他倒也不奇怪,但趙子能貌不驚人,應該是到風軍團不久,文侯居然也知道他的名字。曹聞道見文侯居然認識他,頗覺意外,一時連話都說不上了,趙子能卻淡淡道:「稟大人,末將昔年在司辰伯陶爵爺麾下時,曾受楚都督恩惠。」

    當初我受命增援符敦城,後來和陶守拙聯手做掉了周諾,這趙子能不算高級將領,但他既然名列周諾編出八陣圖的智囊團,自然屬周諾一派了。不知他如何躲過了事後陶守拙的清洗,想來在西府軍也呆不下去,所以才會加入風軍團吧。聽他說受我「恩惠」,我便想起周諾之事,心頭不禁一沉。當初周諾兩大弟子,一個背叛,另一個唐開也在西府軍呆不下去。雖然唐開對我也頗為感恩,但他後來還是加入了水軍團,沒有入地軍團,恐怕心裡一直對我都有芥蒂在。我不知道這趙子能這話到底是不是反話,但看趙子能談吐,似乎又不像是因為周諾死在我手下而懷恨的樣子。

    等人都散盡了,文侯的兩個隨從這才退了出去,將門也掩上了,文侯這才低低道:「四位將軍,你們對這共和軍丁亨利怎麼看?」

    畢煒是初次見他,搶著道:「南邊蠻人,也沒什麼了不起。」

    他話音剛落,邵風觀道:「大人,末將倒以為,這丁亨利若只知兵法,不過老行伍而已,但此人八面玲瓏,則大是勁敵。」

    他似乎有意在和畢煒抬槓,畢煒大不服氣,道:「他就知道吃喝玩樂,有什麼了不起?」

    邵風觀冷笑一聲,道:「丁亨利若只知吃喝玩樂,那他也不會隨楚將軍千里北上,只為共同審問那蛇人了。」

    畢煒還要說什麼,文侯道:「阿煒,不用說了。有些事,你還要向風觀多學一點。」

    現在畢煒在文侯跟前比邵風觀要親近多了,畢煒見文侯這般說,也不敢再說什麼。文侯看向我和鄧滄瀾,道:「滄瀾,休紅,你們以為呢?」

    鄧滄瀾躬身行了一禮,道:「此人心思靈敏,且深通兵法,末將以為,若得將此人收為己用,當是一大臂助,望大人明察。」

    文侯道:「是麼?」他轉向我,道:「休紅,你以為如何?」

    我心頭暗笑,鄧滄瀾這話,當初在我出使五羊城時丁亨利也向何從景說過吧,只是何從景卻一直看我無足輕重,所以後來他放了我,何從景看來也沒責怪他什麼。現在當真是三十年風水輪流轉,果然輪到他頭痛了。我正想加一把火,附和一下鄧滄瀾,讓丁亨利大大頭痛一番,一躬身,正要這麼說,心頭忽地一凜。

    丁亨利對我,雖是兩國之人,卻說得上「坦蕩」二字。當初他要留下我,實在可以說是輕而易舉,但明知我不會投靠共和軍,日後我們兩人定有兵戎相見的一天,他還是把我放了。想到這兒,我心頭一軟,道:「稟大人,末將以為,此人才華橫溢,但肯定不會為我所用的。眼下兩軍同盟,實不可行此親痛仇快的下策。」

    文侯淡淡一笑,道:「果然。丁亨利生具異相,若能為我所用,當真不錯。不過此人談吐隱隱有刀兵森嚴之相,確實不會從我,滄瀾,這個點子雖好,卻是行不通的。」他頓了頓,眼裡忽地冒出一絲殺氣,道:「只是我擔心的,倒是坐在他身後左手的第二人。」

    文侯這話,讓我們四人都大吃一驚,畢煒道:「那四個不都是那南蠻子的隨從麼?」

    文侯道:「那四人一般相貌平淡無奇,也沒有什麼出眾的氣度,但他們乍到時,我突然見他身後左手第二個眼中冒出一股森嚴之色。這等氣度,當有王者之相,絕非做人隨從的!」

    文侯竟然如此讚揚一個隨從,我們更是吃驚。旁人還好,畢煒已是打翻了醋罈,道:「大人,丁亨利所用的隨從各有本領,自是不假。只是一個小小隨從,大人未免看得太重了吧。」鄧滄瀾也道:「是,大人,末將也以為如此。」聽他們的意思,自是不信。

    不,不對,文侯決不會看走了眼的。我心中想著,當時我也感到了一瞬間那人凌厲逼人的目光,雖然馬上就消失了。那人的注意力是集中在我身上的,也只一剎那,居然逃不過文侯的眼睛,只是此際文侯也有些迷茫,喃喃道:「不對,我不會看錯,這人似乎比那丁亨利更難對付。」

    文侯這種評價也實在讓我接受不了。不管那人如何深藏不露,肯定超不過丁亨利的,也許,文侯也有看走眼的時候吧。我想著,文侯卻從懷裡摸出一個小卷軸來,道:「大家先看看這個吧,楚將軍從南安城帶回來的。」

    他把卷軸一展開掛起來,我就「咦」了一聲。從明士貞那裡拿來的卷軸是帛的,很柔軟,因為當初幾個人傳看,都有些皺了,文侯展開這張卻十分平整,而且奇怪的是,這似乎並不是帛,比帛要厚一些,硬一些。聽得我的聲音,文侯笑了笑,道:「順便說一下,原圖已經給工部細細研習,這是我讓人複製的圖。」

    鄧滄瀾和畢煒都睜大眼睛看著,連邵風觀的興趣也提了起來,他道:「大人,末將有一事不明,這帛怎麼這麼白,這麼硬?有幾層在內?」

    文侯道:「此是工部張尚書從天水省所貢繭紙中得到啟發,最近方才製成的樹皮紙。雖然比不上帛書和羊皮紙牢固,但因為是樹皮做的,甚是便宜。從明年開始,文武二校的學生便用這種樹皮紙抄寫教材了。」

    我記得當初我與唐開所率西府軍貢使團一同回到帝都的路上,曾見過夜摩大武所用的繭紙。只是繭紙頗為難得,沒想到張龍友竟然能舉一反三,用樹皮造紙,實是令人佩服。這時鄧滄瀾在一邊道:「那麼說來,書便是人人都買得起了?」

    本來帛書和羊皮紙都貴得嚇人,一本薄薄的書夠得上中產人家數日至一月的開銷,因此家有藏書的儘是些達官貴人,甚至有平民一輩子都不曾摸到過書。現在文武二校雖然都已開禁,但平民入學雖易,學習時總要有書本冊頁,這筆開銷仍然不是一般人負擔得起的,我聽說有些文校學生因為買不起帛書和羊皮紙,只能以泥板寫字。如今樹皮紙生產既易,價格也便宜,書的價格自然大大降低,最能得益的便是這些學生了,張龍友有此發明,實是造福眾生。

    文侯點了點頭,道:「現在工部正在鼎湖邊上建造廠房,大概兩月之後便能投產,每日可造紙百餘斤。」他大概覺得這個「百餘斤」不太直觀,指了指卷軸道,「百餘斤樹皮紙,大概相當於三四千張這種卷軸。」

    鄧滄瀾面有喜色,道:「這麼多?」他頗好讀書,平時就常常手不釋卷,一說到書,登時有點眉飛色舞。文侯道:「先不要說這些了,你們看看楚將軍帶來的這個水雷圖吧。」

    複製這張圖的定是個高手匠人,複製得和原圖一般無二,連落款的虛心子的印章也一模一樣。水雷圖雖然是我拿來的,但和火軍團與水軍團的關係更密切一些,我也看不出什麼來。畢煒掃了一眼,喝道:「好東西!設計這水雷的人是誰?」

    文侯道:「這裡有個章,叫什麼『虛心子』,想必是法統上清丹鼎派的人。楚將軍,你認得這人麼?」

    我站起身,道:「稟大人,這虛心子原是東平城法統,如今在五羊城中。」

    文侯點了點頭,道:「我只道天下英才,盡入我彀中,但草澤遺珠,在所難免,可惜了。」他說「可惜」自然是可惜未能將虛心子收入麾下。

    鄧滄瀾和我一同回來,路上也曾看過這水雷圖,但此時仍然看得十分仔細。他道:「大人,工部對這水雷如何說?」

    文侯道:「張尚書薛侍郎二人都看過,大為心折,說這水雷落想奇僻,構思不凡,尤其這觸發之機,極是精巧,實是別開生面。工部已按此造出十枚水雷試用,頗為得力。只是,我實在想不通將這圖給楚將軍的那個明士貞,到底是什麼用意了。」

    水雷有用,自是好事,但這樣一來明士貞的舉動就更顯得古怪了。五羊城最強的是水軍,那支水軍與水軍團不相上下。水軍團因為李堯天征倭失敗,元氣大傷,現在他們的實力恐怕還在水軍團之上。原本他們有了水雷,水戰便佔了絕對優勢,但水雷之秘被明士貞揭破,水軍團與五羊城水軍的實力差距便拉近了一大截。但明士貞明明不是文侯埋下的暗樁,他為什麼要這麼做?

    我沉吟著尚不曾回答,鄧滄瀾道:「大人,這明士貞確實奇怪。按理他獻圖之舉,對我們大有好處,但那莫朗知曉蛇人的秘密,他卻要去行刺,難道說這人是蛇人內奸麼?」

    文侯聽鄧滄瀾這麼說,眼中忽地現出一片迷茫,道:「什麼?」他垂下眼瞼,又陷入了沉思。我們四個不敢打擾他,只是侍坐在側,連大氣都不敢出。半晌,文侯忽地抬起頭,道:「四位將軍,戰事恐怕更要激烈了。從今日起,四相軍團加緊訓練,餘事不必多管。」

    他想了半天,居然說出這樣的話來,我們都有些大失所望,但也不敢多嘴,齊齊站起,躬身一禮,道:「遵命。」

    文侯道:「工部已加緊製造水雷。滄瀾,你要讓水軍團盡快熟悉以水雷作戰。」他頓了頓,道:「今年已是十月中了,蛇人每到冬日便龜縮不出,戰事甚少,你們幾個軍團務必要抓緊時間訓練。畢煒,火軍團在四相軍團中威力最強,但共和軍既然也有了火炮,就不必再加以防範,趁這幾個月火軍團與水軍團合流,一起多加訓練。」

    畢煒一挺胸,道:「末將領命,大人的吩咐,末將萬死不辭。」他一臉虯髯,長相越來越威武,可溜虛拍馬的水平倒越來越高了。

    文侯吩咐鄧滄瀾和畢煒聯合訓練,卻未有片言及於我和邵風觀,我心裡不免有點不好受。本來地軍團作為四相軍團中的主戰部隊,我這個地軍團都督順理成章,隱隱也有四相軍團之首之勢,但現在倒似乎鄧滄瀾坐了首席。

    正想著,聽得文侯道:「風觀,你的風軍團趁如今閒暇,加緊訓練部隊,不可大意。」邵風觀答應了一聲,文侯把頭轉了過來。我心知定要吩咐我了,多半也是讓地軍團好好訓練之類的話,正準備答應,哪知文侯卻站了起來,道:「大家先回去吧。戎馬倥傯,趁這時候多多休息。」

    文侯居然沒吩咐我?我心頭一沉,抬頭看去,正好看到畢煒有點幸災樂禍看著我的眼光。但我沒理他,正想再問一下,但眼中一見到文侯,心中又是一震。文侯吩咐我們時,向來斬釘截鐵,堅毅至極,但他說這話時,臉上突然浮現出蒼老之色,彷彿轉瞬間又老了十歲,剛站起身要和別人一起行禮向文侯告辭,文侯忽道:「楚休紅,你等一下,與我一同回去吧。」

    我吃了一驚,畢煒在一邊也是大為驚愕,眼中已是掩飾不住的妒忌。我屈膝跪下,行了一禮道:「遵命。」

    當初文侯帶我出去議事,讓我坐他的車一同回去,那是常事,但現在已經很久沒這樣過。我站在文侯身邊,看著鄧滄瀾畢煒邵風觀他們一個個過來向文侯行禮告辭。畢煒的眼神,似乎恨不得那是兩把刀子,好深深紮在我身上,邵風觀眼裡卻有些隱隱的憂慮。我知道邵風觀一定在擔心我會不會重又倒向文侯,畢竟,我和他曾向帝君發誓過效忠帝君的,只是苦於又不好說。

    我接過曹聞道給我的馬韁,牽過來栓在文侯車後,道:「你們先回去吧,我還有事。」

    進了車,文侯依靠在裡面的一張椅子上,也不看我,只是點了點頭道:「坐吧。」

    馬車開動了。我不知文侯究竟有什麼話要跟我說,心裡有些惴惴不安。半晌,文侯忽然道:「楚休紅,你這五個屬下倒是很忠心啊。」

    文侯讓四相軍團的中級將領先回去,另幾個軍團的人也都回去了,我卻沒想到曹聞道他們五人居然在等我。我怕文侯心有不快,道:「末將……」正要解釋兩句,文侯擺了擺手,道:「治軍嚴整,無令不行,這是為將之道中難得的。他們是你的屬下,自然應該聽你的,兵法亦云,『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從』,不能怪他們不聽我的話。」

    我的背後忽然一陣冰涼。文侯跋扈,朝野已有私議,但文侯功勞太大,對帝國有再造之功,就算有私議,總還只是背後的閒話而已。可是文侯雖然說得隨和,但他大概連自己也沒察覺吧,他方才說的,分明是以帝君自居了。

    文侯仍然低低地道:「楚休紅,你這人有點過於拘泥禮法,德有餘而威不足,我一直怕你沒有馭下之能。不過,看起來我也是擔心得沒道理,你馭下能夠恩威並重,已能勝任一軍都督之職了。」

    說到這裡,他臉上露出笑意,道:「休紅,你今年已經……已經二十五了吧,有沒有看中的女人?」

    我沒想到他突然問起這個來。事隔幾年,文侯仍然記得我的年紀,我不禁大為感動。只是他問我有沒有看中的女人,實在不好回答。我行了一禮道:「稟大人,末將……」

    「不要太拘禮了,」文侯皺了皺眉,「休紅,我說過把你當成以寧一般看待,你也不用如此拘束。」

    他一提起甄以寧,我就像被擊中了要害,低下頭,道:「末將不敢。末將身受郡主大恩,曾立誓不負郡主。」

    他伸出手來看了看,又道:「你也該成個家了。安樂王那邊雖然不好交代,不過如果你是納個小妾而非正室,王爺那邊我也會代你緩頰,不必擔心。我家裡有個女樂,長相頗為不惡,性子也柔順,你不妨就納了她吧。」

    我心頭湧起一陣寒意,連忙跪下道:「大人美意,末將心領。只是此事末將實實不敢,郡主一生為末將所誤,末將心中有愧,唯有以此報之。」

    這一番話雖然冠冕堂皇,但我實是想起了當初的陶守拙送我蕭心玉、何從景送我春燕的事了。那兩個女子都是很好的人,但她們又都只是別人手裡的工具,文侯給我的女樂一定也是一樣的。也許,我覺得文侯對我漸漸疏遠,可是文侯說不定還覺得是我漸漸離心吧,他讓我納妾,一是要拉攏我,二就是在我身邊安插一個人手。

    我說完,文侯卻沒有再說話。我有些擔心,怕他因此而惱怒,卻聽他低聲道:「你也是這樣子,唉。」

    他這聲長歎極是蕭索,一時間彷彿就是個尋常的老者。我知道他一定又想起了甄以寧了。當初甄以寧在文侯膝下時,也許因為頂撞曾惹得文侯萬分惱怒,但逝者已矣,像文侯這樣的老者,即使有太多的城府,想到早逝的幼子時仍然和尋常老人一樣。我突然有些不忍心用這樣的機變去對付他,道:「大人,若您一定要我納妾,那我就納吧。」

    他的臉色突然一變,我嚇了一大跳,正想著這話怎麼又得罪他了,文侯直直盯著我,半晌,方才道:「你還真的和以寧一樣,都是和我頂個半天,然後又不情不願地要依著我,唉。」

    他現在的話,哪裡還有半分文侯的樣子,分明就是個老人。我只覺得眼眶都濕潤了,道:「大人……」

    「別說了。」文侯一揚手,「你不願意納妾是你的事,我不來勉強你。」他轉過頭,也許是車裡有些暗,我看錯了,他眼裡分明也有一絲淚光。我不敢再說什麼,只是坐在一邊,一聲不吭。

    車轔轔而行,文侯不說話,我也不敢說,車中死寂一片。突然,文侯道:「楚休紅,你覺得,海老究竟是什麼樣一個人?」

    此時他的話又極是冷靜。我知道文侯已恢復常態,道:「稟大人,海老此人,末將著實捉摸不透。他曾為何從景出謀劃策,大為得力,有時卻好像在害他。似乎,他並不是帝國,共和軍哪一方的人,而十第三方。」

    文侯頷首道:「第三方。」他沉吟了一下,道:「不錯,我也有這等想法。只是我實在想不到,這第三方究竟是何方神聖,憑什麼能與帝國和共和軍對抗。似乎,天下也沒有這第三方勢力了,西府軍?倭人?他們的實力實在差的遠。」

    我試探著道:「大人,末將有時胡思亂想,覺得這海老似乎有可能是蛇人一方的。」

    文侯眉頭一揚,道:「蛇人?」

    我道:「正是。當初還在高鷲城時,君侯幕府中的高鐵沖,便是蛇人奸細。無獨有偶,這些人的相貌都是尖嘴猴腮,奇醜無比,海老也是如此。末將以為,他們可能是蛇人中的一支。」

    文侯輕輕笑了笑,道:「你這想法當真是想人之不敢想。」

    他的話中有幾分譏嘲之意,我臉微微一紅,但文侯的手在案上輕輕敲了敲,又道:「似乎也只有這麼來解釋了。出了蛇人,的確沒有任何一方勢力還能與帝國和共和軍抗衡的。只是這些人雖然生具異樣,仍然不會是蛇人。難道蛇人也有生腳的一種麼?」

    我也說不上來。當初我懷疑高鐵沖時,就因為他長著兩條腿,和一般人沒什麼不同,不敢斷定他就是蛇人的內奸。可當時就是因為他向蛇人通風報信,以致於武侯屢次設計突圍都未能成功,十萬大軍最終全軍覆沒。但海老為何從景設計,明明又是與蛇人對抗的,這又該如何解釋?他們都生有這副相貌,究竟是巧合,還是有別的原因?

    大車緩緩而行,飛羽的蹄聲夾雜在拉車的兩匹高頭大馬中,卻是一絲不亂。帝都的路是天下第一,都是用長條青石鋪成,光滑整潔,馬蹄一聲聲敲在石板路上,清脆入耳,倒似鼓點。文侯不再說話,我也沒說什麼,心裡只是在揣摩著文侯的心思。眼前這個老人,就像一道深不可測的峽谷,本來以為早已看得明白了,但離得越近,就覺得越難以捉摸。

《天行健6·心如明月》